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死亡是让人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前几十年我一直惧怕死亡,逃避死亡,近些年来我却在平静地等待死亡。我已经死过无数次,很侥幸,每次我用我的智慧或者运气活了下来,但这一次,我知道我真的快要死了,怎么也不可能躲得开。我听到死神召唤我的声音,它在我虚弱的体内回响、震颤和共鸣。我的躯体随着它的召唤而抽搐。我现在躺在深圳蛇口一栋高层公寓楼里,从窗口望过去可以看到一湾浅蓝色的海水,视线越过海水之后是香港新界葱翠的山头,可惜早几年我的双目因为白内障看不清了。可我能用内心看到四十五年前横在海边的那道铁丝网,听到冲锋枪扫射的疯狂的哒哒哒声。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一粒子弹划破了我的小腿腹,另一粒子弹更不长眼,穿透了我的一颗睾丸,我的鲜血洇红了一大片海水。跟我一同下水的一个广西佬和一个江西仔永远留在了那片海湾里,他们比我承受的子弹多了好几倍,血更是比我多流了好几十倍,一直流尽最后一滴。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身世,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唯有那两张绝望的面孔,有时一片模糊,有时又清晰地浮现起来。但,哪怕是在我的眼睛还没有模糊之前,更多的时候我是站在阳台上向北回望。对,就是回望,那是我来时的路啊!我的视线越过火柴盒一样重重叠叠的城市钢筋水泥建筑物,越过岭南和内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脉,总是落在苍苍莽莽的一片空茫里。那片空茫中有一个黑点,是一个我无法看到的小小村落,那是我的故乡猫庄。我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在那里,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一个已经死去了四十五年的人,我又如何回得去呢?
我快要死了,一串串丰艳的癌细胞在我的体内鲜花般盛开着。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孑然一人,除了保姆,我没有一个亲人。五年前,我的太太死了,她是个香港本土人,死后就葬在新界的一个山头上。她死前让我买下两块地,希望我跟她葬在一起,在阴间里有个伴。这个可怜的人,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前妻,更不知道我的身世,我曾经的愤怒和仇恨。现在,伟大的岁月已经平息了我胸中的愤怒和仇恨,从我不再惧怕死亡、逃避死亡那天起,我就想写下我的苦难、我的罪孽、我的忏悔,以及四十五前的那次爆炸的回响声。它一直萦绕在我耳边,轰轰作响,毫不消隐地切割我的肉体和良心。
所有的文字都是回忆。我用颤抖的手指握笔写下第一个字时,回忆也就开始了。如前所述,我的故乡在猫庄,我出生于那里,生长于那里,我前半生的一切都与那里脱不了干系。猫庄是湘西武陵山中一个小小的村落,只有百十户人家,木屋环山而建,中间是一坝平整的田畴,约有好几百亩。那些田绝大多数是我家的,至少在一九五Ο年前是我家的,后来全部土改给别人了,连同我家那幢三进的大院房也改给七八户人家共住。社会发生天翻地覆大逆转的那年我十九岁,刚刚从县联中考上省立八师,准备将来做一位乡村教师。一方面我是想接替父亲的衣钵,另一方面那时我很着迷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认为只有教育才能传播科技,对于落后的乡村尤其显得重要。后来我并没有成为一名乡村教师,甚至也没有读完书,因为第二年我家里出现了重大变故,父亲被新政府镇压了,我不得不辍学回家。到现在我还要说,父亲他罪不至死,虽然土改时他被划为恶霸地主,其实他一辈子就是一个纯正的乡村教师,但他在审查时隐瞒了他的三青团团员身份,再加上他的一个长工的陷害,他被划成了恶霸地主。可笑的是父亲是个很迂腐的教书先生,他一点也看不清形势,家产田地分光后,竟然还想保住他在学校的教职,请贫协向主席向顺达和驻猫庄工作组王组长来家里吃饭,求他们帮他到上面斡旋一下,别撸了他的教职。父亲是病急乱投医,他的家业没了,我们一家人谁都不会做生产,如果他的教职也没了,一家人就无法活下去了。那天父亲让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饭菜,那时我们家什么都被改出去了,一无所有,除了半坛米,虽然母亲很为难,东借西凑还是准备好一顿算得上丰盛的晚宴。大事就出在这顿饭上,向顺达和王组长吃饱喝足后满意离去,半夜里他俩竟不约而同地腹泻起来,泻得很厉害,两人一晚上均跑了数十趟茅厕,第二天人都脱形了。那个向顺达,以前是我家的长工,也是母亲的远房表兄,因为游手好闲、打牌赌博,被父亲训斥过多次,自从他当上贫协主席后就一直想把父亲弄成恶霸地主,他身上有父亲欺压老百姓的一个有力证据——他的右手少了一截指头。他说有一年他因为交不起租被父亲逼得砍了一截手指头。事实却是那年他赌博输得要给赢家当掉自己的老婆,他老婆找我母亲哭诉,被我父亲知道后把他找来,气头上要他自己剁一只手下来,以示戒赌的决心。他没那个勇气,只剁了右手食指的一截手指头。后来那十九块光洋的赌债还是父亲让母亲给他老婆送去后还上的。向顺达从此就恨上了父亲,或者像他后来私下说的他从给我们家当长工的那一天起就恨上了我父母。可惜父亲并不觉察,仍把他当亲戚,而且当成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那晚向顺达拉得双腿发软,第二天清早跑去王组长那里一问,才知王组长拉得比他还厉害,一双小眼睛拉得深陷进眼眶里去了。两人的政治敏感性上来了,脑壳凑在一起研究了一番,都觉得这里面大有情况,就立即派人去我家打探动静,发现我父亲和母亲都好好的,两人又把脑壳凑在一起分析了一杆烟工夫,确信是我父亲这个阶级敌人想置他俩于死地,在饭菜里下毒谋害他们,于是立马向区委汇报。区委领导很震惊,马上定性为一起重大的反革命事件,立即派出解放军战士把父亲抓了起来。一个月后,父亲就被枪决了。他根本没有申诉的机会,那时一个区队长就有签发死刑立即执行的权力。后来母亲后悔不迭,她说那天她跟邻居家大成妈借了一截半斤左右的腊肉,那是八月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腊肉又是先一年熏的,很可能变质腐败了,菜本来就不多,肉更少,为了待客,她和父亲一片肉也没吃,那盘腊肉全被向顺达和王组长一扫而光,却不想给父亲惹来了杀身之祸。
说实话,父亲的死并没有令我感到特别愤怒和仇恨,我只是很伤心、很痛彻,我相信母亲也一样,我们都知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必然结果,一个人或者一家人怎么抗得过一部国家机器呢,除了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们别无他法。好在我们家也跟其他人一样分到了田地,好在母亲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大户人家里的小脚太太,她是天足,人也长得粗壮结实,一旦做起工夫来丝毫不逊色于猫庄的其他女人,好在那年我十九岁了,已经是家里的一个男人,我和母亲撑得起这个破碎的家。就是这样自食其力、自给自足,我们也认为没什么不好。但父亲的死使我隐约地感觉到了我自己作为一个地主崽子,今后的一生将会充满危险,充满不可知的变数。当时我没想到还会充满屈辱,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屈辱。直到我精心准备的爆炸完成,那短短十来年里,这种屈辱一直伴随着我和我的家人,它甚至过早地要了母亲的命。
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段历史,众所周知,那几年运动不断,每有一个运动,或者上头某个人讲了一个话,某级政府下发了一个文件,或者每逢国家节日和有个什么大事、喜事,包括我们这类地主分子在内的阶级敌人就要被拉出去批斗。批斗我们成为庆祝这个国家某个节日和某件事的方式之一。当然,没有运动、文件,不是节日,国家也没发生任何大事和喜事,就是村里失了窃,就是哪头牛糟蹋了几株庄稼,就是一个成分好、根正苗红的娃娃说了句“今天某某地主崽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就是某位干部今天心里高兴或者不高兴,都可以把我们拉出去批斗。批斗的范围有大有小,多数时候就在村里,有时会把我们拉去乡里,有时更会被拉到县城,接受更大范围和更多人的批斗。我最多就被拉到过乡里,母亲却先后三次被拉到县城批斗,她说最多一次参加批斗的人数不下几万人,台下那个喊声惊天动地,把台上很多“地富坏敌特”分子吓得大小便失禁。批斗的方式方法更是多种多样,自我交待罪行和恶行,自我检讨思想和言论,穷人和佃农们控诉、揭发、检举,批斗时通常会被审问和审讯,戴高帽游行,坐老虎凳等等,花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最初,我对这种批斗并不反感,每次批斗我都虚心接受那些指责我们家压迫剥削他们的贫下中农们的声讨,不错,我承认我们家是剥削阶级,我信奉“人人生而不等”,我真心认罪我是不劳而获者,因为跟同龄的伙伴们相比,他们十二三岁都开始劳动了,而我十九岁前却未肩挑手提过,我承认我是公子少爷,是寄生虫,我诚心悔过。但母亲却拒不认罪,也不低头,每次猫庄人批斗她时,她都把头仰得高高的,要让批斗她的人一次次把她的头按下去。别人检举揭发她时她也据理力争,说那些批斗者、检举者、揭发者哪一个没受过我家的恩惠,说谁谁谁当年高烧不退要不是她借给了两块光洋去城里看西医能活到今天吗?说谁谁谁不是她给送了十斗小麦能娶上媳妇吗?母亲很激愤,总是跟他们吵,后来她就自己哭,反复就是一句话,人怎么能这样呢?人怎么能这样呢?直到一年后,有一次我们被拉到乡里接受批斗时,她亲眼看到另一个地主分子也是由于顶嘴,当场被批斗他的群众打死,母亲才缄默其口,不再抗争。差不多每一次乡里的大型批斗会都会升级成武斗,似乎只有让我们经受百般的肉体折磨才足以改造思想和灵魂,捆绑、关押、游街、扇耳光、泼大粪、顶油灯,手段多种多样,在这方面乡村农民的想象力比古代的狱卒们更瑰丽多彩,我和母亲不仅曾多次被淋过大粪,我还曾被勒令只准倒行过一个月。所谓倒行就是出门不准面朝前,只能往后退着走,记不清是因为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的理由是不准我面对社会主义康庄大道。那次被活活打死的是白沙镇上的一个乡绅,叫陈其白,也是我们家的一位世交,当时他跪在我和母亲不远处,不知是因为一句什么话,我和母亲其实都没听清楚,他就被单独绑在一株苦楝树上,等我们戴高帽游行一圈回到批斗台时,我看到他已经被活活打死了,他的头上血肉模糊,脚下是一堆垒得很好的带血的鹅卵石。他是被乱石砸死的。而在两年之前,陈其白在整个白沙镇却是口碑最好的乡绅之一,每逢灾年,他家永远是最先开棚熬粥的,两年前他曾一个人劝退过一营围攻白沙镇的国军,要没他,白沙镇不知会有多少人成为枪下亡魂。……是的,人怎么会这样的呢?那些日子我每晚想的也是这个深奥无比的命题。人,还要不要良心?还讲不讲德性?还遵不遵守常识?良心和德性看不见摸不着,不讲也罢,但连常识都不讲,这个世界还怎么运转?
可是,我很悲哀地发现,一直遵守常识的猫庄人突然一下子连什么常识都不讲了,不仅不讲,大言不惭地违背常识他们也不感到脸红和羞耻,而且还誓把这种无耻进行到底。譬如控诉会上赵承元说他三岁时就给我家看田水,说他五岁时被我父母逼着给我们家放牛,稍稍有点常识的人不要用脑子只要用脚底板想一想,都是无稽之谈啊!那时候的穷人家缺粮少油,三岁走得稳路、五岁能小跑的都不多。再譬如向明天控诉说他十岁就给我做书童,每年好几次挑着重担送我进城念书,事实上向明天要大我两岁,他十岁时我才八岁,刚刚才在猫庄启蒙呢,根本就不要人挑担送我去哪里。但那样蹩脚的胡编乱造,不仅猫庄人人都信,那些上面派来的工作组干部们竟然也信以为真,郑重其事地把它们作为真实罪行记录在案,坐实成我们家欺压百姓的铁证,而且根本不容许我们辩解和反驳。母亲的愤怒正在于这里,这种强加给她的种种罪行让她感到那是比肉体折磨更难以接受的耻辱,她在猫庄甚至整个白沙镇一直是以善良贤惠、通情晓理、乐于助人闻名的,现在每次批斗会上她都要被控诉成一个女恶魔,小气、吝啬、霸道、凶残、狠毒,一个恶女人所具有的全部的品性。
我比母亲还多了一层痛苦。这种痛苦日日夜夜咬噬着我的心,我每夜都要自问,人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就这样了呢?我的痛苦(或者说梦魇)来源于我的朋友向明天,后来的爆炸也是起缘于他,主要也是针对他策划和实施的。是的,我一直把他当朋友,至少在一九五Ο年以前是这样的,而且他是我在猫庄唯一的朋友,也许还不仅仅是朋友,在我的潜意识里他还应该是最靠得住的兄弟。他是向顺达的儿子。从小我们俩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可以说,他就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同桌吃饭,穿一样的衣服,玩一件玩具,有好几年也睡一张床铺。他们家曾有很多年就住在我们家厢房里,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向顺达因为赌博赢了几块光洋才建了一座矮小的人字屋。即使他家搬出去后,他依然常在我家吃住。母亲就我一个孩子,因为生我时难产,抬到县城西医医院里抢救,不知动了什么手术,不能再生育了,所以我父母都很喜欢孩子,把他至少是当半个儿子待的。小时候他和我一起上学。一开始在猫庄我父亲手里上小学,后来他又去白沙镇联中,但他只读了一年就被向顺达叫回家了,向顺达自己懒得做工,东一天西一天打牌赌博(也就是那年他输得要当掉老婆,被我父亲逼得剁掉了一截手指头),硬是让儿子回家给我家放牛,充当一个劳动力。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我父母知道向顺达不准他念书后,曾问过他想不想念,想念的话由我们家出钱供他,他自己也说他不像我那样喜欢念书,他更愿意做工夫。他不念书那年我去县联中上学,每次确实是他送我的,他给我挑担,但那年他已经十七岁了。挑子其实也不重,一头是几本书,另一头是几套换洗的衣服,加起来不到二十斤。从猫庄到县城有六十里,我们要走整整一天山路,到校后他跟我在学校住一晚,第二天再回猫庄。每次他送我都要跟我说,晓礼(他从来就没叫过我少爷什么的,猫庄也没人这样叫过我),你攒劲读书吧。你以后考上了省城,考在了南京或北平那些大地方的学堂,还让我挑担送你好吗?每次我都说好呀,你不送我谁送我呢。他还喜欢跟我聊怎样把我家牛喂好,怎么守好我家的桐籽林,为我家赚更多的光洋以供我去更大的地方念书。后来我考上设在另一个县的省立八师,他还很失望地对我说你应该去考外面的大学堂呀。我记得父亲被抓走后,他就曾跟他父亲向顺达大吵了一架,尔后搬到我家的土墙屋(土改后我们家被改进到一栋破旧的土墙屋里)来住,直到我从学校回来后他才回自己家。我父亲是在白沙镇上执行枪毙的,收尸和埋葬猫庄人都不愿意帮忙,也是他和我一起把父亲抬回来,埋掉的。我记得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场大雨,我们两人都淋得精湿,那天我没有流泪,但我看到了他的泪水,那些泪水在他眼眶里转动,比雨水更明亮和晶莹……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样的回忆会给我带来心酸,也会令我的文字偏离方向。我只想说,之后不久,他就当上了民兵队长,肩上背着一条快枪,英姿飒爽地在猫庄四处巡逻。自然,每一次去乡里和邻村批斗我们母子(我们家是猫庄的唯一一家地主),也是他负责押送和看守,如果就在猫庄接受批斗,组织者也是他。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当民兵后第一次叫我们去乡里开批斗会时的情景,当时他就在我们家的土墙屋外,大声地叫我母亲的名字,通知我们母子去乡里开会,我和母亲出门来看到他背一条快枪,母亲就问他,天儿你参加民兵了?母亲的口气是亲昵的,也是欣慰的,她肯定想到了由他押送我们母子总比别人押送要照顾一些吧,譬如半途上要解个小手什么的,他不会也像别的民兵那样不近人情吧。但母亲想错了,她的话刚一说完,向明天就把肩上的快枪摘了下来,给了母亲一枪托,是砸在她的背上的。他说你这个地主婆哪那么多废话,叫你走就走。那一枪托砸得不是很重,也不轻,母亲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了。我扑过去一把推开他,他没想到我会用那么大的力推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了。他从地上一爬起来,就举枪顶住我的前胸,很熟练地拉开枪栓上膛,骂道,你这个地主崽子想造反啊,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就像崩条狗一样。也就是在那晚的千人大会上,向明天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我们家的罪行,那些罪行包括我父亲剁掉了他父亲的一根手指头,我母亲常年打骂他母亲,特别是我从小就欺负他,他十岁时就给我挑二十斤重的担子送我去县城上学,六十里山路我不准他歇一肩气,我走不动了还要他背。我母亲忍不住当场反驳他,说他信口雌黄,母亲一开口,他就从一个台下的人手里接过一个水瓢,那是一瓢大粪,从母亲的头上淋下去,淋了母亲一身。
那晚无疑是母亲所有的批斗中最伤心的一次,她觉得受到了一种巨大的羞辱,这是来自除我之外她最亲最信任的人的羞辱。她难以接受。这一瓢粪从向明天手里淋下来,可以说比当年向顺达举报父亲谋害他和王组长更让母亲彻骨地心寒。原因很简单,向顺达本来就是个乡村流氓,他什么坏事恶事都是做得出来的,但向明天在母亲的心里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从乡里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母亲一直在房里洗澡,一遍一遍地洗,不知道洗了多少遍,一直洗到大天亮。第二天我起床后发现,先天我刚挑满能装七挑水的大水缸空得没有一滴水。也是从那晚起,我常常会听到母亲独自叹息一声后,总是说,人怎么能这样呢?人怎么能这样呢?
母亲的被羞辱不仅仅来自于频繁的批斗会上的污蔑、大粪、耳光,不仅仅在于被戴着纸糊的高帽游街,第二年她遭受到更大的一次羞辱。她被逼改嫁。这一年,新政府纪念《婚姻法》颁布两周年,倡导寡妇改嫁,到了县里就不仅是逼迫寡妇改嫁,还包括从良的妓女和还俗的尼姑,她们被集中起来均等地分给各个乡里,乡里再让村里的光棍们来领,据说很多乡因为那些女人们有老嫩乖丑,使得光棍们争得大打出手。我们乡政府为此想了一个绝招,把这些女人用麻袋装起来,扎上口子,编好号,让光棍们抓阄,凭运气拣上谁是谁。我们猫庄的赵承元领回的就是一个老尼姑,比他至少大二十岁,猫庄人都笑话他领回的不是一个老婆而是一个老娘。因为领回来时乡里就给扯了结婚证,赵承元花了整整两年才离掉婚。也有邻村的人领到年轻貌美让人眼馋心痒的老婆。于是就有很多光棍去政府里闹,问政府的人要老婆。政府领导灵机一动,上头不是倡导寡妇改嫁吗,那就让那些逃跑了的、被镇压了的“地坏敌特”的家属统统嫁给贫下中农吧。管她是不是寡妇,不嫁也得嫁。母亲是这年八月接到改嫁通知的,给他分配的男人是邻村诺里湖的一个老光棍,五十多岁了,这个人的名字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当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但她早已心如枯井,根本就不想改嫁。她誓死不嫁。那时什么都是政治,由不得她的,母亲被押去诺里湖跟那个老光棍成亲的前一晚,她和我默默地坐了大半夜。自从父亲死后,很多个晚上,我和母亲就这样默默地相对而坐,不说一句话,一是不敢说什么,怕隔墙有耳;二是我们也没什么说的。说什么呢,有什么能说呢,家破万事哀。但那晚母亲去房里睡觉前给我重重地说了九个字: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第二天母亲自杀了。她是在被向明天和两个民兵押去诺里湖的半路上跳天坑自尽的。那时我已经想到了母亲会走绝路的,因此第二天我想跟母亲一起去诺里湖,但被向明天断然拒绝了。没过多久,另一个民兵跑回来告诉我我母亲已经自绝于人民了。那天我一个人用吊绳,点着火把下到三十多米深的天坑底里,看到母亲的头颅在石壁上差不多撞碎了,头发和皮肉散落一地,全身骨折,我背她上去时只能像绑粽子一样把她和我紧紧地捆在一起。
那天在天坑底里,我使劲地嚎哭了一场,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上来前我的眼泪就哭干了。此后我再没掉过一滴泪,母亲这样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这是超脱啊,她的心太苦了!而接下来的苦难还需要我去面对,我再不能儿女情长了。安葬完母亲,我一人在家里呆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意识里只有母亲的那句话: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可是我思索了整整三天,我想不透怎么才能逃走,逃到哪里去?去哪里都要路条,到哪里都要查成分,哪里都在斗地主。哪里都是猫庄,猫庄就是哪里,哪里能有我的容身之地呢?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到处都是人民布下的天罗地网,我就是一条鱼儿,钻得过一层网两层网,但不可能钻得过千层网万层网。不逃走,终有一天父母的结局即是我的结局,这是我的宿命,无法逃脱。但我不想死,而且我还特别怕死,早在母亲自杀前,很多次我都想过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我对自己下不了手,以前的理由是因为母亲在世我不能自杀,这三天里我发现我还是对自己下不了手,我就知道我其实是非常非常怕死亡的人,我把绳索都在梁上悬好了,小马扎也摆好了,只要我站上去把头颅往绳套里一伸,一脚蹬掉小马扎,我就彻底解脱了,可还没站上去我的双腿就筛糠一样簌簌地抖,我的心也像擂鼓一样嗵嗵地响,身子更像煮烂了的面条一样直往下软。既然没有勇气去死,那么只有煎熬下去。那三天,我想通了,先委曲求全,再伺机而逃。逃是肯定要逃的,只能等机会,不能莽撞行动,要是没逃掉被抓回来,那可是死路一条。一定要想好逃到哪里,一定要计划得天衣无缝,我才能逃走。那时我想好了,等我逃走的时候我要报复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向明天,我现在对他已经恨之入骨,我认为母亲的死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如果不是他押送母亲去诺里湖,兴许别人就会同意我跟母亲一起去,母亲就不会死。退一万步说,就是他押送负责一些,母亲也不会死的,我甚至怀疑他知道母亲肯定要自杀而故意给她机会,让她能够成功自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样,我想过,但我想不明白。
没想到,我这一等就等了十年。这期间我都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了,到现在我还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竟然一直没有动手,我更敬佩自己的奴颜婢膝。是的,有很多理由足以让我愤怒到杀了向明天,以前的不说,譬如肃反时他每次批斗我都特别狠,譬如农业合作社大修水利时,所有最苦最累的最危险的活永远都是我的,特别是放炮,爬到悬崖上打炮眼是我,点导火索是我,排哑炮也是我,而且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有一次我在悬崖上打炮眼时一锤敲到自己的虎口上,疼得我整个人差点翻落到几十米下的乱石堆里,幸亏我本能地一手扯住了一条大葛藤。还有一次我去排哑炮,刚走到距悬崖只有几米远的地方,轰的一声炮响了,炸开的碎石把我埋住,之所以捡了一条命是因为那段石壁太坚固,大石头只炸损,没有炸开跌落下来。民工们把我从石砾中扒拉出来,浑身是血,但他只让我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叫我去工地点炮和排哑炮。那时向明天已是民兵连长,也是猫庄水库的指挥长,一切人员安排都是他管。我记得那天向明天叫我去上工时,一向对我并不关照的赵承元说了句公道话,他说他伤得这么重让他多歇两天吧。哪知向明天勃然大怒起来,训斥他说那种危险的活不让阶级敌人去做,难道让贫下中农们去做?听到这话我真想冲出去质问他地主崽子的命就不是命吗?我还想问—问几年前就想问的,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他,到底对他们家下过什么毒手,他们父子非得要把我们家斩尽杀绝。但我表现出来的却是绝对服从,我一瘸一拐去上工,我不敢有一点抱怨,我见到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媚笑,显示我的唯唯诺诺。
事实上从那时,是的,就在修猫庄水库时,就在我每天都有可能被炸飞无数次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精心准备后来的那次爆炸了,越是表现得卑躬屈膝,我内心的愤怒和仇恨的火苗就燃烧得越旺。但那时还谈不上策划,我只是开始偷偷地积攒炸药,那时是一筒筒用蜡纸包装的炸药,每个炮眼要填好几筒,在装炸药时每次我都往裤兜里装约一勺子的粉末回去,到家后再空出来,不到一年我就收集了好几公斤炸药,雷管是我故意用空心的偷换出来的,导火线也是我自己省下来的。这些东西我不敢放在家里,农业社丢了任何一个小物件都会来搜查我的家,甚至连床脚的一个老鼠洞都会挖成一个大坑,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屋后鸡公山一个十分干燥的山洞里。准备这些东西,是为了哪一天找到了逃出去的方式和地方后,我就把它点着扔进向明天家,把他和家人炸飞后再走。
事实上我差点就彻底放弃了那些炸药、雷管和导火线,它们差点就在山洞里风化成灰烬了。猫庄水库一直从大跃进修到三年自然灾害结束那年才修完。猫庄很多人饿死在那三年里,但我没有死,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工地上做工,每天有二两米的稀饭加一个红薯或者洋芋,也因为我的工作虽然危险,但其实并不太耗费体力。工地上饿死的很多青壮年反而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他们响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号召,争插三面红旗,吃不饱饭也要拼死完成任务,所以他们死了,我活了下来。我现在要说的是一九六一年,这一年正是大饥荒的鼎盛期,也是我的命运的转折点。这一年我有两个重要的收获,第一个是我知道了应该往哪里逃,这是我想了几年都没有想透的问题,偶然得来一张小纸片让我豁然开朗了。那当然不是一张简单的纸片,估计应该是一份内部文件的其中一页,我捡到它的那天刚好有一位县里的领导视察猫庄水库。那个纸片没有标题,内容大意是近期全国很多阶级敌人和反革命分子从广东宝安偷渡去香港,各级政府要加强对这类人的监控云云。我把那张小纸片带回去整整研究了半个月,我从那张不上百字的残缺的文件里得出了一个结论,已有很多人从宝安的蛇口成功地逃到香港去了。我是一师范生,我当然知道香港的社会性质,于是我从邻居家一个初中生那里借来了一本地理课本,研究去广东宝安的里程和路线后,最终我确定了逃亡的目的地——香港。至于用什么方式去,那很好办,两条腿走去就行了,沿途讨饭,做一个叫花子,反正这些年来叫花子多得是,都是逃荒的,只要有公社和大队的公章。那也好办,我在学校时学过篆刻,刻几个公章完全没有问题,我只要泅过三十里外酉水河就到了外县,就几乎不可能遇上一个熟人了。然后我相信我四十天就能走到宝安蛇口。如果那年春天我实施了逃亡,说不定那声爆炸声就响不起来了——为了逃亡的成功,也许我会决定不弄出那么大的响动。
或者它就是响起来,也死不了那么多人。
就在我找来石头刻好公章等待时机逃亡时,一个女人的出现让我的计划停顿了下来。她是一个逃荒者,跟她爷爷从川东一路要饭来到猫庄的。到猫庄的时候她爷爷饿死了,就死在我家屋外不到两丈远的小路上。那天是黄昏,天已经麻麻黑了,我刚从工地上回来,走上我家坪场,就听到嘤嘤的哭声。我以为是哪家孩子饥饿的哭声,就没理会,直到我上床睡下,嘤嘤的哭声一直不断,我不得不爬起来出去看。那夜有着凄冷的月光,我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蹲在一具尸体旁哭泣。说她是女孩,其实也可以说是女人,我不认识她,她不是猫庄的。她那么瘦,总之我分不清她是女孩还是女人。她已经哭得有气无力。我摸了摸躺着的那个老人的鼻息,他已经死了不下一个时辰,脸都冰凉了。我把怀里的一个洋芋默默地塞到女孩的手里,说你先吃点东西吧。这个洋芋是我晚饭时攒下来的。我喜欢晚饭时攒下一点东西,以防备夜里饿醒后有吃的。然后我就起身去向明天家,给他报告死了个外乡人。虽然那时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事,但我不敢不报告。第二天我帮那个女孩把她爷爷埋掉了,我找了一些废木料,还拆了家里的一扇大门,钉了一个木匣子,按当时的条件算得上是体面地给他下葬了。这个女孩经书记向顺达同意,她就留在了我家里。她那时面黄如纸,瘦骨嶙峋,发着高烧,我不收留她,她也只有死在路上。这个女孩说她是四川酉阳人,二十四岁,未成过家,说他们那里饿死了好多人,都在逃荒,她的证明上叫李玉华,成分是中农,识字。我出钱抓药给她治病,我省下吃的,我半夜里去套野物,套不到野物的时候,就偷生产队的红薯和苞谷——这简直是冒着生命危险,给她补充营养,她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到了六二年下半年,她就成了一个健壮的村姑了。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光棍,她是一个未婚女人,一栋屋两间房里住,很自然就发生了感情,先是两颗孤苦的心依偎在一起,后来两个孤独的身子也依偎在了一起。我们准备结婚了。因为这个女人,我已经打算彻底放弃逃亡的计划,一方面我享受到了爱情,放不下李玉华,另一方面逃亡是一个冒险的游戏,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率,与其万一碰上失败,不如安安心心地过日子。结婚要大队的证明,公社才会给扯证,于是我就去找向明天。这时向顺达已经退了,向明天是猫庄支书。他一口回绝了我的结婚要求,说李玉华来路不明,没有调查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不能开证明。我想了想,他说的也在理,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怎样才能算是调查清楚。他说当然得大队派人去她的原籍调查,他要亲自去调查。我想也只能如此,好在酉阳也不远,才几百公里,出猫庄二十里到葫芦镇就有公路。来回一趟两天完全够了。我让李玉华先回了一趟酉阳,把所有他们大队要开的证明都开好,等着向明天自己或者派人去核实。一等就等了几个月,我催了向明天好几次,他总说抽不出时间,过几天就去。自从当支书后,除了去县乡开会,他也不是完全忙得抽不脱身,再之,那些年很多本地人娶逃荒来的女人,远的有几千里,一个个都去原籍调查,干部们就不要干革命了。这样一想,我就想到向明天那张阴险的笑脸,他根本是在推诿,等着抓我的把柄,然后置我于死地。因为那时李玉华已经怀孕了,未婚先孕那可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对于我这种成分的人来说,男女关系也是政治,是搞破鞋,是要被批斗,还有可能被扣一个强奸罪,判刑坐牢或枪毙都有可能。眼看着李玉华的肚子渐渐隆起,除了让她用肚兜把肚子死劲束紧,我别无他法。李玉华也很焦虑,我们扯不了结婚证,她不仅仅面临一个姑娘的脸面问题,而是她和孩子两个人的命运。我甚至劝过她用草药打掉孩子,李玉华坚决不同意。她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我们最后决定在孩子明显地显山露水之前,我把她送回老家,让她在那边生孩子,当然能在这之前拿到结婚证更好,拿不到就等以后我再去接他们母子。
这年冬天,就在我准备送他们母子回酉阳时,公社里又一座水库上马,把我从猫庄抽去当炮手。那座水库距离猫庄四十里,每晚不能回家。没想到我走后第三天,李玉华就死了!整整半个世纪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十月二十五日中午,我正蹲在工棚外吃午饭,饭碗刚刚端上手,我就听到猫庄赵大成的大喊声:“赵晓礼在哪,谁看到了赵晓礼在哪里?”我赶紧站起身说我在这呢。赵大成冲着我喊:“你快回猫庄吧,李玉华死了。”我的头像有人猛击了一棍,身子摇晃起来,手里的饭碗哐的一声掉地碎了。
我赶到猫庄时,我家里坪场上围了好多人,向明天也在。他在指挥人帮忙给李玉华入殓。李玉华已经装进了棺木,而且换了一身新衣(那身新衣是我给她结婚时准备的,被他们翻找了出来)。我问她是怎么死的?向明天告诉我说自杀的,民兵们已经勘查了现场,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她可能死了几天了,是隔壁的大成妈见你家几天没有冒烟,今天早上她喊了十多声“李玉华”也没人应,她就捅破你家后窗的窗纸往里看,看到李玉华躺在床上,还是喊不应,就报大队干部和民兵连长了。我说她不可能自杀,她怎么会自杀呢?向明天一副内疚的语气说都是我不该拖你们的婚事,我听大成妈说给她换衣服时发现她最少已有三四个月身孕了,她咋就等不及我忙完这几天呢。他又叹息了一声,她这一走就是两条人命。我不相信李玉华是自杀,我看到她的脸是扭曲的,很痛苦的样子,还有很明显的三条血口子,我又拿起她的手,她两手指甲缝里都有血迹,有几个指头的骨头似乎也是断裂的。显然她临死前跟人搏斗过。我提出不能就这样草草地把李玉华下葬了,我要把她抬回屋里去,我要报案,等公安人员来调查。向明天断然否决了我的要求,他指示民兵连长赵大元盖上了棺盖,钉死,让他们马上抬上山下葬。他对我说,这事只能大队处理,李玉华不是你老婆,你没有资格管,我们不追究你这个阶级敌人欺负李玉华这个贫下中农女人,不把你交送公安机关判刑就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了。他走下我家坪场后,还冲着我吼了一句,这事以后谁也不准提了。
埋葬李玉华我几乎没参与,我看着他们钉棺木盖,看着他们把她抬上鸡公山去,我想多留她(其实应该是他们母子)一会儿,想多陪她一会儿都不可能,他们很快就把棺材抬走了。我就那样坐在我家的天坪上看着白木棺材从我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山间小路上。我没有跟去,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我也没有哭。我的泪水没从眼眶里流出来就倒灌进心里了,淤积在那里成了血。我一直在想李玉华怎么可能自杀,她没有一点自杀的迹象,她是那么地爱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曾经说过万一扯不了结婚证就把孩子打掉,她死不同意,说宁可回她老家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绝对不会是自杀,而是他杀。天快黑时,邻居大成妈见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来劝慰我,她说,李玉华是个好姑娘,太可惜了,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晓礼啊,你再不能出什么事了。他见我没作声,又俯下身来神秘地说,她有身孕了你知道吗?我给她换的寿衣,两条人命呀!我跟谁都不敢说。我抬起头来问她你没给向明天说过吗?大成妈生气地说你婶子是那么不晓得事的人吗?我又问她是几个人给李玉华穿衣的,她说就她一个,在房里穿的,她是打开李玉华的肚兜后才知道她有身孕了。我问她李玉华是不是被人掐死的?大成妈连忙摆手说可不敢乱说的,不敢乱说的,你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她的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的。她边说边慌慌张张地往自己家跑去了。
大成妈走后,我突然想到了向明天是怎么晓得李玉华有三四个月身孕了。李玉华把肚子束得那么紧,猫庄人谁也看不出来,他一个男人没撩起她的肚兜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向明天自从当上民兵连长后,猫庄人一直背地里传他跟很多女人不三不四,特别是他当上支书后更是肆无忌惮,哪个女人要是不从,他就把她的丈夫或者父亲派去工地做最累最危险的活,甚至传闻他连自己的亲婶娘也没有放过。这样我就几乎可以断定向明天就是凶手,一定是他胁迫李玉华,李玉华不从,他掐死了她。他们搏斗时,或者是她死后,他掩盖现场时发现了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他又以此来胁迫我不敢报案。
是他,凶手一定是他!
我是这天晚上去李玉华的坟头的。毫无疑问,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虽然法律不会承认这点——连她肚子里的孩子算上,那里躺着我的两个亲人,我不可能不去看他们。我在她的坟前坐了整整一晚。我记得那晚半夜里开始下起大雪,雪花密集,纷纷扬扬,我没有生火,整晚就靠在她的坟堆上翻拣我所有的仇恨,越翻拣我越是热血沸腾,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寒冷。短短的十年里,我们家已经冤死了四个人,如果我还这样苟且地活下去,我就不是一个男人了。我要复仇。那夜,我已经确定了我要复仇,哪怕是要自己的生命作代价——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我要向向明天家索赔我家失去的四条命。父亲的命,母亲的命,李玉华的命,还有我未出生的儿子(我坚信他是个儿子)的命。但当我从山上摇摇晃晃回来后,躺在床时,我又改变了马上复仇的主意,我想我的每一个死去的亲人都不会愿意看到我拿自己的命去为他们复仇,他们更愿意看到我好好地活着,或者他们更愿意看到我在保全自己生命的同时给他们复仇。特别是我想到了母亲的话: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母亲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了,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我要好好地策划,我不相信凭我的文化和知识就斗不过大老粗的向明天父子。
这一等我又等了差不多整整一年。这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我在鸡公山给队里放牛,看到从下面的诺里湖寨子里抬出一具白木棺材,八个人抬的,没有锣鼓,也没有哭声,静悄悄地往后山上抬去。我知道那个寨子里死了年轻人。我的心里动了一下。中午我去了一趟诺里湖,打听到了死者是彭二牛,肝腹水病死的。彭二牛我认识,跟我同年,个子也跟我差不多,我们在工地上一起做过工。
这天晚上,我把早几年准备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索从鸡公山山洞里取了出来。
我的复仇终于开始行动了。
我把行动时间定在第二天的傍晚,因为那时向明天一家人都会在家。整整一个白天,我就把牛放在山上不管,回到家里磨一把大砍斧。我把斧刃至少两公分以上磨得雪白锃亮,刃口更是磨得锋利无比,用拇指头一刮就沙沙作响。我边磨斧头,边注视着向明天家的动静。我家的地势比他家高出好几米,他家的一举一动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天也是老天助我,黄昏时,向明天从公社开会回来了,他站在他家的天坪里高声地喊了声民兵连长赵大元,让他通知大队干部晚上开会,然后就进屋了。我看着他进屋后,又看了看天色,整个猫庄暮烟四起,很快就要夜幕降临了。我回屋把捆好的三公斤炸药绑在了身上,装好雷管和导火线,为了避免哑炮,我装了三支雷管,插上三根导火线,拧在一起,把一个汽油打火机试了三次,每次一打就燃,才放心地装进口装里。然后穿上大外套,把斧子夹在腋下,大义凛然地往向明天家走去。
现在我不想复述那天的血腥场面,那个场面几年前还令我热血沸腾,是我后半生事业成功的动力,但现在却让我异常地痛苦和不安。我就简单地交代一下吧,那天我一口气砍死了向明天几乎一家人,他爹向顺达,是我进他家门后第一个碰到的,他当时在堂屋里关鸡笼门,我上去就是一斧头,把他的头劈得对开。第二个是他七岁的儿子,他听到堂屋的响声从二门出来,被我砍翻在二门的垫脚石上。第三个是民兵连长赵大元,向明天喊他去通知干部开会,他可能又抓了别人去通知,自己到向明天家喝酒来了。砍他也没费什么力气,他本来就是个痨病(肺结核)病人,我一斧头就把刚起身来的他砍翻到火坑里去了。一大锅菜也打翻了,他在大火中噼啪乱弹,再没站起来。真正的搏斗是我跟向明天之间,在我砍翻赵大元时他已经向我扑来了,而且一把箍住了我的下腰,使劲地把我顶在板壁上。幸好他没箍住我拿斧头的右手臂,我被顶上板壁时用斧头背砸他的头,他负痛后松了手,我就接二连三地砸了下去,直到把他的头颅砸烂才松手。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杀了他的,我的计划是先放掉他的手脚筋,然后好好问一下他为什么那么恨我们家,为什么整死了我父母后还死死不肯放过我,我还想问一下李玉华是不是他强奸未遂一怒之下掐死了。但我再也没有办法问他了,这让我感到很遗憾。砸死了向明天我自己也累得一屁股坐在楼板上喘大气。这时我看到向明天的老婆顾玉梅正呆呆地看着我,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不到一岁的女儿。我也看着她。突然,她往厨房里跑去,边跑边凄厉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啊!她的喊声很高亢,充满着惊恐,几乎可以让全猫庄人都听得见。在她喊第四声时,被我扔过去的斧头击倒了。我走过去拔出斧头,又剁了她两次。那个女孩在她扑倒时被甩到了街沿上,哇哇地大声哭泣起来。我把她抱起后,准备摔到天坪的石头上时,她突然不哭了,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起来。我一下泄气了,把她轻轻地放在一块奠基石边。这时很多猫庄人已经听到顾玉梅的喊声赶了过来,有的人已经到了向明天家的天坪上了,天麻麻黑了,他们看不到倒在屋内的尸体,也看不清我身上脸上的鲜血,纷纷问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我杀了人,杀了赵大元和向明天一家四口,然后我很从容地点燃了胸前的导火线。我告诉那些猫庄人说,冤有头债有主,不想和我同归于尽的就躲远些,别让我的血溅脏了你们。说完我就挂着嗞嗞冒烟的炸药包往前跑,我向前跑了十多米,跳下了一个灌木丛生的土坎。几十秒后,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了整个猫庄的夜空。
我就那样在猫庄粉身碎骨,连一块巴掌大的好肉也没有留下就死去了。你们现在当然都知道事实却是我并没有死,我给猫庄人玩了一个圈套。我纵身跳下土坎后把身上挂的炸药套在了诺里湖彭二牛身上了。早在先一天夜里,我就把刚下葬的彭二牛从墓坑里刨了出来,背回猫庄,藏好在那条土坎的灌木丛里了。而我自己乘着夜色的掩护当夜就渡过了酉水河。我知道这个设计很成功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我早就走出了武陵山区,翻过了雪峰山脉,快进入广西境内了。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庄讨饭时,一个好心的大叔不仅让我饱餐了一顿白米饭,我上路时他还用一张旧报纸给我包了几个红薯。第二天,我坐在一条小路上吃完那三个红薯后随便阅读了那张残缺了的报纸,于是我读到关于我自己的新闻。新闻是这样报道的,湘西地区出现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某县某公社猫庄大队反革命分子赵晓礼残忍杀害大队支书一家以及民兵连长共五人后被我英勇民兵当场击毙云云。这个报道占了那张四开报纸整整一个版面,详细罗列了向家父子以及民兵连长的革命历程和我的罪恶家史,特别好笑的是,他们还杜撰了一个叫周什么(年代久远,记不清楚那个名字了)的民兵开枪击杀我的过程和细节。猫庄几百口人,只有不超过五种姓氏,从猫庄有人居住那天起就没一个姓周的人存在过。我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这个编造的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忍不住又笑了一阵,直笑得满肚子红薯味胃气翻上嘴巴里,才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条水沟里,站起来继续赶路。
我伪造的县、公社和大队三级证明果然畅通无阻,一路虽被盘问不少,都是有惊无险、安然通过,我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到达了广东沿海。望着蛇口湾那片湛蓝色的海水和海滩边竖起的两人高的铁丝网、来回巡逻的军人和军犬,我的心里既兴奋又恐惧。在宝安,我整整乞讨了三十八天,做好了一切准备,才和临时认识的广西佬张清友、江西佬全修三(我当然不相信这是他们的真名)一起下海。我们带着偷来的自行车车胎,选在下午五点半钟下海,这一段军人们的巡逻有十分钟空隙,不要十分钟我们就可以游出步枪的射程。我们为什么没有选择夜里,是因为从我们下海的那个地方游到香港要一个小时左右,夜里我们没有方向感,听老张说很多偷渡客游呀游呀,上岸一看,对着他们的还是解放军或者民兵的枪口。那天我们扒开铁丝网后,还没穿过沙滩和乱石堆,一条军犬突然出现在高坡上狂吠起来,至少一个班的军人马上就往这里移动过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我们狂跑着下了海,奋力地往前游,军人们喊了几句话就用冲锋枪扫射起来了……。前面我已经说过,老张和小全永远留在了那片海湾里,我是最幸运的,一个多小时后被海浪推送到了对岸的沙滩上……
到香港后我改了名字。在九龙我做了三年见到警察就躲的黑户苦力工,后来认识了我的太太,她帮我弄到了香港身份。跟她结婚不久,我接手管理她父亲留下来的小工厂。十年后,这个工厂成了一个集团公司。到八十年代,我的身份已经是一个身价上亿美元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九十年代初,我曾回过湘西,当然是以一个香港商人的身份回去的。那次是跟一个县里谈一个合作项目,这个县恰恰就是猫庄所属的那个县——要是不是那个县的话我也就懒得亲自去了。在那里当然没有人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主持这次招商会的副县长,他原是我们猫庄所在公社的干部,好几次跟他单独商谈之后我都想问问他还记得当年猫庄有个赵晓礼吗?我记得那时我跟他在猫庄水库的工地上呆过两个冬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想起了他的名字,但他却不认识我了。那次我还一个人回了一次猫庄,给我的父母和李玉华母子的坟头添了土上了香,我也见到很多猫庄我还认得出来的人。譬如赵承元,譬如赵大成,但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我也不想吓着他们,就说我是赵晓礼的一个同学,想来看看他。赵承元就给我说赵晓礼的事,说他那年在猫庄杀了五个人后也把自己炸成了粉齑。他说那个惨的,没有一块指甲大的好肉,肉末飞得半个猫庄都是,很多人家的板壁上几年都还有斑点。他说所以到现在赵晓礼连个坟堆也没有,根本就没有尸骨可以收殓。我听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兴趣盎然,同时又索然无味。
我在猫庄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几十年,永远都活不过来了,换一句话说,我就是告诉赵承元、赵大成,告诉每一个猫庄人我是赵晓礼,他们也会认为我是一个再现的鬼魂,而不可能是一个活人,不可能是真正的那个猫庄的赵晓礼。虽然几十年来,我的面容身形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他们其实不是认不出我,而是心底里没有我了,他们早就把我从这个世界抹去了——从那声爆炸响起时——就把我彻底抹去了。在我这里,那天傍晚炸飞的是诺里湖的彭二牛,而在他们那里,炸飞的却是真正的赵晓礼。所以我那天在猫庄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赵晓礼是对的。
我就回过一次猫庄,再不想回去了。一个死去的人回去的再多有什么用呢?用别人的身份回自己的故乡,有一点意思吗?自从我太太死去的那天起,我感觉到我已经老了,没多久我也查出癌症,而且是晚期,拿到片子的那一刻,我知道死神终于来临了。多年来,它每次都与我擦肩而过,但这一次不会了,这一次完全是正面击中!也是从那一天,我再没有下过楼,我拒绝住院,我只想静静地死去,因为我知道自己到该死的时候了。我躺在阳台的躺椅或者床上时,常常会陷入恍惚和昏迷中,每次都陷入不了一会儿,就会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声响把我惊醒。这声音像从我的脑壳里炸响的,又像是从心底里炸响的。清醒过来后我就会想起四十五前的那声真正的爆炸声,想起十二年前回猫庄那次我以赵晓礼同学的口吻跟赵承元的对话。我问赵承元你觉得他杀的那些人都该死吗?赵承元说他不知道那三个成年男人谁该死不该死,但至少那个女人和小孩子是不该死的。他顿了顿又说,其实他们都不该死,包括赵晓礼。不管该不该死其实根本就没死的我现在也快要死了,死亡是我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死亡也是我终生等待的唯一结果。这些天我常常想,四十五年前的那次爆炸是真正的复仇,还是残忍、暴戾、凶恶的杀戮?难道除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其他死去的人都死有余辜吗?如果我不制造那次爆炸我能活到现在吗?就是活不到现在我有权利夺取别人的生命吗?如果没有那次爆炸,除了向顺达会老死之外,也许那些人都还会活着,特别是那个小孩子。现在我想的更多的是那个极权的时代,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机器上的一枚螺丝,而我则是被围剿的,他们是不能遵从自己的本性,必须按照国家的意志行动,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太多的私人恩怨蓄意报复我和我的家人,而是受高速运转的惯性驱使,这种驱使又最容易使人做出真正的坏事,残暴的、龌龊的、令人发指的坏事。那么当年我的复仇还是复仇吗?……每次我想到这里时,我就感觉到异常地痛苦和不安。我没有子嗣,也没有可以完全交心的朋友,我不能把我的痛苦和不安说出来,我也不是教徒,既没有行动能力也不想去教堂或什么地方忏悔,我只能把我的忏悔用笔写下来,至于我死后有没有人看到,完全无所谓,重要的是我把它写出来,写完它,我就可以平静地死去。
现在我终于要死了。也许就在今夜,也许会在明晨。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得赶快结束我的回忆和忏悔。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保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过来给我擦洗背部,我躺得太久了,后背已经濡湿了垫着的棉被。她是我十二年前从我们猫庄所属的那个县带来深圳的,当时我只知道她姓顾,是我下榻那家宾馆的楼层清洁工。听那个副县长说她是离猫庄不远的青石寨人,死了男人,又无父无母,一个人拖三个小孩,我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她带到深圳。她一直给我做了十二年保姆,直到我即将死亡她也没有离开我。早在一个月前我签署的遗嘱里就把这套公寓和一部分存款留给她了。她擦洗完后,轻轻地拿走我的夹板和写满了爬虫似的文字的纸张,就在她转身时,我突然一下惊异起来,她的侧面看上去,太像一个人了!像顾玉梅!而顾玉梅娘家正是青石寨人。那声四十五年前遥远的爆炸声再一次在我的胸腔里响起,我的全身猛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我再没有力气去梳理她的身世了……此刻,我手里的铅笔正在悄无声息地自由下落。死神已然来临,我要被它带进无边无际的虚无里去……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