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惹恼从熙,还是在八岁的时候。
那时兆京的小儿们喜欢玩一种游戏——两人隔着屏风,一人问一人答,问的人不拘问什么,答的人可以掩盖嗓音,却不能说假话,但看问者能不能猜出答话的人是谁。
这实在是叩问小心思的良方妙计。
当然了,还没案头高的小屁孩儿远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总也有些偏心喜好,比如她就发现平日玩耍时从熙老爱盯着李尚书家的那个丫头看。
这家伙就爱鬼鬼祟祟的。
而她也是捉弄他上了瘾,这日游戏时,轮到李尚书家的幺女了,她却愣是把人扯回来自己替上去。
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却听从熙说:“你……喜不喜欢跟我一起玩儿?”
“喜欢——”她捏着鼻子,学尚书小姐说话的腔调,自诩怎么也有八分相像。
屏风那一边沉默片刻,又来了一个问题:“那你,日后想做什么?”
“自然是要做帝君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然后便知道坏了事。
屏风被一脚踢翻,从熙扑过来像是要揍她,只可惜身手远不如她灵活,几拳都被她避开了,满室上蹿下跳的间隙她看他俊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想——
看着还挺可口的。
“沐卿卿,你省省吧!就你这德性还做帝君呢!早晚你得死在这清秋大梦上!”结果那天从熙直到跑不动了也没能打着她,只有咬牙切齿地嚷嚷。
好像嗓门大就占理了似的。
但其实他是对的——她不可能成为帝君,虽然沐氏的确是大夏皇室的一支,大夏亦允女子登基,但他们家是余脉的余脉,八竿子打过去才能擦着“宗室”的边儿。
根本没有资格候选帝位。
而撇开这点儿不说,当今天子也不缺继承大统的人,甚至人选还有点太多了。
从熙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此时已有五个儿子的怀暻帝来说,他这个六皇子有没有也没太大区别。更不用说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当儿子多到一定数目时,就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凭母贵了。
于是母子俩就长年住在僻静少人的玉露斋,混得有点儿惨。
对于从熙的母亲而言,只有两件事可聊以慰藉,一件或许就是从熙还算聪颖听话,另外一件则是她的几个嫁了宗室的手帕交也还有情有义,常常入宫探望她。
其中就有她的母亲。
说起来对于这点儿她也不是没有埋怨过,后来靠着含凉殿的格窗打盹时也昏沉沉地想过,若不是母亲那么多情重,常常入宫走动,她自然也就不会认得从熙,也就没什么狗屁的青梅竹马了。
也就……
不会有日后的赐婚。
对,十五岁那年,怀暻帝为她与从熙赐了婚。
(二)
跪着听宦侍宣诏时,她忍不住想这么荒谬的事到底是怎么促成的,不用说肯定有自家亲爹的一份功劳,自从母亲亡故,父亲便嫌她碍了事,听见赐婚必须要立刻感激涕零三呼万岁地应承。
再来大概也就是从熙的母亲太重信诺了,十几年前互为姻亲的话还当真,临死了还惦记结亲家,有意思吗?
更不用说从八岁那年开始,甚或更早的时候,从熙就厌弃着她。大人们只当那是孩子们打打闹闹,但她知道不是的。
从熙向来循规蹈矩,和她的跳脱不驯正是格格不入。
天性南辕北辙,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可是又能怎么样?她觉得没意思也好,从熙也觉得没意思也好,天下人都觉得没意思也好。
天子诏令,黄绫黑字,终是没有人可以违背的。
她也只好努力去找这桩亲事的好处。
倒也被她找着了一件——
“来日你要是继位,我就是皇后了,那咱们俩的孩子自然也是嫡出正统。我虽做不了帝君,做帝君的娘也是不错。”
大婚之夜,她等得不耐烦,自己掀了盖头,将远处正冲她翻白眼的从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说了这样一番话。
于是她的夫君,从不悦变成了厌弃:“你既然嫁给我,就要明白一件事。”从熙冷冷地看着她,“天家长幼有序,帝位大统更不是你可轻言,日后再有这等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念夫妻之义!”
他说得语气森然,可她却是半点儿都不怕,迎着他的目光扬了扬眉,新婚之夜,夫妻就此交恶。
从这一晚起,从熙就去书房睡了。
好在她是受惯了冷落的人,并不因此着恼,如此日子反倒过得安心顺意。从熙再不得宠,大小也被封了一个顺宁君,她便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远胜过在家里看父亲和庶母眼色的时光。
而日子久了,她越发了解从熙——
要说大夏还有谁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她的夫君必是首屈一指。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从熙的五位兄长也俱是人中龙凤,传闻中明里暗里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对待这个六弟,面子上倒都还过得去,大的好处没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倒是四时不缺。
那些精致的点心吃食,多半落进了她的肚子里。日子一长她也悟出些门道来,有这样的太平时节,无非也就是因为自家夫君从来不去帝君面前揽差事做,不沾朝政,也不管富贵不富贵,反正要做个闲人。
与世无争,或许也不错。
只可惜,天常不从人愿。
成婚后的第二年冬天,她害了一场大病,病中昏昏沉沉地听见有人大叫着从熙的君号闯进房来,她不由得想他居然跑来探病,随后就隐约听见有人说,大事不好了。
怀暻帝的五个儿子斗得太厉害,一场兵变死了两个,帝君又下令砍了三个。
然后……
帝君逊位。
病愈之时,她的夫君已经成了大夏的新帝君,而她也如自己在新婚之夜所说的那样,成为大夏的皇后。
怀暻帝晋为太上皇,避居京郊的龙辙寺。
但毫无疑问,大夏至高的权力,依然牢牢掌握在这个垂暮老者的手中。她一直觉得太上皇之所以选择从熙继位,无非是因为他从来最听话、最和顺,最像一个完美的傀儡。
但这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怀暻帝只是在一下子失去了五个儿子之后,真的心灰意冷了,只想过几天安宁喜乐的日子。
这不,还没多久,老人便惦记上了天伦之乐。
其实宗室里的孙辈也不少,但是当太上皇状似不解地问他们俩为何还未有子息时,她还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和从熙必须得有一个孩子了。老人想要看到天家和睦、子息繁盛——哪怕只是假象。
因此他们只能照办,就像那时他们只能奉命成婚一样。
当夜从熙驾幸含凉殿,宫人尽去,明烛半灭,他吻上她的嘴角时她不禁一退,笑着看他:“这么小心翼翼,你可别是真的喜欢我。”
从熙没有说话。
直到她差点儿以为自己说中了的时候,他才说:“父命难违,君命难违,你懂吗?”
她咯咯笑起来:“我懂的,你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然后,扑进他怀里。
真是温柔……被抱紧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
只可惜,都不是真的。
(三)
很快她有了身孕,可太上皇没能等到含饴弄孙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千重阙冷,满城缟素,先帝入葬之日,从熙自皇陵归来,她在重华殿的廊柱后看他,他的脸白得没有血色,不见丝毫表情。
但她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狂喜。
那是终于挣脱了一切桎梏的喜悦。
自这日之后,他就不再踏足含凉殿了。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娃儿,没有册封的旨意,她也没有去求,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牙牙,成天抱着在含凉殿满地转悠,看那小小的眉眼越来越肖似从熙,想着将来必定是个美人。
因为从熙向来就是很好看的。
她一直觉得他很好看。
牙牙满周岁的时候,宫中例行选秀,她听人说这次秀女中有不少美人,就抱着牙牙去看。照晴池畔搭了水台,年方少艾的女孩子们在上面练舞,她看见一对跳着折腰舞的少女,都是光彩照人,年纪长些的那个眉眼略略眼熟,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是因为和昔年李尚书家的幺女有点儿像。
应该就在她嫁给从熙的那一年,那位尚书千金也嫁人了,夫君是当年的进士,后来放去了外州,就再没了消息。
她叫宫人打听了一下,那个秀女是宁阁老的小女儿,难为阁老胡子都白了,居然还藏了这么一个正当妙龄的闺女。
半个月后,入选秀女的名册送到她这里,扫一眼,果然有那女子。
虽然勾起的旧事远至垂髫懵懂之年,但她还是觉得不欢喜。但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她是否欢喜,又有什么重要?
从熙喜欢这个女孩子,两个月的工夫就封了嫔,夜夜在她的容芝斋留宿,没有多久就传出那女子有了身孕的消息。
她不置一词,直到那个孩子生下来。
也是女孩儿,从熙替宁嫔晋了妃位,又给孩子赐了个如花似玉的名字:华玥。
她听闻后,连夜拟了一道表奏,内中所述一是替牙牙正一下大名,二是以皇后的身份催促从熙早定储位,免生事端。
表奏子夜送去的重华殿,然后天还没亮从熙就驾临了含凉殿。
“妄议朝政,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他将表奏扔到她面前,声色俱厉。
可她只是笑着捡起表奏,丝毫不惧。
她是真的不怕,她太了解他了——即便他几乎不来含凉殿,她的用度尊贵的程度也不曾缺少半分——他总是想方设法照拂身边的人,但凡他能狠得下一点心,也不会处处受制于人。那般温柔良善的性子,他能活到今日还当了帝君也算是个奇迹。
不过这虽是事实,她却不能说出来:“帝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岂会在此时废后?后位一旦空悬,朝臣们立刻会请立新后,而宁妃正得帝君宠爱,阁老虽然上了年纪,但子弟门生遍及朝野,到时候他们力保宁妃为后甚或力保华玥为储君,帝君能奈其何?如何自处?”
她说一句就进一步,而她进一步,从熙就退一退。
最后,她将大夏的天子逼到了墙角:“其实臣妾近日也听说了一些朝中的风言风语……”
无非是要从熙废后立贤的屁话。
谁是贤?宁妃吗?不过是权臣投君所好送来的棋子,算什么东西!
“可是你想稳坐江山,就只能选我做你的皇后。”至少她是先帝所定的人选,还占着大义的名分。且她的父亲虽然已经过世,却还有故交好友手握军权,即便不提什么故人恩义,那些人也未必乐见宁阁老一党权倾朝野。
一时之间,他再找不到比她更合适这个后位的人选。
“行了!皇后所奏,朕一律允准!”最终从熙崩溃地咆哮起来,狠狠地推开了她。
他就是这样,会对权力之争感到无法忍受。
“臣妾谢主隆恩。”退开一点,她镇定地盈盈下拜。
一时间,殿内只闻从熙大口喘息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令她平身后,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你总是很会审时度势,从未走错过任何一步。”
话音未落,他便掉头而去。
“那是自然,本宫就是个统御江山的料,跑来为后,根本就是屈才。”她忽然心血来潮。
却见大夏的天子顿时一个踉跄。
差点摔跤。
(四)
三日之后,从熙下诏为长女赐名采宸,同时册封公主之位。虽不是立储,但整个册封仪式都如她所建议的那样极尽隆重,她亦身着重锦朝服,从头至尾都端坐在从熙身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封。
所有的闲言碎语,不攻自破。
而在这件事之后,从熙来含凉殿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他来时常常带着奏折——是为询问她的意见而来。
她自然毫不吝惜,倾智相助。
而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关于朝政,凡她所言无有不中的。
“朕以前只觉得你是大言不惭,却不想你真有几分本事。”一日议过南方赈灾的事宜,从熙忽然感慨地说。
她失笑:“能够这样称赞一个不喜欢的人,帝君也是好胸怀。”
听了这话从熙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朕并没有不喜欢你。”
但也没有喜欢,不是吗?
心里头补了一句,她没有就这段话过多纠缠,然后从熙也走了,之前他就吩咐过今夜要驾幸容芝斋的。
他依然专宠着宁妃,想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稳定宁阁老一党的缘故。
也罢,她早已学会不去在意——从熙不想要她,她太固执,太有野心,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婉约柔顺。
她也不愿意因为喜欢他而变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如今的情形,许已经是最好的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最多也就是觉得每每他来了又去之后,含凉殿内,就会感觉比平日更为空旷一些。
然而她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就不在意。
宫人通传云嫔前来拜见的时候她就上了心,云嫔就是当日与宁妃同演折腰舞的少女,论美貌与宁妃不相上下,可如今虽说封了嫔位,论恩宠与宁妃相比却可说是天渊之别。
果然请过安后,云嫔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开始向她诉苦:“说起来娘娘通达明慧,并不需要婢子多言什么,只是日前姐妹们说起此事……婢子念着众人的心,就不顾羞耻来求一求娘娘,但求娘娘想起时,也替婢子们在帝君面前美言几句。”
少女委委屈屈的,只差没声泪俱下。
按说这倒也是她这个做皇后的职责之一,保后宫雨露均沾,天家子息繁盛——到现在从熙也只得两个女儿,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但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管这事,什么贤良的名声,大夏的皇统,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从熙是她心上的人,虽然他不喜欢她,但时至今日她至少在国事上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当然若能得到他的全心全意自然更好,可这非是人力所为,那如今的局面也已不错。
她再不想别人来分去丝毫。
可她最终还是差人找来宁妃问话,对着那张和故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无非是让她不要独占了帝君的宠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末了她以此句结尾,好笑地看着宁妃涨红了脸。
真有几分回到了幼年时的感觉,还记得尚书家的千金也是这般,被她挤兑时便说不出话,只是红着脸,直到从熙看不下去出来打抱不平。
真像……
宁妃走后,云嫔大抵是自觉有了脸面,欢欢喜喜地跪请她恩准一众妃嫔来日奉宴:“婢子们难得有能表敬意的时候,娘娘今日替婢子们着想,也请让婢子们一尽心意才好。”
她想了想,准了。
这天夜里,去探问消息的宦侍回来说,从熙宿在了重华殿。
几日后,她在含凉殿宴请云嫔等人,她们也各自带了食盒来与她添盘,席间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等到曲终人散,已是月上中天。
云嫔是最后告退的,目送少女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宫闱阴影之中,她忽然感觉异常地疲惫。
可随后从熙就来了。
“你这里倒是很热闹。”他冷眼看还未撤完的宴席:“这么热闹怎么也不叫上朕?”
这质问的语气,她意识到他是来找碴儿的。
忽然间怒气也冲了上来:“臣妾是想帝君素来不喜热闹,正好宁妃那里清静,留在她处岂不是好?”
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几日他虽然宿在重华殿,但哪一夜宁妃不过去探视?红袖添香夜理政,也算风流佳话!
她是头一回在这事上顶撞他。
帝后相争,宫人们早就有眼色地退了个干净,室内静悄悄的,烛火明灭间但见从熙的脸色阴晴不定。
然而最后他竟笑了起来。
“皇后这难道是吃醋?”天子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上前来扯她的衣袖,被她一手狠狠挥开了。
“出去!”她对着大夏的帝君吼道。
从熙起初吃了一惊,但随后脸色难看起来:“卿卿……”
不知怎么,语气竟有些惊惶。
她也很多年没听他唤自己的闺名了,但此刻不知怎么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出去……”手扶檀木椅,她恶声恶气地又说了一遍——
然后,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五)
醒来的时候,榻边坐着故人。
她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面容和蔼的妇人见状含笑扶她起身,然后才低身叩拜:“奴婢叩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妇人的语气中有隐约的哽咽。
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等对方平身后她便径直问:“你已外出云游多时,如何会在宫中?”
这时,她已嗅见了那股在空气中弥漫的,几乎令她作呕的药味。
记忆中,这股味道总与这妇人相伴——还在顺宁君府的时候,府中上下都称这妇人为淮姑,此妇精通医理,总管府内的养生病症。
当年她的那场大病就是为淮姑所救,但从熙登基后不久,淮姑便留书出走了,这些年来一直杳无音信。
然而此刻她面对经年未见的救命恩人,却毫无喜悦。
“其实奴婢一年多前已回了兆京,在太医院做了个女令,本无意再搅扰帝君与娘娘,但今番闻说娘娘身体抱养,便斗胆求见帝君,前来一探……”
淮姑还是老样子,言辞文雅审慎,可她还是觉察了妇人眉宇间的踌躇之意,不禁幽幽叹了口气:“省下这些没用的话,直言无妨。”
说完,她端正了一下坐姿,静静地看着淮姑。
“那奴婢就直言了……娘娘今番,乃是……旧疾复发。”
料想中的答案。
淮姑似乎还想说什么,她挥了挥手,侧过身去了。
脚步轻响,淮姑退离后屋内一片寂静,她这才转过身,望着窗外才方盛开的榴花,怔怔地出了神。
她调了淮姑到身边侍奉,到底是经历过的人,比起上次发病,她除了时常昏睡之外也没受什么大罪。只是一直不见好,终日窝在含凉殿中不得出门。
不过从熙每天都来看她,或是闲聊几句,或是仅仅看着她把药喝了就走。然而时日一久,他也焦躁起来。
“你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这天夜里,想是看她越来越苍白的样子看得厌了,他忍不住抱怨。
淮姑动了嘴唇似乎想进言,被她一瞪又继续缄默。
挥退宫人,她凝视了从熙片刻,忽而笑起来:“病去如抽丝,是不是臣妾用的药材太多帝君心疼了?”
从熙丢给她一个白眼。
“天子富有四海,只要能医好你,朕什么都舍得。”他很认真地说。
“那如果臣妾说这是心病,只要给臣妾大夏的江山,病就好了呢?”说完她忍不住大笑,不当心岔了气,连连咳嗽。
却闻从熙叹息,然后移身榻边,将她圈进怀里:“都病成这样了还满口胡柴。”
他语气里的恼恨那么昭然,说起话来却还是轻声细语。
她止不住地笑。
良久才停。
“想要斥责臣妾的话斥责就是了。”她轻声道,然后像是预料到他要说话似的,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熙……你要记得,你是大夏的帝君,定人生死,许人贵贱,什么都由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对任何人心软……”
宗亲、群臣,对谁都不能心软。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对你心软,你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尺。
直到将你逼到退无可退、坠落深渊的地步。
就像他的那些兄长,看似兄友弟恭,看似亲切交好。可事实上他们都做了什么?即便从熙竭尽全力要与皇权撇净关系,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们还是要他死。
多少次,究竟有多少次她不得不咽下那些明知不妥的点心吃食?初时倒是真未觉察,后来身体莫名虚弱下去才发现个中机关。
但诸位兄长的“好意”是不能不收的,被遣来送礼的人甚至会以各种借口看着她装作毫无防备地吃下去。
不告诉他,是怕他战战兢兢反有破绽。而这把戏随着当日诸子争位的戏码升级也是愈演愈烈,当年她终于被毒倒时,心心念念的是从熙能否逃过一劫。
还好得天之幸。
还好……
他说她从未踏错一步,其实她何尝有这幸运?
她错过的。
她一直都那么喜欢他。
而这一错,就是万劫不复。
“永远都别心软。”
她再度靠进他怀中,喃喃着,落了泪,想——
恐怕,再也不能守着他了。
(六)
灵毓皇后,薨。
缠绵病榻整整一年,皇后的死讯传出后,朝野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本有所图的人又开始摩拳擦掌惦记起后位。更不用说帝君看起来也不怎么伤心,虽然皇后的丧礼办得隆重风光,但无论人前人后,帝君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所以通晓些内情的人都觉得,总算是到了推举新后的时机。
按着灵毓皇后的遗愿,除了公主采宸之外,举国服丧皆是以月代年。三月期满,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冬至大节,或许群臣都觉得祭天祭祖的就帝君一个人太寒碜——
这日朝会,礼部的官员上表,言道后位不可空悬,奏请帝君再定后宫之主以母仪天下。
随后帝君征询群臣的意见,但见附和者众。
默然良久,帝君忽然宣长女上殿。
采宸此时才刚过了三岁生辰,摇摇晃晃地被带来,一见父亲在御座上,她便挣开乳母的手,噔噔小跑着到了玉阶前:“父皇……”
从熙止住宦侍,亲自起身下阶抱起长女,让采宸坐在了膝头。
怜爱地看了女儿片刻,他又缓缓扫过群臣。
“锃——”一声铮鸣,拔得天子剑在手,他目光骤冷,“灵毓皇后尸骨未寒,朕心痛切,尔等不能体察也就罢了,日后再有妄言立后之事者,如同此案!”
言绝剑落,只听啪的一响,紫檀御案断去一角。
诸臣惊惶。
尤其是那个上表请奏的礼部官员,干脆吓得晕了过去。所有人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这位似乎全凭运气才坐上御座的年轻帝君,并不只是会向臣下施雨露之恩而已。
他亦有雷霆之怒,倘若逆鳞被触,他的杀意也可以不逊于任何一位暴烈强势的先祖。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提册立新后的事——事实上这反而成了一个令人满意局面,皇权不会过于偏向任何一方,没有人自满得意,自然也就没有人心怀不忿。
从熙依然按照自己的路数治国,温和从容地,一切就和灵毓皇后在世时一样。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十载。
这不短的年月中自然发生了很多事,宁妃被加封为贵妃,看似宠爱尤甚,但宁阁老却是老死了,她在宫外的靠山不再,自然也就没有人过于忌惮她的得宠。
但也有新的问题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显现——这些年来从熙淡薄后宫,以至于膝下一直只有采宸与华玥两个女儿,随着两位公主日渐长成,立储之事便见急迫。
但是帝君不发话,谁也不愿意先站出来招砍。
这一年上元佳节,宫中灯会人散后已过了子时,暗夜沉沉,夜色中却有一队人鬼魅般向重华殿急速行去……
从熙把玩着镇纸,示意鬼面卫揭去“贵客”的头套。
展露于灯火下的,是已然两鬓见霜的妇人。
“淮姑……”挥退诸人,他看向惶恐不安的妇人,轻轻溢出了叹息,“不要怪朕这样将你请来,要知道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你一走就又是十年八年,可叫朕如何是好?”他低笑:“其实你想走也无妨,只是必须帮朕解一个疑惑。”
这似乎是淮姑预料中的说辞。
“那么,帝君欲知何事?”她深吸了一口气后问道。
“灵毓皇后!”他猛地抓住妇人的手,又立刻放开,“不……卿卿,她究竟为什么会死?”
只是旧疾复发不是吗?只是寒症不是吗?
那究竟为什么她就那样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又为什么在她病逝的当夜眼前这个妇人就失踪了?!
“正如奴婢留书中所言,娘娘是沉疴难返,千真万确。”
淮姑俯身伏地,恳切得不能再恳切。
可他却只是看着她,溢出了一声冷笑。
“还敢这么说……”他屈身,凑近妇人的耳边,“说起来,母妃在世时你便侍奉在朕左右,你应该知道若真是你力有不逮医不好她,朕不会降罪于你。但若今日你不说真话……”
他俯得更低。
“朕不介意亲手杀了你。”
几近不可闻的话语,却在暗夜中带着某种森然的寒意悄然蔓延开来,仿佛在幽冥回荡,是为讲给已经离去的人听。
(七)
次日一早,他在前往容芝斋的路上遇到了采宸。
豆蔻年华的女儿是特地来向他谢恩的——日前南国贡来一柄象牙雕扇,她和华玥都爱得不行,可最终还是华玥得了去。他便转而将一对翠玉蝴蝶赐给了她。
“儿臣就知道父皇还是念着儿臣的。”采宸看起来有点儿得意。
他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欢牙扇,只不过华玥总爱与她争胜,她便故作心爱而已。
她其实只想要翠玉蝴蝶。
“真是像你母后。”看着灵慧的长女,他不禁感慨。
一样的,都极擅长口是心非。
“可大家都说儿臣生得还是更像父皇多些……”采宸误解了他的意思,凑过来卖乖,被他笑着轰走了。
然后,依旧去了容芝斋。
宁妃见了他颇为惊喜,赶紧呼人侍奉,却被他尽数屏退。
“朕只想问你一件事……”他将宁妃招到跟前,和颜悦色地看着她,“十年前,灵毓皇后在含凉殿设宴时,是不是你设计在皇后的食器中抹了水蛊散?”
宁妃脸色大变。
那水蛊散是甘遂所制,其性阴毒,服之会使人腹泻。
下这药既可小小报复日前皇后对她的申饬,又可栽赃陷害当日添盘的妃嫔。
后宫争风的惯有伎俩……
“是。”踌躇片刻后宁妃诚惶诚恐地跪下,“当时臣妾年少无知,只因气不过灵毓皇后受云嫔挑唆教训臣妾,便做下这等蠢事。这多年来臣妾一直暗自反省,只是每每要说出来,又恐失欢于帝君。”
她柔婉的声音轻轻细细的,说到最后,几是泫然欲泣。
他看向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低低一笑:“真是的,都已经十年了。”
“虽是如此,但臣妾依然是错了,还请帝君责罚。”宁妃牵住他的衣袖,小声恳求道。
他却依然只是笑,想——
都……十年了。
午后,初夏炎炎令人昏昏欲睡,他召了采宸来重华殿念奏折。长女来时但闻环佩叮咚,他睁眼看见那对碧玉蝴蝶已经挂在她腰间,不禁笑道:“你也招摇,若华玥见了又想要,你该如何?”
“那便给她就是了。”采宸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只要父皇恩准。”
她到底是有分寸,知道不要轻忽君父的心意。
他颇感欣慰。
“你们姐妹情深,也好。”他拍了拍采宸的肩,“好好待你妹妹吧。”
因为自今日起,她便没有母亲了。
估算时辰,这会儿赐死用的白绫应该已经送到了容芝斋——他冷冷地想,宁妃或许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绝路上。
正如她不知道,当年正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害死了他的皇后。
娘娘昔年的病症本就是因积毒而起,后来虽然救了回来,但也是终身不能碰寒性之物,却不想当日误服了水蛊散,阴寒入体,这才引动积毒,药石无效。
当淮姑说出那人真正的死因时他便动了杀心,不,更早……在威胁淮姑的时候,他已经很想杀人。
这多么可笑,那个叫沐卿卿的女子已经死了十年,他却还是会想要为她大开杀戒。
他以为自己不喜欢她的,她那么有野心那么张扬,简直令他恐慌……
却也羡慕。
母妃弥留时为他向父皇求了亲,他说服自己成亲是为孝道。
他对自己说,他从不喜欢那个成天嚷嚷着想要做帝君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比他更适合做帝君,她那么无情、那么狠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
她居然从未泄露过一星半点儿的心意。
又或者泄露过的,他却因为害怕所以视而不见。
于是从淮姑那里听闻她的所作所为时,那种断肠之痛都是他活该。
她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伤心,可如今终于明了了真相才意识到只不过是当时太过疑惑震惊,所以将所有的痛楚封闭了起来。
就像酝酿中的毒药,十年,一朝破封——
“父皇?”也许是他的话有点奇怪,采宸疑惑起来,他笑着丢给她一本奏折,然后闭眼假寐。
心里却在想,这种痛楚,根本非人所能忍受。
宁妃一夕暴病而亡。
帝君显然是经受不住挚爱撒手人寰的消息,一夜之间衰弱下去,但在群臣们开始新一波的观望之前他就下了决定。
册立长女采宸为储君。
没有人有异议。
宁妃的丧事也是极尽哀荣的,只是公主华玥哀伤过度不能尽礼这点儿显得有些美中不足,好在还有采宸代为灵前掌礼。
而当丧事礼毕,她便陪着日渐委顿的君父前往龙辙寺礼佛,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帝君都在寺中静养,负责监国的采宸就只好不时前往探望,讨论国政。
也就是在此期间,她看见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那是一个夜晚,她看到父皇独自前往一处禅房,对着房中的一架屏风喃喃自语,仿佛屏风后有谁会回答他似的。
可屏风后并没有人。
而大夏的天子也在如此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之后,毫无征兆地开始号啕大哭。
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样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