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谋与浔商间的文人情结

蔡圣昌

朱祖谋（1857—1931），字彊村，晚清词家的领军人物，民国时期，他以遗老的身份闲居沪上，结社吟诗，不问政治，以一个旧知识分子的清淡对待国内的政治纷乱。那个时期，正是浔商风靡上海滩的时候，浔商中也不乏有知识分子，他们在获得了一定的经济财富以后，也注意把精力转移到文化事业上来，于是，朱祖谋和浔商之间就有了密切合作的契机。

1916年，湖州南浔丝业公所董事梅履中等人发起，仿照上海总商会的组织形式，成立南浔镇商会。其目的是为了保护各个丝行的利益。1921年，经当时的北洋政府农商部批准，并颁发钤记，南浔镇商会正式成立。镇商会成员公推庞元浩担任首任会长，庞元浩是当时南浔“四象”之一，他不同于其他南浔富户，赚了钱以后就跑去上海滩享受大城市的繁华，而是安心留守家乡，为乡梓公共事业尽心。1922年，庞元浩出面与湖商、浔商共同协商治理荻塘堤岸工程。这一项工程自1923年开始一直到1928年竣工，庞元浩除了捐款以外，还担任工程主持人，经常奔波于工程现场。1925年，庞元浩发起建造南浔商会会所，并且带头捐款。会所建成以后，他去上海请朱祖谋撰写题文。据《朱彊村年谱》记载：（1925年）十一月上旬，他为湖州南浔庞元浩撰并书《保障乡里颂》。此“颂文”洋洋洒洒共有九百多字。除了开头部分以外，其余每一句都用四字骈文，对仗工整，真是一片优美的赋文。其中写道：“霅水之东，吴江之西，襟带江浙，是为浔溪。远峰出云，近水漾縠，缭青萦白，舳舻相属。弦歌成市，簪缨聚族，贩夫牧竖，人皆水玉。户敦廉让，家修礼俗，粲乎隐隐，文哉郁郁。百年承平，乐此衍沃……”

民国的沪上，遗老们结社赋诗，是为风雅之举。1915年2月4日，浔商周庆云和一些诗友在沪上发起成立舂音词社，并推举朱祖谋为社长。《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是年载，府君创舂音词社，初夏为第一集，以樱花命题，限调“花犯”，推朱沤尹年丈（朱祖谋）为社长（先后入社者有：朱沤尹、徐仲可、庞檗子、白也诗、恽季申、恽瑾叔、夏钊丞、袁伯夔、叶楚伧、吴瞿安、陈倦鹤、王纯农诸先生）。周庆云曾作诗云：“义熙甲子私家编，脉脉江山空自怜。”表达了诗人对山河破碎的感叹。这也从另一个方面看出，遗老们闲情赋诗的时候也在关心着国家的命运。

《彊村语业笺注》词集有《新雁过妆楼》（和梦坡）词，正是朱祖谋那时候所作。舂音词社共办了三年。1930年，周庆云和夏敬观等又发起成立沤社，先后加入者有朱祖谋、程十发等二十多位名人。朱祖谋和夏敬观共同担任社长。

1921年农历四月初八，周庆云夫人张氏六十大寿，周在杭州西溪为夫人举办放生会，朱祖谋应邀参加，并为其赋词《浣溪沙——梦坡德配张夫人六十寿，作放生会于西溪，为赋此阕》：“黾采澄鲜片玉词。春波溶漾放生池。延年美意嗣萱闱。佳谶旧溪龟左顾，长生新曲鹤南飞。鸳鸯遐福本相宜。”

1923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庆云六十大寿。诸多文人以文贺寿，朱祖谋也写了贺词。

周庆云还是著名的古琴专家，他不仅擅弹古琴，而且收藏一部国家级的文物“宋徽宗的松风琴”，并且撰写了《琴史补》等古琴学著。1920年农历九月初一，周庆云在上海寓所“晨风庐”举办琴会，朱祖谋应邀出席。这次琴会周庆云共邀请一百多位名人参加，其中著名的古琴专家三十多人。“与会者百数十人，操缦者三十余人”，真是风流雅集，沪上流芳。

湖州历代文人荟萃，明清时期词人众多。但是过去很少有人对湖州历代词人的作品加以总结。昔时，汪谢城曾录竹坨、樊榭、毂人三家词，并戏题《眼儿媚》词云：“秀州也好，杭州也好，忘了湖州。”朱祖谋后来特别编写《国朝湖州词录》六卷。浔商刘承干为此刊刻。刘承干后来在题跋中说：“《国朝湖州词录》六卷，朱彊村侍郎曩编。《湖州词征》所载宋、元、明诸家别集及选本之流传者，网罗维备。是编撰录小变其例，而甄采尤精，洵吾郡一代词林之薮泽也。昔汪谢城广文录竹坨、樊榭、毂人三家词，戏题《眼儿媚》一阕有云：‘秀州也好，杭州也好，忘了湖州。意似歉于吾郡声家。然则，顾雒诵是编，深美如修能隐秀，如箫士丽密，如立斋陶斋，讵不堪与西泠方轨？即荔墙一帙，守律之谨，审韵之严，虽三贤，容亦微有未逮。是编既出，吾知读者必不以广文所云而有轩桎之见存也。庚申重阳节，吴兴刘承干跋。”

除了刘承干、周庆云、庞元浩、张石铭以外，浔商蒋孟蘋跟朱祖谋也有很深的交情。

1920年，湖州富商谢子楠病逝，谢原籍浙江余姚，太平天国时移居湖州南浔，靠卖丝致富，后创办中华第一针织厂。1920年农历9月，浔商蒋孟蘋来沪上求朱祖谋为谢撰写墓志铭。朱祖谋写好以后，托郑孝胥交给蒋孟蘋。

蒋孟蘋是“南浔八牛”之一的第四代创业人。他的母亲是南浔“四象”之一的刘镛的女儿。祖上蒋维基、蒋维培兄弟都是著名藏书家，父亲蒋锡绅是举人出身。蒋孟蘋自幼熟读诗书，并于光绪二十九年考中举人。他后来在上海经营轮船、金融等实业。后又倾其心血致力藏书。并建起藏书楼——密韵楼。

蒋氏藏书从祖父辈始起，到了蒋孟蘋那里到了顶峰。他曾经以八千银元购下范氏天一阁流出在沪的图书，得其书七百一十二部，自豪于藏书界。也曾经以一千五百元的高价，购得周密《草窗韵语》一书。著名学者王国维曾经为他写下《乐庵写书图序》，极力称赞他的藏书精神：“乐庵富藏书，精赏鉴，其藏书之所曰密韵楼者，余尝过而览也。其美富远出严氏芳茱（椒）堂上，殆与汲古、述古抗衡矣。既又观其手影《魏鹤山大全集》一百十卷，则又张目哆唇，舌挢而不得下。盖海内藏书家如乐庵者，屈指计之，尚未可得四、五，至于手摸宋本至百余卷之多，非独今所难能，抑亦古所未有也……”

蒋孟蘋的父亲跟清状元张謇私交甚厚，而蒋孟蘋跟王国维交情也非常深厚。王国维在经济困难的时候，蒋孟蘋也经常给予关照。

蒋孟蘋在购得周密《草窗韵语》后，曾经邀请朱祖谋等沪上名家来他处观看欣赏。1917年6月4日（农历4月15日），刘承干《求恕斋日记》是日云：“是夜宴吴蔚若、秦佩鹤于家中。傍晚，先后至，子培、古微（朱祖谋）亦来。未几，履樛来，遂邀菊裳、益庵同入席。邀而未至者为杨芷晴。十时客散。”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是日记载：“闻纯斋至沪，寓三马路中新旅馆。夔一、益庵约同造其寓。翰怡（刘承干）亦于今晚设觞招之，约陪座……过午饭后，又同至孟蘋处观书画。老夫衰病，未能从。休息至晚，赴翰怡之约。纯斋外，尙有佩鹤、子培、彊村、履樛、夔一、益庵，宾主共九人。出宋椠书共赏，《宝氏联珠集》最精，有顾大有藏印，又有‘百宋一廛及‘荛圃藏书诸印。钱叔宝手抄《华阳国志》，南宋刻《尚书孔传》附释音重言重意本，其次赵善璙《自警编》、真西山《大学衍义》，元明间刊本，闻皆艺风老人物，欲归翰怡而谐价未成也。夔一又出周公谨《草窗韵语》两册，孟蘋以千五百元得之，可谓高价，亦可谓尤物，纸墨鲜明，刻画奇秀，出匣如奇花四照，一座尽惊，子培称之为妖书。卷首有己丑仲秋曹溪禅民弘道题‘口口法器四大字，末又有同时题记（己丑八月朔）。称‘髭行者当是一缁流，在明中叶，藏印累累。‘石磵书屋，元人俞玉吾印，又有‘张雯、‘子昭两印。明有‘都穆、‘元敬、‘朱承爵、‘存儋、‘朱存理、‘朱尧民、‘华夏诸印。摩挲久之，触手古香，令人心醉，不独世无著录，为希有奇珍也。客散已深昏。”

朱祖谋后来借《草窗韵语》校梦窗词用，作词《丹凤吟——题蒋孟蘋密韵楼图》：

孟蘋既得宋本周密《草窗韵语》为图记之。《韵语》凡六稿，咸淳重光協洽陈存敬序，乙亥李彭老、李莱老题诗。按《癸辛杂识》，至大戊申，草窗年七十七，则生当绍定壬辰，《韵语》纪年至甲戌，年四十三，盖中年以前之作。南宋江湖词人兼以诗传者，惟姜尧章最著。草窗诗风格稍逊，而举体修洁，庶几近之。又生长行都，栖息苕霅间，山水清音，自异凡响。卷中自元代至康熙时题识殆遍，乃未入藏家著录，洵希世之秘笈矣。

坐拥连床缃缥，带草春窗，英光深烛。真珠船到，开卷蠧尘轻簌。元和蜕取，义熙题遍，尽有书城，能消陵谷。过眼云烟漫省，唤起词仙，一笑来伴幽独。

按谱笛中世换，旧賓断碧凄剩馥。蔓草王风感，甚芳菽疏雨，清事能续。吟边今古，一抹弁峰寒绿。送尽飞鸿，三径晚、憺凭阑心目。古芸隐处，珍重文字福。

1930年晚秋，朱祖谋回吴兴老家数日，归途中，他乘舟过湖州碧浪湖，作词《芳草渡·还乡末旬，旋復别去，经碧浪湖作》：

滴梦雨，又涨绿霜波，细尘麴洒。照落枫临岸，丹黄对展岩画。林表蟾镜挂。迎扁舟东下。渐岁晚，缱绻寒卮，却背乡社。

牵惹。酒悲顿起，倦理双溪渔隐话。便赢取、青山落手，沈吟钓竿把。荡人海气，恣曼衍、鱼人修夜。问甚日，细听回帆鼓打。

暮年赋词，表达了词人对家乡的无限眷恋。

1931年7月，朱祖谋和周庆云等一批词友又在沪上雅集。这是有记录的朱祖谋最后一次跟浔商等朋友雅集。11月，朱祖谋开始卧病不起。

1931年12月30日，朱祖谋在上海寄庐逝世，享年七十五岁。朱祖谋仙逝，浔商失去了一位文坛好友。而这一年，日本人发起了“九·一八”事变，先占领东北三省，后开始大举侵略中国，浔商们再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去舞文弄墨，几个藏书家也时刻担心朝不保夕，纷纷抛书另寻出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