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阴的故事里怀念爱情

蕊红

87岁那年，他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妻子去世。之后有半年时间，他都无法走出失妻的阴影，每日睡前醒后，摸着那空出来的半边床，他的脑子里满是妻子的影子。

对妻的思念实在无法排解，他决定画下他们的故事，尽可能地搜集过去岁月里两个人留下的痕迹。他觉得死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但将两个人的故事定格在画面上时，就好像爱妻还活在他身边。

1946夏天，他24岁，她22岁。从黄浦军校毕业的他接到父亲一封信，父亲在信上说让他在假期里回家订亲，女方是父亲世交的女儿。他和父亲到女方家相亲，走至第三进厅堂时，他看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这个定格在他记忆中的画面，让他终身难忘。

当两家长辈将他们相互介绍给对方时，两个人相视一笑，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临走时，他向她要了张照片。

在回军营的路上，他心里有了与来时不一样的感受，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多了一个牵挂的人。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那张照片亦被他视若珍宝，照片上那张石榴花底下少女明艳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欢。他将它放大贴在宿舍的墙壁上，然后又洗印了多张，将它们分送给要好的朋友，让大家分享他的思念与快乐。

1946年，内战打起来的时候，他解甲归田，回家娶了她。婚后世事动荡，他带着她过着漂泊的生活。然而他上得了战场却搞不定市场，为了生存他在贵州当雇员，在南昌开面店、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前后做过好几种职业，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只能住四面用板子搭建的“亭子间”。生性乐观的他，因为有爱相伴，能够以苦为乐。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离开大陆，但他离不开她。1958年，他因为历史问题被遣送到安徽乡下劳动改造，不得不离开他心爱的妻子。单位找她谈话：“你要与这个人划清界限。”她却说：“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马上就跟他离婚，但是现在他一不是汉奸卖国贼，二不贪污腐败，三不偷拿卡要，我怎么能跟他离婚？”正因为背后有她的支持，他才渡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他不在家，她要担负养家的责任，而靠她一个人的收入难以养活几个孩子。无奈之下，她去博物馆建筑工地背水泥，还要去医院做勤杂工倒痰盂，以换取微薄的报酬。多年的辛劳，最终累坏了她的身体，让她患上了难以治愈的肾病。

想到他在外边受苦，她无限地牵挂。那年夏天，她把家里的全部粮票集中起来，买了一斤糖。她对孩子们说：“你们父亲在外面很辛苦，这些糖要给他吃。你们每个人拿一粒，剩余的都要给爸爸寄过去，你们说好不好？”孩子们一致点头，他们很懂事。那些糖，他视若珍宝，压在枕头底，想家的时候，才拿一颗放在嘴里细细品尝。身在他乡，他深知妻子和孩子们日子的艰难，每年过春节，他将自己节省下的各种票证换成食物，用扁担挑着赶火车再搭汽车，一路颠簸赶回家，给她和孩子们改善生活。

直到21年后，他才落实政策，和她得以团圆，而这个时候，他们的第三代都出生了。他终于能在家里看书练字，而她则在床上给孙儿讲故事。这段时间，成了两人短暂的温馨时刻。

没过多久，她的肾病越来越严重，只能靠透析生存。肾病还未治愈，她又得了老年痴呆症，有的时候，连他也会忘记。看着她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万分的样子，他心疼之下总是极力照顾她，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吃药、吃饭、陪她做腹部透析、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她说想吃什么，无论多晚他都会出门去买。

就这样照顾了她多年，在他87岁的时候，她离开了人世。此时，离他们结婚60周年纪念日仅差几个月。弥留之际，已将他忘记好多年的她，忽然偏过头，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澈，直愣愣看着他苍老的脸，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过脸庞，然后撒手西去，将自己的至爱独自留在了人间。她的最后一滴泪，成了他画册的最后一幅画。

看着她闭上了眼睛，他悲凉之余，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久久握着她仅余一丝温热的手，等到完全冰凉后，他剪下她的一缕银发，用红丝线仔细扎起来。她留给他的东西，除了这缕头发，便只有她生前一直带着的细金戒指。她的骨灰，他没舍得下葬，而是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让她陪着他，就像她在世一样。

这段凄美爱情故事的主人公是饶平如老先生和他的妻子毛美棠。如今，饶先生的画册已经出版。画册中所展现的故事，真实，自然，温暖，单纯，且独一无二。他的画册在让读者感动和温暖的同时，也教育了那些信奉速食爱情的年轻人，让他们相信，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爱情的开始。

“人生苦短，青春难再，莫负初衷，相敬相爱。凡事包容，凡事期待，凡事相信，凡事忍耐。白头到老，幸福愉快，地久天长，真情永在。”这是饶先生对年轻夫妇的真诚祝愿，也是他与妻子爱情生活的真实写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