藏在八仙桌里的百枚金戒指

陶诗秀

算起来，这事过去30年了。那时候，在我老家重庆市奉节县永安镇的大西门街，住着一户操着山东口音的人家，夫妻俩加上三个孩子。丈夫何炳德跟我在县里同一家农机厂当临时工，每月工资24元钱，妻子做短工，每年秋后在县罐头厂剥橘子。家里收入少得可怜。他们的房子是租来的，就一间半，外面还搭了一个灶台。家中除了一张旧八仙餐桌，没啥值钱的家具。

奉节县土生土长的周功林也跟我是同一个厂。他跟何炳德是邻居，因而走得很近。相处熟了，好多事都不隐瞒了，连门也不必锁，端着饭碗就进来了，两家人说说笑笑，毫不见外。何炳德夫妇刚从山东过来时，曾在奉节开过小笼包子店，但“文革”搞“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只开了几天就关门了。那张八仙桌就是当年开包子店留下来的。

两人交往多了，何炳德告诉周功林，他父亲以前曾在国民党当军需官，因而从小生活很优裕。但后来，父亲因为身体患病，离开了军队，回到山东老家，解放后没多久就死去了。尽管土改、肃反等历次运动何炳德都没受什么冲击，但当过国民党军需官的父亲毕竟给他带来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不能入团、入党，更无缘进大学深造。一旦社会上掀起政治风浪，就惟恐惹出什么麻烦。这，正是他决意搬到奉节这个地方的缘由。开包子店其实也是迫于生计，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由于周围的人们并不清楚何炳德父亲那一节，何炳德平时待人接物也很谦恭，哪怕收入低，手头总是不宽裕，日子依然过得很安稳。体力活干的时间长了，慢慢也适应了。

就在这时候，冷镬子里爆出了热栗子。周功林突然被派出所传讯，原因是“贩卖黄金”。这个罪名，让全厂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党支部书记两天都没有睡着觉。周功林也不隐瞒，很快承认自己确实有四只金戒指，本来打算卖给银行，可是觉得价格太低了，实在舍不得，就想转让给私人。正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偏偏让居委会干部发现了，一个电话打到了派出所。民警立即把他喊去，桌子一拍，责问道：“你不知道私自买卖金器是违法的吗？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金戒指？”周功林低垂着头，支吾了半天，才说金戒指是偷来的，是从朋友何炳德家里偷的。戒指就藏在堂屋间的餐桌里。

民警随即把何炳德叫到派出所，问：“你家里有值钱的东西吗？比如说金戒指什么的？”“金戒指？没有没有！”何炳德苦笑一声说，“你晓得，我们夫妻都没有正式工作，三个小孩子又在长头上，要吃要穿要读书。咳，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金戒指？～你，最近有没有丢失贵重物品？”“假如丢失贵重物品，我早就到派出所报案啦！可我哪儿有什么贵重物品呢？”

何炳德矢口否认家里失窃，民警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民警觉得不能到此为止，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既然按了这个案子，就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他又专程去了何炳德家，盯住客堂里的餐桌看了半天。八仙桌是杉木做的，已经用了不少年头，桌面要么油腻，要么裂缝，稍微使劲推一下便摇摇晃晃。这样的餐桌即使扔在马路上，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把它搬回家去的。怎么可能藏金戒指呢？

这时候，农机厂党支部书记出面帮周功林说情，说他母亲得了癌症，家里确实非常困难，厂里正想考虑给他补助呐。既然承认了错误，念他平常表现不错，就放他过关吧。民警把四只金戒指交到银行，充了国库，让周功林做了书面检查，他的事情也就不再追究，仍然像以前那样上班干活。

只是在车间里见到何炳德，周功林的神色总显得有些尴尬。何炳德问起他母亲的病情，说要去医院望望，他简单地回答几句，也不愿意多讲，连住在哪间病房都不肯透露。一下班，他便匆匆地往医院跑，两家的来往少了许多。

过了一段时间，何炳德突然听到消息，说周功林的母亲因医治无效去世了，他立即和老婆一起上门去吊唁，还送去了丧仪。周功林十分感激，无论如何请他们吃豆腐饭。何炳德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两个朋友又像从前那样，开始密切交往。

这天黄昏，周功林来到何炳德家里，泡了一杯绿茶，一边喝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何炳德忽然用手指伸进餐桌的裂缝，把桌面掀了起来，只见桌肚里金光闪闪地躺着两条长蜈蚣，仔细看去，原来是用麻线穿着的两排金戒指，至少有一百几十只。显然是很久没摆弄，金戒指蒙上了灰尘，还夹杂着点点蟑螂屎。

“周功林，你这个家伙，平常看起来很厉害，关键时刻却缩头缩脑。老娘生癌症，靠四只金戒指能办什么事？你看这里有多少，要拿就多拿几只嘛！口口声声自家弟兄，还不好意思跟我说！”周功林一脸愧色，忙抱起双拳，恳求道：“你不要挖我的伤疤了！我实在对不起你呀！”何炳德摇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可我丢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动过。人家都说金戒指值钱，我却觉得没什么用，反而是一种负担！你胆小，只拿了四只，要是都拿走，我就轻松啦！”“咳，都怪我，还给你惹出了麻烦。你这样对我好，我周功林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千万不要这样说。黄金要用在刀口上，才是黄金。否则只是一堆废铁。真可惜，有这么多金戒指，也没让你妈妈多活几年呀。”

直到今天，偶回奉节探亲，见到年近80的何炳德和周功林，提起当年那些金戒指，他俩还会相视而笑，笑得格外爽朗。

摘自《文史博览》2013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