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萍
(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
“迷失与寻觅”之悖论:村上春树《象的失踪》隐喻的解析
赵建萍
(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
村上春树在短篇小说《象的失踪》中借助象的失踪与寻觅,隐喻现代社会人们对于真我以及彼此间和谐关系的追求和向往,但是这种理想最终被淹没在文明发展的潮流中,人类生存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窘境。
村上春树 《象的失踪》 真我 急功近利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村上春树作品如旋风般席卷亚洲,风靡世界,村上本人也殊荣多项大奖,并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在中国也不例外,其作品长期居于各大中城市书店畅销书排行榜前几位,不同年龄阶层的读者纷纷掀起阅读热潮。《象的失踪》乃其短篇作品中的翘楚之作,继承村上一贯冷峻幽默风格,隽永含蓄,寓意深刻。
小说贯穿村上文学基本主题——消失与寻觅,讲述一只年老体弱的大象与饲养员突然失踪,周围人们诸多猜测,却对失踪真相不得而知;当此事已渐渐淡出人们视野之后,只有“我”仍默默关注,并将自己所知告诉一位一见倾心的女士,而女士听罢竟然离“我”而去,我只能周而复始地重复既往的生活。文章短小别致,显然经过作者精心雕琢,是一篇难得的珠玉之作,其中对于“象之失踪”的隐喻则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各见仁智。
文章不吝笔墨详录了镇上收容大象的过程,声称“大象问题”的处理很可能同大象失踪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且看各方态度:
野党为中心的议会掀起了反对运动,认为:(1)大象问题属于动物园与房地产商私营企业之间的问题,镇政府没有理由参与;(2)所需管理费、食物费太多;(3)安全问题如何解决?(4)本镇自费饲养大象的好处何在?他们认为镇长与房地产商有幕后交易。
镇长意见如下:(1)高层建筑群的落成将极大幅度地增加镇上的税收,大象的饲养费之类自然不成问题,镇政府参与这样的项目是理所当然的;(2)象年事已高,食欲亦不很大,至于加害于人的可能性可以说等于零;(3)象一旦死亡,由房地产商作为大象饲养地提供的地皮即为镇有财产;(4)大象可成为镇的象征。
镇上居民因大多生活较为富裕,对于领养无处可去的大象这一举措怀有好感。
从以上各方面的态度可以看出,对象的收养并非出自对于年老体弱生命的关爱之情,各方都是以不损伤自身利益或者说能从此举措中获取利益为前提才达成一致,收养大象的。而象失踪后,野党更是以此事为口实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落井下石,质问镇长将镇民卷入象问题事件的政治责任;镇民对象从无懈可击的象舍逃脱颇觉不安,对由此显露出来的安全隐患表示担忧,不敢放孩子出门;而政府方面,先是矢口否认象失踪,后虚张声势地搜寻一番不果后,便不了了之了。象失踪后,并没有人真正去思考它失踪的原因,仅是从一种利己主义的角度判断自身的得失。
而文中“我”的态度也极其微妙。自始至终,我都在关注象问题的全过程,但是当象失踪后警察向镇民征求有关大象任何形式的情报时,“我”却选择了沉默。“一来我不大乐意同警察发生关系,二来我不认为警察会相信我提供的情报。向那些甚至没有认真设想过大象失踪可能性的家伙,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我”洞悉事实所有真相,却采取了保护自我的措施,冷眼旁观。这实际也是一种利己行为。
此外,饲养员与大象一起失踪绝非偶然。大象愚笨迟钝,不能给人带来任何现实的经济利益,然而饲养员却发自内心真诚地关心、照顾年老体弱的大象,并且与他长期相处达到一种默契。世俗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充满功利色彩,而饲养员与象的关系则极为简单纯朴,彼此之间没有钩心斗角、算计利用,饲养员一心一意照料大象,大象便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轻轻叩他的背,向他表示出友爱之情。这种没有任何经济利益掺杂的纯粹的真诚交往,曾经为“我”向往,但是却又深感难以与现代社会协调一致。后文说道,这是个急功近利的社会,一切不成为商品的要素便不具有存在的意义。人与人的关系也日益商品化,不能从他人那里获取利益的感情也就成为了一种多余、累赘,终将为这个社会所淘汰。因此,饲养员和大象只能消失,这种超乎物理逻辑的消失,实际是对现实社会将一切都商品化、功利化的一个隐喻。
“我”曾经向自己心仪的女士讲述对象失踪的看法,描述自己偷窥到的不为人知的一面。“象舍中只剩下大象与饲养员时,看上去要比在人前那种公开场合表现得远为亲密无间。这点只消看他们之间的一个小小举动即可一目了然。甚至使人觉得白天时间他们有意克制感情,以免被人看出彼此的亲密程度,而到单独相守的夜晚便完全无此顾虑。但这不等于说他们在象舍中有什么特殊举动。进入象舍之后,大象依然一幅呆愣愣的样子,饲养员也一味地忙他作为饲养员的当务之急:用甲板刷给大象刷洗身体,归拢拉在地板上的巨大粪团,收拾其吃过的东西。尽管如此,其彼此间结下的信赖感所酿出的独特的温馨氛围不容你无动于衷。”
饲养员和大象在单独相处时,表现得更为亲密无间,并且白天他们有意克制、压抑自己的感情,这一点颇值得玩味。
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逐渐约定俗成或制定出各种框架来约束、规范彼此的行为,以避免言语行动伤害他人或被他人伤害,这是文明进步之处。然而在获得安全感和稳定感的同时,现代人也将自身置身于一个无懈可击的隐形牢笼中。人人过于谦恭礼让、举止文明,反而压抑了真实性情与自我感受。现代人在众多虚礼的束缚下掩饰真我,一切感情均被理智化,没有了伤害和痛苦的同时,也丧失了喜怒哀乐等丰富的感情,情感也就日益趋于平淡苍白。因此,在物质生活日渐富裕充足的同时,我们的精神家园开始贫瘠荒芜,人与人之间也日渐疏离、淡漠,每个人的内心也都变得孤独空虚。相互交往也都带着华丽的面具,看不到彼此真情实感的一面。所以当前野蛮男友野蛮女友一类题材的影视作品流行也是不无理由的。虽然野蛮粗暴给人以原始不文明之感,却是内心真情实感的自然表露,因之悲伤、愤怒、嫉妒、厌恶、恼恨、欢乐、忧愁种种情感才得以俱全,人生也才更加丰富多彩。
“我”喜欢偷窥夜幕降临之后的象舍,想要看看象的私下表现也无非是出自对于除去面具后的人际关系的向往。然而,我也只是现代人自我过度保护下的一个畸形儿。一方面,意识到文明社会中的此种弊病,有心披露;另一方面,又痛感以一人之力却又无法抵挡这一必然趋势,最终也只能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这大概也是现代文明发展的一个悖论。
村上文学中不断出现“象”这一意象,在处女作《且听风吟》中作者写道:“如若进展顺利,或许在几年或十几年之后可以发现解脱了的自己。到那时,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而我将用更为美妙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彼时,作者还处在一种理想阶段,对现实抱有幻想,期待着真诚和谐的人际关系的回归,而到了《象的失踪》创作之时,作者思想已经更为深刻成熟,终于意识到这一文明发展中的悖论,因此写道:“大象和饲养员彻底失踪,再也不可能返回这里。”
文章双线并行,描述大象的失踪与寻觅的同时,记录了“我”与一位女士的交往。女士“是位顾盼生辉的女性,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我”“没有发现任何不可以对她抱有好感的理由”。然而,谈论象问题之后,女士离我而去。
如前述,象实则是“我”的理想寄托,而与女士的交往是我欲将理想现实化的一个途径。女士与“我”探讨“和谐性”与“统一性”,指摘这个急功近利的世界,而一旦深入“象问题”的实质后,“我”终于发现,女士外表完美无缺,也不过是现代文明社会包装下的产儿,只是更为无懈可击。因此,两人只能无果而终。
象问题之后,“我”往往感到周围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其实,这种失衡是理想与现实无法调和的冲突与矛盾。“我”追求向往纯朴自然、排除功利色彩的和谐社会,企图寻求自我解脱,然而社会以急速的文明化进程吞噬着不包含任何商品要素的事物,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作为个人却也只能顺应这一发展趋势,“真我”也只能成为文明发展的代价与牺牲品。社会文明谋求发展和进步的终极目标应当归结为建立一种真诚和谐的社会关系,而在向着这一目标逐步迈进的过程中,我们却一点点丧失了这一切,这是否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呢?
村上春树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任何人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找到的东西也已受到致命的摧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存在。”
面对这种进退两难之窘境,我们究竟应当何去何从?这是《象的失踪》所想要传达的一个主题。
[1]村上春树.象的失踪[A]//再袭面包店[C].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林少华.消失与寻觅——关于村上春树《象的失踪》[A]//高宁,韩晓龙.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品选析[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3]于凌云.《象的失踪》中村上春树的自疗[J].江苏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科学版,2007(12).
[4]林少华.象的失踪与海豚的失踪[J].招商周刊,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