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正 赵可金 熊 炜 赵 磊 鲁世巍
2014年5月1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的讲话中,首次正式提出“城市外交”。外交学院与察哈尔学会共同主办的“首届公共外交地方-高校论坛”于6月21日在北京召开,来自全国地方公共外交协会和高校公共外交研究机构的50多名专家围绕“中国城市外交的实践”展开交流与探讨,本文选编其中的精彩观点,以飨读者。
赵启正(本刊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公共外交研究院院长):“城市外交”这词,以前也有人使用,但并未得到推广。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之后,这个概念开始得到比较正规的运用。“城市外交”这个概念的内涵也十分丰富。本人在上海任副市长的时候,负责上海市的外事工作。区别于中央政府的外交,外事是地方政府承担的对外活动。我们称其为“外事”而非“外交”,因为我们觉得不能代表国家。我们和友好城市交往时,政府与政府之间进行谈判、签署友好协定。这些行为,如果准确地说,是地方政府外交。但是,本国各城市之间的交流不宜称为城市外交。
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我负责外贸、外事,还领导一个被认为是中国十大智库之一的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对于地方城市的外事或者是外交工作,我们当时提了三条要求:第一,服务于中央总体外交,与总体外交的方针政策相一致;第二,服从于地方的发展需要;第三,做好外国领袖、代表团来访的接待工作。
当时上海有50个国外友好城市,每年平均每两周就需要接待一次总统或总理级的代表团。在上海有60个总领事馆,80家外国媒体。外国领导人来访,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机会更多的了解到他们的想法。1991年阿拉法特来上海,1995年奥地利总统克莱斯蒂尔访华,1996年叶利钦访华,我在接待他们的过程中都与他们有机会做了长时间的内容丰富的交谈。
赵可金(本刊编辑部副主任、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清华大学副教授):“公共外交”是个西方的词,经过10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结出了第一个自己的果实,就是“城市外交”。如果你仔细看,美国人翻译“城市外交”是“city to city”,没有城市外交的概念。虽然欧洲人也在用,但用得比较狭窄,仅仅是城市参与的有关维持和平、解决冲突以及人权等的一些问题。中国人理解的城市外交含义更宽泛。所以说,中国人研究公共外交有可能结出的果实目前就是城市外交,以后可能还有公司外交,以及其他的外交形式。中国人在外交上的智慧会领先于世界。
我们今天应该要关心城市外交。以广东为例,广东的GDP超过韩国,是世界第十四大经济体,很多国家的GDP尚不如广东。我们现在的外交,太习惯于倾全国之力,气势浩大,但也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与恐惧。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些外交举措分散到各个城市之中,让各个城市以更加平易近人的姿态进行外交。
熊 炜(本刊学术编辑、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外交学院副教授):从外交理论上来讲,外交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政治家和外交家运用技巧处理外交关系;另外一种是主权国家通过官方的代表交涉谈判,和平处理国际关系,确保国家对外政策目标的实现。不管怎么来理解,传统上外交是主权国家的政治活动。需要特别指出,外交不仅仅是职业外交机构的行为,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受官方委托的私人和官员也可以从事外交活动,这是我们理解官方外交、城市外交、公共外交的出发点。
现在外交出现了外交的权力平移和下移的特点。平移是外交决策由传统的外交部的垄断向各级部门分散,下移是地方政府越来越参与到外交的工作当中。在这个背景下,城市在外交决策的实施过程中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影响,参与外交活动也日益频繁。作为国家总体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城市外交显然正在成为一种新型的形式。
城市外交是连接三种重要关系的桥梁,这三种关系分别是:城市与世界的关系、城市与国家的关系、城市与人民的关系。
第一,城市外交与世界的关系。21世纪是城市的世纪,推动21世纪人类文明、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毫无疑问来自于城市。国家间交往的政治活动、商业、资本、物流、人文交流几乎都汇聚于城市,即便外交活动不直接发生在城市,城市也为外交活动、人类交往活动提供交通、通讯支持。从这个意义来讲,城市外交就是世界政治经济结构、进程的组成部分。
第二,城市外交与国家的关系。城市是几乎所有国家的外交决策中心所在地。城市不但作为行为体参与外交,并且首都城市也是外交精英、思想舆论的聚集地。让我们放眼全球,世界各国的中心城市无不是国家与文明的符号与象征。城市外交本身不仅是跨国界、跨时空和跨文明的交流互动活动,也可以彰显民族文化自觉。
第三,城市外交与人民的关系。从世界外交史的发展趋势看,18、19世纪是王朝外交时代,20世纪是国家外交时代,21世纪是人民外交的时代。联合国预测,截止到2050年,三分之二的世界人口将居住在城市。与传统的外交形式相比,城市外交主体亦官亦民,能更好地实现公共外交的理念。
城市外交为开展公共外交提供了良好的发展机遇和广阔的舞台,我们要实现理论与实践结合、国家与地方结合、政府与民间结合,更好地推进中国的城市外交。
赵启正:有人说,公共外交的背后是文化外交。我认为,公共外交就是文化外交。如今,我们在国际社会上受到如此多的非难和指责。这些指责中,很多是错的。但随着时间的拉长,我们显得愈发孤立,要想改变这一现象是很难的。中国最根本的问题,也是外国最担心的,是随着中国的强大,他将向何处去?中国会不会成为新的霸权?日美的炒作,核心是中国威胁论。每一条都从中国威胁论出发去宣传。加之东南亚的呼应,中国威胁论在国际上形成气候。对此,我们往往以“和为贵”来应对。“和为贵”是2500年前孔夫子的话。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概括中国文化精神的内涵,那么我觉得是“和”。但对于外语来说,“和”可以翻译成的词汇太多了,通常是“和谐”(harmony),但“和谐”只是“和”的一点。我觉得衡量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最简单的指标,就是每年有多少中国字进入了英文字典。这个“和”字,我提议将其翻译成“Heism”。在各种场合中都使用这个词汇,用得多了,就能扩大中国创造的影响力。
鲁世巍(黑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黑河是中国北方边疆城市,面积6.87万平方公里,人口175万。黑河市的城市外交得益于其多元的文化。黑河有很多种文化,比如欧陆文化、知青文化、红色文化、民族文化、历史文化。讲到欧陆文化,黑河也叫中俄之窗、欧亚之门,当年有很多欧洲人在这里经商。黑河的建筑、文化都有着浓厚的欧洲文化特色。谈到知青文化,当年很多知青来到东北,其中有23万知青在黑河,这些知青有很多人后来成为名人,有20多位担任省部级以上领导,包括外交部部长王毅,他16岁就去了黑河,在农场做了8年知青。再有红色文化,黑河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国际交流的通道。刘少奇和任弼时在当时从这里走向苏俄。再者就是民族文化,黑河有39个民族,包括鄂伦春族、回族、满族等等,民族文化也非常丰富。中俄《瑷珲条约》就是在黑河签订的,这属于历史文化。
赵 磊(本刊学术编辑、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城市公共外交主要服务于什么,要展示什么?我个人的理解,城市最终竞争的不是有形的物质存在,更多的是在无形的文化和价值观方面展示的内容,是更深层次的城市精神。现在,文化经济化、经济文化化、文化经济一体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一个城市既要重视经济,还要在文化方面发力,城市文化软实力就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2013年12月30日,习近平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第12次政治局学习,主题是文化软实力;第13次政治局学习的主题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把文化软实力和核心价值放在一起进行高层领导干部的学习不是偶然的。
打造一个城市的软实力要注重两个方面:文化和价值。软实力是什么?软实力的核心是文化,而文化的核心是价值观。研究软实力说到底是研究文化,传播价值说到底也是传播文化。文化是城市的品牌、标识、资源,价值就是城市的规划和话语权建设。
2014年2月25日,习近平在北京调研,重点考察两个方面:城市规划与历史文化。他提到,考察一个城市首先看规划,规划折腾是最大的忌讳,也讲到了历史文化。为什么讲这些话呢?当前中国城市千城一面,城市缺乏性格,城市的规划失误,城市折腾过于频繁。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城市怎样去做,我个人认为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战略机遇期。
简单的就是最美的。城市文化就是遵循最简单的东西,最简单的恰恰就是最美的,所以中国城市要展示自身文化,特别是价值、城市的态度,要给外人展示出一种简单的中国文化的特点。
赵可金: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模式,有不同的经验。但也有共同的规律可循。
第一就是做好国际化大文章。我们做外事、公共外交、城市外交的人,要放到国际化的大背景之中才能看到中国的城市是多么具有创造力。现在中国都在研究阿里巴巴,都在研究华为,其实早在之前就有很多创造性案例,我想在我们的城市当中蕴含着巨大的创造力,而国际化就是这个创造力之中非常重要的要素。国际化在不同的城市的做法不一样。比如广东,三句话——崇商、重侨、建网。我觉得就是这六个字让它起飞的。像广东形成这样的模式,我认为在其他地方都没有。
第二,要抓住两个重点。城市过去是不做外交的,现在强调城市外交,是对传统外交的冲击,减弱了传统外交的地位。城市要做好外交,不能与外交部发生矛盾,而且从城市外交的发展来讲,必须要主动对接国家战略。城市和国家战略对接得越好,这个城市发展越快。现在对接国家战略最好的是上海。城市外交一定要瞄准全世界,对接国家战略。有一些不适合国家政府来进行的举措,就可以由地方政府来实施。
另一个重点是要“建网”,也就是构建城市网络。21世纪的竞争说到底是城市的竞争。我们国内的发展经常出现互相冲突的情况,各个省市之间出现重复的现象,这是不利于发展的。我们应该组团发展,建立城市网络,而且不只是在国内建立网络,还要与世界各地建立城市网络,例如,扬州市牵头成立的“世界运河历史文化城市合作组织”。
第三,有人管事,有钱办事,有章理事。城市外交是要有人做的,我认为现在处于管理杂乱无章的阶段。所有的边疆城市都涉外,谁来管呢?一定要责任到人,有一个团队、有一个班子。这个班子不是仅仅执行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战略,而是要执行国际化的战略,而且要舍得配精兵强将,外办主任应该是城市的“外交部长”,他应该至少是市委常委。如果不知道整个市的发展战略是什么,国际化发展战略根本无从谈起。
“有钱办事”,目前我们的公共外交协会、政协、外办都没有足够的资金。温州的商会能提供一定量的资金,可以拿这笔资金办城市外交。要好好使用这笔资金,让地方公共外交协会的公共外交实践者更加体面,在国际交往中真正能够和国外的公共外交实践者平等交流。让他们有一起交流的共同语言。
“有章理事”,这几年参与公共外交的人很多,但是懂得外交规矩的人很少。在外交这个系统里究竟有哪些规矩要遵守?就像打牌,也要懂得打牌的套路。我们就是乱炖,什么都往里放,实际上有很多的问题。所以我们要建立制度,订立中国城市外交的规矩。
赵 磊:在推动城市外交时,有四个要素要结合好:一是定位准确;二是与国家战略紧密结合,考虑国家需要;第三,城市、企业间的相互配合;第四,国际化视野和品牌建设。没有思路就没有灵魂,现在最缺乏的不是资金和平台,而是思想和人才。美好的东西就是可见的,只要你看到以后觉得赏心悦目,他就是美好的。
另外,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能体现一个城市的态度。几年前我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市考察,很小的一个城市。当地政府官员带我们参观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在两条黄金干道十字交叉的地方却有一片废弃的工地。我们很好奇,为什么领我们来看工地?原来,10年前这曾是干洗店,将该土地出售后5年后才开始开发,但因资金不够需贷款,银行告知要提供环评报告,评估后发现重金属严重超标。原来10年前干洗店严重污染了这块土地,附近的土地也都被污染,但因为这块土地是一块洼地,有毒物质容易积淀,以致只能废弃至今。
外国人到北京,我们往往会带他们去看鸟巢、央视新楼等标志性建筑,而他们却带我们参观废弃地。实际上,是让我们看他们生活的态度,让你感觉到这里生活可靠、有预期,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生活、投资。维多利亚市的工地展示的态度比实物更加重要。现在,世界对中国的城市普遍存在好奇,但这不是软实力,卖门票卖得不亦乐乎是不行的,要将对中国城市的好奇上升到欣赏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