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与时间

2014-12-17 23:49木朵
青春 2014年12期
关键词:杰作尺度诗人

木朵

反侧声愈嗔

——杜甫

叠嶂千重叫恨猿

——李商隐

主要的才智,它规定了所有其他的一切。

——帕斯卡尔

燕子栖息时显丑,而飞翔时却是百鸟中最美的。

——儒勒·米什莱

挥之不去的梦魇遮蔽了他的双眸,使之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甚至出现一个后果而麻木不知:他越来越相信所批评的对象是被低估或严重遮蔽了,也可说,关系到这篇批评文章的命运,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断论,硬起头皮往前闯,即便这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确立“被低估”这一水平之后,就一下子有话可说了,形成了一个漏斗效应,为了扯平各方面的权益,自然就需要一些利益流入这一低槽。“被低估”的提出,往往还沾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可以向既得利益集团讨一个说法,至少做到利益均沾,同时,这也是一个中断既定审美规程的声明,他带来了一个边际效应,加上这一个被低估的个例之后,审美天平就会测得更准,也顺便弥补了一个早先的失误(过失)。类似于大喝一声,并不需要立即拿出证据来,先声夺人,一下子就达成面面相觑的初步效果。

“被低估”的声明就像是正当的噱头,透露了说话者此行的目的:为“被低估”的作者正名。但也只是恢复到一个正常水平、一个折中的状况之中,如果为了达成目标,不惜放声大唱,导致了不恰当的“高估”,也不见得让批评的义举得到了理智的报答,反而会造成新一轮的嗤笑。可以说,说出一人“被低估”容易,但要在批评技艺上提高这人的海拔,就不只是声音的分贝问题了,而涉及到批评自身的水平,如果一位诗人被谈论得少、闯入当代读者视野的次数少,正所谓“被低估”,而要证明这个判断时批评乏力,就很可能造成更惨烈的“被低估”,彻底把一位大有潜力浮出水面的作者推入深渊。可见,说出一人“被低估”,仅仅是一个开端,离合理地兑现文学声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批评的目标肯定不只是这一声明的发布,还应包括批评尺度何以失准的反思,尤其是自己这一番声明之后的推断过程是否恰当。

有一个情况,我们事先也要知晓:一位被低估、被埋没的诗人并不会因一次打抱不平的批评而彻底得以反转。这里涉及到一个检验作品好坏的尺度问题,它不会因一人之力的发作而提前生效,我的意思是,好作品迟早会被发现的,好诗人也如此,此乃天命,有一个较长的检验时间跨度,急不得。阶段性的默默无名或可理解为日后有可能成为杰出诗人的必由之路,这就是我们经常用来检验真知的一个内在的、残酷的尺度:时间。而这个时间概念常常超出一位诗人的生年,甚至几代人的阅历。

眼瞅着一位不错的诗人生计无着落、作品无销路,我们干着急,于是以散文的形式行使我们作为知情人的权利,期盼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期盼时间尺度缩减它的周期,认出这个当前之人,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举措剔除掉为我们本身争取一个伯乐的名声之外,只算是时间尺度得以运转的齿轮的一环,聊胜于无。因为我们为了力保自己的判断掷地有声,很可能添加了其他杂音,我们的批评本身还需要一种批评理论(批评的批评)来甄别,也就是说,面对出色的、很可能成为杰作的作品时,我们必须弄明白两个问题,才有资格担负起伯乐的角色:其一,一首不错的诗,尤其是同时代诗人所作,其内在之美,非得要散文(批评)的介入才得以体现,而不能字正腔圆地自证吗?其二,好诗所可能处于的一个水准系数要演算出来,批评是否也需达到一个适宜的高度才具资格参与演练?那么,批评如何做到自知之明呢?也就是说,批评难道就不可能也处于“被低估”和“严重遮蔽”的状况吗?

试想,一位被低估的诗人是个什么样子?就是批评者正在谈论的这个作者的样子吗?圆滑的说法是,就在你谈论这位诗人的潜质——他所具备的才能对“低估”的逆反、对“遮蔽”这类蛮力的轻松取胜——的片刻工夫,他就不再是被低估的作者了,因为你正在恰当地估算他的高度呢。除非你认为自己的批评不具备恰当使之恢复到一个合适高度的能力。事实上,我们极难举出一个关于被低估的事例。在书面批评发生之地,诗人被低估的现象就不存在了,因为我们在理解“被低估”这个状态时,已注意到以下几个情况:其一,“被低估”最好当作一个整体认识来看待,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一篇像样的批评确切地说出了诗的高度,就不应再埋怨它在别处不为人知,我们要区分“被低估”与“鲜为人知”这两个判词的含义;其二,即便是没有批评的称职工作与推介,诗作为自成一体的文本,其内在的高度不会因外界反应的冷淡而“被低估”,诗是诗的标准,二者都摆在那里,并非需要批评(散文)的鉴证才拿到合格证;其三,在认识一首诗或一位诗人的价值与水准时,不应急切地在一个作品刚刚呱呱坠地的时间段求得共鸣,我们在衡量一首诗的水平时所采用的时间标准不妨放长远,也即在谈论“被低估”这个现象时,我们应加上一个前缀:在多少年内被低估了——一个时间会否定另一个时间;其四,作为一个批评者,承担发现一个历史新面孔的责任,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批评的胆识在于假设诗人在怎样的条件下会载誉而归,而不是把自己的利益与一首诗捆绑得太紧,对于批评的一个重大挑战在于,好诗至少具备一项素质:它能激发批评(散文)也写得同样好——做不到这一点,批评就是不够诚挚的,有弄虚作假之嫌。

诗是诗的标准——这个观点并不是刻意兜圈子,而是引发我们思考到它的一个变形:杰作是诗的标准。这里所说的杰作,指的是早期杰出诗人留给我们的精神瑰宝。之所以强调其精神属性,是因为我们在杰作中并不能轻易获得一两条标准,而要领悟到其中标准的存在,首先要求批评者端正态度,从杰作中揣摩到好诗的精气神之所在。换言之,在批评者这个中间人位置上,杰作开设了心灵桥梁,批评者与杰作之间应有某种同命运共呼吸的精神上的一致性,他能领悟早期杰出诗人的技法与感情,尤其是他们对诗的认识与取得的成果,这就格外需要批评者从杰作中获取一些不同以往的认识,丰富自己的方法论,为现阶段的侦察准备一只圆规,一下子就找到一首诗的精神半径。当然,好强的人还可能会反问:杰作是诗的标准,这个观点是否意味着杰作自身之外没有标准可测?而另一个不好对付的质问是:诗的标准难道只有求助于早期,而不能信任现时与未来吗?我们之所以断定一千年之前的一位诗人是杰出的,不正是因为他的诗经历过死后数十万个昼夜的堆积才大浪淘沙般地凸现出来吗?不正是由后代的审美意识累积而从万千案卷中脱颖而出吗?简言之,杰作不就是一个事后的辨认过程吗?我们既然能用我们的审美尺度辨认出早期杰作的存在,为什么在辨认当代杰作时,却要假借一个中间物(“杰作”——我们运用审美尺度的一个结果),这不是在绕圈子吗?我们有能力认出早期杰作,为何不敢说出当代诗人中的杰出作品呢?

我想,根本的问题在于:早期杰出诗人或杰作真的是他身后多个世纪的后来者辨识出来的吗?这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方面是作品产生在前,另一方面则是关于这些作品的评价发生在后,那么,是作品自身自它缔造之际就蕴含了评价标准,只是在后来授予后代读者,还是迟到的读者找到了进入作品的窍门,这些窍门必须经由时间的积累才得以完成?

我们也应注意到“杰作”作为一个笼统的尺度,其内部也存在等级与差别,也即杰作不是指具体的一首诗,而是多位杰出诗人构成的一个交集,严格来说,杰作是历代读者阅读杰作的进程中可达成共识、引起惊羡的一些诗篇中可从中抽离出来的,不限于字符组成的内容的成分——杰作是被认定的具体的杰出诗篇的某些成分。有时,我们不免觉察到这些来自杰作皮肉中的成分仅仅是通过、经历一次杰作这个管道而已,它们还得去寻找下一时期的新管道。而被这些成分濡染、浸透、搅合之后的诗篇就逐渐取代了这些流经它们的外在成分而把这些质素据为己有,成为杰作的范例。于是,当我们说某首诗堪称杰作时,正是表明它拾掇得干干净净,里应外合,已然把两方面的力气合并得滴水不漏。

当然,我们还要经得住问:这些游魂般的成分最早孕育于何方神圣?有没有关于它们的一个渊源与起点?这种追根刨底的质问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正好说明了杰作作为一个唯一性标准的不踏实。这里包含着两个方面的答复:其一,除了杰作构成一个贯穿古今的标准之外,还有另一个标准——时间——带来了必要的回眸式的审视,简言之,杰作是以早期杰出诗人的作为来构成审视后期层出不穷的作品好坏的尺度,这种标准来自过去的一些确切可闻的诗篇,今人能力之高低用杰作这根标杆一下子就能测量出来,而时间作为另一个尺度,则意味着今人作品能否构成杰作的一部分还需要未来长期的检阅,经得住历代读者的考验,无情的时间几乎把今人扬名立万的雄心毁灭掉了,从这个层面来看,时间正是遮蔽当代诗人中的杰作的“元凶”;其二,杰作并非人类进化每一个阶段——或者说语言演化的每一个时期——都会出现,这种稀缺资源突然蹦出来了的感觉较为明显,受制于时间的积累却又避开时间的钳制,带着一股子唯心主义气息,乍现于某几个时期,就好像选中了几位诗人,使之登堂入室,成为诗学殿堂的台柱子,而正是这种并非每个时期(不妨说世纪、百年)都有的不祥预感,导致了一种虚无化的念头,并衍生出两个极端的观念:要么自叹弗如,觉得自己生于一个不幸的时代,一个不可能诞生杰作的、难有作为的时代,要么生硬地为自己加冕,提前庆祝自己的作品或自己识别出的一小部分其他诗人的作品为杰作,反正活着的人谁也不晓得谁是杰作的持有人,干脆赌上一把,过一把荣誉加身的干瘾,突破种种无情的遮蔽。

在我们所接触到的两个尺度(标准)中,杰作是充满温情、始终在场的,它承担着比对、筛选、辨认、褒奖的责任,也即,它负责着去蔽的工作,它评估今人的短长,也通过引诱生涯有限、至死无名的诗人来“挑衅”自己的尊严,并借助每一时期最棒的诗人的追问与反查,来夯实自己的基础,调整自己的组合,它为每一位位于不同人类进程中的断肠人送去天之涯的预告,而时间的任务就包含了遮蔽、搅乱、堆积等等工作,它提倡一种耐得住寂寞、涤荡浮躁情绪的苛刻尺度,撒下一只大网,不分大鱼小鱼一概包罗在内,只是它会有意无意调节网眼大小,让大部分幼小的鱼儿挣脱出来,而把大鱼拖拽到蓝海深处,乐看大鱼的挣扎与图谋,也为不断逃离苦海的小鱼提供了无敌的环境,人们在岸边欢迎逃脱而归的鱼类,却不知他们欢呼雀跃的对象并非时间最感兴趣的猎物。在漏网之鱼中评比年度先进,如果这就是严肃的文学批评的全部视野,难免就是一次自我蒙蔽。难以判断的是,时间之网有时上百年都不降临,就好像时间正在织网,或还在与上一次网罗的大块头们持久地抗争。正是因为时间常常不出手,乃至于当今诗人焦躁于活力检验机会的缺失,普遍地步入一种被遮蔽、被低估的自我判断的怪圈,却不知直面讨教于一直在场的早期杰作。

鉴于早期杰作的时刻在场,我们内心深处应释下困惑:自己写得再好也无人评判,无人知晓。我们向杰作看齐、靠拢,通过精湛而系统地阅读杰作,自然而然就会涤荡心灵的污浊之气,明晓最高境界、至福之地位于何方,哪里有被遮蔽、被低估的情况发生,哪里就有对杰作世界的置若罔闻。没有谁会刻意地压制你,但有人隔千年之遥对你予以奖赏,你可能不知道。怀才不遇的作者除了哀婉当今伯乐的缺失之外,最可能的原因是他迷上了时间尺度,他渴望缩短时间对他这个时代的抓获周期。也可说,欲望太深的诗人会默许他的好友站出来喝彩,并半推半就地接纳“被低估”和“严重遮蔽”这一类断言中的友谊盈余。而杰出诗人有可能连他的家乡人民也蒙蔽在内,凭其广阔与深情,遮蔽了同时代的批评者的眼光,而他肯定自信于未经当今批评的检验并不意味着被低估和严重遮蔽。在早期杰作面前,外在于知情人的包围圈、不为人知,其实算得上一个不小的荣誉。而历代杰出诗人苦尽甘来、冷暖自知的深刻体会就在于他们知晓早期杰作之同在。既有残酷,又见温情。

当批评(散文)慢慢意识到在馈赠“被低估”、“严重遮蔽”这一类的头衔给沉静的诗人并不算真正的发现(尤其是不能自忖给足了诗人一个人情)时,批评的工作才显露端倪。因为我们已经意识到了并无“被低估”和“严重遮蔽”这种想当然的情况。杰作与时间构成了双向标准,至少有一对眼睛在看着我们如何创作又如何一点点赢得正当的声誉。一个简单的道理在于,一位鲜为人知的诗人不会碰巧由你才知其底蕴,不会由诗以外的其他文体来言明其存在的价值,批评不是靠撞大运使劲显摆与吆喝而是同归于沉静才可能彰显诗的内秀。如果诗被低估了,散文力图纠正这一情况的欲望就会建筑在海市蜃楼上;因为诗被低估并非诗这一方面出了问题,而恰好是评估机制的问题,批评的工作并不能为诗或诗人增加名誉做更多事情,而是要赶紧恢复自己这一体系的声誉,重建杰作与时间这一双向标准平稳生效的运行机制。诗一经写出,它的质地与水准基本上就明摆在字符附近,杰作检验了它,而时间也在张网以待,既不会因批评的帮助而名声起伏不定,也不会求助于批评给一个最恰切的名分。一切在诗写定的一刻就注定了。尽管不同时期的欣赏者口味不同,诗的受欢迎程度各不一致,但是,诗的质地与水准基本上是固定的、内在的,犹如价值横卧,而价格总在跳来跳去。批评的工作可能就是让浮躁的时代冷静下来认清价值规律。

与杰作、时间这一对搭档相比,今人的批评这一尺度显得更为弱小而不可信。批评的技艺与动机会限制这一尺度的威力。所以,我们达成如此共识并非莽撞:尽可能不听信同时代批评对自己实力的讴歌。而对批评的劝告则是,尽可能多花时间给死去的诗人。对在世的诗人的批评,尽管是散文的一大义务,但除了杰出的批评家能够不受人情干扰、自成一体并说到点子上之外,对当代诗篇及其作者的最好的赞美都只能算是一次同义反复,就好像诗乔装在散文中唱起了双簧戏。“被低估”和“严重遮蔽”是一个俗套,是粗浅的批评启动之际所需的燃料,以后的文学批评应避免使用这一类开场白。一个明确的现实情况是,历史上最好的诗人并未被低估,也不可能被严重遮蔽。即便生前不被同时代批评或同行了解,未见名声大噪,这一现象也不是坐实了“被低估”的判断,而恰恰说明了同时代批评的不太可信。

最好的诗人出现前,杰作这一尺度是有缺陷的,因为它还没有得到最饱满弧线的相关参数,这也表示杰作并不仅是一个可无限前溯的时间概念。它极有可能在某一时期濒临峰值,形成一个质量无比巨大的黑洞,后世杰出诗人的作品被卷入,并不会明显增加其质量了(但可以增辉)。汉语历史上最好的诗人诞生于八世纪,此前杰作作为标准是谦逊而多元的,作为一个宝库,还欠缺一把锤子,一锤定音的锤子笃定响起时,杰作立即赢得了和时间平分秋色的地位,好比是时间熬到八世纪才孕育了一个长子,很快,长子带来了雄心壮志,那种为了生育一个了不起的儿子的时间停止了。至少有十个世纪都尽由作为长子的杰作单方面来评价每一时期活着的诗人的业绩。这漫长的一千年时间内出色的诗人更少地寄望于后世读者的重估——未来的时间机器重启——而更多地依附于早期杰作,并甘愿成为为之增色的一员。

漫长的周期过后,时间重又抬头,显示出它对二十一世纪的虎视眈眈。也就是说,在这一世纪写下的新诗作品将再度面临两个尺度的考量:其一,早期杰作(包括二十世纪新诗进程中稀少的好作品)依然评价着不断生成的作品,尽管今人在与之交流时遇到了阻碍,但是写得和早期杰作一样好的愿望依然是必要的、正当的、可取的,而且由于时空条件出现了新变化,二十世纪的弧线中出现了另一根线条,来自非汉语世界的、被称之为翻译体的外国诗篇撩拨着国人的心弦,杰作的含义出现了一点松动,这种松动虽不能撼动早期杰作的威信,但是,足以培养起一批敢想敢做的俊杰之士,他们富有胆识地试图给凝固了上千年的杰作标准献上新世纪的礼物,不过在新诗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之前,献礼并不能扭转早期杰作的价值观;其二,也正是因为新诗进度还没有出现一位一锤定音的最杰出诗人,时间尺度又开始撒网,岸上人们所见的仅仅是次一级的诗人,但给足了想象的空间,今人作品杰出与否,早期杰作是有眼力识别出来的,但问题是批评作为第三个评判尺度在转述早期杰作的意见时很难做到准确无误,所以,为了平抑今人的妄想,最好的办法是交由未来时间来甄别,比如很简单的一个措施在于:杰出诗人或杰作不宜赐予活着的人。时间尺度吃定了人性与人情,它要彻底地剔除掉批评工作中可能存在的一丝一毫的利害关系。但并非说追思一位亡人的杰出更方便办到,对于一位刚刚过世的诗人来说,盖棺定论时难免会过高地夸大它的价值,这是一种礼仪的杂音,我们也应注意剔除掉。时间尺度在作者垂死之时才启动,离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还早着呢。

健在的诗人如果要问取自己的正当名誉,有必要在两方面入手并取得骄人成绩:其一,充分地理解透早期杰作的内蕴,弄懂诗的真谛,感同身受地透过杰作与杰出诗人接触、交流;其二,等待与自己的诗篇等级相当的批评(散文)出现,复述自己的创作实现了诗向杰作的回归这一宏愿。前者提出杰出诗人的一个基本条件是他对早期杰作的认识理应构成民族语言活力的一部分,他必须有一个广泛阅读的好习惯,后者则强调他的同时代人中间有博闻强记之人,能够替他发声,能够识别今人之作与早期杰作之间的关联。

现在我们知道了诗一经写出,其价值就大致确立了,不妨说,它的浮标已置入早期杰作的水面,而浮标起伏不定的缘由来自几个方面:其一,有人咬住了诱饵,拖拽着往远方走,出于评估自己作为一位诚恳读者的考虑,他需要通过赞叹诗来力推自己的发现,从这个角度看,批评若动机不纯,就可能以惊起一群鸥鹭为荣,而错失了对诗的价值的摸索;其二,有人搅动水面,吹皱一池江水,看不出杰作的水平面何在,或言之杰作作为参照系突然失效;其三,它选错了水面——在这里只有小鱼,它们不断地咬钩,造成浮标上下摆动;其四,它不应使用一只浮标来测算自己的收益,而是将自己这杯水倒入江面,看看水面是否激荡而漫溢,看看是否与早先的水团融为一体。

变动的是对诗的看法,也就是诗的心理价格。早期杰作已经判定了其价值,然而,诗依然会向往未来的时间给予公正的、第二次的判决。尤其是新诗,要求它向八世纪的杰作致意、看齐,存在一个难度不小的转化工作,除非游离历代诗话传统之外,重建一个评价体系,确立新诗与八世纪的精神渊源与实质性联系,否则,新诗作者,二十一世纪的诗人会退而求其次,从上一个世纪中寻找慰藉,而此举极可能委曲求全,以次要的作品为杰作而高估了自己。来日方长,等不及下一个千年,生年有限,也不愿盖棺论定,于是,求助于市场与影迷,竞拍似的从作品的影响力(点击率、获奖情况、销量)中觅得一个价格。但是,这个时代的强力诗人并不会看重这个价码,他们所看重的依然是自己加码于早期杰作的努力形象,以及在时间之网拖拽过程中自我的成长;他们警醒自己:杰作是诗的标准,这是唯一能为自己所感知的好诗的温度,而时间尺度的生效只会在身后开启,这是他人的福利,除非以一位后来者的身份去审视上个世纪过世的诗人作品,假设那就是另一个自我,端详他、估量他,这是可以做到的,就好像百年之后一个未来作者再看自己的命运轨迹。以辨识出早期杰作之精妙为荣,以判断上世纪死去的诗人价值几何为凭,今之作者混合着诗与散文的双重视野就不难自估写作的水准。换言之,与早期杰作相比,与新诗日后将出现的、经得起上千年检验的最杰出诗人相比,任何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诗人“被低估”、“严重遮蔽”都是一个合理现象,而就自身质量已然确定这一点而言,同时代的任何力量要想压抑其真相,低估或遮蔽它,也不可能。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说一位活着的诗人“被低估”、“严重遮蔽”是一次明显的失策,因为它忘却了早期杰作公正无私的判决,而像圆谎似的信誓旦旦,理智的批评不会扮演救世主与先知,不会以猜中骰子这一回是几个点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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