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梅毒带来的痛苦和烦恼

2014-12-13 19:18余凤高
书屋 2014年11期
关键词:福楼拜梅毒旅游

余凤高

《公认看法辞典》是1911—1913年间从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的笔记中收集起来的一部书,书中的条目反映出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特异社会现象,如下面一些涉及健康和疾病的条目:

脱发:因年轻的不慎行为或孕育伟大思想的结果。

便秘:所有文人都便秘。

淫荡:年长的单身汉所有疾病的来源。

湿疹:健康的标志。

痔疮:来自于坐石凳子或热炉子的关系。别想治好它。

疝气:每个人都有,只是没有意识到。

催泻剂:偷偷地用。

手淫:违反自然意向的自我玷污,通常有非常直接的后果。

水银:杀死病人连同疾病。

神经官能症:往往是一种假象。

睾丸炎:绅士的疾病。

粉刺:在脸上或其他各处。健康、血液强健的征象,永远挤不完。

分泌液:应该高兴它们的产生并为人体能有这么多的液体而感到惊讶。

梅毒: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它传染过。

福楼拜的父亲是一位医学教授和外科主任,母亲也是医生的女儿,从小在父亲的医院里耳闻目染,对健康和疾病特别敏感是很自然的。但是命运的作弄使他沾上了最不健康的三条:淫荡、梅毒和水银;毕生为此而忧心,受尽痛苦。也许,说起来也不奇怪。著名牛津学者和思想家泰奥多尔·泽尔金在《法国,1848—1945》中这样阐述福楼拜时代的梅毒:“梅毒对法国确实是一极大的伤害。福楼拜在《公认看法辞典》中把它界定为几乎和感冒一样的普遍:‘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它传染过……一半的梅毒患者将此病传给十四至二十岁的人,中产阶级中,十分之一在学校里就染上梅毒……进学校时就开始逛妓院。假日和星期四的半天,妓院里挤满了在校学生。”

福楼拜从小就对“性事”十分敏感。早在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诺曼底海滨见到二十六岁的美貌女子爱丽莎·福科·史莱辛格之后,他便对她产生“巨大的”情欲。他每天都去远远地观望她,特别在凝神注视她的被海水濡湿的泳装下面的躯体轮廓时,他的心就“剧烈地跳了”。后来有一天看到她在为孩子哺乳,他甚至想:“我若把我的嘴唇置于这乳房上,我的牙齿是会猛烈地咬住它的。”后来,爱丽莎·福科·史莱辛格和丈夫成了他的终生挚友,并被作为阿尔努夫人的原型写进他的小说《情感教育》中。同年,有材料说,福楼拜曾与他母亲的年轻女仆、一个美貌动人的农村女子发生性关系。

福楼拜八年制中学毕业后,父亲为他安排了一次长途旅行。在马赛的一家小旅店“黎塞留旅馆”,福楼拜见到旅馆老板的女儿欧拉莉·傅科。这个年纪三十左右、“相貌十分动人”的女子,她慵懒的神态极富性感,让福楼拜先是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并吻了她。到晚上欧拉莉来他房间时,福楼拜便与他度过一个销魂之夜,他形容说这是一段“猛烈的、燃烧的爱情,有如落日之时雪原上的美丽的夜晚”。

此后,福楼拜就常去逛妓院。在十八岁生日之后两个月写给欧内斯特·谢瓦利埃的一封信中,福楼拜曾说到他逛鲁昂的一家妓院的情况,并坦承说他或许在1841年二十岁进巴黎法学院之前就被传染了梅毒。到了巴黎,他照样一次次去这类地方。他的朋友、诗人阿尔弗雷德·勒普特樊曾给他提供过巴黎几家“院儿”的地址及几个女孩的名字。“维基百科”写道:“从1846到1854年,福楼拜和诗人路易丝·科莱有过一段交往,他给她的信还留存。离开巴黎后,他回到塞纳河附近、靠近鲁昂的克鲁瓦塞,在那里度过他的余生。他偶尔去往巴黎和伦敦,他那边显然有一位情妇。福楼拜从未结婚。据他的传记作者埃米尔·法盖,他与路易丝·科莱的私通是他唯一严肃的浪漫关系。他经常去妓院。”

成为作家后,福楼拜喜欢旅游。虽然路易斯·科莱说他并不真的爱旅游,他爱的是旅游的想法,旅游的回忆,可不是旅游本身;他的旅伴马克西姆·迪冈说他在那次东方之行中,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麻痹中度过的。但他喜爱旅游却是真的。有研究者曾绘制出一幅福楼拜旅游的路线图,标出他旅游的时间和地点,并指出,他一生主要的旅游共有五、六次,零星的次数更不计其数,称他可能算得上是一位旅行家。至少,对福楼拜来说,旅游的一大受益是有助于他的创作,在旅游中激发灵感、收集材料。不过除此之外,他可能还有外出猎艳的向往。

1849年10月22日星期一早晨,福楼拜又要动身远行了,在迪康和仆人伴随下,于1849年11月到达目的地埃及,并在亚历山大港呆了两个月:1849年12月和1850年1月。他们不忘观赏大金字塔、狮身人面像以及古埃及帝国全盛时期的都城底比斯的遗址等风景名胜。但是有一个人还是吸引着他。于是,他们在3月初到达了卢克索和阿斯旺中间尼罗河湾口的埃斯纳。埃斯纳虽然是一个小镇,但在法国甚至国外几乎无人不知,它的闻名是因为从1834年起,全埃及最著名的职业妓女都根据政府的禁令被遣送到这里。

这里的一个“索价甚高的”高等妓女叫库楚克—哈内姆,其实这不是她的名字。福楼拜说她来自大马士革,其实她的身世谁都不知。库楚克—哈内姆“高挑的身材,年轻、充满活力;强有力的肩膀,丰满的乳房,右臂刺有一段《可兰经》里的诗句”。她在奉献她的肉体之前,先要展示她的舞艺,特别是她著名的“蜂舞”中的舞步:她站立在那儿,陷入抑郁的沉思中。突然,一只昆虫带着嗡嗡声飞进她的内衣里,于是她惊恐地逃跑,在快速的舞步中,以脱衣舞的派式挑逗地将衣服一件件脱下。

福楼拜与库楚克—哈内姆一起呆了两个晚上,一是1850年3月6—7日,周三至周四的晚上;另一次是在七个星期之后的4月26—27日,即周五至周六那晚。

福楼拜从库楚克—哈内姆那里吸取了灵感,他后来创作《圣安东尼的诱惑》(1874年)和《三故事》(1877年)中的《希罗迪娅》时,便是以她和她的舞蹈来描写书中的示巴女王和莎乐美的。与此同时,他从库楚克—哈内姆那里也带回另一件“礼物”——梅毒。1850年11月14日,福楼拜在君士坦丁堡给他的文友、诗人和剧作家路易·布耶的信中写道:“我想告诉你,亲爱的先生,我在贝鲁特已经有七个下疳了(我第一次注意到它们是在罗德岛),最后融合成两个,然后成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从(土耳其的)马尔马里斯骑马到士卖那。每天早晚,我都给我可怜的下体清洗敷裹伤口。最后它自己好了。两三天内,伤疤会愈合。我现在正尽力照看它。我怀疑是一个摩洛哥的女人,或者一个土耳其的女人给我的礼物。是土耳其人还是基督徒?哪一个?真是问题!那是《两世界评论》所想不到的‘东方问题的一个方面……上周,马克西姆虽然已六个星期没有私通了,还是发现有两处伤口,我觉得很像是一个双头下疳。如果是的话,那就是我们出发以来他第三次得的痘疱(梅毒)。哪还像什么为健康而旅游。”endprint

在旅途中过了一年多之后。福楼拜感到疲惫不堪,十分劳累。他的头发开始掉落,牙齿也开始松脱。他思念他的母亲和此前在鲁昂的生活,他渴望回家。

当时,汞即水银疗法被认为是医治梅毒的标准药物,主要就是用汞制作的碘化汞油膏涂抹创口,只是治愈之后,病体仍会复发,所以必须长期使用,以致当时流行一句谚语说:“与维纳斯共度一宵就得与汞厮守一世。”

几年下来,梅毒把福楼拜折磨得痛苦万分、烦恼不断。他夜不能寐,1853年10月的一个晚上,还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梦中,福楼拜告诉布耶说,他全身都长出了脓疱,脓疱变成一条条绿色的蛇,“涌向我躯体全身,有如礁石上面的海藻”。这梦境所隐含着的预感不久就实现了。1854年8月,福楼拜出现严重的健康危机:在《包法利夫人》快近完成时候,福楼拜在给布耶的信中这样描述他的疾病和治疗状况:

通便、清洗、排汗、水蛭、发热、腹痛,不眠的三个晚上,大量讨厌的事,我的一周就是这样过的,亲爱的先生。从周六晚以来,我就什么都不能吃。简单说吧,周六夜里,我的舌头突然肿得我以为它要变成公牛的舌头了。它从我嘴里凸出,我不得不死死撑开下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太痛苦了。不过从昨天开始,我就好一些了,多亏水蛭和冰。

你该是收到我周六晨发出的一封信的——它一定已经丢失了。一个星期我都患这令人厌恶的病。多可怕的水银唾液呀,我的先生,不能让我说话和吃东西,还有糟糕透顶的发烧,等等。最后,多亏通便、水蛭和灌肠(!!!),和我“强壮的身体素质”,才使我得以摆脱。我不会奇怪我这肿瘤和随之出现的炎症都会消失,因为它如今已经减少一半了。尽管这样……六周内我不会去咨询伟大的(巴黎著名的梅毒专家)菲利普·里科尔。在此期间,我一直涂抹碘化汞。

患了梅毒并应用这种水银疗法,使福楼拜无可奈何,甚至涂得下身全变成蓝灰色,感到非常难堪,羞愧之极。他只好以戏剧性的勇气接受这一侮辱,开玩笑似地哀叹说:“啊,我为什么不使自己一个人过独处的快乐呢!”

福楼拜没有找里科尔,但是几年都永不消除的病患让他十分痛苦,他终于去找了他巴黎的朋友,杰出的医生、医学科学院成员茹尔·克洛凯。在避开旁人向他“展示他身体的部位”之后,克洛凯作出诊断:福楼拜患的确是梅毒。他给他开出的处方是碘化汞,以糖浆服用。直至1870年左右,碘化汞传统上都被认为是医治梅毒最有效的药物。

虽然在文艺复兴时代都不把养情妇、患梅毒当一回事,但是到了十八、十九世纪,这已经被认为是具有社会性的羞耻了。1863年10月,福楼拜给好友迪冈写信,诉说性病的疼痛把他紧闭在克鲁瓦塞这个小村庄,不能外出。他膝盖疼痛,眼睛和阴部都出现溃疡。他不肯完全承认发病的原因,说此病“维纳斯无疑负一部分责任,但我认为主要的还是因为我那过度神经质性格的缘故”。汞剂的应用使他的嘴呈现出黑色,是明显的令人可怜的梅毒征象,于是他只好像历来人们所采取的态度,躲藏了起来。此外,梅毒明显损耗了福楼拜的体质,他的健康状况不可阻挡地在下降。他一直在发胖,又少锻炼。他越来越多地感冒,一发就是好多天,冬天更糟。1865年,他“风湿病、神经痛和讨厌的忧郁症”也一并出现。他身上生出很多疖子,1866年,他这疖子一个个“像母鸡的蛋那么大”。他立刻觉得他无法行走甚至无法站立。“我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到我的桌子上面看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慢性疾病,加上文学创作造成的身心劳顿,使福楼拜渐渐地趋于疲惫不堪和厌世的狂怒状态。长期的病患把福楼拜拖向了死亡的道路。

梅毒对福楼拜体质、智力和心灵的损伤无疑很大。杰弗里·沃尔在《福楼拜传》中还如此意味深长地写道:“福楼拜的确切死因仍不得而知……是颅内出血?是癫痫发作?或者多半是因为与年轻的女仆苏珊娜的不谨慎的性行为造成的心脏病突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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