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_谢明德
礼治、官本位与应酬政治
文__谢明德
一直以来,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对于公务接待的规定可以说非常详细。然而,往往由于规定的刚性不足,或者制度设计的不切实际,效果不明显,容易走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死胡同。而在中国的党政机关中,一些公务人员一边抱怨官场饭局之累,一边又对“公款大吃大喝”乐此不疲,皆因在一些地方,公务接待成为“人情关系功利化的一种体现,提供了把组织关系转化为私人关系,把组织事务转化为私人事务的媒介,成为政府处理公务的人情成本”。 久而久之,公务接待演化成了一种“应酬政治”。
所谓“应酬政治”,是指把官场应酬作为获取各种资源的手段。这种官场文化现象的形成和危害,值得思考。北宋史学家司马光说:“稽古以至治。”鉴古资治,通古察今,历史思考总是包含着现实考量。笔者试图通过对古代公务接待的考察,揭示当今国内公务接待异化的历史、文化原因。
当下的官场,虽然与古代不可同日而语,但深受古代官场文化的影响。我国的古代公务接待文化,是基于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基础的价值观念、群体意识、行为规范和传统等的总结及其在接待活动中的反映,又是我国古代社会政治文化、行政文化的一部分。官僚政治文化和行政文化的特性,决定了公务接待文化的价值取向,进而形成习惯和传统。
在我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历史中,“礼”作为治则与治道之本,是其政治文化和行政文化的基本特征。儒家推崇以礼治国,孔子说:“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记・经解》)所谓礼治或人治,必须以权利的不平等和权力的不制衡为前提,建立贵贱有等、上下有序的社会政治秩序和道德伦理秩序。孔子及后之儒者特别强调等级名分,要求每个人的行为必须符合自己由政治社会所规定的身份。
早在西周时期,礼作为立国安邦的基本原则和具体制度就已经确立,目的是巩固宗法贵族等级统治。由春秋开始,中国古代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与转型,周室衰微,诸侯并起,“天下大乱”“礼坏乐崩”。随着秦始皇创立大一统帝国确立专制集权政体和官僚政治制度,礼作为治则与治道被注入封建内涵。皇帝高踞政治和社会权力结构的金字塔顶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官僚成为社会主体架构和支配阶级。官贵民贱。在官僚内部又以品、阶、勋分高低,因等级不同而待遇各异。两汉以后,儒家的价值观占据了统治地位,成为中国文化的主导思想。“治之经,礼与刑。”(《荀子》)礼与刑,行政管理与刑事治罪,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政权大厦的两大支柱。“贵以临贱,贱以承贵”(司马光:《通鉴・周纪一》),成为处理社会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
礼治模式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将体现政治等级差别的礼或礼仪贯通和覆盖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从而使政治等级差别无处不在。如在《周礼》这部记述西周“政制”并成为历代政治家取法楷模的儒家大典中,有不少职官是专为国王和宫廷贵族私人生活而设,仅为饮食服务的职官,就有天官中的膳夫、庖人、亨人、腊人、酒正、酒人、浆人、盐人等等;在春官中还有司尊彝、司几筵等。周礼规定“凡王之馈,食用六百,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馐)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礼记》)。周礼还详细规定了贵族饮宴列鼎的数量和鼎内的肉食种类:王九鼎(牛、羊、乳猪、干鱼、干肉、牲胜、猪肉、鲜鱼、鲜肉干),诸侯七鼎(牛、羊、乳猪、干鱼、干肉、牲肚、猪肉),卿五鼎(羊、乳猪、干鱼、干肉、牲胜),士三鼎(乳猪、干鱼、干肉)。其他如服饰、房舍、舆马、礼节、丧葬等等,都有等级差别,任何人不得违反。
礼或礼仪对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全面覆盖,一方面形成消费等级制,不是经济条件,而是政治地位和特权最终决定一个人的经济利益和消费状况,有什么样的政治地位和特权就有什么样的消费待遇,从而为统治阶级的享乐特权提供了制度保证;另一方面,个人怎样饮食起居本是一个私人问题,由此被政治化、制度化。也因此,尽管历代儒家倡导礼以节欲,但这种制度安排下,主导消费选择的主要不是节俭,而是取决于是否符合规定的等级差别。进一步说,它使消费不能反映人的真实需要,异化为面子消费或权力消费。比如,一个一品官乘驿按规定可以使用8匹驿马——这是唐时律令规定的标准,即使他不需要使用8匹驿马,通常不会考虑只使用6匹驿马。因为,这样做等于自降身份,而且,还可能要承担由此被官场视为“另类”的风险。礼或礼仪的生活化和日常生活消费的政治化,以及消费等级制的制度安排,事实上起到刺激面子消费、炫耀性消费的作用。
“官本位”是封建官僚政治制度的基本特征。官职,本是一种行政职位,在古代社会却是个人的一种权利、身份和地位体现。官贵民贱,官役民作。官僚们在薪俸之外,依照等级被授予种种优待,进而成为特权阶层,由此形成官本位的政治价值取向和人生价值取向。同时,严格的上下层级制度,使上级对下级拥有绝对的权力;下级则完全听命于上级,一切只对能决定其个人命运的上级负责。长官意志、权力至上、依附意识、遵循传统和习惯,等等,成为古代官场的生态特征并形成了一种氛围,有力影响和塑造古代官僚群体的性格和心理,并必然影响和制约接待过程及价值取向。以上级是否满意为工作原则和标准,规章制度由此形同虚设,接待往往在提供适当服务的同时异化为违反规定的“应酬”。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既造就了文官政治,为中国历朝发掘、培养了人才,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了民间的读书风气,但也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负面影响,强化了官本位的政治价值取向和人生价值取向,使读书做官成为知识阶层的最终目标。读书为做官,“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等各种待遇,权力、利益、特权均可以通过读书做官获得,这成为普通读书人个人奋斗的目标和动力。
封建官僚政治制度和政治、行政文化的性质和特征,决定了古代公务接待文化的基本面。接待腐败是无法治愈的痼疾。腐败能在一定时期被遏制,取决于自上而下的政治高压,以及官员个人的人格操守。
一个富有深意的例子,是张居正在其父病逝后奉旨归葬。从北京回湖北江陵,一路上各级官吏无不兴师动众,按不低于帝王的规格隆重接待。张居正对沿途经过官署、驿站所提供的饮食极为挑剔。明・焦竑《玉堂丛话》记载:“始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为无下箸处。而钱普无锡人,独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至此仅得一饱耳。’此语闻,于是吴中之善为庖者,召(招)募殆尽,皆得善价而归。” 一餐饭上供奉菜肴上100种之多,竟然“无下箸处”。直到来到直隶真定府,知府钱普煞费苦心,最后确定以自己的家乡无锡菜(也叫“苏州菜”)为主打,终于听到从张居正嘴里说出“吾至此仅得一饱耳”的肯定的话。早就在四处打探消息,了解张居正的生活习惯和爱好,以提前做好接待准备的各州县官署、驿站,纷纷高薪聘请擅长烹饪无锡菜的厨师,以致吴中之善为庖者一时间招募殆尽。而钱普也因为接待得好,此后不久,张居正把他从知府任上升调进京任工部右侍郎。张居正这位曾经以铁腕惩治腐败包括推行邮驿改革而著称的万历朝内阁首辅,在反对别人腐败的同时,自己却也在腐败。
封建官僚政治制度和政治、行政文化的性质和特征,决定了古代公务接待文化的基本面。接待腐败是无法治愈的痼疾。腐败能在一定时期被遏制,取决于自上而下的政治高压,以及官员个人的人格操守。读历史便可知,历代王朝进入中后期,随着政治日益腐败,自利取向逐渐主导官僚群体,政府的清廉和行政效率消失殆尽。接待中的腐败现象滋生蔓延,不过是吏治腐败的一个方面。官僚们出于利益关系而互相结交,通过互相吃请联络感情、培育和发展关系,导致“应酬政治”的产生和盛行。迎送应酬成为官僚们日常的、重要的功课。无论你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必须适应这一官场生存法则。
自乾隆后期起,曾经盛极一时的清王朝开始走上衰败的道路。林则徐所处的嘉庆、道光时期,各种社会问题日益严重,机构臃肿,吏治败坏,贿赂公行,督抚提镇以致道府官员出巡,利用公驿恣行享乐,糜费公帑,州县官除了盛情款待,还要馈送“站规”“门包”,以及有所谓“程仪”或“程敬”,以送礼为名向上司行贿,以便得到关照或升迁。这些赠送公务旅行者的财礼,成为官员陋规收入的重要来源。接待成为纵欲与贿赂的手段。整个大清朝已经病入膏肓,封建专制社会也面临总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