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拔牙,那个时候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那个时候叫国家分配。我中学毕业时刚好遇上“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头栽进卫生院,分配到了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当起了牙医。
我当牙医的时候算是有点医生的味道了,大医院里叫口腔科,我们卫生院小,所以还是叫牙医。我们的顾客主要是来自乡下的农民,农民都不叫我们“医院”,而是叫“牙齿店”。
我的师傅姓沈,沈师傅是上海退休的老牙医,来我们卫生院发挥余热。那时候沈师傅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头发不多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我第一次见到沈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拔牙,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手腕在使劲时,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拔自己牙齿。那一天是我们卫生院的院长带我过去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要跟着他学习拔牙。沈师傅冷淡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让我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如何用棉球将碘酒涂到上腭或者下腭,接着注射普鲁卡因。注射完麻醉后,他就会坐到椅子上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他问一声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他就在一个盘子里选出一把钳子,开始拔牙了。
沈师傅让我看着他拔了两次后,就坐在椅子里不起来了,他说下面的病人你去处理。当时我胆战心惊,心想自己还没怎么明白过来就匆忙上阵了,好在我记住了前面涂碘酒和注射普鲁卡因这两个动作,我笨拙地让病人张大嘴巴,然后笨拙地完成了那两个动作。在等待麻醉的时候,我实在是手足无措,这中间的空闲在当时让我非常难受,这时候沈师傅递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和我聊天了。抽完了烟,聊天也就结束了。谢天谢地我还记住了那句话,我就学着沈师傅的腔调问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我的头皮是一阵阵地发麻,心想这叫什么事,可是我又必须拔那颗倒霉的牙齿,而且还必须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能让病人起疑心。
我第一次拔牙的经历让我难忘,我记得当时让病人张大了嘴巴,我也瞄准了那颗要拔下的牙齿,可是我回头看到盘子里一排大小和形状都不同的钳子时,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一把。于是我灰溜溜地撤下来,小声问沈师傅应该用哪把钳子。沈师傅欠起屁股往病人张大的嘴巴里看,他问我是哪颗牙齿,那时候我叫不上那些牙齿的名字,我就用手指给沈师傅看,沈师傅看完后指了指盘子里的一把钳子后,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去了。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孤军奋战的感觉,我拿起钳子,伸进病人的嘴巴,瞄准后钳住了那颗牙齿。我很幸运自己遇上的第一颗牙齿是那种不堪一击的牙齿,我握紧钳子只是摇晃了两下,那颗牙齿就下来了。
真正的困难是在后来遇上的,也就是牙根断在里面。刚开始牙根断了以后,坐在椅子里的沈师傅只能放下他悠闲的二郎腿,由他来处理那些枯枝败叶。挖牙根可是比拔牙麻烦多了,每一次沈师傅都是满头大汗。后来我自己会处理断根后,沈师傅的好日子也就正式开始了。当时我们的科室里有两把牙科椅子,我通常都是一次叫进来两个病人,让他们在椅子上坐下后,然后像是工业托拉斯似的,同时给他们涂碘酒和注射麻醉,接下去的空闲里我就会抽上一根烟,这也是沈师傅教的。等烟抽完了,又托拉斯似的给他们挨个拔牙,接着再同时叫进来两个病人。
那些日子我和沈师傅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负责叫进来病人和处理他们的病情,而沈师傅则是坐在椅子里负责写病历开处方,只有遇上麻烦时,沈师傅才会亲自出马。随着我手艺的不断提高,沈师傅出马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我们两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记得那时候和沈师傅在一起聊天非常愉快,他给我说了很多旧社会拔牙的事。沈师傅一个人住在海盐时常觉得孤单,所以他时常要回上海去,他每次从上海回来时,都会送给我一盒凤凰牌香烟。那时候凤凰牌香烟可是奢侈品,我记得当时的人偶尔有一支这样的香烟,都要拿到电影院去抽,在看电影时只要有人抽起凤凰牌香烟,整个电影院都香成一片,所有的观众都会扭过头去看那个抽烟的人。沈师傅送给我的就是这种香烟,他每次都是悄悄地塞给我,不让卫生院的同事看到。
沈师傅让我为他做过两件事,可是我都没有做好。第一件事是让我洗印照片,那时候我的业余爱好还不是写作,而是洗印照片,经常在一个同学家里,拿红色的玻璃纸包住灯泡后,开始洗印,我最喜欢做的就是拿着镊子,夹住照片在药水里拂动,然后看着照片上自己的脸和同学的脸在药水里渐渐浮现。沈师傅知道我经常干这些事,有一次他从上海回来后,交给我一张底片,让我在洗印照片时给他放大几张。那张底片是印在一块玻璃上的,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玻璃底片,是沈师傅的正面像。沈师傅当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别弄坏了底片,他说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底片,准备以后用来放大做遗像的。我当时听他说到遗像,心里吃了一惊,当时我很不习惯听到这样的话。后来我在同学家放大时,那位同学不小心将这张底片掉到地上碎了,我一个晚上都在破口大骂那位同学。到了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告诉沈师傅,说底片碎了,然后将已经放大的几张照片交给他。现在想起来当时沈师傅肯定很后悔,后悔将自己钟爱的底片交给我这种靠不住的人。不过当时他表现得很豁达,他说没关系,只要有照片就行,可以拿着照片去翻拍,这样就又有底片了。
沈师傅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他离开海盐前对我说的,他说他快七十了,一个人住在海盐很累,他不想再工作了,要回家了。然后他说上海家里的窗户上没有栅栏,不安全,问我能不能为他弄一些钢条,我说没问题。沈师傅离开后没几天,我就让一位同学在他们工厂拿了几十根手指一样粗的钢条出来,当时我们卫生院的一位同事刚好要去上海,我就将钢条交给她,请她带到上海交给沈师傅。沈师傅走后差不多一年,有一天他又回来了,可能是在上海呆着太清闲,他又想念工作了,所以又回到了我们卫生院,我们两个人还是在一个门诊科室。他回来时像往常一样,悄悄塞给我一盒凤凰烟。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个负责拔牙,一个负责写病历开处方,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钢条,我就问他能不能用上,他说他没有收到钢条,然后才知道我们那位同事将钢条忘在她的床下了,忘了差不多有一年。这是沈师傅最后一次来我们卫生院工作,时间也很短,没多久他又回上海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沈师傅一别就是二十年,我没有再见到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从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三岁结束。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写作,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我奇怪地感到自己青春的记忆就是牙医生涯的记忆,当我二十三岁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记忆已经不是青春的记忆了。这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的发现,更换一份工作会更换掉一种记忆,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二十三岁以后的经历,试图寻找到一些青春的气息,可是我没有成功,我觉得二十三岁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而牙医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决然不同。十八年来,我一直为写作给自己带来的无尽乐趣而沾沾自喜,今天我才知道这样的乐趣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连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了。我的安慰是,我还有很多牙医的记忆,这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是由成千上万张开的嘴巴构成的,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