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有匪
【壹】
我叫白僖,一个在深山老林里住了几万年的女锢魂师,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是现在这十七八岁、一双白眉的模样,之前的事情全不记得。
几万年不老不死也是件甚无聊的事情,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跑到别人的记忆里“看”故事。
当然了,代价就是我要帮他们将死人的魂魄重新安置在新的身体里,使死去的人可以“继续”活着。
因这锢魂术如此逆天,我得世人一句敬畏的尊称“白先生”。
来找我的人里,就有雒椋。
雒椋来见我时,带着一个透明的瓷瓶,里面隐隐约约可见到一抹青色的魂魄。
“白先生,她的身体,我已经做好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木制人偶递过来。
我并未接过:“并不是谁叫我锢魂我都答应的,我这里有规矩。”
他闻言点点头,声音已有些沧桑:“我知道,您要故事。”
我进到雒椋的记忆中时,还未来得及适应刺眼的阳光,就看到一片狼藉的大地。
这时这片土地上,鬼域和郗祉两个邻国,一恶一善,冲突不断,于是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战火弥漫,瘟疫横行。
一名女子首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摩挲着我白色的眉毛,估摸着她就是那抹青魂的主人——花绽。
花绽凭借自己的医术,在郗祉边城为染病的流民治病。
是日,她为人们分完药后,独自走到山后的小河旁用洗净的手帕擦拭沾满尘土的长发。
谁知不远处“扑通”一声,一个白影钻入水中,她还未看清,就被溅了一身的水。
顷刻,几个黑衣铁面人紧随而至,看装扮应是鬼域鬼兵无疑。
“姑娘可曾看见一个穿白衣的男的?”为首的黑衣人问她。
花绽眼角余光瞥了眼尚存涟漪的水面,猜到他们追的定是水中之人,清越开口:“看见了,他往山前去了,看样子很急。”
那几个鬼兵互望一眼,便身影迅速地往山前追去。
直到他们走远,花绽才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然后抱臂等着水下之人憋不住气时自己爬上来。
果然不多时,便有一湿漉漉的瘦削身影钻出水面,道:“梁洛谢姑娘救命之……”却是话还未说完,人就直直向后栽倒在水中,掀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花绽微惊,才发现水面已经染上浅浅的血色。
梁洛醒来时,花绽正在为他把脉,他只觉手腕处一阵舒适的凉意。见他转醒,她便松开他,随即递过来一碗药,示意他喝下。
他接过来一口灌下,不料被烫的喉咙生疼,硬是把眼泪都要逼出来。
“你傻吗?”见他如此,立在榻前的花绽凉凉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屑。
梁洛满脸通红:“咳咳……咳……谢姑……”他又要开口谢她,却被她打断:“不用谢我,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从鬼兵手中救你,本就随意为之,不必放在心上。”
她轻轻一句“随意为之”,便挡了他想要表达的千恩万谢。
她仔细打量他几眼,带着迟疑开口:“你……算了,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她又摇头。
末了,花绽抚了抚方才坐皱的衣摆,看他:“养好了伤就离开这里。”
梁洛见她往屋外走,话又说得如此冷漠无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望着她纤瘦单薄的背影出神,却见门口之人停住脚步。
她并未回头:“我是怕你染上这里的瘟疫。”说完抬脚离去,一地细尘。
梁洛心想,这女子心地实则不坏。
【贰】
我像个孤魂一样在雒椋的记忆中晃荡也有些日子了,人们看不见我,我也乐得自在地看自己的故事。
这几日人们发现花绽姑娘身旁多了一个剑眉星目、颇为俊俏的男子帮她施药。只是这男子行走间似有不便,好像有伤在身。
“花绽,你是个好人。”这天二人往回走的路上,梁洛突然开口。
她一个女子,只身一人来到这战乱是非之地,帮这些低微的受苦子民度过难关,以及她出诊时从那清冷面容上透露出的认真,都让他颇受触动。
花绽扭头看他,面无表情:“我不是好人。”
梁洛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愣:“那你为何救他们?”
她没再回答,继续往前走,低头时额前的碎发掩住了眸中的戚然。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从不远处的树后,传来隐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竟像濒死之时的叹息。
花绽正要走过去一探究竟,却被梁洛挡在前面,先行上前。
树后躺着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人,满身尽是血污,奄奄一息。
“老人家,你被谁打成这样?”花绽问。
那张干涸开裂的嘴唇缓缓道:“我……孙儿饿……我偷……军营……鬼兵……打我……”
听了这构不成整句的话,梁洛不禁握紧了拳头。又是鬼兵……
花绽将老人扶着坐起来,抬头见梁洛眼里的翻涌的情绪,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
她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匕首,眉都没皱一下地划向右手食指,顿时殷红的血水流淌。
一旁的梁洛见她将滴下的血液送到老人嘴里,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他眼前真实发生了。
老人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片刻竟已经完全痊愈。
“鬼医之血,欲毒则毒,欲药则药,活枯木,死流水……”梁洛站在她身后喃喃自语。
前面的花绽听到,肩膀轻颤了下,随即轻笑,笑中有无限寒意。
不知怎的,我倒吊在不远处的树上看到花绽这个笑时,为她感到莫名的怜惜。
夜。
一声轻不可闻的木窗开启声之后,一个身影立在了屋内。
“主上。”那身影一矮,冲屋内男子行礼。
“嗯,你来做什么?”
“属下刚刚得知,此次瘟疫乃邻国散布到我国。”
“什么?!”男子眸中寒光闪烁,不得不压低了因愤怒扬起的音调。
平静片刻,男子道:“还有一事,你去准备。”
“主上吩咐。”
“三月内,制好十万个木人偶。”
“主上要制傀儡吗?可我们不可能让那么多人偶都变成傀儡。”
男子无声叹息:“我已经找到了办法。”
【叁】
战火未停,却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小雪连下了几日,今日终于停歇了会儿,阳光照在盈盈白雪上,似流光淌过一般美好。
梁洛在院中晒草药时,我正蹲在他旁边无聊地堆雪人。
他偶一回头,看见花绽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我有事与你说。”她凉眸闪了下,转身进屋,梁洛忙跟在后面。
待二人在桌前坐定,花绽自斟了一杯茶,道:“你明日必须走。”
梁洛拿着杯的手抖了抖:“为何?我的伤还未好。”
他的话音刚落,花绽就倾身过来,一双修长玉手扯开了他的衣襟。梁洛顿时觉得胸前肌肤裸露在空气里,人早已因她的举动呆住。
她的手指,正摩挲着那一道刚结痂的狰狞疤痕,指尖的丝丝凉意渗到梁洛心里去。
“休要骗我。它早已好了。”再开口时她人已经坐回椅子上,语气比往常还要淡漠,“你明日必须走。”
梁洛见她如此,默默整理好上衣,沉声道:“好。”
“我明早便离开。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转身出屋,头也不回。
第二日,正逢十五。
梁洛早晨已经离开,此时正午的刺眼阳光照在院子里,花绽瞧着眯了眯眼。
其实她总觉得她是见过梁洛的,而且是在她少得可怜的美好回忆里。
所以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狰狞的面目。
阳光渐移,慢慢地镀到她的身上,如佛光普照般的一层金色的光辉,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花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浑身滚烫,似有什么不能控制的东西要喷涌而出。
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几个人,皆是鬼兵模样,都略欠了身子,道:“鬼医大人,得罪了。”话说得礼貌,语气中却没多少恭敬。
她似已经累极,闭眼:“嗯。”
一个半人高的木桶,里面是滚烫的刚刚烧开的水,花绽未褪下衣服在里面端坐着,没有痛苦的神色,只是微皱了皱眉。
不知何时,她白皙的肌肤开始变得粉红,然后渐渐那粉红愈来愈深,最后竟然殷红如血。
那殷红开始聚集成红色的血珠,从皮肤里渗出来,沾透了衣服,一股一股,沿着她的身体流下来,落入滚烫的冒着白气的水里。
被血浸红的长衫像极了她曾拥有的那件红衣,那时她还活得无忧无虑,那时有个少年从天而降打乱了她的生活。
多年前,被她救过一命的少年离开时,轻轻告诉她:“别忘了我。”
可他忘了告诉她他的名字。
梁洛折返回木屋时,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花绽已经赫然成了一个血人,仍有鲜血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不停地流出来。
他正要抬脚进屋,就听见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他忙躲到檐下,扒着窗边窥向里面。
“鬼主大人,这些血是否够了?”一个鬼兵指着花绽方向冲屋里一角恭敬问道。
角落里立着的那人似是想了片刻,道:“再等等,我辛辛苦苦培养她这么多年,如今与郗祉的战事如此严峻,今日便让她多牺牲一下吧。”
那弯着腰的鬼兵忙迎合着:“大人说的是,想来她必定也因为能用自己的毒血在敌国散布瘟疫为大人分忧感到骄傲。”
檐下的梁洛,听到此处,立时浑身僵硬。
她的毒血在郗祉散布瘟疫,为鬼主大人效力。
难怪那日他说她是好人时,她说“我不是”,且那样着急、那样肯定。
她当然不是。那如虎狼般无情的瘟疫,夺走了郗祉无数善良子民的生命,她怎么敢说她是!
梁洛痛苦地闭了闭眼,悄然离开。
【肆】
夜里花绽正欲上床休息,屋内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梁洛。
她的脸色苍白得很,刚刚流失了血液让她如今很虚弱。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他。
梁洛没回答,看着她的眼:“花绽,你为何要来这险恶的边城之地帮助染了瘟疫的人们?”
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善良还是恶毒。他看不透她。
许是他脸色过于紧绷,花绽闻言皱了皱眉:“怎么又问这个问题?那我告诉你,跟救你一样,随意为之,没有理由。”
随意为之,没有理由。
梁洛深深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质问她:“随意为之?在这里救他们一个两个是随意为之,那替鬼主害他们千千万万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随意为之!”
花绽被他问得一愣:“你都看见了?”
见他不语,她俶尔笑了,带着无奈。
“梁洛,你我不过相识几日,你又凭什么用这副正义的嘴脸来苛责我?你又知道些什么?”
你我不过相识几日。
你凭什么来苛责我。
梁洛走上前,直视她,清晰开口:“花绽,我以为你记得我。”
他以为她记得。
可她不仅忘了,还变成了他厌恶的样子。
在梁洛九岁那年,有次他因为没有掌握好师父教的操控之术被师父打得浑身是伤,之后他带着伤逃出了家,凭着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
当他躺在一座城碑后累得再也不想动时,他没想到他会遇见一个身穿红衣、手腕处的铃铛响得十分清脆的小姑娘。
她见他一脸痛苦,原本笑着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伤口。
“很疼吧?你真可怜,被谁打成这样?”她的嘴扁着,好像比他还要委屈。
梁洛闷闷地哼了几声,没有理她,也实在是没有力气。
没想到她突然笑得很灿烂,灿烂到都要盖住头顶的阳光:“你不要难过啦,我可以救你!我很厉害的!”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轻轻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然后将手举到他嘴边。
“快张嘴啊,喝下去……”见他牙关紧闭,她便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巴,让血一滴一滴落进去。
梁洛苦于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用眼睛愤愤地瞪她。
她还喃喃地不知道是跟他说还是自言自语道:“我的血很厉害的,可以治病。娘说不能告诉别人,要不然我会被人抓走的。”
梁洛没有注意到她说什么,因为他惊讶的发现他的伤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之后她把他藏在村子里的破庙里,每日都跑去和他闲聊,虽然只有她一直在说。
一有清脆银铃声,他就知道那个小红衣又来了。他从来不喜聒噪,却竟然有些愉快。
那天他离开时,他跟她说:“别忘了我。”
她一袭红衣张扬地似乎丝毫不把阳光放在眼里,铃铛叮当叮当地响:“你也要记得,我叫花绽,就是花开的意思。”
“我叫花绽,就是花开的意思。”花绽重复着这句从梁洛叙述的事情中听到的话,似已痴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
可他怎么知道,就因为那日救他,毁了她的一生。
那天他靠着的城碑正是鬼域与郗祉的边境之处,而她救他的那一幕被鬼主的一个手下碰巧看到,那人就在之后掳了她去,将她献给了鬼主。
“鬼主大人,这个孩子若是得到您的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她的噩梦就是从那日开始的,鬼主每日让她与各种毒物生活在一起,她的生活里终日只有蛇蝎毒草,只有反反复复的中毒与发作,只有没有尽头的折磨与痛苦。
那身红衣被她某次发作时生生撕碎,那铃铛也早已在她一次发狂时被捏成齑粉。
终于有一天,她成了一个怪物,一个百毒不侵、拥有世界上最珍贵也是最恶毒的血液的怪物。
那天,鬼主领她到众人面前,展颜大笑:“今日得鬼医,日后得天下!”
“你可知,鬼医之血并不是想毒便毒的?”花绽见梁洛已经听得呆了,凄然开口。
“我的血,只有在每月十五渗出肌肤时,里面才含着毒物。”她看他,继续道,“我无法控制。”
她无法控制。便只能任人摆布。
梁洛默然。
想这茫茫土地上,千万人因她而死,她却只能每日多救几个人来弥补,他又怎么忍心再怪她。
【伍】
日渐暖,雪融。
“你累了,歇一下吧。”梁洛看着已经熬了两天两夜药的花绽开口,她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更何况她前几日刚流了那许多血。
“没事。这些药明日要分给大家的。”花绽望着一排的药罐子,语气仍旧平淡。
梁洛叹气,抢过她手里尚未分好的药材,将她拉着摁坐在椅子上。
他抢在她前面道:“你又何必这样?你自己也知道,纵使这样也救不了几个。”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话必是触到了她的痛处,暗自懊恼。
果然,花绽眼里顿时黯淡了许多:“我知道。”
“好了,你在这里歇着,这几日雪融,天这样冷,你却不知道添件衣服。”他说着找来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见他转身离开,花绽清了清嗓子,道:“既是歇着,我给你弹琴可好?”
她边说着人已经走到琴前,展平衣摆坐下,先像许久未见的挚友般抚弄几下,才缓缓开始。
琴音从修长的指尖倾泻而出,落入梁洛的耳中,婉转又美好。
不知何时,琴声里掺了哀怨,哀命运的不公,怨天意的弄人,就那样低低泣着,沉闷而又有一种不服输不甘愿的气势。
嘣——刹那,弦断。
花绽被琴弦划破的手指顿时殷红一片,梁洛忙走过去查看,却在她抬脸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
“怎么还哭了?可是在可怜这些救人的血白白浪费了?”他抹去她眼角的泪,看着她闻言破涕而笑。
她说:“傻子,我的血只有在我亲手划伤自己想救人的时候,才可以治病。”
梁洛闻言一愣,随即低低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只有在她亲手划破自己想救人时,才可以“活枯木,死流水”。
二人正相对无言时,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当地人,进屋便哭喊起来:“花绽姑娘,我爹他突然口吐白沫,不知怎么了,你快去看看吧!”
花绽忙起身背上药箱和梁洛往外赶,待三人走至巷口时,落在最后的梁洛被人一把拉到了拐角昏暗处。
“主上,恕属下无礼!”见梁洛似要发作,黑衣人忙恭敬地行礼。
梁洛沉下脸:“又有什么事,如此匆忙地把我找来?那个口吐白沫的百姓也是你的手笔?”
“正是,主上放心,少量药物不会取那人性命。”黑衣人继续道,“属下只是刚得知那花绽便是鬼主手下鬼医,正是她在我城散布瘟疫,属下担心主上的安危,所以这才……”
“她不会害我,你多虑了。”梁洛的语气柔和下来,“还有何事?”
黑衣人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扑通跪倒在地:“主上,鬼域鬼主已经率鬼兵攻入我城腹脏,您再迟疑就都来不及了!十万个木人偶早已完工,属下冒死请主上早日做决定!”
鬼兵夜袭,血腥满城。鬼兵可以伤人,但他们伤不了没有血肉的傀儡,可若要使十万个木人偶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梁洛深深皱眉。良久,缓缓道:“三日后,依计行事。”
【陆】
我在这记忆里待了这么些时日,鬼域终是有所大动,夜里袭击了郗祉。
第二日,花绽与梁洛分完药在山后的河边坐着,梁洛用手拨着河里的水,涟漪荡漾开来。
“鬼域鬼兵昨日攻破了郗祉的帝都西城,”花绽突然开口,“可奇怪的是,郗祉帝雒椋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她看着他。
梁洛的手停在水里,顿时觉得河水有些凉,他没吭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梁洛,你说,雒椋是个什么样的君主?”花绽离他又近了些,好像怕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梁洛抬头,回望着她微笑:“我只知道,他一定和鬼主不一样,他要善良得多。”
“雒椋”二字倒过来岂非就是“梁洛”,他看着她,看不出她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好在花绽没再问这个话题,她随口般道:“昨日那个口吐白沫的人是被人下了毒,可让我费解的是,药量少到我一杯清水就给他解了毒。”
“嗯,”梁洛应和,“那下毒之人定没想取他性命。”
“你昨日原本跟着我的,后来是去了哪里?”花绽看着他映在水中的那个清俊倒影,问道。
“我是想起来当时药还煎在火上,若你我都走了,今日拿什么给人们救命呢?”
花绽闻言点点头,始终望着水面。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她冲着水面呢喃,不知是冲他还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我最怕被人利用,那种感觉……很难过。”
她已经被鬼域人利用了。
梁洛深深望着她,忽然将她揽入怀里:“花绽,梁洛这一生中只为自己活着的唯一一段时间,就是九岁那年与你相识。不管天下人如何对你,若梁洛利用了你,便让他去阿鼻地府,尝狱火炼身。”
【柒】
今日自早晨开始就没有太阳,或许是被阴云遮着,可也着实晦暗了太久。
云压得低低的,好像压在人心口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再次倒吊在树上,感觉我的白眉都因为天气而不开心。
花绽这半天都是这种感觉。
见她站在窗前望着灰色的天出神,梁洛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安慰道:“莫要被天气影响了心情,我一会儿去教村里的孩子一些小拳脚,你莫要担心。”
她转过身来,带水的眸看他:“我不担心,你会回来的,对吧?”
“嗯。”
然而,两个时辰后,梁洛还未回来,就有几个黑衣人闯进了花绽屋里。
为首的那个,正是那日将梁洛拽到巷里的黑衣人。
他看着花绽,冷笑:“大名鼎鼎的鬼医大人,你看着在下可眼熟?”
花绽眯眼看他,认出来他正是那日追杀梁洛的鬼兵之一。
一切都如此明显,这人如今一副郗祉暗卫的装扮,那日的追杀与受伤定是一个引她上钩的计。
“你们的主上,是他?”事实摆在眼前,可她还是不愿相信。
黑衣人昂首道:“正是!”随即咬牙看她:“本来我们只想着你是鬼医,想着接近你得些有用的情报,可后来才知道瘟疫正是你这恶毒的女人散布的!
“主上说留着你还有用,我还以为真的有用,直到郗祉危在旦夕时,主上他还是一拖再拖地护着你!是儿女情长毁了郗祉!”
黑衣人越说越恨,最后拉开手里的弓:“主上不忍心杀你这恶魔,我今日便先斩后奏,为主上分忧!”
眼见着他拉弓的手马上就要松开,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放下!”梁洛破窗而入,直接挡在了花绽身前。
“主上!”黑衣人咬牙,手未低一分。
“我说放下!你要抗命吗!”梁洛沉着脸,见黑衣人的手缓缓放下,才转身看花绽。
她抬眸看他,眼里终是有了波澜。
我没有想到,在梁洛转身后,黑衣人放下一半的手突然迅速抬起,拉满弓射向因梁洛转身露出的缝隙。
那一个生死的刹那,梁洛从花绽眼中看见了射过来的那一道箭影,没有犹豫地一扑,替她挡了一箭。
那一箭直直地射入他的左肩。
“你……”花绽瞪大了眼睛,忙抱住他倒下的身躯。
“花绽,莫怪我之前骗你。”梁洛忍痛道,说完人就昏了过去。
“主上!”几个黑衣人就要上前。
“滚开。”花绽冷眼看他们,冷得仿佛要冻住天地,“让我救他。”
她将手指含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个口子,看鲜血流出来,然后望他:“我不怪你。”
她不怪他,即使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他现在为救她深受重伤,他还曾那么认真地发誓:“若梁洛利用了你,便让他下阿鼻地狱,尝狱火炼身。”
“雒椋,以后莫要骗我了,我不会生气,可我会难过。”
【捌】
残冬,残月,残夜。
夜里,郗祉帝雒椋和他的十万傀儡大军从天而降,经过与鬼域鬼兵一夜的厮杀,终于夺回了帝都,并将鬼兵追杀至两城边境。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鬼域鬼主在混乱中逃跑,到现在不知所踪。
雒椋下令定要找到鬼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之后他便褪了盔甲,率着几个暗卫来到了他住了数十天之久的木屋。
他还没有和她解释清楚。
一天前,他躺在花绽的怀里,她轻轻道:“雒椋,以后莫要骗我了,我不会生气,可我会难过。”
她没想到怀里的梁洛会缓缓睁开眼睛。
他突然睁开眼睛,眼里都是血丝,攥住她咬破手指的那只手,对一旁的几个黑衣人沉声道:“抓住她,放血。”
抓住她,放血。
这原本就是一计,骗她自己用血救他。
他记得她顿时面如死灰,眼里的闪烁被一下子掐灭。
那日梁洛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又加一句:“除放血外,不可伤她。”
却是不敢回头,怕见到她眼里卑鄙无情的自己。
或许天下的上位者,生来都带着一种悲哀的命运,那便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花绽是害了他千万无辜子民性命无疑,可他仍不忍心伤害她。
她那日眼含深意地对他说“我最怕被人利用”时,他心里便有着上位者的无奈。
她说被人利用的感觉很难过,可他仍不能改变的,在她被鬼主利用做了侩子手后,再一次利用了她对他的信任。
雒椋突然觉得,他的那一句“只可取血,不可伤害她”其实那么单薄和无力。
因为他已然伤害了她那颗有着对世上之人最后一丝希望与信任的心。
她用真心救他两次,可他终是为了他毕生追求的大道之义、百姓安乐伤害了她。
雒椋不知道他是对了还是错了,他只知道,换作任何一个合格的上位者,都会是和他一样的选择。
他只知道,从今以后,那个叫梁洛的男子,将待在阿鼻地府,受狱火炼身。
而留下的,只是有着太多牵绊的君主雒椋。
他想着,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却顿时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浑浊血腥之气。
果不其然,走到里屋时,他就看到了他留在这里的几个属下都已经倒在地上,不知被什么利器所害,脸上都青黑发紫,死得极其痛苦。
“雒椋,我终是等来了你。”一个刺耳恶毒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鬼主的手紧紧箍着花绽的脖子,那长而尖利的指甲不知被什么毒浸润得青黑发亮,只需轻轻用力,便会陷到花绽白皙的肌肤里。
她被他挟持着,仍是面无表情,只是望向雒椋的一双眼里,有些许落寞的缠绵。
雒椋心里一痛,面上仍是平淡:“鬼主,你这是在用你的人来威胁我吗?”
鬼主嗤笑一声,脸上的沟壑扭曲着:“我的人?可正是她的血赐予了你傀儡大军的生命!”
他恨恨地说着,手又紧了几分,眼中戾气更盛:“雒椋,你对她倒是深情。只放血不伤害她?你可知正是她,让瘟疫夺走了你数以万计子民的生命?哈哈!”
雒椋紧攥手里的弓,深吸一口气,扬眉冷笑:“既如此,你还用她来要挟我,岂不可笑?!”
他的话音未落时,花绽眼中终是有什么悄悄碎了开来,那破碎被雒椋尽收眼底,恨不能现在冲过去把她拥入怀里。
“莫废话了。”鬼主突然收了戏谑,正色,“你放我走,我不杀她,但她要跟我一起走。”
“不。”一直未说话的花绽突然开口,那双冰凉美目直刺到雒椋心里去。
她说:“雒椋,别放他走。”
别放他走,是他让我变成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和侩子手。
别放他走,就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的目光炽热,烫得雒椋痛苦地要流泪。
“你个疯子!你个……”鬼主眼底赤红,斥骂花绽,却被一声划破空气的箭声堵住了喉咙。
一支箭镞从雒椋手中的弓射出,穿过花绽的心脏,也穿过了鬼主的心脏。
她看着他,璀璨微笑。
雒椋无力地放下弓,缓缓地闭上了眼,深葬了眼底的一地尘埃。
眼前的画面剧烈震动摇晃,许是这记忆中的场景让雒椋太悲痛,他竟硬生生将我从他的记忆里面挤了出来。
【尾声】
我揉着眉心等着雒椋从记忆中醒过来,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可以在做梦的时候流下这么多滚烫的泪水。
雒椋和花绽的故事,算是我这几万年无聊生命中看过的有些味道的了。
他从我这里离开的那天,牵着一个容貌美好,却面无表情的女子,正是被我“复活”的花绽。
她只被他牵着,毫无反应。
我曾问他:“她不会有记忆,不会有情感,不过一个活死人罢了,你又何必呢?”
雒椋只是看着花绽的脸,带着凄楚的笑:“我这一生,辉煌因傀儡,却不知最大的失败,也因傀儡。所以她惩罚我,让我的余生只能面对傀儡独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