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晴
“婆娑世界,起于极微”
——试论金圣叹的戏曲人物塑造细节观
◎汪雨晴
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中,金圣叹借鉴了佛典“极微”的概念,将其应用于人物塑造上,强调细节描写对戏曲人物塑造的重要性。同时指出,变动的细节对于展示人物性格多样性和丰富性具有重要意义。
金圣叹 人物塑造 细节 极微论
《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下文简称《第六才子书》)是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金圣叹的批评作品,蕴含着他对戏曲作品的深刻理解。金圣叹尤为重视戏曲人物塑造,认为人物的细节塑造是戏曲作品的重中之重。细节在文学作品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详尽、生动、恰到好处的细节描写能增加作品生命力、提高人物形象的丰满程度。下文,笔者将对金圣叹的戏曲人物塑造细节观进行分析。
《酬韵》总评中,金圣叹论述了他从佛经中借鉴而来的 “极微论”:
“夫婆娑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婆娑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本文所引《西厢记》原文及金圣叹评语,均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金圣叹评点西厢记》。]
佛教认为,极微是构成事物的最小单位。金圣叹借用极微论以阐释他对文学写作的看法。他认为,一切事物无论大小都是由细节组成的。细节是作品的基础,也是作品得以成功的保证。周晓痴先生认为,金圣叹“对极微论的理解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认为大千世界中的一切事物均由最小的物质微粒构成,其内部结构均精细无比,这精细无比就是极微,就是万事万物显示彼此差别与内部层次的开始。二是认为即使是人们觉得转瞬即开的花朵,也经历了孕育子房、萼片的‘累生积劫’的生命历程,在这种不易觉察的微妙演进中同样包含着极微。作家若能抓住并表现这两种极微, 就能用极平凡的素材写出好文章。”[周晓痴.金圣叹戏曲批评刍议[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实为笃论。
金圣叹在《酬韵》总评中列举若干生活细节,以为“至妙”之事,如“清秋傍晚,天澄地彻,轻云鳞鳞,其细若毂”;又如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鳞然犹如天云,其细若毂”等,以说明细节的重要性。他对于世人只知竖高横阔,以衣食丰盈为贵,不懂欣赏细节之美的现象不以为然。
金圣叹认为,轻云鳞鳞,远看“鳞鳞者”相差不到一寸,实际去丈量才知鳞与鳞之间相差何止一丈,且中间有许多曲折妙处。看野鸭腹毛,鳞鳞之间,相距没有粟米大小,但也是曲折不断,妙处横生。在金圣叹看来,事物宏大如天上的云,中间也蕴含了无数细节;事物细小如野鸭腹毛,在其细微处仍能体会到细节的妙处。
金圣叹借用“极微”来表达其对细节的关注。因为细节不仅是作品的一部分,且对于铺开作品情节,充实作品内容,丰富人物形象均有重要作用。就如金圣叹在《请宴》一折中所言:“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
《赖婚》一折中,莺莺出场唱【五供养】一曲道:
“若不是张谢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
金圣叹评道:
“一篇文初落笔,便先抬出‘张谢元’三字,表得此人已是双文芳心系定,香口噙定……圣叹每言作文最争落笔,若落笔落得着,便通篇争气力;如落笔落不着,便通篇减神彩。”
金圣叹从莺莺改口叫张生“张谢元”这个细节分析得出,莺莺在寺警之后已对张生产生了爱慕和敬仰之情。金圣叹对这个细节评价甚高,认为它为“通篇争气力”,通过称呼改变就把莺莺对张生情感的变化传达了出来。金圣叹认为,刻画人物不需长篇累牍,只要抓住最能展现人物的细节,就能出神入化,人物语言不在多,而在精妙。笔者深有同感,金圣叹显然已经抓住了人物描写的重点,即语言的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可以通过语言、动作、神态、心理等多方描写来凸显人物性格。但是,就《西厢记》而言,语言描写是重中之重。《西厢记》不仅是一部叙事文学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剧本,需在舞台上演出。因此,对人物唱词的揣摩尤为重要。金圣叹立足于《西厢记》的戏曲本色,他总是敏感地抓住能够表现人物心理变化的动作和语言细节,通过批点向读者点明这些小小的关隘,为人们更好地理解《西厢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又如,《哭宴》一折中,张生上京赶考,莺莺长亭送别。她唱道:
“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
圣叹批道:
“二句十字,真正妙文!直从双文当时又稚小、又憨痴、又苦恼、又聪明一片微细心地中描画出来。盖昨日拷问之后,一夜隔绝不通,今日反借饯别,图得相守一刻。若又马儿快快行,车儿慢慢随,则是中间仍自隔绝,不得多作相守也。即马儿慢慢行,车儿慢慢随,或马儿快快行,车儿快快随,亦不成其为相守也。必也马儿则慢慢行,车儿则快快随,车儿即快快随,马儿仍慢慢行,于是车在马右,马在车左,男左女右,比肩并坐,疏林挂日,更不复夜,千秋万岁,永在长亭。此真小儿女又稚小、又苦恼、又聪明、又憨痴一片的微细心地。”
此批中圣叹重申了细节的重要性,他认为写作无需多言,只要能抓住细节,若干字也是妙文。他指出,这句唱词将莺莺个性中的稚嫩、憨痴、聪明,面对与张生分别的苦恼情绪等一齐表达了出来。从“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这句话中,透露了莺莺在母亲答应婚事却马上送张生上京赶考情形下,那种渴望与张生长相厮守,不忍分别,却又必须分别的微妙心理感受。
《西厢记》作为一部戏曲作品,人物的情绪和情节的推动主要依靠人物科介和唱白来表现,心理描写难以在舞台中直接表达出来,需要借助于二者。金圣叹敏锐地从莺莺的唱词中抓住莺莺微妙的情感变化,从中归纳出一个憨痴的女子形象。在以舞台表现为主的戏曲文学作品中,心理描写对于人物的刻画同样非常重要。精准、细致、丰富的唱词和动作,是表现人物心理状态,丰富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法。《第六才子书》的广泛传播以及莺莺、张生、红娘形象的深入人心,与作品细腻的细节刻画是分不开的。
金圣叹的细节观是变动的细节观。《酬韵》总评中,他举了两个例子:
“于无跗无萼无花之中,而欻然有跗,而欻然有萼,而欻然有花,此有极微于其中间,如人徐行,渐渐至远。”
“必有极微于其中间,分焉而得分,又徐徐分焉而使人不得分,此又一不可以不察也。”
在金圣叹看来,极微并非静止,它像花开一样,虽细微,但也会变化,像火焰的颜色,虽连续,但也有不同。连续变动细节观的提出,可谓金圣叹的创新。古往今来重视细节写作的作家和评论家不在少数,但唯有金圣叹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了连续变动的概念,将静止的观点引向流动。
如:《赖婚》一折,老夫人在张生智谋退兵后宴请张生,请莺莺作陪。席间,老夫人欲赖婚约。在这个情节发展中,细节的变化对塑造人物形象起了极大的作用。莺莺面对母亲赖婚的噩耗做出的各种细节反应,充分展现了莺莺的性格特点。
在开席前二人偶然撞见,莺莺“目转秋波”,被“唬得倒躲,倒躲”。金圣叹批道:
“分明一对新人,两双俊眼,千般传递,万种羞惭,一齐纸上活灵生现也”。
金圣叹把握住二人自老夫人许婚后初见的紧张、害羞与惊喜,点出二人在微妙环境下微妙的情感流转。当老夫人赖婚道“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浇灭二人喜悦时,莺莺先看张生,“只见他荆棘刺怎动那!”接下来方才埋怨母亲,诉说内心的伤痛。金圣叹又抓住这个细节,批曰:
“先看谢元,妙妙!”
金圣叹分析,莺莺之所以“先看谢元”,是因为老夫人在寺警后已将莺莺许配给张生,莺莺已将张生视为夫婿,一心系于他身上。因此,待老夫人赖婚之语一出,莺莺便条件反射先看张生,而后才是埋怨。金圣叹仅以一个“看”的细节,便能分析出莺莺情感的变动。此一细节与二者开宴之前撞见的细节相连,更能表现莺莺内心对张生的爱慕,在潜意识里将自己与张生命运相连的情感。莺莺的这种情感变化,仅以一个细节难以完整地进行说明,需要多个细节的连续和突出,方能给读者以深刻印象。金圣叹敏锐地抓住两个细节内在的情感联系,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变化,情感的发展进行了详尽而又通达的批评,对揭示在“寺警”之后“赖婚”之时女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帮助读者把握人物形象上有很好的作用。
圣叹借鉴佛教极微论所提出的细节观,在其人物塑造理论上,表现为对人物塑造细节的重视,他提出的变动联系的细节对人物情感流动的揭示作用,对于叙事文学的人物塑造,具有鲜明的指导意义。他对细节的重视,贯穿整个《第六才子书》,使得人物形象更为丰满,人物性格更为突出,人物情感更为细腻。《第六才子书》的广泛传播,与其中塑造的令人记忆深刻的人物有很大关系。这也是在后世几百年的传播中,《第六才子书》能成为流传最广版本的原因之一。
[1]金圣叹.金圣叹评点西厢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2]周晓痴.金圣叹戏曲批评刍议[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