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4年德国哲学家赫德尔最早提出“民族主义”一词,随后发生的法国大革命和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说》的发表,标志着民族主义的正式形成。尽管如此,学术界对于民族主义的内涵至今没有一个公认和普适的定义。
什么是民族主义?学者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其一,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予以理解。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民族主义“主要指一种心理学的现象,即个人在心理上从属于那些强调政治秩序中人们的共同性的符号和信仰。”其二,从政治文化的角度来予以理解。保尔·布拉斯认为,“民族主义是政治精英创造的文化理论,最终目的是让其政治行为和权力更加合法化”。其三,从政治合法性的角度来予以理解。埃内斯特·盖尔纳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关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论,它要求族裔的疆界不得跨越政治的疆界,尤其是在某一个国家中,族裔的疆界不应该将掌权者与其他人分割开”。其四,从民族与民族主义关系的角度来予以理解。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民族若没有形成,就绝不可能会有民族主义,至少绝不会有现代形式的民族主义。当然,我们不能说,没有民族主义就没有民族。相反,盖内尔认为,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而不是民族孕育了民族主义。法国思想家吉尔·德拉诺瓦则认为,在现实的世界上这两种说法都成立,民族主义可以创造民族,如近代所出现的民族国家,民族当然更可以孕育民族主义,如由古老文化民族发展而来的近代民族国家内的民族主义。两者可以互为因果,简单的界定往往会留于片面。因此,“不要先验地认为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或相反,民族一定会创造出民族主义”,民族和民族主义实际上处于一种相互制约、相互激励,既互为条件又对未来开放的变迁与互动之中。其五,从意识形态的角度予以理解。赫伯特·吉本斯认为:“民族主义可以被看作是显示民族精神(如历史、传统和语言)的特定的方式;而抽象意义上的民族主义是制约一个民族的生活和行动的观念。”我国学者也将民族主义理解为一种社会运动和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
尽管学者们对民族主义有不同的理解,但是一般认为民族主义最早兴起于近代西欧,后逐渐扩散到整个世界,其基本内容包括强调本民族的同质,强调本民族的具体文化传统,认为国家是政治忠诚和政治行动的最终目标,要求建立民族国家,以此保护和捍卫本民族的固有文化传统和疆界的完整与独立。
中世纪的西欧,建立在庄园农奴制经济基础之上的封建等级制度将人们禁锢在人身依附网络之中,而基督教神学支配着人们的观念,为封建制度蒙上神圣的灵光。自14世纪开始,资本主义萌芽首先在意大利北部的城市共和国中滋长,随后扩展到法国、英国、尼德兰、德意志等国家和地区。于是,随着城市的勃兴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西欧人逐渐走出中世纪小生产的狭小田地,突破了传统的人身依附关系的网络。商品经济是一种自由交换的经济形态,而现实的神学禁欲思想阻碍了人们的思想交流,阻碍了经济发展,人们必然要求摆脱封建等级观念与神学思想的束缚。于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便水到渠成,风起云涌了。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把人们从宗教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世俗权力特别是王权得到加强,宗教共同体的地位下降,民族共同体的地位上升。在这一社会变革过程中,逐渐崛起的新兴资产阶级与新贵族反对封建割据,主张国家的政治统一。在新兴阶层的支持下,西欧各国的君主们打击地方分裂势力,不断加强王权,从而把居民置于国家的直接管辖之下,确保政治上的统一。于是,“在16世纪,西方出现了绝对主义国家。法国、英国和西班牙集权化君主是与金字塔式的四分五裂君主制及其领地制、封臣制这一整套中世纪社会结构的决裂”。
随着绝对主义国家的发展,国家主权概念在《威斯敏斯特条约》中得到确认,国家具有了明确的人口和疆界,便于民族共同体的确定。绝对主义国家确立了民族共同体的基本框架,大体明确了本国与其他国家的基本区别。不过,由于王权高居于民族之上,并不是真正的民族和国家的代表,因此绝对主义国家仅仅是形式上的民族国家。
一旦主权观被确立为政府原则,那么它就开始同公民权关联起来。公民权的适用范围指向总体上的国家政治共同体。法国启蒙运动批判君主专制制度,发出了“专制之下无祖国”的呼声。基于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相结合,启蒙运动提出了系统的民族主义思想,从而催生了法国大革命。
法国大革命摧毁了专制制度和等级制度,宣布了主权在民原则,国家成为共有的家园。可以这样说,民族主义是法国大革命的指导思想并在革命中得到普及,并且在世界范围内促进了民族意识的觉醒。法国大革命因其大众性与自觉意识而成为近代政治民族的开端,同时也是民族主义形成的重要标志。
民族主义形成后,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迅速向外扩散。
在西欧,工业革命形成了国民经济,凸显了民族国家的重要性;摧毁了农业社会的乡村、行会等等各种共同体,民族共同体成为新的寄托;带来城市化,人口越来越集中在城市中,生活方式趋于同质化;新兴交通工具的兴起促进了人员流动,加深了人们对自身民族和其他民族的区别认识;教育的逐渐普及与现代传播手段兴起,有利于民族主义的传播。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以建立民族国家为首要目标的民族主义不断扩展。到19世纪70年代,随着德国、意大利实现了国家统一,西欧民族国家建立的任务基本完成。
19世纪70年代以后,西欧民族主义进入到追求民族国家富强的新阶段,民族主义的性质随之发生变化。在西欧范围内,西欧各国之间展开争夺霸权和殖民地的激烈斗争,民族主义转化为狭隘民族主义甚至极端民族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西欧各国以“文明民族”自居,侵略掠夺其他民族。可以这样说,民族主义是导致两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西欧和北美以外的广大亚、非、拉地区,其民族意识在遭到侵略后得以觉醒,从而使民族主义被迫启动,导致民族主义从西欧北美扩散到世界其他地方。
20世纪以来,世界上出现了三次大的民族主义浪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多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摆脱了西方殖民统治,实现了民族独立,是第一次民族主义浪潮。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至20世纪60、70年代,更多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和地区在反对殖民主义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建立了新兴国家,是第二次民族主义浪潮。在1991——1993年期间,苏联、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三个社会主义联邦制国家相继解体,导致在东欧、中亚地区一时间涌现出了20多个民族独立国家,是第三次民族主义浪潮。
总之,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政治、文化体系“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因此,建立民族国家是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根本前提,而民族主义则是伴随民族国家的建立所产生的一种现代性观念形态。民族主义、民族国家等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就是这样迅速而无情地遍及全球的。
“民族主义是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是工业革命的产物”,而现代化是一个世界历史范畴,它一方面是指工业革命开始以来欧美社会的转变,另一方面是指欧美现代化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随着现代化的产生及扩散,民族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兴起。因此,民族主义与现代化是同步发展的,它日益被整个世界所接受的过程,也是人类逐步实现现代化的过程。
一定的价值观往往成为社会变革的先导。启蒙运动为现代化奠定了与之相适应的价值观基础。因为“启蒙运动是欧洲文化和历史的现代时期的开端和基础,……是对一切文化领域中的文化的全面颠覆,带来了世界关系的根本性移位和欧洲的完全更改”,它把近代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现代原则充分表达出来。
民族主义是一种建立在对本民族文化、传统和利益等认同基础之上的民族情感,民族情感往往是以一种分散的方式被体验和表达的,当它们在某种环境里被强烈地唤起的时候,需要政治领袖人物以某种方式集中表达并付诸实施。
民族主义具有如下作用。
在西方国家,从工场手工业、产业革命到自由资本主义的形成,民族主义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民族主义唤醒了民族觉醒、促进了民族统一,为现代化建设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意识形态支持。
民族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原因在于:其一,由于民族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集体主义价值观,在其作用下导致对国民财富的理解得到升华,并以民族国家为竞争主体形成了各国相互竞争的局面,从而塑造了现代经济发展的竞争结构和激励机制;其二,由于对民族威望的评价是相比较于其他民族的,因此民族主义也就意味着国际竞争,于是基于民族威望所带来的自豪感是激励民族成员努力奋斗的重要动力;其三,由于民族主义本质上来说是精神层面的推动力,有利于本民族共同致力于整个民族国家的繁荣与进步,因此民族主义还可以避免由于本民族内部客观存在的各种对立而阻碍经济发展。总之,“民族主义是现代经济发展背后的伦理动力。”
现代化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在全球范围发生的大转型。正是由于民族主义的兴起,为各国人民自主选择发展道路提供了可能性。但具体到各国而言,现代化进程则呈现出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的模式,使得世界各国在现代化实践中必然呈现为一体化与多元性的对立统一,从而导致某些国家在历史转型期出现程度不一的认同危机和社会阵痛。而以民族文化传统认同为基础的民族主义,有可能为现代化大潮冲击下的社会提供一个有凝聚力的新认同,从而保持社会统一与稳定,并在一定程度上消弭或缓和这些国家常见的传统和现代二元结构冲突,并进而推动世界的多元现代化的进程。
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是先经济,后文化、政治、社会的自然进程。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则是伴随着西方殖民入侵作出的被动选择,因此其现代化进程首先是一个政治进程,后表现为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进程。这种现代化进程的时序倒置,容易使后发国家建设走上偏离现代化目标的歧路。不仅如此,西方发达国家在实现现代化之后,往往把自己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强加给后发国家,增加了其从容改造传统文化、吸收先进文化而获得现代性的艰巨性。于是,后发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主义在认同本民族文化的同时也带上厌恶和批判西方文化的强烈色彩,从而阻碍了以现代化为取向的变革。
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指不惜损害其他民族的利益来满足自身的贪欲,主要表现为:一是大民族主义或民族沙文主义,其特点是自视本民族优越于其他民族,并对其他民族加以歧视、压迫、控制,直到征讨、奴役。二是民族极端主义,其特点是与相邻或相关民族视同水火,绝不相容妥协,主张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至采用恐怖手段。三是民族分裂主义或分离主义,其特点是从多民族国家或大民族体系中分离出来,追求独立建国。这些非理性的民族主义往往使公民的国家转变为民族的国家,不仅埋下了种族主义的种子,而且也铲除了爱国主义的根基。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是采用意识形态手段对爱国主义进行分解的产物,是组成恐惧与仇恨的重要因素。
总之,民族主义在现代化的不同历史阶段起着非常复杂的作用。它既可以成为一面凝聚力量的“旗帜”,也可能成为一件遮丑的“外衣”。
冷战结束不久,民族主义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历史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全球化浪潮成为不可扭转的趋势。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由于生产力的发展而出现的一个新阶段。二战后,世界经济在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推动下,以跨国公司为载体,各种生产要素的利用和配置大大超越民族国家的疆界,世界市场不断整合和一体化,使得全球的产品、服务和资本通过国际生产、国际贸易、国际投资高速度、大容量地依据既定的规则跨国界流动。于是,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沟通与联系日趋密切,导致民族国家间相互依存的不可逆性,人类所生活的地球日益成为一个狭小的“地球村”,不同国家、民族、种族的公民日益融合为世界公民。传统的国际政治行为主体民族国家逐步失去其针对市场的主导性的控制力,不仅弱化了民族国家的主权性,同时还带给民族国家地位与利益的不均衡性。
当今全球交往达到空前深度与广度,这对于民族主义无疑是巨大的挑战。全球化迈出的每一步都会加强民族主义的反抗力量。尽管民族主义为政治统治提供了合法性基础。然而,民族主义理论的不系统性与其过分突出的情绪性二者的结合所隐含的暴力与战争倾向早在民族主义社会动员的初始阶段即已显露,这也是民族主义的痼疾。对民族主义必须谨慎以待。必须看到民族主义可能从左右两极都走向极端的危险,将民族主义看作是拯救民族的灵丹妙药,会将民族引向癫狂的深渊;而将民族主义看作是洪水猛兽,无情鞭笞,很可能既会伤害民族主义借以依凭的民族感情,又会使民族主义获得发展动力而适得其反。
我们应该提倡一种有限度的民族主义:一个民族不能仅仅以民族主义作为指导思想,而且每个民族都有民族自豪感,都渴望富强,因此必须承认其他民族存在优点,承认其他民族渴望富强的诉求,不能把本民族凌驾于其他民族之上。
在全球化时代,尊重多元与开放,积极进行各民族文化与经济的整合,增强民族凝聚力,这也许是民族主义保持生机与活力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