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觅
叶 觅:南京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
“和平学之父”约翰·加尔通在2009年出版的《美帝国的崩溃》(The Fall of the US Empire, 中文版于2013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提出了一个惊人的预言——美帝国将在2020年崩溃,并描绘了一幅世界未来的蓝图。许多人嗤之以鼻;但也有很多人,尤其是美国之外的人们,对这一预言欢欣鼓舞。但是不同于娱乐的大众心态,加尔通并不是怀着幸灾乐祸或是对美国的怨愤发出预言,对于这一长年生活的第二故乡,加尔通有着深厚的感情。在美帝国崩溃之后,他期待的是一个全新的美国,一个全球化的新世界。
首先对书名我们需要有一个正确的理解,是“美帝国”的崩溃而非“美国”的崩溃。加尔通将本书献给了“我最爱的美利坚合众国”,他所预言的是美帝国的土崩瓦解,并不是美国的一蹶不振。
什么是帝国?根据加尔通的定义,帝国就是对其他国家在经济上剥削(超级资本主义),在军事上杀戮(干涉军国主义),在政治上镇压(政治霸权主义),在文化上异化(传教士卓异主义)的“四足畸胎”,用触角贪婪地吸取边缘国的营养而供养自身,践踏了人类追求健康、生存、自由和认同的基本权利。加尔通认为,正如人类屈服于不可逆转的生理周期,国家也拥有出生—成长—成熟—衰老—死亡的变化。美帝国在二战之后登上了它的巅峰,将整个世界踏于足下。但之后,美帝国无可奈何地开始走下坡路:经济增速减缓,美元地位下降,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教训证明了军事化政治的失败;被剥削国家开始觉醒,不再甘于屈从于美国的命令,开始寻求自身的独立发展。总之,美帝国的魔力开始消散,“四足畸胎”的触角因为养分枯竭而逐渐萎缩。加尔通列举了美帝国在经济、军事、政治、文化和社会五个方面的十五大矛盾,这十五大矛盾的成熟和集中爆发,将使美帝国和它的精英们措手不及,最终使得帝国大厦轰然崩塌。
千年之前烜赫一时的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那么这是否也是美帝国崩溃之后的命运?对此,加尔通再次提出了两个预言。一个是卡桑德拉式的悲观预言:精英们不甘承认帝国的幻灭,妄图如同西西弗斯般继续追求虚幻的帝国泡影,在对外国的干涉行为举步维艰时转向国内,构建出美国式的法西斯主义,以图再次建立“美国治下的和平”。另一个是波丽安娜式的乐观预言:在美帝国崩溃之后,砍去了畸足的美国摆脱了沉重的负担,帝国的废墟上重生的将是充满活力的美利坚共和国。如同终结了帝国历史后的英国,现在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加富裕,这也是加尔通对美国的殷切期待:“如果除去套在脖颈上的帝国主义枷锁,你将游得更好;卸下它,别因此而溺毙。”
罗马帝国崩溃之后,西欧进入了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那么美帝国崩溃之后世界将何去何从?是出现一个分裂混乱、争夺新霸主地位并最终产生一个新帝国的 “新中世纪”,还是和平、合作及全球化的新世界?
加尔通认为,现在的大国,尤其是近年来越来越引起西方国家关注甚至惊惧的中国和印度由于自身文化特点和历史原因等局限性,并不具备成为新帝国的条件和愿望。在短时间内,世界不会再被置于某个单一国家的控制之下。
区域化是另一个可能性。加尔通将区域化作为连接新旧阶段的一个过渡性阶段。他提出了欧盟、非盟、东盟、上海合作组织、伊斯兰会议组织等八大区域性组织,这些区域性组织将逐渐取代单一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将逐渐让位于区域与区域间的关系。与此同时,同一区域性组织中的国家和民族的关系将不断深化,人们将逐渐享有共同的文化,冲突将逐渐湮灭,人们将在各方面为全球化的到来做好准备。
对当今的中国读者而言,全球化不再是一个新鲜的名词,早已深入民间,成为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这同时也包含着对全球化的异化和误解。加尔通在将全球化作为长远来看的帝国体制的接替者的同时,也对全球化的观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就全球化概念而言,在大众的观念中,全球化更多地意味着经济方面的全球化,而忽略了全球化在政治、军事、文化和社会方面的进程,这一点在中国尤为突出,这使得我们一叶障目,误读了全球化,高估了它的进程。其次,显然早在加尔通所预言的美帝国的崩溃发生之前很久,全球化就已经开始了它的发展。但是这一时期的全球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化,是一种自上而下强加的全球化,将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文化作为全世界的标准而推广。这是全球化外衣下的帝国主义,往往引起世界各地人们的不满甚至是暴力反抗。而新阶段的全球化,应该是一种自上而下同时又自下而上的全球化。不同于之前,自上而下的主导者不再是美国或某个单一大国而是联合国,在联合国的领导下展开全球建设,用普世标准取代帝国主义的单一标准。但是无论是某个帝国还是联合国,都无法摆脱由精英阶层控制的局限性,这也决定了全球化的另一方面:全球化也应该是由普通人为了自身利益诉求而自下而上推动的。只有两者兼具,才能真正涵盖各个地区各个阶层人们的诉求。
只有这样,加尔通定义下的全球化才可能真正实现:全球化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所有性别、世代、种族、阶级、国家和民族、地区和文明都可以齐心协力、团结合作,以共同参与、公正合理的方式,来创造一个尊重所有人类尊严的、可持续发展的世界。
作为中国读者,我们更关心的是在美帝国崩溃后的新世界里中国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加尔通曾多次访问中国,对于中国的历史和思想文化也有研究。在《美帝国的崩溃》一书中,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近年来,中国经济迅速发展,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综合国力日益增强,这也使得欧美的“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那么,中国是否会成为一个新的帝国,以填补美帝国崩溃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加尔通的答案是否定的。一方面,中国与西方有着迥异的文化。中国深受儒学和佛教、道教影响,更加内敛和平,恪守中庸之道,缺乏扩张性和侵略性,中国从未有过称霸全球的普世愿望,更遑论帝国梦。另一方面,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是帝国的四大要素,现今的中国并不追求政治和军事扩张。在文化方面,中国的文化较于西方尤其是美国的快餐式文化,很是微妙精细,因而难于在全世界分享,而中国也未有在全球推行中国文化的野心。同时现阶段经济发展仍然是中国关注的基本问题,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也将继续如是。支撑帝国的四大维度缺一不可,经济发展并不足以塑造帝国,这决定了中国不愿同时也不会成为一个新的“中华帝国”。
那么中国将何去何从?加尔通期待未来是一个如前所述的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的世界,中国必须要顺应这一趋势,并发挥积极作用。但是正如加尔通所分析的那样,在中国的古典世界观中,“中国”指“位于中心的王国”,周围被四种野蛮人——北夷、东狄、南蛮、西戎——所包围。从这一点而言,中国和西方很相似,都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甚至比西方更加自负。但是这种自我使得西方近几百年来积极开拓世界;而中国却沉浸在“天朝上国”的傲气之中,中国的傲慢使得自身更加孤立而与世界脱节,无从推进全球化。这是当今中国必须扭转的。现今,中国已经在区域性组织中(上海合作组织)发挥重要作用。相比于欧盟、伊斯兰会议组织等由具有相似文明国家组成的区域性组织,上海合作组织更加具有文化多元性的特点,佛教、儒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多种文化相交织,几乎是全球化世界的一个缩影。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逐渐摆脱传统文化中的封闭性而拥抱世界。在思想上中国也有自身的优势。相较于西方思想,加尔通非常推崇东方的智慧,比如中国的道教的辩证哲学,任何事物都有两面,相互依存,这使得中国可以有更清晰的眼光,更平和的心态,去适应世界的发展;还有中国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加尔通认为应该将其作为世界的指导原则。
中国不会称霸,但是中国会继续发展,适应全球化,为全球化做出自己的贡献,为此,身处转型期的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汲取知识和智慧。这也是加尔通这部箴言性的著作所提供给我们的一个重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