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一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回龙庄了。现在,我将不得已在寒冷的腊月走一趟返乡之路。
车子启动前,龙小邑对着天空发了一阵呆。我把两条利群香烟塞到司机朱斌怀里,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司机摆摆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和小邑赶紧把梅子从房间里背出来,小心地让梅子平躺在皮垫子上,小邑把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披在梅子身上。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多星期了。车出了小南门后,一直板着阴沉面孔的天总算睁开了一条缝,太阳从霁雾里露出脸来。我出了一口长气,老天还是有眼的,我心想。昨天,小邑就开始盯着电视看天气预报——我睡觉的时候,看见他几次走到窗前,心事重重地,两手搭在窗台头伸出窗外像是在预测明天天气会如何。车子过龙江大桥后,风开始呼啸地从身边掠过——车子抖了一下,驶上了高速公路。我从玻璃上瞄了一眼驾驶室里的梅子,小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别转头注目着梅子,梅子静静地躺着,估计是睡着了。
前天,我夜班下班疲惫地从厂子里回到出租房时,门口的一个黑影吓了我一跳——当时,小邑坐在地下——我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小邑跳了起来,我想,他一定是因等久了我而打瞌睡了。“哥。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什么时候到的?”我抱住小邑的膀子兴奋地转了一圈。“小竹。”他嗓子有些沙哑,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表现出激动。我问他晚饭吃过了没有,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看上去比两年前更瘦了,眼眶凹陷,眼袋有些下陷。他几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处。“哥,我们出去喝点酒吧?”我说,搂着他的胳膊走出房间,“有什么话,喝酒的时候再说吧。”巷子两旁一些小屋透出暧昧的光影,有几家发廊和按摩店半敞着门,可以看到三两个女孩在黯淡的灯光下描眼影。小邑低着头,我们孤单卑微的影子在光亮和阴影间变幻着。出了巷子口,我们挑了一个大排档坐下。我要了两瓶加饭酒、三个兔子头、三个鸭头,让老板炒一盘爆腰花、一个酸汤鱼,嘱老板娘先把年糕砂锅给炖上。
小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我说慢点儿。他闷着头又灌了一大口,问,“现在还在制衣厂当开料工吗?”“不了,在家具厂做活。”我说。年糕快上来的时候,老板娘问要不要放辣椒。放,多放点。我说。老板娘湖南口音,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帮着切年糕和菠菜。我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收摊?老板娘说挣钱不容易,这周边许多打工的住户夜班下来会有点生意的。看老板娘的神态倒是挺乐观的。
我俩继续喝酒。“小竹——”小邑把酒碗停在嘴唇边,“你……多少年没……回龙庄了?”我没吭声,我想他一定是有其他企图。自己的哥,说有个事求我,说就是了,还用求?我心想。“梅子快不行了。”他拿眼盯着我,目光像是从石缝里伸出的两只触角,眼神中带有水母般黯淡飘忽的柔弱。他是担心我会骂他?我想,他是来问我借些钱吧?
我的身子打了个寒战,忽然风好像大了许多。我望向公路两旁,景致熟悉而陌生——车子开始进入山区了。七年?还是八年?我掰着手指头。那年,我十五岁,父亲不知怎么得罪了村主任,被村主任打折了手,受了屈辱的父亲认为再无脸面待在龙庄了。父亲或许以为,他很聪明,选择了一个体面的死法——那个早晨,山里到处都是乳白色的雾,他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走上了那条通往龙蚕坳后崖的坡上。父亲入殓的时候,小邑哭得山崩地裂,我只是冷眼观察着这个令我惶恐冷漠的世界。父亲安详平和地躺着,像是得道的僧人。记得小时候父亲对我们说过,一个人如果求仙得道了,死时,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我咧开嘴,狂笑着,笑声和堂屋外松树上的老鸨的“啊——啊啊啊”声会合成一股萧瑟的寒流。那天,在大排档,我和小邑争吵了起来。在喝了几口浑浊的马尿后,小邑胆子壮了起来,说,他找到了梅子住的地方,“我要带她回龙庄。”
“不行,”我嗓门一下子大了起来,“你算她哪门子人?”
他沉默着。“你傻啊?”我拿起碗,灌了自己一大口。“脑袋进水啦?你!”我听过关于梅子的一些传说,用我们龙庄的话来讲,就是“烂事” 。
小邑虽说是我哥哥,但我从小就没害怕过他。他从小就体弱多病,瘦瘦小小的。小邑期期艾艾地,他说:“就算是看在哥哥的情分上吧。你在城里多年,一定有熟悉的人帮忙联系一下汽车。”
“什么?”我从凳子上倏地站起。“当我是市长啊?”一股怨气像火焰般燃起,我噙满在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气死我了!
老板娘见我举动反常,马上笑盈盈地过来说:“吃菜,吃菜,鱼好了。”老板娘端上冒着热气的酸鱼汤,眨眨眼,示意我坐下来。小邑用手背擦着脸,我以为他是在抹额头上的汗。然后,我发现小邑胸脯急促地起伏,尽然抽抽噎噎起来了。唉,我摇摇头,一个师专生,读了这么多的书,还这样脆弱。回出租房的时候,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像是柳叶抚摩在脸上。很凉,很冷。那个晚上,小邑一直不开口说话,也不睡觉,就坐在桌子旁。我很心痛,五味杂陈。毕竟他是我的哥呀!
那株五六人怀抱粗的大樟树挺立在山脚下。巨大的树冠上叶子依旧碧绿,葳蕤妖娆,翻过石坑呜的山背,就是龙庄了。我看了一下时间,从出发到龙庄,用了近四个小时。在河边,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小邑打开车门,下来,扯扯我的衣角,意思是,让我谢谢司机。来之前,老板说好了今天车子要开回去,厂子里拉东西不能少的。说心里话,老板真的不错。我去这家厂子不久,老板能这样我真的是很感激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三千元,给小邑:“用得着的。”小邑看了我许久,喉结不停地上下蠕动,不过话还是没说出来。“老板关照今天得赶回去加夜班。”我说完就走了。
二
再次见到小邑是半年以后。那天我正在厂房里剖档料,小邑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城里。我说我正忙活儿呢。你忙你的,我自己先逛下城。小邑说。我想,小邑这次来究竟是为何事呢?我想起他上次来的时候是半夜,刚好在汽车站遇到我厂子里一个同事。怕他这次找不到我居住的地方,我的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立在锯板前傻愣着。老板正好经过,问:“家里来人啦?”我点点头。“去吧。”老板很体恤地说。我真的很想小邑,这半年来,他过得如何?包括梅子。
我特意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比较上档次的小包间。这个酒店,我曾经来吃过一次饭。那是过年的时候,老板包了两个小包间,热热闹闹地把我们这些过年不回去的打工仔聚集在一起吃的“年夜饭”。我有时候想,老板赚钱也不容易,能这样待我们,真的该好好地为他干活。我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前我觑了一眼小邑,他比上次胖了些,一件淡灰色的外套皱皱巴巴地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狭小。有时,对于一个人的认识,往往要通过长期的交往和了解才能探知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或是即使你努力贴近他的生活也无法辨别其内心隐秘。我想,小邑虽是我的哥哥,但我对他又有多少了解呢?小邑在我眼里一直是软弱的形象。落座后,小邑通报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小邑说:“我辞了。”我愕然地看着他,“不当村里的教师了?”小邑说:“想不到吧?”我说:“那你准备干什么?”他却有着一种让我生疑的笃定。
“不急。”小邑说,“想借你的地方待一段时间,写点小说什么的。”
“小说?”我喉咙像有一团痰被噎住了。这荒唐的主意亏他想得出来,这让我有些生气和担忧。他似乎觉察出我的迷惑。何止是迷惑?我的心里忽然就像生出无数的水草那样,我听见我的心里有两只手在不停地抓扯着渐渐涌上来的不安和焦躁。我已经能听见我嗓子里火焰燃起的噼剥声。他用牙齿咬开酒瓶盖,说:“别愣着,喝酒吧。”窗子外面正好有七八只鸽子盘旋地从头顶飞过,小邑用两只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鸟人。”我说。
“好,说得好!”大概是我的话触动了小邑敏感的神经,“鸟人,是,我是鸟人,你也是鸟人,梅子,她……她这个鸟人……”
一说到梅子,小邑就陷进旧日的回忆里:
梅子去世的那个晚上,龙庄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从下午开始落的,到了午夜,雪就一团一团地下,像是复仇的千万只蝗虫带着愤怒席卷而来。
天未放亮,我就听到“嘎嘎——嘎嘎——”的乌鸦声凄厉地在山谷间回荡。毛骨悚然。让人起鸡皮疙瘩。几米开外的房屋、树木、岩壁根本无法辨认清楚。那几日,正是“走亲”的日子。在龙庄,你知道从初二那天开始晚辈就要给舅公、舅舅“拜日脚”。梅子死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初二那日,春旺老伯家的火架子旁围聚着一些老人和娃儿。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和娃娃身披“素衣”,头戴“素冠”。那个大雪之夜,龙庄有两个老人“走了”。在龙庄,人们行事,都得按族里的规矩来办。春旺,算起来也是我们的远房舅公,在族里辈分最高。大家围坐着正在商议做道场的事情。
“来啦?小邑。”春旺吸着烟杆子问。
“舅公好。”我说,我弯下身子,“祝您仙鹤寿年福如东海。”
我哆哆嗦嗦地将手上那个黑色的手提包打开,把里面的几包糕点取出,又在棉袄的内衬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一个“红包”递到到春旺老伯手里,说没什么孝敬您老人家的。我朝大家看看,见火盆四周围着的这些人并非是舅公家的亲戚,心想,舅公家怎么来这么多人呢?后来,瞥见青松媳妇穿着孝服就知晓这些天龙庄又多出几个亡灵了。
“梅子死了。”我说,我不安地看着老伯。“给梅子做个道场吧。”
大家朝我看看,以为听错了——梅子离开龙庄好多年了。
舅公问:“梅子?”
我仍然站着,没去看大家,我盯着自己的脚。
“道场不是人人可做的。”老伯咳咳两声,像是从土里刨出东西那样。嘴角咧开一丝不宜察觉的冷笑。
沉默。阒无一人般的沉默。只有炭盆架子里木炭发出噼剥噼剥的声响。火光映照在那些人的脸上,仿佛一双手在这些悲戚的脸上轻拂。那些好动、顽皮的娃娃也像是荒郊野林中受到惊吓的野兔,也都噤声了。龙庄上年纪的男人们一个个吸着烟杆,咳咳咳的声音像是在回应着人们的沉默。或者说,更像是在回忆人生中的某件往事。
风又冷又猛。缓坡上那些云杉、马尾松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散出比刀刃还锋利的寒光。我手里拿着铁锹,头上冒着热气。土坑已经挖了大半了,坑里的土太黏,看来一时半刻是无法完工的。把坑弄深些,在坑里放上圆木,垫些木炭,这样梅子躺在棺木里会舒服一些,我想。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鞭炮的炸响。我站了起来,朝西望去,在那棵大樟树的后面腾起一团团火药的烟雾。青松家的院门里挤满了人,远远望去像是一群蚂蚁。片刻,我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难道是做道场的寿师傅从城里赶脚回来了?
听着听着,便感觉出不对味儿。那些鼓声、钹声,甚至还有小号发出的威武而滑稽的声音绝不是鼓乐班所为。昨天,在舅公家,我想象过寿师傅给梅子做道场。寿师傅穿了件深灰色的道袍,端坐在蒲团上,唱的是《失亡绕》,嗓门有些嘶哑,听去上却是抑扬顿挫,不疾不徐,一种神秘的气息让人有某种虚幻的感觉。
“喝酒呀。”小邑停止了讲述,用酒瓶子碰了一下我的酒碗。倒不是因为他故事说得多么精彩使我忘了喝酒,而是,我在想,小邑是不是已经在构思他的小说?或者,他的小说里会不会出现梅子这样的人物?我看了一眼窗外,路边有一株广玉兰开得正盛,白色的花朵似女子在微笑。可以听到包厢里细碎的声音,小邑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像是一条浮出水面的鱼,翕动着鼻翼,或是,潜入了一个自己虚构的幻想中。我用碗磕了一下桌子,暗示他继续。
“舅公——,听说龙庄的寿师傅领着人前些日子在县城做道场呢。”小邑回过神来开始叙述。
“嗯?”舅公敲敲烟杆子。
我心想,这老家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说,“怕是舅公去请,如此大的雪,寿师傅也不会来吧?”
“小邑你出来。”舅公用烟杆戳戳我额头,“你脑壳被泥粑粑给糊了?”
“怎么啦?”
“忘了?”舅公胡子抖抖,“当年,梅子和你的婚事,让龙庄多少人笑话。”
“哪个朝代的事,还记着?人都成鬼魂了。”
“要我给一个不干净的人安排做道场?”舅公瞪大了眼说,“她不配,想都别想。”
三
我见小邑的身上、脸颊、额头渗出许多汗来。天色已暗,橘黄色路灯将路边的那棵白玉兰投射在落地玻璃上,依稀可见摇曳的花姿。我把灯打开,房间里变得空旷明朗起来。服务员进来上菜,把空调开关拧上,凉风徐徐散开,我解开衬衫脖颈上的纽扣,清凉如水草一般漫漶开来。
小邑酒喝得有点过了,舌头打卷,叙述变得紊乱,也不连贯了。
“呸。”龙小邑把烟屁股丢在雪地上,用脚尖碾碎。他揪住胸口,仿佛那儿冒出一串火苗来,他真想拿松明火把一把火将村子给烧了,让那些该死的人不得好死。他把手举起,上下摇晃。摇晃成一个圈,好像看到千里之外的龙庄上空燃起“狼烟”,就像遭到了土匪的袭击。
“喝大了,”我说,“算了,别喝了。”
“毬!”
他说:“春旺,他——第一个得死。”我感到迷惑。迷瞪着他。那天,他从我手里夺过酒杯,猛地往喉咙里一灌,脸通红,脖颈梗得如老树根一般。
“春……春旺说,”他没来得及说下去,一团淡褐色还未消化掉带着酸臭味的呕吐物像喷泉一样喷到了我那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藏青色西服上。他并未对我表示歉意,继续道,“老不死的,你知道他后来对我说什么吗?”
“不喝了,走吧。”我夹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架起来。他的身子像灌了铅一般。
“毬,舍不得酒?我有钱。” 他推开我,有些失态了。我把头别转,朝窗外看去,到处都是汽车闪烁的灯光。天还未黑透,对面那些高楼却亮起了红色、紫色、黄色的旋转的灯光。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行色匆匆的路人,像是退潮时的鱼群向泛着幽暗灯火的遥远而永远无法到达的故乡赶去。
小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掷,说:“你在看鸡巴什么地方?梅子,我们家,在龙庄,是属于外来户。在龙庄,我们这些外来户是不被人们所接纳的……”
我至今仍然不明白,龙庄的那些老脑筋为什么如此鄙视梅子——连做道场这样积德的事情也不给做。梅子离开龙庄出外打工的那天,山里下了一场暴雪。梅子是在石坑呜的那个渡口坐着用毛竹扎的竹排筏走的。在我们龙庄,梅子的母亲是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人,外出时梅子才三岁。听人说,梅子母亲长得和梅子像极了:杏眼,瓜子脸,个子修长,屁股却大,翘翘的。村里的人都说不清楚梅子娘是怎么死的。说法有不同版本,只是有一种说法大家比较认同。说是梅子娘被城里一个人抛弃后发疯跳河死了。小邑现在还记得那年从学校回来,梅子跟他摊牌,说,她要离开龙庄,出去打工,或许再也不回龙庄了。至于收的彩礼钱,她一定是会赔偿的,只是“婚”是必须“退”。小邑尴尬地笑笑,毕竟是县城师范的学生,当然知道乡间的这种“订婚”是没有法律效率的。梅子走的时候,指着龙庄灰色的天空,说:“那下面你看见的是什么?”“大地,山林,村庄?”梅子说:“是无穷的黑夜。”前些日子,小邑把梅子从城里背回龙庄,梅子跟他说了许多故事。
梅子说,那天雪真的大啊,竹筏沿着乌龙河一直流,后来在一个叫“水亭门”的地方靠了岸。地上、树上、屋檐上到处是雪……梅子说到这里,瞥了一眼窗子,窗外的树林里有个影子闪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梅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像是被鬼魂附体了,尖叫了一声,“红鹦鹉!红鹦鹉!”
“红鹦鹉?”小邑嘀咕说,“哪有哦?”
雪松上悬挂着一轮月亮,很白,很圆,像一张剪纸。月色将暗淡的小屋切出小片的光明。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在侵吞着自己,龙庄有百灵、白头鹎、翠鸟、白鹇、灰背鸫、猫头鹰……他小心地把梅子扶上床,说,“明天,再说故事吧。”
梅子不肯休息,她继续絮叨着。
梅子说,在“水亭门”上了岸,她走进那个黑咕隆咚的房间时,看见有几缕烟雾。有个女孩半靠地坐在一张床上,女孩朝她张望了一下。
一张过于憔悴的脸。墙上一盏灯微弱地亮着,射在那张丰满的,猩红色的,微微翕动的嘴唇上。女孩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脚上汲着一双粉红色夹脚指头拖鞋。“新来的?”她把烟雾喷到梅子脸上。“脸蛋不错,”她在梅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眼睛盯着梅子说,“美人胚子。”女孩又笑了,笑得诡秘,很放肆。多年后,梅子还能想起当年这个女孩猛烈的笑,笑的时候,两只乳房在淡蓝色的旗袍内乱颤。女孩坐回到床上,开始修剪指甲,涂指甲油。梅子坐在椅子上。
“生意不好,”女孩叹了口气,把手指凑到近处,看看,像是不太满意。“刚从乡下来的吧?”她的眼睛微微闪烁,紫蓝色的眼影很重,笼罩着一种忧愁。
“习惯了,就没什么的。”女孩喃喃地说,像自言自语。
过了片刻,梅子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狭窄、陡立的楼梯上下来。她听见后面的那个女子说跌死了我可不负责的。那个女子个子高高的,两条腿又细又长,脖颈也颀长,烫过的头发像蚊香一样地盘在脑后,让人联想到一只鹭鸶。脸上涂得雪白,脸廓生得丰满而流畅。岁数看去也不小了。那个女子下到楼梯口的时候,才开始系外套的扣子。那个老男人往女子的胸口里探去,或是塞了一叠票子。“老桑葚。”那个女子像一只发情的猫尖叫了一声。
老桑葚从门缝里蹿了出去,跑进弥漫着雾气的雪中。青石板上那些积满浑浊的雪如同被人们遗弃的秽物。细长幽深的巷子像是被人们扭曲遗弃的时空。雨滴滴答答地落着,没有停下的意思。梅子斜坐在一张小竹椅上,倚靠在门框上。
巷子里空荡荡的。
很长一段时间,梅子像丢失了魂儿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的那摊已经发黑的雪。后来,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声响,她不能确认,声音来自何处。她把身子裹紧、支起耳朵、屏住呼吸、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竹椅,她的心在重重地下沉着。终于捕捉到了,那是一种源自于身体里骨骼的断裂声。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悬浮于空旷和黑暗之中的鸟,忽然间,置身于悬空的身体在往悬崖下坠入。梅子说这些的时候,把脖颈伸长朝窗外的那片竹林瞥去,小邑下意识地也朝竹林看看,什么都没,只有大片的雪积压在竹梢上。梅子说,那个老桑葚就是她到城里后认识的第一个男人。
“老桑葚?”小邑说,“这个名字挺怪气的。”梅子笑了。是回龙庄后第一次微笑。但不是那种遇到舒心事的微笑,是苦笑吧,至少这是小邑的想法。
“是绰号,”梅子说,“街坊上的人都这么喊他的。”
梅子或是感到疲倦了,闭上了眼睛。龙小邑把门带上走了出去。梅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梦,她梦见她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大街上,她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两旁的房子、光秃秃的树木不断地倾斜,把她挤压在中间,她用两手护住脑袋,她想跑,可是脚一点都抬不起来,被陷在雪地里。她记得以前做的梦里的城市不是这个样子——街上是衣着华丽漂亮的姑娘,有很多人开着小车。梦里,那些生活的碎片一个个跳了出来。梦异常清晰,梅子很清楚地看到藏生和老桑葚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后来,她就看见老桑葚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动静。那只红背金刚鹦鹉在阳台的笼子里狂叫:“杀人啦,杀人啦。”梅子一下子弹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和头发上是湿漉漉的汗。小邑正在往炭盆里添柴,看着她,像是被她吓着了。
他把火盆里的炭给拨弄了一下,暗下去的火又蹿起来,火光映照在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墙上是静默的影子。
“别怕,”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梅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梅子全身在微微战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梅子不停地呜咽着,把她的手指很深地掐进他的手腕里。抱着,却能感觉出她像一片树叶那样,不只是轻,像是从他身上滑落。他轻轻地搂着她,生怕将她搂碎。
四
那顿酒喝得犹如马拉松一样长。“来瓶酒!”小邑吊高嗓门,把酒瓶往桌子上扔。我被小邑给吵醒了——我好像潜入进小邑讲述的河水里,打捞着和梅子有关的物件。我抬起头时看见桌子和我的嘴上连着长长的黏液。这顿饭吃得太久了——溢出的酒水在桌子上泛着一层白光——如果不为了听小邑说梅子的故事,我是没胃口的。小店老板催促了多次,说要打烊了。小邑用酒瓶捶桌子,他砸了两个酒瓶,幸好没伤着老板。我向老板赔着笑,塞给他几张“大团结”。我真的不想让小邑不开心。小邑说,其实他来城里有几天了,他只是不想麻烦我才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心里有苦。可是,我又能帮他什么呢?给他找回已经消失了的梅子?还是帮他找一个薪水多、活儿轻松舒适的工作?我能吗?那天,实话说我并没有喝多少酒,脑袋却如炸开一般,疼得难受。更多的时候,我是耐着性子在听小邑讲述梅子,有时,也会插上两句。
马路上到处是人,空气沉闷,黏黏的。车流声,人的喧嚷声,四处乱窜的狗的吠声,像是某种具有嘲讽的隐喻。我们穿过马路,踉踉跄跄的。地面上的热气扑上来,我感觉裆部被摩擦得难受。我俩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到处都是味道——发黏的汽车尾气、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狐骚味、猫狗的腥臊味——偶尔,会遇到无端撞你一下的年轻人,他们光着膀子的身上有一种过剩的荷尔蒙气息。
“女,女人……有,有没有碰……过女人?”小邑很突然地问。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瞅了他一眼,眼含迷惑。我想告诉他,可忽然噎住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是怕受到嘲笑?我很想反问他,可是——还是担心触及我们都过于敏感的神经。
酷热难耐的夜晚。
我拿出烟,递给小邑,把火给点上,自己也叼上一支。最近,我的烟瘾越来越大。以前我总是省着用钱,我觉得抽烟、喝酒对身体既没有好处,又浪费钱——我想多积攒点钱,早点娶个老婆。自从女朋友提出和我分手后,我好像觉得我变了,生活变了,精神变了。所有的日子都变得黯淡,没有半点乐趣。我朝小邑看了一眼。他吸了一口,没有让烟吐出来,眼睛闭着,像是很享受的样子。他的头发蓬乱着,一圈朦胧的橘黄色的光环绕着,温暖,寂静。我能感觉出此时他放松的身体,仿佛前面他的身子一直是被人捆绑着,忽然间,被松绑了,有了跃跃欲试的飞翔的欲望。
星星在前方引路。我们两人依旧不说话,像是等着对方开口。我手里拿着被小邑吐出的秽物弄脏的西装,不时地瞥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注视着我。他现在的精神明显比之前好多了,不时地朝四处望望,只是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让我想起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乞丐,他们来这个城市前,都是一些活蹦乱跳的、精力过剩的人。我甚至想到了冬天某个栗树上被风刮断的悬挂着的枝丫。
两人默不作声地前行。灯光一直蜿蜒,与天穹上的星星连成一片,构成一个模糊而遥远的世界。
“还有多远?”小邑咕噜了一声,停住。
我指了指不远处一幢闪烁着蓝光的大楼说:“到了那儿,拐个弯道,走小路,半个钟头吧。”
我走了几步,小邑还站在原处。小邑用手搭在眉前,盯着那大楼出神。
“走呀。”我说。
“嗯。”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像这个湿漉漉的梅雨季节的夜晚。
“那儿……看到没?”小邑指着大楼上一个闪亮的发光体,“瞧,那个星星,叫伯利恒之星。”他把我的脑袋掰到他手指着的方向,问:“看见没?”
他嘴里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弯下腰再次想呕吐起来。
“伯利恒——耶稣,知道吗?”小邑看我愣着,好像有些不可理喻。又说:“给支烟。”
“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猛地吸了口烟,“耶稣每时都在替我们承受着苦难和罪恶。”小邑走在前面,香烟一明一灭。过了一段时间,他回过头时,我看见有莹亮的东西从他眼角滑落。我不清楚他是想到了梅子,还是耶稣。我跟着小邑,飘飘忽忽地走着,像是走在虚无里。
我们朝着“伯利恒”走去。
五
我偷偷地看过小邑写的小说。厚厚的两大本。是那种手写的——字迹很潦草——密密麻麻地写在那种很旧已经泛黄卷了页面的工作记录本上——那是小邑收废品收购来的。有天,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刚要出门,在院子的大门口见小邑蹬着三轮从外面进了院子,车上面是些废报纸、酒瓶、纸板箱,还有一个电视机。他的头上顶着一顶“小红帽”,满面春风,像是拾到了金银珠宝。我这才发现,他的脸像泥鳅一样墨黑。我真是粗心,院子里多了一个小棚子竟然没发现,看来自己的哥出去收废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唉,我想,哥也真是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难道我流露出嫌他吃我住我的想法?看来,他是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小邑笑笑说今天收了几车,蛮不错的。
“上班去?”小邑问。我一脸愁苦,摇摇头。我想起昨天老板也是我这样的表情,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说,这段日子不用来上班了。我问老板为什么?老板说——为个大头,就出了厂房。过了半年后,我才知道,老板的厂子倒闭了,后来我才听说发生了什么“金融危机”。那段日子,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而小邑,倒是很乐观,信心满满的样子。那天,小邑在饭桌上写着小说,沉思着,眉头紧蹙着,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后来,小邑站起了,放了一段曲子——是用那种DVD机子放的——小邑告诉我,这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小邑像一个农人精心地侍弄着一块田地,出租屋里有他收来的21英寸西湖牌彩电、步步高DVD、老式双筒海尔洗衣机,等等。小邑说,放段音乐调节一下大脑神经对写小说是不错的方法。我说,我不懂这些。小邑耸耸肩膀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像外国电影里那些绅士的动作。小邑说,他的那部《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已经杀青了,现在正着手写一部《城市生活》。他说,有空让我看看他的那篇《一个被抛弃的女人》,说给提提意见。还告诉我说,他已经联系了几家出版社,有个编辑给他回信,说故事不错,只是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有许多地方还得斟酌完善,小说的艺术性有待加强。
“你会成为作家的。”我击了他肩膀一拳,“到时候,搞个什么签名售书发布会。”
“你豁我。”小邑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说:“骗你是乌龟。”
我把小邑的《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小说中的某段原原本本地摘抄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浪漫可言的邂逅。
梅子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半梦半醒间,梅子似乎听见有鸟叫的声音,间或有风的呼啸。梅子张开眼,动动身子想坐起来却觉得人倦倦地没一丝儿力气。低矮泛黄的天花板,夕阳投影的墙壁,松软的床,如电影里的道具,一切都显得虚幻。脑瓜,肩胛,臀,腰,好像还有眼睛,却又明白无误地表达着它们的疼痛。她感觉有轻柔的乐曲像水一样缓缓地拍打着她的身子。
那个男人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把梅子吓得坐将起来。她把棉被掖在胸前,恐惧地盯着那个男人。
“醒啦?”很有磁性的声音,男人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目光。
“嗯。”梅子只听见自己在心里说了一声,说得很轻,朝男人点点头。
男人走到她身边,摆动手里提着的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俯下身子说,“刚从街上买了一点苹果。”微笑起来,一口好看的雪白的牙齿裸露出来,“哦,对了,我叫藏生,西藏的‘藏,生活的‘生。晚上,烧点苹果羹,好吗?”梅子闻到了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什么味道呢?梅子心里想,梅子一下子想不出来——梅子紧张地喘息着,感觉脸上烫烫的——自己多少有些窘态,一个俊朗年轻的男子如此迫近地与她说着话。
暮色从天空中坠落,像湖里的水草漫漶开来。
六
那些日子,居住在我们巷子里与我在同个家具厂的工友纷纷前往广东等地寻出路,我内心变得更为焦躁。断了经济来源,反而使我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有日,我喝得烂醉,醉醺醺地走在巷子里,路过一家开着半扇卷闸门的按摩房,我靠在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个婊子竟嘲笑我,说没钱还想下面舒服?“他妈的!我,”我冲过去,死死地掐住那个婊子。“我,就要操你,操死你妈。”店里两个手臂上文着青龙的男子认为我是挑衅,把我暴打了一顿,还从我兜里摸走了钱,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惨样。
“真是出丑。”小邑用一块热毛巾为我擦去脸上的瘀血。“长本事了?没你这样过日子的。”
“还是到其他地方找找工作吧。”小邑口气中带有一种哀求。
房里的灯啪嗒关上了。
黑暗中我听到有低低的呜咽声。我想,他是在为我哭泣。
当我再次见到小邑的时候,我们已是阴阳两隔,他已经成了一堆灰烬。据邻居阿姨说,小邑是从那个卖麦当劳的大楼上跳下来的。就是之前,我和小邑喝酒回出租屋时看到的那个楼顶亮着发光体的地方。这之前,我和小邑仅通过几次电话,小邑告诉我,他找了一个很像梅子的河南女孩。当时,我很想问他和那个女孩有没有同居。那天,他嘟哝着告诉我,他的第二部小说就要写完了,说等我回来的时候或许他的第一部小说就能出版,并嘱托我一定要看看他的小说。话筒里传来机器粗粝的声响,我依稀听见小邑身边有个女孩的声音。他说,他常常会梦见梅子,自己像一只鸟,不知哪儿是归巢。难道,他的话里含有什么暗喻?
那个晚上,我沿着西大街一直走,下意识地抬头,远远望去,那个标志依旧闪亮着——我是不相信什么耶稣上帝的——淡黄色的光一闪一闪,和天穹里的星星连成一片。我仿佛看到那个房顶上,站着一只鸟儿,脖颈伸得老长,细细尖尖的嘴张着,眼珠子转个不停,翅膀一张一合似要起飞的样子,就这样反复了多次,终于飞起来了,飞起来。我努力地眨眼,想,或许是我的梦中幻觉,我看见那只鸟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飘落,白色的羽毛在黑色的夜空如烟花般绚烂。
我常常在梦里看到小邑就在我那张餐桌上,伏着身子,在白色的纸上写着什么。有时,嘴里含着钢笔,月光洒下一片清辉,照在他的身上,像一个思想着的老人。我甚至梦到过,小邑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两只“英雄”金笔,一群文艺青年环绕在他的身旁,等待着与他一起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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