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利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柏拉图出生于家世显赫的贵族家庭,7岁的时候便进入狄奥尼索斯学校识字、听荷马等诗作。据说很年轻的时候柏拉图是个悲剧诗人,但他在决心追随苏格拉底学习哲学之后便把自己之前写的诗稿付之一炬。这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更是在《理想国》中说:“我们将在他头上涂以香油,饰以羊毛冠带,送他到别的城邦去。”①104这就是后人所说的柏拉图要把诗人逐出城邦的由来。从悲剧诗人到哲人,再到把诗人逐出城邦,诗学与哲学在柏拉图那里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冲突?本文试图从柏拉图的《理想国》来分析这个问题,而要了解《理想国》中的诗哲冲突我们必须得先从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与诗学传统的交锋说起。
在苏格拉底生活的年代,希腊人已有数个世纪的诗学教育传统,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前的荷马与赫西俄德。在迈锡尼文明毁灭之后,希腊迎来了三百年的黑暗时代,当时生产水平低下,生活困苦,荷马等人的诗作为英雄美德与公民生活树立了典范,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慰藉。即便在《理想国》里,以荷马史诗或古代某位著名诗人说的话作为权威和凭据的对话随处可见。可见荷马史诗之对于古希腊世界来说就是一种终极的权威,就是古希腊人的圣经。而且在一个无文字的社会中传递过去的知识和信息,口传史诗传统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故事的主题和诗歌的韵律模式很好地结合起来,一方面发挥着保存过去和解释现在的双重功能,另一方面有着令听众愉悦的美学效果,所有的早期希腊诗歌都具有社会教谕功能,诗人则获得了共同体发言人的地位。但随着文字和哲学的出现,诗歌与诗人们的地位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哲学始祖泰勒斯说水是世界的本原,第一次不是用神话而是用经验观察和理性思维来解释世界。“详尽阐述批判的科学理论的努力是从公元前6世纪初米利都的泰勒斯开始的,它导致了第一篇知名的希腊散文作品——公元前550年左右阿拉克西曼德论自然的著作——的出现。阿拉克西曼德试图对人类产生以前的物理世界及其发展作出解释,那是用科学取代神话。”②可见哲学从诞生之日起便与诗歌有着一种天然的张力。特别是到了苏格拉底这里,哲学与这种诗学传统的分歧越发明显和突出。
首先是苏格拉底的教育方式不同于传统诗学。诗人总喜欢以诗歌般的记叙手法来展现战争,借助神谕来诉说着各种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没有理性的审视,只有故事的渲染和韵文的朗诵。而苏格拉底则是使用“精神助产术”,强调的是对话和参与,用发问与回答的形式,使问题的讨论从具体事例出发,逐步深入,层层驳倒错误意见,最后走向某种确定的知识。
其次是两者对公民定义的不同。荷马与其他诗人歌颂战士的美德,宣扬的是一种战士文化,诗学传统所创造与形塑的是拥有虔诚信念、忠诚爱国的公民,而苏格拉底则主张理性的公民,依靠的是自身独立推理、判断与辩论的能力。对哲学而言,仅仅靠虔诚的信念是不够的,需要追寻的是知识,是真理,是一种无论何时都为真的标准。如苏格拉底跟别人对话问的是美本身是什么,而不是什么东西是美的。这种根本意义上的差异必然使两者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
苏格拉底在《申辩篇》里这样奚落诗人道:“诗人们创作不是靠智慧,而是靠天分、凭灵感,正如先知和解说神签的人一样;因为这些人也说出很多美好的话;因为这些人也说出很多美好的话,却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③而苏格拉底的这种主张和挑战自然激起了诗人们的愤恨。当时著名的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专门写了一整出讽刺苏格拉底的戏——《云》,在剧中苏格拉底被描绘成是一名飞天调查员,专门喜欢调查上天下地的事物,能让无力的辩论转强,从不脚踏实地,是个生活在空中的人。此外苏格拉底被呈现为不只是嘲弄众神,还被呈现为教导乱伦,及所有违背正派伦常之人,喜剧的结尾是苏格拉底的思想所被一名不满的门徒放火夷为平地。据说《云》上演当天,苏格拉底态度自若地在现场观看,展现了哲人的超然。
虽然《云》上演时柏拉图才4岁,但苏格拉底与诗人之间的争执不可能不影响到后来的柏拉图,他在早期的《伊安篇》里讨论了诗的灵感,提出了迷狂说,指出“神对于诗人们像对于占卜师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平常的理智,用他们做代言人,正因为要使听众知道,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辞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④而在成熟期的《理想国》中柏拉图浓墨重彩地论述了诗人的罪状以及对诗歌的审查和改造。
在《理想国》中对荷马史诗和诗人话语的引用到处可见,柏拉图对诗学的专门讨论集中在第二、三、十卷中。结合全书的内容,从哲学和政治两个层面来梳理柏拉图对诗学的态度。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提出了著名的线喻,他把世界分为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两部分:可见世界是意见世界,其区间内第一部分是影像,第二部分是实物;可知世界是知识世界,其区间内第一部分是数理知识,第二部分是理念。相对应的从高到低的四种灵魂状态分别是理性、理智、信念和想象。在柏拉图看来,诗人和艺术作品都属于意见世界的第一部分,不仅不是知识,就连实际的可感事物都不是,它们只是可感事物的影像,是影子的影子。在第十卷中柏拉图以床为例来分析艺术活动,认为有三种床:一种是床的理念或相;其次一种是木匠造的床;再一种是画家画的床。木匠造的床是对床的理念的模仿,而画家的床又是对木匠造的床的模仿,是对影像的模仿,这种模仿术离真知很远。所以柏拉图说:“悲剧诗人既然是模仿者,他就像所有其他的模仿者一样,自然地和王者或真实隔着两层。”①395在柏拉图看来,理念世界才是那个真实的世界,现实世界只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或分有,哲人关注的是真实的世界和“逻各斯本身凭着辩证的力量而达到的那种知识”。①273诗人只是对可感世界事物的模仿,诗人们离真理(a-letheia,除蔽)差了两层,“从荷马以来所有的诗人都只是美德或自己制造的其他东西的影像的模仿者,他们完全不知道真实”。①399在柏拉图看来,荷马既不是一个优秀的立法者也不真能教育人提高品德,诗人除了模仿技巧外对于自己模仿的东西既无知识也无正确意见,只是一种游戏,是模仿术,并毫不客气地说“模仿术乃是低贱的父母所生的低贱的孩子”。因为心灵里低贱的不平静部分多变无常给模仿提供了大量各式各样的材料,而心灵里理性的平静部分几乎不变不容易模仿且模仿起来也不容易看懂。因此柏拉图认为模仿艺术只是与心灵里远离理性的部分交往,不以健康和真理为目的地向它学习,在这里诗人被拉下了神坛。
柏拉图一生致力于哲学与政治的结合,曾三次前往叙拉古。柏拉图老年在《第七书信》中说:“当初我对于政治,雄心勃勃,但一再考虑,看到政局混乱,我彷徨四顾,莫之所措。我反复思之,唯有大声疾呼,推崇真正的哲学,使哲学家获得政权,成为政治家,或者政治家奇迹般地成为哲学家,否则人类灾祸总是无法避免。”①2所以《理想国》从根本上说是一本政治哲学著作,《理想国》核心的目标就是以正义为基础建立和谐的城邦,在这个背景下诗哲之争有着丰富的政治元素。
苏格拉底在《申辩篇》中问道是谁教青年学好?梅雷多的回答是法律。也就是说诗哲之争的焦点是:谁拥有城邦的教育权?谁是城邦的真正立法者?
第一个焦点是谁是城邦真正的立法者?作为哲学家,柏拉图信奉的是真理的王国,是不变的理念世界为现实世界提供了形式,他追求的是一个不变且和谐的秩序所维持的世界,而这个政治秩序“则由一个来自‘外界’,来自永恒模式的知识的鼓舞性的构想所产生的,以便将共同体塑造成一种预先存在的善”,⑤所以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无比坚定地说:“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应译为爱智慧)合而为一。”①217倒不是说柏拉图一定要让哲学家当王,而是说统治者必须爱智慧,必须掌握真理的知识,这样才能塑造出一个和谐的城邦。柏拉图在第十卷中说:“如果你越过了这个界限,放进了甜蜜的抒情诗和史诗,那时快乐和痛苦就要代替公认为至善之道的法律和理性原则成为你们的统治者了。”①410柏拉图承认诗歌与喜剧对人们的诱惑力,但认为如果因为它们而背弃真理的东西就是有罪的。因为诗歌不是有真理作依据的正经事物。而在城邦中最高的是法律和理性原则,是属于真理的东西。一个真正和谐的城邦需要统一的理性和有序,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就是和谐。
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有三个部分:理性、激情(thymos)和欲望,而城邦是大写的人,与灵魂三部分相对应的有三个阶层:统治者、护卫者和生产者。城邦的正义来自灵魂的正义,城邦的和谐与灵魂的和谐是一体的。要达成和谐,只能通过理性控制激情与欲望来达到。因为理性的本质是沉思,沉思永恒的事物能达到自足的状态,真理永远处于其中;激情是一种对荣誉的热爱,荣誉则来自于他人的承认,依赖他物就是不自由的;欲望的本质是痛苦,它指向的是满足,最终是消灭自己,属于生灭变幻之物。幸福与否取决于是否依赖他物,灵魂的正义关乎永恒的幸福。诗人在柏拉图眼中与画家一样,创作的真实性很低,被认为是与心灵低贱部分打交道。柏拉图在谈到为什么要拒绝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时说:“因为他的作用在于激励、培育和加强心灵的低贱部分毁坏理性部分,就像在一个城邦里把政治权力交给坏人,让他们去危害好人一样。我们同样要说,模仿的诗人还在每个人的心灵里建立起一个恶的政治制度,通过制造一个远离真实的影像,通过讨好那个不能辨别大和小,把同一事物一会儿说大一会儿又说小的无理性部分。”①407诗人的危险在于通过引诱和激发灵魂中的非理性部分来挣脱理性的控制,破坏了灵魂的和谐,最终会导致公民个体无视理性和法律的存在而让城邦陷入争斗永无宁日。难道柏拉图真的要把诗人彻底逐出城邦吗?也不是,城邦的公民教育需要诗歌,诗歌任性的创作冲动必须得到理性的控制,诗歌在城邦中需要进行审查和净化才能发挥教育作用。
第二个焦点是谁拥有城邦的教育权?说到底这是话语权的争夺,谁是真理的代言人和解释者,谁拥有最高的教育权?柏拉图自然觉得哲学应该拥有最高的教育权,因为城邦的统治者由哲学家来教育(或哲学家当王)。对于护卫者阶层教育,柏拉图则认为要用体操训练身体,用音乐陶冶心灵。⑥但对诗歌等艺术必须要进行审查和改造,因为荷马和赫西俄德等诗人的作品并没有描绘出诸神和英雄的本性,而是将众神刻画得喜怒无常、钩心斗角、丑恶不堪,使众神成为了坏榜样而不值得崇拜。荷马英雄们被说成是纵欲贪财、盲目忿怒与渴望报仇的激情男性,这样的角色和故事根本就不能用来教育正义城邦的护卫者们,所以柏拉图认为诗歌必须要净化,首先要审查故事的编者而使其编好故事拒绝坏故事,故事编者必须明白哪些故事可以讲哪些故事不能讲,故事好坏的标准必须由正义城邦的理性原则来界定;其次故事和诗歌谈到的神只是善的原因且不能是多变的,因为“神和人都尽善尽美,永远停留在自己单一的既定形式之中”;①78最后对诗歌的曲风曲调也做了严格的规范。柏拉图为什么觉得需要音乐教育?因为音乐直接与灵魂息息相关,“音乐教育的最后目的在于达到对美的爱”,①113更确切地说是要达到对于美的有秩序的事物一种有节制的爱。作为护卫者必须要有智慧、节制和勇敢,真正关心城邦的利益。有意思的是柏拉图并没有谈及对农民、工匠、商人等生产者阶层的教育,而且还有个不得不问的问题是:谁来教育教育者?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的洞喻、线喻、公民教育以及对诗学的评价和态度,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首先,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首要的目标便是公民教育尤其是公民的哲学教育,要培养优秀的城邦领袖和合格的城邦公民。他是世界上首座大学柏拉图学院(Academy)的创始人,他启发了其他哲思学院在希腊世界的广泛设立,随后传入罗马人的世界,随着罗马帝国的灭亡,这些哲思学院慢慢被基督教的神学院所吸收,神学院和各种教育中心慢慢又形成了中世纪大学,之后奠基了现代欧洲大学的创立。卢梭在《爱弥儿:论教育》中说:“如果你想知道公众的教育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读一下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本著作,并不像那些仅凭书名判断的人所想象的是一本讲政治的书籍;它是一篇最好的教育论文,像这样的教育论文,还从来没有人写过咧。”⑦可以说柏拉图是西方文明传承的开创者。
其次,柏拉图认为理性是灵魂中的最高部分,逻辑力量是灵魂的最高属性。据说柏拉图学院的门口竖着牌子“不懂几何学的人不得入内”。柏拉图认为人的认识只不过是灵魂堕落在人的肉体后对理念世界的回忆。感性经验虽然能够刺激引起这种回忆,但感性经验又是人认识的严重障碍,只有清除了感性带来的杂念才能达到对真理的认识。他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上树立了理性至上的权威,西方两千多年理性主义传统之源。理性至上带来了科技的进步但也可能被专制暴政用来做理论依据。
知识科学讲的确定性和同一性,而艺术体现的是多样性和差异性。诗哲之争体现的是一与多、思辨力与想象力之间存在着的一种张力,难道非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吗?在极权主义幽灵依旧徘徊、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的今天,也许在两者之间达到一种平衡与融合,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和谐。
注释
① 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04.这里的“他”指能模仿一切的诗人.
② 奥斯温·默里.早期希腊[M].晏绍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6.
③ 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M].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1.
④ 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9.
⑤ 沃林.政治与构想[M].辛亨复,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44.
⑥ 这里的“音乐”包括音乐、文学等多种艺术形式.
⑦ 卢梭.爱弥儿:论教育[M].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