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7世纪前期日荷贸易及其成功原因

2014-12-16 07:54张兰星
史学集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葡萄牙人生丝幕府

张兰星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上海200433)

16世纪,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先后抵达日本,开展传教经商活动。到了17世纪,荷兰和英国商人也相继登陆日本。如果说葡萄牙人是16世纪日欧贸易的最大赢家,那么荷兰人便是17世纪的最终胜利者,17世纪初其强大的海上实力在亚洲海域初露头角。荷兰人奉行“只贸易、不传教”的策略,赢得了日本将军的好感和信任。17世纪30—40年代,荷兰势力在日本迅速崛起。到日本锁国时代,荷兰人取代其他欧洲人,成为西方对日贸易最大和唯一的赢家。在西方,专门研究日荷贸易的学者不多。该领域的代表人物有C.R.博克舍、格兰特·K.古德曼 (Grant K.Goodman)和 K.格莱曼(K.Glamann)等。①这类代表作有:C.R.Boxer,Dutch Merchant and Mariners in Asia 1602-1795,London:Variorum,1988;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New York:Routledge,2000;K.Glamann,Dutch-Asiatic Trade 1620-1740,Leiden:Danish Science Press,1958。西方学者主要从近代早期西欧海外扩张史角度论述日荷贸易,将17世纪初的日荷关系纳入世界交通史、东西海上贸易史进行研究。开展相关研究的日本学者有村上直次郎、板沢武雄、铃木康子等人。②这类代表作有:村上直次郎訳:《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全三卷,岩波書店1956—1958年版;板沢武雄:《日蘭文化交渉史の研究》,吉川弘文館1959年版;鈴木康子:《近世日蘭貿易史の研究》,思文閣2004年版;石田千尋:《日蘭貿易の構造と展開》,吉川弘文館2009年版;永積洋子訳:《平戸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岩波書店1980年版,等。国内学术界罕有学者研究16—17世纪的日荷贸易,相关研究有较大挖掘空间。③相关的中文专著有:郑彭年:《日本西方文化摄取史》,杭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高淑娟,冯斌:《中日对外经济政策比较史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冯玮:《日本经济体制的历史变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基于此,本文试从荷兰人初抵日本入手,继而介绍荷兰平户商馆的建立及运作,然后分析日荷贸易基本情况,最后对荷兰人成功立足日本的原因进行探讨。

一、荷兰人首抵日本及平户商馆的建立

16世纪中后期,日本处于战乱,大名各据一方。同时中日官方贸易被禁,葡萄牙人趁机登陆日本,充当中日贸易中间人,掌控了日本外贸主动权。①明朝为了限制走私,于1404年对日本实行勘合贸易制度。简单地说,明朝只允许中日开展规定时间和地点的朝贡贸易 (或称官方贸易),并且贸易双方每次都要核对事先制定的勘合证明。1547年,中日进行了最后一次勘合贸易后,两国官方间的商业往来被禁。关于勘合贸易的详情,参见王辑五:《中国日本交通史》,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51-155页。德川家康统治时期,日本并未闭关自守,他们欢迎欧洲各国商人来日经商。除了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信仰新教的英国人与荷兰人亦相继抵日。16世纪初,荷兰人尚未进入远东海域,他们只在地中海和南大西洋与西、葡争夺利益。16世纪中后期,荷兰海军实力逐步提升。荷兰人遂大胆探索远东地区,染指亚洲利益。1598年,6家公司资助22艘荷兰船 (商船或探险船,非军舰)驶向亚洲,开展商贸调查和地理探索,其中有5艘船开赴日本。②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9.此次远航异常艰辛,最终只有“利夫德号”坚持下来,完成横渡太平洋的壮举。③Neil Pedlar,The Imported Pioneers,Westerners Who Helped Build Modern Japan,p.34.1600年4月中旬,荷兰船在总领航员亚当斯的带领下,停靠于日本九州岛的东海岸,这是荷兰人首次来到日本。④R.Montgomery Martin,China:Political,Commercial,and Social:An Official Report to Her Majesty's Government,Vol.1,London:Brewster and West,1847,p.293.“利夫德号”上本有船员110人,抵日时仅剩24人。⑤Ernest S.Dodge,Islands and Empires:Western Impact on the Pacific and East Asia,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6,p.255.起初,日本渔民为奄奄一息的船员提供了帮助。⑥Matthew Calbraith Perry,Japan Opened:Compiled Chiefly from the Narrative of the American Expedition to Japan,London:The Religious Tract Society,1858,p.11.但当领主将此事上报将军后,荷兰人立即被关入监牢。其原因是西、葡两国之人从中挑拨和诽谤,天主教徒认为,陷害荷兰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大肆诋毁新教徒,利用幕府铲除异己。耶稣会传教士罗德里格斯 (Rodriguez,1561—1633年)记载道:“日本人误以为荷兰人是西班牙、葡萄牙人,所以友好地对待他们。不过当耶稣会及葡商得知新教徒到来后,立刻将他们宣传成无恶不作的海盗。”⑦Ilza Veith,“Englishman or Samurai:The Story of Will Adams,”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5,No.1(Jan.,1945),pp.19-20.葡萄牙史学家科尔霍·巴布达 (Coelho Barbuda)提到:“荷兰人是优秀炮手,除了这点,他们只能被当成异教徒烧死。”⑧C.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 -1650,Manchester:Carcanet Press,1993,p.285.总之,西班牙、葡萄牙人认为“利夫德号”是邪恶的海盗船,必须将抵日的新教势力扼杀在摇篮中。⑨科斯塔:《耶稣会士和新教徒到达日本》,《澳门文化杂志》,2007年夏季刊,第55页。

在此危机关头,领航员亚当斯发挥了巨大作用,几乎以个人之力拯救了团队。荷兰人被关入监牢后不久,亚当斯有幸被德川家康召见。[10]Y.Takekoshi,The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History of the Civilization of Japan,Vol.1,London:Routledge,2003,p.105.经过三天接触,家康被亚当斯的博学打动。家康认为,新教徒的到来让日本有了选择余地,他第一次听说欧洲存在只经商、不传教的国家。经过再三考虑,家康决定留下荷兰人。他告诉耶稣会:“我不会惩罚他们,荷兰人对日本没有威胁。”[11]Y.Takekoshi,The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History of the Civilization of Japan,Vol.1,p.293.亚当斯在地理、天文、机械等学科上有一定造诣,且懂得两门外语 (葡、荷语)。到达日本后,他还学会了日语。最初,家康任命亚当斯担任宫廷翻译,取代了葡萄牙人特库祖 (Tcuzzu)的角色。后来,又令其代替传教士罗德里格斯,担任幕府的外交顾问。亚当斯尽力为将军服务,家康被他的勤劳和忠诚打动,特为其赐姓 (名)三浦安针,授予其武士头衔。[12]亚当斯是日本首位白人武士,也是16—17世纪唯一获此头衔的欧洲人。至此,荷兰船队仅剩的24人终于保住性命,开始了荷兰人在日本的艰辛“创业”。

“利夫德号”的幸存者最初无法开展贸易,他们的船只被毁,而且船上并未带来商品。[13]William Elliot Griffis,Japan in History,Folk Lore and Art,Whitefish:Kessinger Publishing,2007,p.194.但荷兰人可以在日本自由活动,幕府给予基本生活费。①岩生成一:《日本の歷史·14·鎖国》,東京:中央公論社1966年版,第136页。当荷兰幸存者在日本等待消息时,其同胞正在东南亚与西班牙、葡萄牙争夺制海权和势力范围。1605年,两名荷兰人受家康委托,前往帕塔尼 (马来半岛东北部,亦称北大年),邀请荷兰人来日经商。1606年,两名荷兰代表来到东南亚,将家康的朱印状交给指挥官科莱里斯·曼特立夫·德·乔格 (Cornelis Matelief de Jonge)。乔格随即派手下桑特沃特率船开赴日本,但此船在航行途中遭遇风暴,最后失踪。1607年,奥兰治亲王又令指挥官维霍伊文率舰队前往亚洲,并叮嘱其派船前往日本考察。②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0.不过荷兰与西班牙、葡萄牙两国正在激战,维霍伊文暂时不能安排该任务。③Yetaro Kinosita,The Past and Present of Japanese Commerce,New York:Kessinger Publishing,2008,p.66.1608年2月,帕塔尼的荷兰行政官维克多·斯普林科克 (Victor sprinekel)写信向亚当斯解释道:“我们忙于对付敌人 (西、葡),必须全力以赴。在未来两年内,我一定会派1-2艘商船抵日,希望这不会令您失望。”④William Corr,Adams The Pilot:the Life and Times of Captain William Adams,1564 -1620,New York:Routledge,1995,p.111.

1609年5月4日,维霍伊文派荷兰商人亚伯拉罕·范·登·布雷克 (Abraham van den Broeck),率荷兰船“带箭的红狮号”(Rode Leeuw met Pijlen)和“格里芬号”(Griffioen)前往东亚。其主要任务是去台湾海峡抢劫葡萄牙船。荷兰人在经过帕塔尼时,装载了生丝、胡椒和铅。运载这些商品并非为了交易,而是一种掩饰。如果他们拦截葡萄牙船失败,幕府可能怀疑荷兰人抵日动机,届时可用经商为借口进行解释。由于时间估算错误,拦截葡萄牙船的计划失败。1609年7月1日,荷兰船抵达平户。相关记载提到:“1609年,澳门葡船再次抵达长崎。此外,港口还出现了两艘不同旗帜的‘黑船’(欧洲船,船体为黑色),这令所有人吃惊。他们为追捕葡船而来。荷兰人的到来让平户大名松浦隆信喜出望外,他一直嫉妒长崎的繁荣,早就希望其他欧洲国家能给平户带来同样的机会。于是松浦氏尽力帮助荷兰人,试图互通贸易。”⑤岩生成一:《日本の歷史·14·鎖国》,第140页。松浦氏给荷兰人送去各种补给,荷兰人为此鸣炮致谢。

荷兰人随后找到亚当斯,聘请他担任翻译、顾问和谈判代表。在亚当斯的陪同和指点下,荷兰人顺利谒见家康,并呈上奥兰治亲王的亲笔书信。7月25日,家康在回信中 (朱印状)写道:“荷兰船不论所到何港,不可有怠慢,须遵守此旨,以为往来……。”⑥加藤三吾:《三浦の安針》,東京:明誠館書店1917年版,第180页。通商朱印状允许荷兰人在日本各港自由登陆和往来,允许他们设商馆,并保证其安全。此外,荷兰人还可以买卖任何商品,且价格不受限制。荷兰人也答应将军,每年派1-2艘商船来日。此为日荷贸易之开端。⑦Matthew Calbraith Perry,Japan Opened:Compiled Chiefly from the Narrative of the American Expedition to Japan,p.14.

1609年9月20日,荷兰人在平户建立商馆。⑧荷兰语称商馆为Factory或Comptoire。荷兰人选择平户有两点考虑:在平户,将军能够提供保护。平户大名也欢迎荷兰人,安全的贸易环境尤为重要;长崎已被葡萄牙人控制,荷兰人难以撼动其势力,也不愿意与他们同享一港。平户的地理条件虽不如长崎,但这里没有其他欧洲国家的竞争。荷兰商馆第一任指挥官⑨日语称商馆指挥官为甲比丹、馆长或领事。是雅奎斯·斯派克 (Jacques Specx),其职责为管理商馆和经营贸易。[10]C.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1650,pp.288-289.商馆最初的规模较小,设施落后。随着贸易的开展,商馆规模逐渐扩大。除了平户,荷兰人还在江户、大阪、京都、浦贺、骏府、堺、长崎等处设分馆。通常来讲,荷兰人只需赠送礼物给将军和重要官吏,即可免去各类税收,此乃发展贸易的天赐良机。

二、日荷贸易的开展

当时的日本急需中国商品,但中国明朝禁海,中日勘合贸易 (官方贸易)已经中断多年,只是偶尔有些不成气候的走私贸易。日本市场的中国商品基本依靠葡船运进,葡商成为中日贸易的最大中间商。荷兰和葡萄牙商人带来的商品大致相同,①村上直次郎:《西洋商業史》,東京:明治大學出版部1900年版,第161页。以丝绸 (包括生丝和丝制品)、黄金、布匹为大宗,其中又以生丝为重。此外,荷兰人还带来一些西洋货,如:显微镜、望远镜、闹钟、铅笔等。②Neil Pedlar,The Imported Pioneers,Westerners Who Helped Build Modern Japan,p.41.荷兰主要从日本运走白银以及少量漆器、瓷器、雕刻品、屏风和海产品。

荷兰人发现东亚贸易基本是为了解决中国白银和日本生丝的需求问题。他们正确地总结出葡萄牙人在日成功的经验:将中国生丝运到日本,将日本白银运到中国,赚取其中差价。荷兰缺乏资源,本国商品仅限奶酪、黄油等农产品。荷兰人到达日本后必须从亚洲各地购得日本需要的商品后,才能开展贸易。这些亚洲商货反而迎合了日本人的口味。最初,日荷贸易数量少、利润低,荷兰还无法撼动葡萄牙对日贸易的垄断局面。但荷兰人并未放弃,一直坚持发展以生丝为主的对日贸易。幕府实行丝割符制度③丝割符制度简单地说,即三地日本豪商 (后来发展到五地)垄断购入葡商运来的生丝,然后再分配给普通日商。最开始的三地为堺、京都、长崎,后来大阪和长崎加入其中。由丝割符行会制定的丝价通常较低。参见:岩生成一:《日本の历史·14·锁国》,150页。后,荷兰人看到机会,因为他们不受丝割符限制,可以自由买卖生丝。相比之下,葡萄牙人受到的影响较大,他们必须接受“丝割符”制定的垄断低价。17世纪20年代,日荷生丝贸易出现转机。基于财富的积累 (通过劫掠葡国商船)及亚洲据点的合理运作,荷兰人已经能够稳定地采购到一定数量的生丝运往日本。英国人科克斯记载道:“荷兰船今年 (1618年)运来一批生丝,赚取4000两白银。”④Richard Cocks,Diary of Richard Cocks 1615 -1622,London:Elibron Classics,2005,p.64.1624年,荷兰在抢劫葡船的同时,还能从据点帕塔尼进货,这是一个较稳定的生丝来源。这一时期,荷兰运入日本的生丝与其他运入商品的比例约为9∶1。1628—1632年,日本与荷兰发生冲突,日本禁止荷兰人开展对日贸易,以示惩戒。1632年,荷兰与幕府修好,此时的中国大陆正值明末清初的动乱时期,荷兰人与统治中国东南沿海的郑芝龙集团达成协议,大量购入走私货(以丝商品为主)。1634年,荷兰人将640担生丝运入日本。⑤R Robert L.Innes,“The Door Ajar:Japan's Foreign Trade in the 17th Century,”Ph.D.Diss.,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0,p.391.1635年,日本朱印船停航后,荷兰人独霸东南亚市场,陆续在暹罗、柬埔寨、交趾等地设据点,大量收购生丝。

锁国前日荷贸易主要商品统计表

(备注:“-”表示数据不详。1荷兰盾约为0.3两白银。资料来源:田中健夫:《日本前近代の國家と対外関係》,東京:吉川弘文館1987年版,第420-421页;行武和博:《寛永後期における幕府の対外政策とオランダ船貿易》,藤野保编:《近世国家の成立·展開と近代》,東京:思文閣1998年版,第41页;C.R.Boxer,The Great Ship from Amacon,Macau:Instituto cultural de Macau,1988,p.147;Ernst Van Veen,“VOC Strategies in the Far East(1605 -1640),”Bulletin of Portuguese/Japanese,Vol.3,Universidade Nova de Lisboa,p.102.)

上表反映出几个问题:(1)1624年以后,日荷生丝贸易量逐年增加。无论荷兰人用何种方式采购货物,每年都能保证有一定数量的生丝运往日本;(2)从生丝、丝制品占所有商品的百分比看,荷兰贯彻了以丝为主的贸易政策,并取得成效;(3)从17世纪30年代起,日本丝商品市场发生变化,继葡萄牙被强行纳入丝割符制度后,荷兰、中国人也不能幸免,生丝利润逐年下降。(4)荷兰人的精明之处在于及时汲取葡萄牙人的经验。30年代,葡萄牙人开始调整对日贸易的商品种类,从运入 (日本)生丝转为运入丝制品。荷兰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于是紧跟葡萄牙脚步,改变贸易策略。从表中丝制品数量增多、生丝数量下降的现象便可看出其中端倪。实践证明,荷兰人顺应了当时的贸易形势;(5)荷兰从日本运走的白银逐年递增。最初,荷兰人赚取的利润较少。17世纪30年代,英、西相继退出日本市场。虽然荷兰还不是葡萄牙的对手,但其发展势头迅猛。30年代末,幕府加大对葡商的限制,荷兰运出白银的数量激增。1638年,荷兰从日本运走的白银终于超过葡萄牙的运出量。①1638年,葡萄牙从日本运走白银1 259 000两,比荷兰人运走的白银少三百多万两。有关葡萄牙人从日本运出白银的具体分析,参见张兰星:《切支丹时代欧人从日本运出白银分析》,《世界历史》,2011第2期,第81-82页。1640年日本锁国后,荷兰暂时独占日本市场。

在对日贸易的欧洲四国中,葡萄牙和荷兰是丝绸贸易的主角。英国人无法打开中国市场,更没有据点可以稳定地提供生丝。同时他们对本国生产的毛织物很有信心,运来大量呢绒。英国人对丝绸这种商品的忽视,导致其对日贸易全盘皆输。西班牙可以在马尼拉获得中国丝绸 (来自福建走私商),但这些丝绸都被运往美洲,或者在菲律宾本地被消费掉。况且西班牙人对日本市场并不重视,他们更在意如何让西班牙传教士在日本扎根。丝绸贸易的竞争直接反映了欧洲四国在日贸易状况,17世纪前20年,日荷贸易增长缓慢。但在30年代,其贸易量逼近葡萄牙。他们将大部分精力用于开发日本市场。1635年,幕府全面禁止本国海运,任何日本船不得出海或回国。荷兰抓住机会,取代日本和其他欧洲国家,成为暹罗、马尼拉等东南亚地区重要的贸易伙伴。同年,葡商只能在出岛②1635年,将军令长崎商人出资,为葡萄牙人在长崎附近修建了人工岛——出岛。建岛目的是为了禁绝基督教。开展贸易,其活动必须受到监视。1638年,荷兰运往日本的商品总价值为3 760 000盾 (gulden,荷兰货币单位)。同时,将军也在考虑彻底锁国。当时的荷兰基本取代葡萄牙,成为日本最大的 (西方)贸易伙伴。不过,幕府仍不放心。9月,幕府仔细分析了荷兰商馆提供的“本年度荷兰船来航平户输入品备忘录”,还派人频繁咨询商馆,以确认其供货能力。1639年5月22日,幕吏酒井忠胜告诉荷兰商馆指挥官卡隆 (Caron):“将军打算驱逐葡萄牙人,并有意将通商朱印状仅授予荷兰一国。”③山本博文:《鎖国と海禁の時代》,東京:校倉書房1996年版,第76-78页。通过多年经营,荷兰人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卡隆随即表示愿意积极配合,不辜负将军信任。两个月后,幕府发布锁国令,彻底驱除葡船、葡萄牙人。

三、荷兰人立足日本的原因

日本锁国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被逐出日本,英国人亦退出日本市场,荷兰成为日本唯一的西方贸易伙伴,其成功立足日本的原因值得深入探讨和分析。

(一)荷兰东印度公司及荷属亚洲据点的成功运作

荷兰人在亚洲的活动主要通过联合东印度公司 (荷兰语为De 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简称VOC)实现。公司不仅是金融贸易机构,还代表荷兰政府在亚洲签订条约、发动战争及建立据点,并且在亚洲充当荷兰临时政府角色。公司还对亚洲天主徒进行经济、军事双重打击,削弱西班牙、葡萄牙势力是其主要任务之一。C.R.博克舍曾把东印度公司称作“国家中的国家”。17世纪初,公司确立了东亚贸易重点,将注意力集中于日本。公司称:“尽管我们在中国海有了立足之地(台湾),但贸易结果仍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应该尽量开发日本市场。”①Mark Vink and George Winius,“South India and the China Sea:How the VOC Shifted its Weight from China and Japan to India Around 1636,”George D.Winius(ed.),Studies on Portuguese Asia,1495-1689,Aldershot:Ashgate,2001,pp.134-137.实践证明,(荷)东印度公司做出了正确选择。

荷兰人能够成功插足亚洲市场,必须感谢他们的“老师”——葡萄牙 (人),正是葡萄牙人创造的贸易网络成就了荷兰的成功。②Om Prakash,Euro-Asian Encounter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a,2003,p.26.荷兰商人奥登巴内维特 (Oldenbarneveldt)总结道:“东印度公司全面收集西、葡在亚洲开展贸易的资料,并仔细研究,这方面他们胜于英国人。”③C.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1650,p.287.为了方便对日贸易,荷兰人曾尝试在日本附近建据点。他们一度把中日之间的朝鲜作为对象,不过朝鲜曾被日本侵略,日朝矛盾不利于贸易。而且朝鲜依附于中国,征服朝鲜或强行登陆朝鲜会引来麻烦。他们知道亚洲贸易的关键在于中国,1604年,荷兰人尝试与中国沟通,但明朝实行闭关政策,荷兰人被拒之门外。此举还遭到澳门葡萄牙人的坚决反对和强烈阻挠。1607年,他们再次与中国交涉,但明朝廷不予理睬。屡遭失败后,荷兰人暂时放弃中国大陆,从其他地方间接获取中国商品。他们开始在万丹 (位于今印尼的伊斯兰古国)、古里 (又称卡利卡特,Calicut,位于今印度南部)和苏拉特 (Surat,位于今印度西部)采购货物。④高淑娟、冯斌:《中日对外经济政策比较史纲》,清华大学出版2003年版,第187页。从巴达维亚到平户,荷兰人建立了多处据点,功能各不相同。荷兰人穿梭其间,担当中间商角色。他们在南亚购入纺织品,销往东南亚。然后在东南亚购买生丝、苏木及海产品,运往日本。最后从日本换得白银,再次投入东南亚和南亚市场。⑤島田竜登:《オランダ東インドのアジア貿易》,歷史科學協議會編輯:《歷史評論》,校倉書房,2003年12月號,總664號。

尽管荷兰人抢得一些东南亚据点,但还是想在中国附近开辟据点。他们无法在大陆沿岸设点,遂将注意力转向与大陆隔海相望的台湾。荷兰人强占台湾基于两点考虑:首先,荷兰人若在台湾立足,便可采购大陆商品。其次,荷兰人一旦独霸台湾海峡,便可拦截经过这里的商船。强占台湾后,荷兰人受益匪浅。这里迅速成为荷兰与中国、日本、菲律宾、暹罗、柬埔寨等地开展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在对日贸易中,荷兰人终于抢到一个类似于葡据澳门的据点。⑥C.R.Boxer,Portuguese Merchant and Missionaries in Feudal Japan,1543-1640,London:Variorum Reprint,1986,1-17.(说明:此书比较特殊,是一本选编著作,分几大部分,文中用罗马数字表示,按照原书每部分有不同页码,而且没有统一页码,遂I-17就表示第一部分所节选原著的第17页)。由于台湾据点能够保证相对稳定的货源,亚洲的荷兰人逐步由“海盗”向“商人”转变。另外,荷兰力图控制马六甲海峡。荷兰人认为,马六甲是远东航线的必经之地,是开展亚洲贸易、控制亚洲海权的关键。

(二)抢劫商船为日荷贸易奠定基础

初抵亚洲的荷兰人并非商人,更像是海盗。海上抢劫是他们获得商品的主要方式,也为其开展贸易积累了资本。17世纪初,荷兰人寄予厚望的香料贸易并未带来巨额利润。为了维持 (荷)东印度公司正常运转,劫掠远东海域的商船是增加公司经费最快、最好的办法;(占领台湾前)初来乍到的荷兰人没能打开中国大门,甚至不能从其他亚洲国家采购足够货物,于是采用劫船办法;荷兰军舰所向披靡,亚洲海域少有兵船能与之抗衡 (当时的明朝闭关,主动放弃制海权)。荷兰人发现劫船不但节省成本,还能获得诸多有用信息。但他们也清楚,劫船获利虽大,偶然性也大。从长远来看,掠来的财物并非稳定的资金。从海盗到商人的角色转化是荷兰人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荷兰人的主要劫掠对象是西、葡船及中国船 (亦称唐船),满载货物的澳门葡船是首要目标。1602年,英、荷联合抢劫了一艘从印度开往马六甲的葡萄牙船,船上装载价值300 000库鲁扎多白银的货物 (1库鲁扎多约1两白银)。⑦Warren I.Cohen,East Asia at the Cent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pp.200 -201.1603年2月,驻扎于新加坡的荷兰海军又将经过马六甲的澳门葡船抢劫一空。1629—1635年,荷兰捕获和击沉150艘葡船,①加藤榮一:《幕藩制国家の成立と対外関係》,東京:思文閣,1998年版,第229页。俘虏1500名葡萄牙人,抢劫价值750万色拉芬的财物。②1色拉芬 (Xerafine)约为1两白银。参见:辻達也:《日本の歷史·13·江戶開府》,東京:中央公論社1966年版,第264页。对于荷兰人来说,平户既是他们的销赃据点,也是军事活动基地。一位英国人在1615年曾讽刺荷兰人不知疲倦的海上抢劫:“荷兰人走在所有外国人前面,他们不辞辛劳地从各地运来生丝、绸缎、天鹅绒和其他中国商品。他们对商船特别‘感兴趣’,这为荷属亚洲贸易提供了大量货源。日本倭寇也应该学习荷兰人的敬业精神。”③Conrad Totman,Early Modern Japa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78.

随着贸易的开展,荷兰人的海盗角色开始淡化,荷兰已建立多个亚洲据点,劫船活动明显减少。通过各据点的采买和流通,他们已经能够获得稳定货源。随着 (荷)东印度公司的逐渐成熟,荷兰人即使不劫船也能正常运转。同时,日荷关系正走向稳定,他们在日本获得诸多贸易特权。加之葡国势力的衰落,荷兰人逐步转变为“合法”商人。

(三)与幕府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

荷兰人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取得幕府的信任和赏识:

第一,荷兰的成功关键源于其坚持的宗教政策,他们绝不在日本传教。荷兰人知道基督教在日本不受欢迎,而且发现传教已威胁到幕府统治。从登陆日本的那一刻起,荷兰人就坚持“只经商,不传教”原则。一名在西非做生意的荷兰商人谈道:“当我发现金矿时,感到金子就是上帝。”④Harvey M.Feinberg,Africans and Europeans in West Africa:Elminans and Dutchmen on the Gold Coast during the Eighteenth Century,Philadelphia: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1989,p.30.这虽然不代表所有新教徒的看法,却反映了新教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新教教义鼓励资本家追求商业利润,这与天主教教义恰好相反。史学者俄内斯特·S.道齐认为:“荷兰人在日不传教,坚持按日本习俗办事,此为取胜关键。”⑤Ernest S.Dodge,Islands and Empires:Western Impact on the Pacific and East Asia,p.256.

第二,荷兰人在面对将军及幕吏时,总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严格遵守日本人的等级制度。(荷)东印度公司官员曾告诫平户员工:“在日本,我们必须保持谦虚、恭敬和服从。只有这样,将军才会信任我们。‘谦虚’即行为举止得当,不能狂妄自大;‘恭敬’即不要嘲笑和讽刺日本人。在日本,我们就是低人一等;‘服从’即我们一定不能违抗幕府命令,必须服从日本习俗。总之,必须按照日本方式、方法办事。”⑥Leonard Blusse,Visible Cities:Canton,Nagasaki,and Batavia and the Coming of the Americans,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p.21.该训诫成为平户商馆座右铭。巴达维亚总督也对驻日荷兰人谈道:“你们不要在日本制造麻烦,必须适应形势,耐心等待机会。幕府不能容忍对抗,你们应该尽量谦恭,我们的角色就是可怜的商人。在这个国家,越是这样,就越能得到尊重。这是我们在日本开展贸易的宝贵经验。”⑦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3.

第三,协助将军作战也是荷兰人向幕府显示忠诚的方式之一。1600年,德川氏和丰臣氏展开关原之战,荷兰人动用“利夫德号”上的18门火炮,协助家康作战。⑧Doolan Pau,l“The Dutch in Japan,”p.36.1607年,日葡在澳门发生冲突,荷兰人立即捕获一艘葡船献给将军。在1638年的岛原起义中 (带有基督教性质的农民起义),荷兰曾出兵协助幕府镇压农民军 (原城决战)。80名荷兰士兵在15天的战斗中,向原城发射了423发炮弹 (海上124发,陆上298发)。⑨加藤三吾:《三浦の安針》,第277页。荷兰的助战遭到 (日本)国内外强烈谴责。某些诸侯诘难幕府,认为借外国人助战是日本的耻辱。国际上,荷兰因参与攻击基督徒而受舆论攻击,欧洲教会大肆批评荷兰人镇压基督徒,毕竟荷兰人也信仰基督教。荷兰人辩解道:“我们帮助的是正义一方,只不过多数起义者信仰基督教而已。”[10]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5.荷兰人的助战赢得了将军信任,有学者指出,这也是1639年荷兰人未被幕府驱逐的原因之一。①行武和博:《寛永後期における幕府の対外政策とオランダ船貿易》,第59页。

1639年,葡萄牙人被逐。荷兰人战胜其他欧洲人,最终成为日本唯一的西方贸易伙伴。但情况并非如荷兰人预想得那样好。葡萄牙人离开日本后,幕府也警告中、荷两国,如果将传教士带入日本,就烧毁其船只。同年,将军令荷兰人将商馆迁往出岛,他们似乎受到与葡萄牙人同等的待遇。②Marius B.Jansen,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London:Belknap Press,2002,p.80.面对这些限制,荷兰人感到失望和无奈。(荷)东印度公司也承认:“我们要忍受幕府制定的所有规定,这样才能与他们保持关系,才能生存。我们的贸易场面可能不热闹,但至少能安静地做生意。”③Natalia Tojo,“The Anxiety of The Silent Traders:Dutch Perception on the Portuguese Banishment From Japan,”p.126.在日荷兰人一直屈服于幕府淫威,生怕与日方发生一点摩擦。就这样,日荷双方的“和谐”贸易平静地持续了两百多年,直至19世纪初。

17世纪前期,虽有四个欧洲国家同时在日本开展贸易,荷兰却成为最终胜出者。对于荷兰人来说,他们代表欧洲新势力与新教,与之相对的是西、葡两国代表的欧洲旧势力及天主教。荷兰人在日本的成功,表明西、葡势力已经在世界范围走下坡路,英、荷等新兴资本主义国家逐步崛起。对于德川幕府来说,与荷兰人通商是最佳选择,这样既可以避免基督教传入日本,又可以获取外贸商品。近代日荷的商贸往来维持了200多年 (17—19世纪),对于整个日荷贸易史来说,日本锁国前的阶段是高潮,也是关键。正是由于荷兰人在17世纪初努力经营对日贸易,取得幕府信任,才得以在日本闭关后继续开展对日贸易。虽然锁国后的日荷贸易被局限在小小的出岛上进行,但双方的商贸交流从客观上促进了日西文化的交流,“兰学”得以兴起和传播,西方启蒙思想和先进科技从出岛商馆缓缓输入日本。正是因为这扇小窗口的存在,日本近代化的道路才始终保持着一丝“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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