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妮
(上海大学文学院)
现代化中的知识和理想
——对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青年》的考察
张艳妮
(上海大学文学院)
20世纪80年代初常被看做是意识形态去政治化的又一个启蒙时代,但是这一时期同时出现的对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诉求成为更大范围的历史因素,影响着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类知识的发展趋向。本文试图通过考察《中国青年》杂志,思考此时期在现代化诉求中产生的一系列国家体制对各类知识获取的目的和地位的影响,并借此讨论在体制的变革中个人奋斗与社会理想的关系和包括文学在内的承载人文关怀的知识的发展及从中受到的启发。
现代化 知识 体制 青年 理想
20世纪80年代以来青年理想的渐渐缺失常常成为文学研究者讨论的话题,但是在以往的研究中,常常将问题放在文学史发展的影响和具体的文学现象中加以考察,而很少将青年这一文学的接受主体和他们最常阅读的刊物纳入专门讨论的范围。事实上,80年代以来的青年虽然受国家意识形态去政治化的影响,但他们无法跳出国家体制对生活走向的规定。而《中国青年》作为共青团中央机关刊物和此时期将青年作为阅读主体的刊物的代表,反映了国家体制与青年生活理想之间形成的张力,据此,本文将以80年代初期的《中国青年》杂志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思考其中隐含的青年理想的变化。
可以发现,80年代初的《中国青年》辟出了“知识天地”专栏,提供科学常识、文学作品介绍甚至是高考指导,其中经常出现与卫生知识有关的内容,如1980年第6期的 《劝君切莫乱投药》和1980年第9期的《“呆痴儿”的新生》。在刚刚恢复高考和经过十年动乱、文化荒芜的时期,在杂志有限的篇幅里占据不少的空间选取了卫生常识,这是值得思考的。其实,自从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之后,对自身的反省中就一直包含了对卫生状况的敏感。在晚清,西方人以建立在实验科学基础上的公共卫生学衡量中国人的健康状态,得出了类似于“东亚病夫”的名词系列,以指称他们肌体上相对于西方人的缺陷。而中国在现代的线性发展中滞后于西方,于是出现了将卫生进步作为现代性的标识之一纳入现代民族国家的基本要素中来的趋向。[1]
也许可以关注两种文化现象。在中国古代,长衫长指甲被认为是一个有地位的文人的外形标志,[2]由于这种标志与劳动相分离,加上文官掌权,所以他们尊贵的身份得以确认,即使潦倒如孔乙己者也要死撑着保持这种代表尊严的特征。再看当代,简洁的服饰和修剪整齐的指甲成为“文明人”的标志之一,不过在卫生观念与国家民族相联系后,并且由于近代以来普通民众政治参与度的升高和文化泛政治化,人人都可以通过类似于修剪指甲的行为说明自己是文明人,但却无法说明自己是上等人。其实80年代后的制度中最重要的起点之一就是改革开放,中国又一次打开国门之后,面对现代化的滞后,“讲卫生”再次成为与现代国民紧密联系的特征,毛泽东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的“干净”概念渐渐失去说服力,而一旦“讲卫生”在民众中获得自觉的普及,它也就成为了一种对个人身份确认无关痛痒的知识。过去文人的“长指甲”的不卫生无碍他们的身份确认,而当代青年即使具有了卫生观念却也不能说明他们是上等人,关键不在于他们究竟干净与否,而在于文化现象背后的知识所指向的目的:长衫长指甲是凭借获得的知识而脱离劳动的外形标志,而当代的文化人只是用卫生知识让自己成为一个普遍的“文明人”而不是“高贵人”,因为只有少数才可能高贵。
当知识未普及化时,知识资源稀缺,“一个时代所以会成为 ‘经典时代’,就是因为它的文化生活资源‘短缺’和‘供给不足’。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其绝大部分都发生在这种资源‘短缺’的时间里。由于人类社会的文化资源长期稀缺,而人又需要满足自己及社会的文化需要,因而,文学作为一种文化媒介方式,才被赋予了伦理教育、知识教育和文化传播乃至信息传播的功能”。[3]而当教育普及后,读写成为社会成员的一般能力,包括文学知识在内的文化资源不再是遥不可及、令人羡慕的梦想。另外,从1979年开始,《中国青年》就在刊首上多次提到为四个现代化服务是青年工作的主要方向:“更好地动员和组织广大青年与团的干部,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新长征中朝气蓬勃地奋勇前进。”[4]曾有人做过80年代到新世纪《中国青年》上报道的人物的文化程度和职业分布的变化状况的调查。其中,大学及以上学历的人所占比率越来越大,“科教文卫”人员一直保持着相当比例,但是企业家的比率也在大幅升高。[5]“社会主义理想”并没能改变国家贫穷的现实,以发展经济为主要目标的四化建设成为青年追求的新目标。意识形态政治化的社会理想与文学的动员力紧密结合,而一旦进入80年代意识形态去政治化的启蒙经典时代,特别是随着商品化、消费化与文学大众化的时代到来,与经济技术直接相关的知识超越了文学,通过被“四化”的实质价值标准所肯定,成为青年人新的关注对象,尤其是在高考制度恢复以后,生产能力与所得直接挂钩的市场经济提升了国家对高考的重视,选拔“四化”的建设人才成为高考最重要的目的之一,于是,一方面,文学由于文盲率的大大降低成为了绝大部分青年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另一方面,在高考制度和人才准入机制中的学历要求推动下的“知识工具说”的价值取向的引领下,“文学的用处在哪里”就成为许多文学青年的困惑。在80年代初的《中国青年》上,总是不乏支持高考制度的文章,并以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为理由证明其合法性。[6]但是,问题也出现了:在课余时间偷看《神圣的使命》等“闲书”成为被纳入高考制度的中学生的大忌而受到家长惩罚,[7]只有语文课而不是文学才被这一制度所直接认可。文学成为消遣品,削弱了对社会理想的承载力。作为知识中最大众化和难以与国家财富增长直接联系的学科门类,文学边缘化后,企业家式的有为青年取代了文学青年,成为新的被日常生活中的价值观所认可的群体。80年代初虽然是文学青年活跃的时期,但是从《中国青年》上与崇尚文学异质的因素中,可以发现日后文学没落的影子。
首先,有必要重提《中国青年》中著名的潘晓来信。1980年第5期上,潘晓的《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正式发表。在信中,潘晓历数了教育与现实的差距,理想从建立到幻灭的过程,在工作中因正直遇到的阻碍,寻求友谊和爱情时遭到的背叛,最后,作者得出了“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的结论,也就是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就必然会发展了。在一个集体价值观受到严重挑战的社会转型时期,青年人的真诚和信仰被冲毁,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80年代初发表的路遥的《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也是这样一个信仰个人奋斗的青年,不同的是,促使他痴迷地追随这种欲望的不是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崩毁,而是巨大的城乡差距给予他的刺激,但无论如何,直到今天,中国当代青年在时代变革的冲撞中,的确是如潘晓般地“苦熬”着。
这里仍然可以拿高考制度作为切入点。这种将鼓励青年个人奋斗作为动机并将其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的选拔人才的制度给年轻一代造成了剧烈的“竞争”意识。青年们以尽可能增长考试规定的知识为己任,并把超越别人作为自身成功的保障。这就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融合关系与协作。然而,在中国,即使是一线大城市也并未消除注重人际关系的文化记忆。“在所谓现代社会中,农民在乡土社会里所形成的思维习惯、语言方式和生活模式完全失效,由‘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那在城市各个角落成千上万的民工,他们衣衫破旧、神情怪异、动作拘谨,显得非常愚笨,就好像鱼离开了水,半死不活。谁能想到,在乡村,在他们的家,会是怎样的如鱼得水、生动自然呢?”[8]很多在城市中谋生的农村青年取得一定财富后还是要回到农村,城市的陌生文化环境让他们难以在那里打拼。即使是大学生,甚至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也很难在当地发展,不具备当地青年如鱼得水的人文环境基础,使他们的艰辛深入精神领域,连爱情也难以为继。户籍制度不仅限制了乡村人口向城市流动的自由,同时也固化了城乡差距和它们各自的文化记忆的延续,促使农村学子更加看重个人奋斗,卖力地通过高考进入城市,但进入后是否能将学识转化为经济利益,并建立起城市中的人际关系网络,才是最终取得城市身份认同的关键。当高等教育精英化时,应试教育带来的知识范围狭窄的弊端主要作用于高等教育之前的青年,精英化掩盖了高等学校不同专业之间经济效益的差别,人们对知识整体还是推崇的。随着高校扩招、高等教育普及,不仅是大学之前的青年,即使是大学生也将本学科的知识工具化,以提升自己就业或继续深造的能力,缺乏了从容而全面地吸收知识的心态。知识的专业化的“追随者无可避免地流向权力和权威,流向权力的要求和特权,流向被权力直接雇用”,“从智囊团能得到奖助和基金,休假及出版津贴,以及职业的晋升和承认”。[9]无论是潘晓还是高加林都面临着个人奋斗和人际关系之间难以平衡的难题,户籍制度使不同群体各自代代相传的文化印记固化,专业化了的知识者因为日常化的物质满足而失去了对社会思想的关切。资本的确在日常生活的塑造中具有使某种文化普遍性的力量,但是普遍化了的日常是否就足够了?或者说,80年代以来的中国青年处于一种既渴望个人奋斗的成功带来的日常生活的满足,而又因为这种奋斗的强化造成了自己对社会承担麻木不仁的状态。然而不能说青年没有理想,恰恰是理想的实现欲望过于强烈,造成了他们反而将其处理为局限在个人价值实现的范围内。如果真的失去了社会理想,潘晓和高加林们就不会痛苦,无止境的竞争带来的奋斗疲劳销蚀了年轻知识者的热情,只有以麻木遮掩自身对他者责任担负的力不从心。这是潘晓的“苦熬”,也是当下中国青年在面对严峻的文化认同危机时心灵上的焦躁。
通过考察80年代初《中国青年》中以文学为代表的承载社会理想却相对远离经济效益的学科门类与指向现代化国家建构的体制之间的矛盾,和文学走向边缘的趋势,结合潘晓来信中关于个人奋斗和社会责任承担的矛盾,可以讨论在资本巨大的文化塑造力量中,知识的普及化和个人对日常生活的满足究竟是否消除了当代青年对社会理想的关注,从中也可以思考文学这一与社会人文理想密切相关的学科如何在理想尚存却又难以承担的张力中寻求自身发展的空间,而此时期出现的“启蒙”浪潮的迅速退缩也许与理想落实的难度也不无关系。
[1]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M].向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2]费正清,刘广京.剑桥中国晚清史[M].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9.
[3]黄浩.从“经典文学时代”到“后文学时代”——简论“后文学社会”的五大历史特征[J].文艺争鸣,2002(6).
[4]中国青年,1979(2):2.
[5]王晓焘.青年媒体形象的特征与变迁——基于《中国青年》杂志的内容分析(1980-2009)[J].中国青年研究,2011(4).
[6]中国青年,1981(9):8-9.
[7]中国青年,1980(4):12-14.
[8]梁鸿.中国在梁庄[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67.
[9]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6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