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细
一
庆和十年,我回到西凉的那日,大雪纷纷扰扰下个不停,银装素裹,整座皇城白雪皑皑,好不凄凉,倒着实衬我如今的身份。
众人打量的眼光故作无意,不时落在我的身上,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着我,可眼底的鄙夷却是一览无遗。
重回旧故里,已非昨日亲。没有人想要我回来,只有卓允。
我低头端起茶杯微抿,一个小家伙猛地钻到我的怀里,一个不稳,茶水洒了我一身。
“阿离,不得无礼。”上方那人淡淡开口道,眼睛亦是一直盯着我。
皇后一袭朱红宫装,雍容华贵地坐在他的身旁,轻笑一声:“阿离,这便是母后时常跟你提及的姑姑,你倒喜欢得紧。”
我诧异地看着怀里的小家伙,眉眼倒和那人长得很像,只是,更像皇后。
“姑姑。”小家伙嘟着嘴喃喃地叫道。
我勉强地笑了笑,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我嫁给大庆皇帝的时候,那人刚册封了皇后,我嫁给云落皇帝的时候,宫里刚办了小皇子的满月酒。
如今,都会叫姑姑了。
许是一路马车颠簸得有些厉害,心口一直隐隐作痛。我将小家伙交予旁边的奶娘,站起身朝着那人俯了俯身子。
“哥哥,玉儿有些不舒服,先行退下了。”说完,不待那人开口,我便径直离开。
周围都是他的妃子,个个穿得姹紫嫣红、妖娆妩媚,竟比这满园的梅花还艳丽几分,我一身素白的丧服,着实有些晦气。
“天下第一美人又如何,克死了两任丈夫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好歹!”
我顿住脚步,侧头看向说话的女子,她声音不大,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克死了丈夫吗?
我冷笑一声,不知是嘲笑她还是讽刺自己。
果然,背后立马传来那人冷冷的声音:“王美人出言不逊,辱骂公主,立斩!”
语罢,众人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的王美人早已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色大变,白得骇人。
自古以来,妃嫔犯了错都是打入冷宫或者交由大理寺处理,从来没有这样立斩无赦的例子。
看了看瘫倒在一旁的女子,我缓缓回头,对着那人盈盈一笑:“谢谢哥哥。”
我知道卓允为何下这样重的手,他是要警告众人:卓玉,依旧是西凉最尊贵的公主,当今天子的妹妹。
那位王美人必定是入宫不久,否则断断不敢在我面前如此狂妄。
我是西凉唯一的长公主,深受先皇后的喜爱,卓允更是自小便将我宠得无法无天。
幼时,一个婢女无意将我绊倒,卓允便下旨将她活活杖毙。我心绞痛昏迷的时候,卓允差点下旨全太医院的人给我陪葬。甚至我生辰时的一句戏言,卓允便为我攻下古城楼兰,陪着我在那住了半个月。
如今,即便我嫁作人妇,即便我丧夫回朝,我的地位依旧无人撼动。
二
半夜,我的心口又开始绞痛,弄得我睡意全无。翻身朝向床外,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沿,黑色的眸子一直静静地看着我。
“哥哥。”我轻声唤道,语气和白天一样疏离。
见我醒来,卓允从怀里拿出一粒药丸,喂我服下,又从外间拿来我的貂绒袍子,将我仔细裹了个遍。
大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他施展轻功飞出窗外,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好一会儿,他才将我放下。
我抬头,只看见满夜的星光和他墨丝上的白雪。原来一别数载,我唯一想念的,不过是他而已。
正准备伸手帮他拂去身上的雪碴儿,却怔怔地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我看清了脚下的皇城,因为他带我来了央月台——全西凉最高的地方。
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这央月台,先皇后说高处不胜寒,所以他很孤独,所以他不快乐。
那时,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幼时,他很爱来这里,也时常带着我来,看我将他的东西搅得乱七八糟也不恼怒,最后只是假嗔地唤道,玉儿。
玉儿,玉儿,那时我会缠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想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儿,可月满盈缺,世事总没有那么美。
从楼兰回来后,他带我到央月台来了两次。
一次是让我嫁给大庆的皇帝,一次是让我嫁给云落的皇帝。
这,是第三次。
双手顿了半晌,我微一偏头,仍旧细细为他拂去肩上的雪,他一动不动,只是皱着眉头看我。
待到将他发丝上的水汽也擦干,我才笑着问道:“哥哥这次,又要把我嫁到哪里呀?”
云清风淡的语气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转瞬又想,许是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想着想着竟笑出了声。
卓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淡淡说道:“远琼。”
自我认识他以来,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这个词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偶尔遇到我的事情,他才会气得跳脚,笑得欢愉。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与众不同的。
可是,也只是我以为。
我身子一颤,没有想到会是远琼。
卓允的心不再局限于将西凉打理得国泰民安,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一张完完全全的版图。
他要统一天下,要发兵征战,缺的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嫁给大庆的皇帝,他便顺势攻下了大庆,我嫁给云落的皇帝,他巧立名目打下了云落,西凉的领土由此扩大了三分之一。
如今又想着故伎重演,收服远琼,那么整个天下便是随手可取的囊中物。
见我半天不说话,他轻轻将我搂入怀中,轻拍着我的后背,一如当年我被噩梦惊醒,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
良久,静谧一时的央月台里再次响起他深沉的声音,他说:“玉儿,再等等,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轻闭上眼,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胸膛,只顾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只觉得这央月台实在是太冷了。
全西凉的人都想我死,只有卓允想要我活得好好的,因为我还要祸别人的国,殃他国的民。
红颜祸水,想必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三
回到宫里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足不出户。因着王美人的教训,宫中也没人敢来招惹我。
自那晚以后,卓允很少来找我,各种赏赐却络绎不绝,大多都是一些奇珍异宝,我却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一时之间,我这个嫁了两次、丧夫不祥的公主成为整个西凉茶余饭后的话点。
上元节的时候,我独自偷溜出宫去了檀瑶寺。节日,向来使快乐的人更快乐,悲伤的人更悲伤。
今天,是家人欢聚的日子,却也是我阿娘的忌日。
当年,阿娘舍命救下先皇后,用她的命换来先皇后对我的一世荣宠。
我在大雄宝殿里跪了好一会儿,未曾留意周围的动静,一起身便撞了身旁那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却在看清那人时顿住了声。
那人穿着异族衣物,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格不入,腰间的弯月佩刀倒很是别致,像是女子之物,就连颈间的猫型玉佩也很是怪异。
他看见我似乎也是一怔,随即爽朗一笑:“巴葛达听闻檀瑶寺的香火很是灵验,故来凭吊古人。姑娘跪了许久,想必也是为了过世的亲人吧。”
我微微颔笑,对他点了点头。
突然,他腰间上的佩刀反出一阵光亮,我猛地将他拉到身后,拔出腰间软剑迎了上去。
从刚才他的步伐气息中,我便知道他没有武功。此刻却有十几个蒙面人手执尖刀围着我们,不论冲着谁来,我也不能让他有事。
这些人武功高强,若是没有他我倒是能够逃走,可如今也只好硬拼。过了没几招,我的心绞症却又犯了。
眼见一把尖刀就要刺进他的胸膛,我只好硬撑着为他挡了这一刀。门砰地被人撞开,卓允带了禁军前来。
巴葛达很是诧异地看着我,抱着我的双手颤抖不已,嘴巴张了几次,却没吐出一个字。我本想说句话让他放宽心,可心口着实堵得厉害,额头上的汗珠打湿了眼睛,实在是乏力。
卓允狠戾地看着蒙面人,冷冷地开口道:“杀,一个不留!”
语罢,百位禁军执剑迎战,输赢不言而喻。
卓允大步向我走来,眼里的神色越发深沉,额头上青筋突起,眉目显得更加狰狞。
他眉头紧蹙,将我从巴葛达的怀里接过来,用手死死地按住我流血的地方。
寝殿里,众太医聚在一旁低声商议,宫人们来来往往,气氛压抑得不行。
我的心绞症是打娘胎里带的,先皇后在世时,遍寻良医也无法根治。
心绞症极少发作,近几年却渐渐频繁。每发作一次,我便离死更近一步。
每次心绞症发作的时候,都如蚂蚁蚀心一般,疼痛难忍,恨不得一刀了结了自己,可每次我都下不了手。因为每每如此时,卓允都会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将我额上的汗水细细地擦去,在我耳边轻声喃呢道:“玉儿乖,忍一忍就好了。”
我痛,他便陪我痛,谁会想到一代天子的手臂上满满都是我的牙印。
“她若活不了,所有人都得陪葬。”他大声吼道,太医顿时跪了一地。
这句话,似乎每次他都会说,每次我都会因着他这句话撑过去。
四
那一刀刺得并不深,可我还是在卓允的眼皮子底下喝了整整一个月的药。每天他都会过来陪我用膳,亲眼见我喝完药再离开。
卓允因着我养伤,明着下了令,禁止六宫中人踏入我的宫殿一步,变相地将我软禁。
我不管不顾,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直到那日卓允派人送了一套浣碧流苏裙,着人将我好好打扮了一番。
卓允既然给我一个月的休整时间,想必事情没什么进展,我想了半天,着人寻了只白猫。
我去的时候,正是歌舞升平,众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我径直坐到卓允的右下方,巴葛达就坐在我对面。见我怀里抱着一只猫,卓允紧抿嘴唇,面色有些灰暗,巴葛达却是一怔,看了我许久。
不理会四方投来的目光,低头抚顺白猫的毛,半晌才微抬起头对上巴葛达探究的目光。
我瞪大眼睛,故作诧异,卓允适时地开口,只是语气不怎么好:“玉儿,那日你救下的正是远琼的嘉帝。”
巴葛达尴尬地笑了笑,转而说道:“素闻西凉公主卓玉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我假作羞涩,又低下头抬手抚着白猫。巴葛达见状哈哈大笑两声,又接着说道:“朕在此向允帝讨个人情,希望能迎娶卓玉公主为后,缔交两国情谊。”
我的手一顿,偷瞥了卓允一眼,他脸色一滞,眼光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得意地翘起嘴角,卓允收回目光,朝着巴葛达点了点头。
众人一阵唏嘘,嫁过两次的女子还能嫁给远琼皇帝为后,着实是前所未闻。
宴会结束后,卓允作为体贴的哥哥自然要送我回去,可怜巴葛达在一旁急得跳脚却还是被挡了回去。
宫人们都被他遣退,他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我。
我浅浅一笑,说道:“恭喜哥哥了。”
从卓允出现在檀瑶寺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又是旧事重演。故意制造相逢,故意来场惊心动魄,故意将我刻进别人的心里。
卓允转身狠狠地瞪着我,死死地捏住我的双肩,吼道:“卓玉,他是一国之君,不会武功又怎样,身边到处都是暗卫,用得着你为他挡一刀吗?”
“卓玉,你就这样不爱惜你的命!”
他的力道很大,我只觉得我的肩快被他捏碎了。眼眶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仰起头看他,嘲讽地笑道:“不是为了让哥哥的戏更加逼真吗?
“你看,他提亲了。”
卓允怒极,不顾我伤势刚好,反手将我扳住,冷冷道:“你的武功既然用来帮他挡刀子,那也就没什么用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任由嘴角的血迹滴下。直到他背影消失,我才大笑出声。
嘴角尝到咸涩腥味,伸手一抹才发现脸上早已是冰凉一片。
卓允,他废了我的武功。
五
夜里,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浑浑噩噩地想起了许多事。
依稀记得先皇后带我进宫那天,亦是腊月寒冬,放眼看去整座皇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卓允站在央月台上,怔怔地看着前方,一袭白衣锦袍萧瑟地立在风中。沧海浮灯,半世飘摇,卓允似乎就是这么个人。
先皇后说:高处不胜寒,卓允是孤独的,卓允不快乐。
先皇后说:玉儿,你要记得让卓允快乐。
我一边听一边看,竟将那人深深地刻进了脑里,埋进了心里。有的人,一眼便是一生。卓允就这样在我心里住了很多年。
先皇后对我极是宠爱,在先帝那替我求得公主的名分,就连真正的公主也不及我尊贵。
阿娘对先皇后有救命之恩,是以卓允对我这个名义上的妹妹虽说谈不上疼爱,但在先皇后面前,也会给我一点儿面子。
那日,卓允照常来给先皇后请安,一只白猫猛地冲了进来,狠狠地叫了一声,直冲卓允跑去。
宫人们都还来不及反应,我见卓允指尖捏得泛白,脸色大变,可他并未闪躲。我急忙扑到他面前,那白猫狠狠地在我脸上抓了一道印子,痛得我龇牙咧嘴。
众人立马上前把猫逮住,卓允缓过神来,扳过我的身子,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
“傻瓜,谁要你扑过来的?!”卓允对着我突然一阵大吼,眼眶却是红红的。
我顿感委屈,求助地看向先皇后,先皇后脸色也不是很好,低声道:“太子怕这些东西。”
我转头对上卓允略微尴尬的眼神,使劲憋住才没笑出声来,堂堂西凉太子,还怕这些小东西。
卓允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试探地问道:“发了狂的猫,你不害怕吗?你的脸……”
“因为哥哥害怕,所以我就不能害怕了,总要有个人来保护哥哥呀。”我嘻嘻地笑道,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卓允的无助我太能体会了,身在皇家,皇子能平安长大就已经是万幸了。看似辉煌璀璨的皇城,埋着太多的哀鸿遍野,藏着太多的勾心斗角。
卓允没料到我会这样说,许是这样的话也不像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能说的,他怔忪地看了看我,猛地将我抱进了怀里,久久不曾放开。
太医来给我上药的时候,也查出白猫被人下了药。卓允大怒,却也没杀那只猫,因为那是我养的。
后来,卓允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疏远,站在了我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
我喜欢抚琴,他便用自己的千年玄玉替我换来一把难得的鸢琴,指尖一弹一玉音。我喜欢临帖,他便将藏书阁中大师的绝笔都搬来我的寝殿,笔墨千滴一颀长。我喜欢梅花,他便在我寝殿的旁边辟了一个沁梅园,花开百日十里香。
那时,他是真的宠我。
世人皆知太子卓允将楼兰打下,作为公主卓玉的生辰贺礼,撇下众人带我去小住了半个月。
可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我对外称病待在楼兰,因为他请了世上绝顶的高手教我武功以及如何用毒、用蛊。
大庆皇帝和云落皇帝不是被我克死的,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卓允每半年便会来看我一次,我若是有进步他便会给我一些小玩意,我若是达不到他的期望,他便会将我身边的人全部换掉,甚至杀掉了那只伴我左右的白猫。
一直到我及笄,他亲率大军,将我接回了西凉,半个月后将我许配给了大庆皇帝。
六
巴葛达已经在西凉住了一个月,是以急着赶回远琼,卓允废了我的武功后,也再没有插手我和巴葛达之间的事。
我想在走之前去一趟檀瑶寺,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想把阿娘的骨灰也带到远琼去。
刚到寺庙,我们便被人劫持,我不明白,戏已经做得很足了,又何必多加这么一出。
巴葛达知道我会武功,所带的人手并不多,不到片刻,我便被人打晕。
迷迷糊糊地醒来,半眯着眼看见了一个妖娆的背影,大红的宫装有些刺眼。
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不是卓允,是皇后。
皇后恨我,从当年她偷换了我给卓允的浅言花我便知道了。浅言花,意在无言的坚持和默默的相守。
那是卓允的生辰,她拿着我的浅言花,言笑晏晏地倚在卓允的怀里,得意地看着我,看着卓允和我擦肩而过,一言不语。
我对卓允的心思,她懂,所以她恨。
“你醒了。”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依旧是那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我并未开口说话,眼睛在屋里小心地扫了一圈,终于在另一个角落看到了还在昏迷的巴葛达,不由得轻舒一口气。
“想不到吧,那日皇上不知为何喝得酩酊大醉,说你武功被废了。今日一见,真是痛快得很呀!”皇后压着嗓子说道,她是中宫之主,不论何时都依然记得自己的身份。
我冷哼一声,闭上双眼。
她没有预想中的暴跳如雷,反而拂了拂袖子,轻声说道:“你回来当日,我私下里怂恿王美人放话,不想皇上竟然毫不留情地把她杀了,立斩无赦。”
我低头微垂着眸子,她猛地捏住我的下颔,咬牙道:“卓玉,你不过是一个孤女,凭什么让他如此对你,你不配!”
我很快便明白了她说的不配是什么意思,一个被人玷污的公主,皇家不会留的。
几个大汉缓缓向我走来,开始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想,我生平第一次恨的人,是卓允的妻子。
许是想要给我莫大的羞辱,她没有绑着我,反正我武功被废,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我放声大吼,嗓子已经哭得沙哑,身上已经仅存一个薄薄的肚兜,我却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巴葛达不知何时醒来,猛地冲上来将我抱住,任由他们对他拳打脚踢。
他不会武功,唯一能为我做的,便是用他的身体来替我遭罪,用满身的伤痕来维护我的清白。
卓允来的时候,巴葛达已经快不行了,浑身都是血。
我木讷地看着卓允,他一进门就急急地看着我,血红的眸子看得我的心一揪。
他慢慢向我走来,身形略有些不稳,站定后,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的身上。皇后瞪大双眼,面如死灰,任凭禁军将她拖了出去。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唤了声哥哥,他手一顿,不再看我。
我从没见过卓允杀人,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的几个大汉已经全部躺下,个个瞪着双眼,只有卓允手上的软剑摇摇晃晃,滴着血。
“杀,一个不留!”半晌,卓允开口道。外面传来一阵叫声,转瞬便又没了声响。
卓允又一次,为我大开杀戒。
我以为卓允会带我走,可他没有,他回头看了我和巴葛达一眼,不顾我眼里苦苦的哀求,离开了。
七
我大声地苦笑,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妄想。
卓允,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抛下。
巴葛达艰难地把我抱起来,我无力地瘫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开始哭起来。
“巴葛达,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我开口问道。
他一怔,疑惑地看着我,转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来接你回家。”
第二天,巴葛达带我回了远琼,来送行的人并不多,就连卓允也没来。
因为西凉的皇后被废了,卓允以皇后失德为由,昨夜三更下旨,举国哗然。
巴葛达怕我伤心,早已让人开始准备大婚,然而帝后大婚向来烦琐,待一切就绪已是一个月之后。
远琼的皇城很大,和西凉一样让我找不着北。可我喜欢这里,甚至将阿娘的骨灰放在了远琼的太庙里。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走遍了远琼皇城的每个角落,因为我知道,不久之后,什么都将不复存在。
这夜,是我和巴葛达的新婚之夜。没有喜庆的唢呐、鼎沸的贺喜声,反而是震天的炮火划破了苍穹。
我盖着喜帕端坐在旁边,不理身旁的小丫环轻声啜泣。猛地听到凌乱的脚步,随后门被人踢开,巴葛达来了。
世事变迁,还好巴葛达没变。
等了半晌,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我正觉得奇怪,喜帕猛地被人掀开。
屋里挤满了人,众人都是发抖地跪在一旁,就连巴葛达也是。卓允一身盔甲傍身,凌厉的轮廓显得越发英俊。
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我不由得嫣然一笑:“这喜帕向来是由新郎掀开,可从未听闻过哥哥掀开喜帕的,哥哥,莫不是犯晕了?”
卓允嗤笑,说道:“这喜帕,天下间除了我,谁敢掀!”
说完拔出剑就要杀了巴葛达,我急忙起身扑到巴葛达面前,犹如当年保护他一样。
卓允的剑微微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满都是我的模样,却又看不透彻。
“为什么?”我轻声反问道。
“哥哥,我被大庆皇帝猥琐地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云落皇帝的妃子设计奚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可是这个男人,可以为了保护我的清白去死!”我绝望地吼道。
天下间没有人相信我的清白,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清白,就连卓允也是如此。
他剑锋一指,眼里的心痛狠狠地刺伤了我:“好!你以为他有多好,你在檀瑶寺的两次遇险都是他安排的,他不过是想利用你来牵制我而已,你可知道他袖中此时藏着什么!”
说完,卓允狠狠地将剑摔在地上,拂袖离去。我缓缓起身,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难受得不行。
我轻轻将巴葛达拥进怀里,不停地轻声安慰他。他的身子吓得直抖,袖子里的弯月佩刀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知道,巴葛达想要劫持我换取他一命,可是他没有,他对我向来是极好的。
“巴葛达,我是阿娅珠,我是阿娅珠呀。”我将下巴抵在他的头上,不停地轻声说道。
“阿娅珠,阿娅珠……”巴葛达喃喃不清地唤道,整个人埋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
许久不提的旧事逐渐清晰,这里才是我的故乡。
我是远琼的郡主阿娅珠,五岁那年,阿爹被冠以谋逆罪名,满门抄斩。
那时我第一次犯了心绞症,痛不欲生,阿娘带着我每日东躲西藏,后来是巴葛达救了我们,偷偷将我们送出了城。
他让我留点儿东西给他做个念想,我便将随身的弯月佩刀和猫玉送给了他。
一别十几载,再见故人,却是别样风景。
八
一切已成定局,远琼,亡了。
成王败寇,赌的不止是江山,还有性命。
我在央月台跪了整整一夜,只求饶巴葛达一命。
卓允大怒,挥退了所有人,冷眼看着我,嘲讽地问道:“卓玉,我若以巴葛达的性命为聘,你可愿嫁给我?”
嫁给他?这世上可有哥哥问妹妹愿意嫁给他的吗?
卓允疯了,我也疯了。
我重重地朝他磕了一个响头,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谢哥哥。”
卓允慢慢弯下身来,死死地捏住我的下颔:“卓玉,你为了他竟这样作践自己,真是好得很!”
第二日,卓允下旨晓谕六宫,封我为宸妃,举国震荡。
百官重臣跪于央月台,请卓允收回圣旨,劝谏声响彻皇城。文人书生纷纷上表,甚至弄了什么万人书,直言我是祸国妖女,妖狐猸子,逼卓允将我赐死。江湖人士刺杀不绝,一波又一波,刀刀要我的命。
卓玉这个名字,注定要遗臭万年。
卓允有些力不从心,纵使腰斩百人也震慑不了朝纲,只好将册封大典延后。
我被卓允圈禁在宫里,整日无事便抚琴,一把上好鸢琴硬是被我弹得弦断音绝。
卓允来的时候,我正小憩醒来,他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身后的百官则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就连巴葛达也来了。
我冲着众人微微一笑,随后看向那人,低声唤道:“哥哥。”
他看了我半晌,薄唇紧呡:“阿娅珠。”
我越过他看向巴葛达,巴葛达嘴角一扯,无奈地向我点点头。
我抿嘴一笑,答道:“是。”
卓允知道了我是阿娅珠,那么他便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当年那只猫发狂是我下的药,知道了檀瑶寺的刺杀,我才是幕后人。
我不过是想要走进他的心里,却又仓皇地逃走。
他瞪大双眼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和绝望:“为什么?”
“因为我是阿娅珠,远琼的郡主。”
卓允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杀我,甚至将我嫁给巴葛达,封他为藩王,带我远走他乡。
从此,世上再没有公主卓玉,只有王妃阿娅珠。
和巴葛达回到封地的那日,我便吐血倒下了,心绞症许是最后一次犯了。
神医曾说过,要根治我的心绞症,需得世上的三种东西:玳瑁、神农草、犀角,这三样东西恰恰就是大庆、云落、远琼的旷世奇宝,极为难得。
卓允为了我征战三国,为了百姓将我远嫁,减少战争伤亡,他总是在我和天下间为难。
当年阿爹为了找犀角,谋朝篡位,倾尽毕生之力都没有找到。卓允攻下远琼后,亲率一万大军,将远琼皇城犯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就算有玳瑁、神农草又如何,没有犀角,我活不过半个月。
我与巴葛达自幼便是玩伴,我日日抚琴,即便见不到他,透过我的琴音,他也能明白我的意思,想方设法助我出宫。
我不愿死在这。
我想,卓允也更愿意相信我还活着。
我想,没有了卓玉的卓允会能活得更好。
我想,此生我最高兴的事,便是卓允掀了我的盖头。
巴葛达(尾声)
我和阿娅珠回到封地的那日,天气极好,临近春天,大地红绿,处处都充满了生气,除了她。
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泛白的脸色看起来极为痛苦,我有几次都忍不住想要放弃,可她总是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拼命摇头,倔强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阿娅珠不必死的,她明明知道犀角在哪儿,她明明知道自己可以活着。
犀角就是猫玉,猫玉就是犀角,那块她很早以前就送给我的玉佩。我将猫玉还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摇摇头,说道:“巴葛达,当年我送给你的时候便已经报了必死之心,如今,为了他,我也不能活。”
我知道他指的是卓允,西凉的皇帝,她名义上的哥哥。
卓允封她为妃是我没有想到的,阿娅珠说不论他们是不是亲兄妹,在当年先皇后牵着她的手昭告天下她是卓玉的时候,他们便是真正的兄妹了。
阿娅珠要我带她走,不愿死在卓允的怀里。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宁愿卓允负她,也不愿他负了这天下。
所以我不会告诉卓允她能活,所以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马车一停,阿娅珠就醒了过来,离开他,她总是睡不安稳。
我轻轻撩起帘子,阿娅珠微眯了眼,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眼神掠过手上干枯的梅花,垂眸说道:“梅花都枯了,不知道沁梅园的梅花是不是也枯了。”
“阿娅珠,春天快到了,你若是喜欢,来年我们再看梅花好不好?”
阿娅珠没有回答我,她捏在手上的梅花猛地坠落,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袍子。
我不敢低下头去看她,怀里的人气息越来越弱,一动不动。
最后,我只听见她无力地唤道,哥哥。
卓允进来的时候,阿娅珠早已断了气。他眼底通红,神色憔悴,这几日,他总是默默地跟在我们的马车后,远远地看着阿娅珠不敢走近。
“玉儿。”卓允轻声唤道,声音沙哑得不行。
他轻轻将阿娅珠接到怀里,在她的额头上温柔一吻:“我们回家。”
还记得那日我把所有的事情向卓允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捏紧双手沉默半晌:“照她的意思做,她要什么,都随她。”
我起先一直不服气,明明是我先遇上阿娅珠的,为什么她爱的人却不是我。
原来,一句她要什么,都随她,便让我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