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虚假的承诺
◎李德琴
一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虽然略有点肢残,却爱上了一个小我两岁的寡妇。我无法确定她心里对我到底有没有存在好感;但从最初接触的几天,她每次看到我就低头脸红就可以确定,她对我并没有坏的感觉。
我是在和老同事张杰一同下班站在十字路口等公交时不合时宜地再次谈到这个问题的。
张杰真是个有心人,一开始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牵线搭桥,都有点婆婆妈妈了。
我们非常投入地站在十字路边的广告牌下,等候。幸亏是傍晚,天气暗淡,不易被人发现。本来说好六点五十分的,都六点四十五分了,仍不见对方露面,我有点烦躁了。
我刚想把这层烦躁的意思捅破,张杰就发现目标了。我不得不佩服他超凡的识别力。他虽见过被介绍的女子,但不认识对方的介绍人。他撇开我,认准马路上来往汽车的空隙,飞也似的冲过去。他舍己为人的精神令我此后想起来就激动不已:万一哪辆汽车刹车失灵,他不是要断胳膊断腿甚至丧命吗?为了老同事的婚姻,张杰简直豁出去了!
两边人凑到一起,双方介绍人作了简单的介绍。介绍我的时候,张杰把我的实际年龄减少了两岁,成了三十三岁;身高也由实际身高的一米六九提高到一米七,标准的。但也有不少内容是符合实际的:右腿稍瘸,大学中文系毕业,作家,目前正在读高级作家研修班,海洋与渔业局的局办秘书,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文学作品。对方的介绍人也为女子作了坦率的介绍:杨婉,现年三十三岁,大专毕业,因为丈夫患尿毒症不治身亡,守孝三年顾不上谈对象,才拖到现在,身高一米六六,在华能电业有限公司后勤处工作,未生育过子女。我不禁多看了杨婉几眼。到了我这个处境和年龄,再表现得胆怯就显得矫情了;关键问题是能不能一眼看中,这决定了我能否一步到位与她恋爱、结婚以至培养革命后代的实质问题。
第一感觉是她的身材适宜,脸色粉红,皮肤光洁,举止端庄文静,秀外慧中,有一种内在的激情。这种内在的激情能唤起男性对她的潜在渴望,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感觉。一个女子如果能在第一时间被男人感动,就会产生良好的开端。
——很好,我想,很好,终于有戏!
这是春末,温度适宜。白亮的路灯下,张杰和红娘聊了一阵子天气、韩剧、调资、彩票之类的闲话,就找借口先后离去了,把机会留给了我们。我和杨婉便沿着马路边的地砖往前走,虽然是并排,但中间隔了足有两人宽的空档。这回轮到她不时地侧目看我了,只是侧着头脸色红红的。我有些激动,脚步还有点急促。杨婉有点埋怨的意思,有意将步子放慢。我只好调整脚下的节奏。我能感觉到她想开口又不便开口的窘迫。
后来她还是主动找话说了:“你是个文化人。你写了很多感性文章,一定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谈对象?”
“我有点肢体残缺嘛。”我笑了笑,笑得有些酸涩,有些勉强:“其实我们从小就认识对吧?!”
“请原谅我小时候的无知……”她的脸显得愈发羞涩,能感觉到我的话里含有讥讽,但是她还是鼓足勇气说,“你……也太早熟了,十六岁就天天盯着我傻看,害得我不敢出去上学。我妈妈是个直性子,挨家挨户地说你是个偷窥贼,小色鬼,神经病,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将来一定是个流氓,后来就全家搬走了,对你家一无所知。”
“少年早熟成色鬼,可我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你……一直惦记着我?肯定是从网络上找到我名字吧?!”
“感情这东西太复杂,现在看到你就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那样!”
杨婉的脚步变得有些踉跄,有些杂乱,像两股并行的铁轨准备开脱那样,中间偏移到无法行车的空档时,又渐渐合拢保持平行状了。
“你妈……还健在吗?”
“还健在,七十多岁,兄弟俩,三口之家。我是哥,改母姓叫王丰;弟弟叫王富,富有的富。”
杨婉听得很认真,很投入,似乎在竭力回忆少年当邻居时我家的情景,过了很久才说:“我家四口人,父亲六年前过世,母亲,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成家了,剩我一个在家。我那死鬼的父母都已经随长子北上经商……我在华能电业有限公司后勤处工作,现在正在读本科,我现在是……后勤处副处长。我们后勤处一男七女,就我一个副处长。”
我们就这么简单地聊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就像我们脚下散漫的步子。瞧着路边生意红火的餐馆、服装店、美容美发厅、按摩厅,看着一路闪烁的霓虹灯、露天荧屏、无数的广告牌,我转过脸来,望着杨婉,近乎突兀地说:“我……送你回去?”
这话的确很唐突,连切入点都找不到,从杨婉惊愕的脸部表情上能看出来。我只好抱歉地笑笑,不尴不尬地说:“单位……还有点事开夜班,走不开。”
这解释不仅苍白无力,还混账得很。杨婉不再惊诧,脸上已露出淡漠的神情。
再开口时,她的语调中已包含了一层不卑不亢的伤感。她说:“不必了,我从来都没叫谁送过……路长着呢,认准一条走就是了,我不会迷失方向的。”
这句近乎格言的话令我吃惊不小,像是逼迫我思考似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苏东坡的一句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了,她的话,道出的不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心境吗?
后来的情形是,我凄凄惶惶自哀自怜地站在人行道上,杨婉先自离我而去了。
二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门心思处理一件棘手的事——王富又被边防派出所抓起来了。
王富的被抓,是与他经营的渔船非法捕捞国家明令禁捕的珍稀鱼类有关。虽然他还有许多劣迹斑斑的其他非法行为,比如聚众赌赙;开按摩厅暗招嫖客;经常借出海渔民捕鱼,贩毒吸毒、非法进行贩毒走私活动等等未被公安机关全面识破,他却依然铤而走险,以此为荣了。
命运把我和王富安排到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上。当年王富成绩太差,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他的长相也叫人不敢恭维,个头小,脸也小,是母亲早产打造的产品。王富退学的时候才十三岁,在家呆着,遇上街坊邻居办婚丧事了,也去打打杂,帮帮闲,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我正在读大三,家里生活没了指望,母亲就指派他上街去摆摊,卖鱼虾。卖了半年多的鱼虾,赚不到钱,他就砸了摊子,去饭店当伙计。干了四年,手眼灵了,学了一些经营之道,他自己就在马路边租了个门面,雇下三位郊区农村的女孩子,照胡芦画瓢,也开了饭店。等日后他发迹了,有市报记者上门采访,打算为他写一篇报告文学时,他不无谦虚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写的,就是开始从七百元钱起家,开了小饭店,慢慢赚钱,扩张店面,后来干脆挪了个地方,搞成了这个‘新新海鲜中心’,还兼并了两艘专供的大型钢质渔轮,当上了总经理。”
报告文学刊登后,一时轰动了全城,来“新新海鲜中心”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市领导和有关部门的人都来光顾,王富从此更大发了。其实,王富很聪明,就在报告文学刊登前,他就知道记者的来意很明确,也很及时,能大大提高自己和饭店的知名度,名人出效益嘛!他心知肚明,把记者拉到包厢里,慷慨大方地赞助了报社八万元,还把报社的人全部拉来大吃一顿,报社领导边吃边侃,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夸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正面人物,给报社送来及时雨的“东海龙王”,说他身上的钱像滚滚不尽的东海水一样,流也流不尽。
那天半夜公安局接到举报,在“新新海鲜中心”的赌桌上将王富抓获,仅在他身上就搜出赌资六万多!一帮赌友被带到派出所拘留了。母亲急得像火烧了眉毛,催我快去疏通关节。
我一个海洋与渔业局的局办秘书,哪有那么大能量?幸亏派出所庄所长每年都要来渔业局拉一些赞助,我就卖个厚脸,满脸通红地去找他。庄所长倒是通情达理,大大咧咧地说:“王秘书的事,好说!你弟弟又是个名人,可以放!”在一张公文格式的纸上填写一通,推给我,指着其中一栏空格要我签名。我看一眼,是“取保候审”决定,便接了笔,在那一栏空格里签了名。
王富就这么回来了,回来得顺顺当当,连我自己都怀疑,我真有那么大能耐呀?或者真的是王富的名人效应?事后才知道,我去找庄所长的时候,派出所收了大笔钱正准备放人呢,庄所长就作个顺水人情,我不禁哑然失笑。
为着王富的赌赙,母亲经常去派出所,如今也有一些法律知识了。她只高兴了一天,就忧心忡忡地说:“王丰你还是要去找人,取保候审管什么用,还是要判嘛?”
我不抽烟,身上不可能带烟;上次去找庄所长,庄所长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还抽出一支问我抽不抽,搞得我很被动,有点欠人债的意思。再去找人,不带烟肯定不行。王富是个烟鬼,非大中华不抽,为他办事,拿他一包烟也是应该的。我便理直气壮地推开他卧室的门,去找烟。
我没想到,我因此而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先来讲一讲我们住的房子。是个大套,三室三厅,王富做生意发财以后买下的。我们原先的旧房子太小,卖掉了,本来讲好了拿卖房的钱充抵一部分买房款的,可王富不要那钱,全都给了母亲。我是可以在单位住宿舍的,王富长期不住家里,我要是住单位,就等于把母亲一个人晾在家里了,所以一致的意见,是我仍旧住回来,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
偌大的住房,居然也能使我犯错误?!
我是直接把门撞开,而不是敲开的,我以为卧室里没人呢!王富从拘留所刚出来两天,“新新海鲜中心”那边又有一大摊事情等着他,他怎么有闲工夫躲在家里呀?撞开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妙,身子冷不丁地颤抖了一下。在王富那张很大的床上,四条裸腿和四条裸臂正扭麻花似的扭在一起,情到浓处,正浓得化不开。一丝不挂的两个人,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是摞在一起的剥了皮的两只青蛙,任人宰割的姿态。
我傻了。我整个傻了。我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傻愣愣地站在门里,两腿发软,竟突然变成了一个毫无主张的人。在足以令人休克的几秒里,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这对赤裸的男女,从眼珠到手脚,所有零部件全都失灵了!我太慌了,慌得都不像我自己了,慌得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局外人,迅速逃离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出路。
最初的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后来我分析,我慌张的原因还在于,我认出了赤裸的女子,从她油亮的黑发和颀长的体形上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是刘芬!
刘芬本来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因多次考不上大学才放弃,后来一直无业,变得形踪不定。当得知我大学毕业当上渔业局局办秘书时,才主动联系上我,并找上我家,说愿意跟我谈恋爱,但始终与我保持若即若离。谈了一年半,她忽然打来电话,表明分手的意思。老实说,我对她的感觉太复杂了。她的长相令人满意,这是男人共同的弱点,她的性格却叫人难于接受,往好处说叫放达,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媚俗、放荡,又特爱花钱打扮,一天换一个模样,在商场、美容美发厅、歌厅里消费。因此,我也怀着无所谓的态度同样跟她保持若即若离,一直没有染指过她;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在宣布分手的这段时间里,她依然频繁出入我家,跟我母亲套热乎,跟王富混得也挺熟。我感到十分奇怪,既然不谈恋爱了怎么还能轻易踏进男方的家门呢?直到今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刘芬用的是李代桃僵之计,目的是冲着有钱财的王富而来的!
不谈恋爱的男女也能这般爽快地上床,像剥了皮的青蛙那样不顾一切,连门都不插?
“哎哟,是你哥!”在我仓惶转身时,我听刘芬这么说。
王富在我的余光里猛地坐起身:“王丰你干什么?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进来?!”
我仓惶地出门,脑袋里嗡嗡乱响,幻觉中出现的全是淫秽的镜头,一种罪恶深重的羞耻感萦绕着,挥之不去,使我难以自拔。
三
张杰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电脑前看小说。张杰说:“局秘就是好,一有空就看小说,有机会就陪领导吃饭,有时候找你就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见,不像我们这几个监控办的,整天呆在视频前,无聊极了!”
我客套着搬椅子让座,张杰说:“我老婆还在楼下呢,我们下去说话吧。”我说:“春玲嫂来啦?那你不叫她上来?”张杰直摆手:“你以为她是局长夫人啊!再说,这里是机关,她哪习惯进出这些地方?”
乘电梯到楼下,一眼看见手上拎着四五个塑料袋的春玲,塑料袋里盛的是鱼和黄瓜、芹菜、鸡蛋之类。我夸张地说:“张杰兄真有福气,嫂子买菜,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过得挺红火嘛!”
春玲长相很温雅,本身又贤惠。我突然想起几天前我曾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竟鬼使神差地和她结婚了,不知把张杰抛到了哪儿,醒来后失魂落魄,脸上烫烫的,唐突得要命。
张杰说:“红火什么呀!他们单位不行,改组后很多人要下岗了,我正愁着呢!”
春玲说:“是他约我来找你的。”我正要问,张杰已经接话了:“都一个星期了,人家那头一直等着回话,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朝他俩憨憨地笑,不知怎么应答。张杰说:“你不要光笑。行就谈,不行就拉倒,一句话的事!”春玲也说:“王丰你要求条件太高了吧?”
这句话点到了我的疼处,我只好低着声音分辨:“我不是要求条件高,不是的!嫂子你不知道……”
张杰一副厌烦的样子,顶我一句:“你们搞文学的人就是差劲,酸不溜秋的!你大学,研究生在读,人家大专,本科在读;你蹲机关,人家是国企副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龄了,还挑肥拣瘦!我看可以定了。你听我这个兄弟的,谈!”
我慌了,嗫嚅着,声音更低了:“张杰你……你别……”
张杰伸出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提高了声音:“王丰,你到底什么意思,当初是你叫我暗探她的,现在你到底谈不谈?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你要说不谈,我立马就把对方给回掉!”
春玲见我窘得不行,就在旁边不露声色地笑,笑出一脸彤云。
“那我……听你的……先谈谈?”憋了一阵子,我才吐出这几个字。
“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拖泥带水呢,早说出这句话,不就可以早解决问题了嘛!”张杰满意地笑起来。
四
我和杨婉就此走进了约定俗成的恋爱生活。
对我来说,与她恋爱纯粹是三种心态在脑子里作崇,其一,是我依然难忘少年时期对她那种情窦初开的美好记忆。其二,是她的那句近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格言”,让我看到了她与世俗保持的距离,这距离是难能可贵的,起码在时下都市的时髦女子中难得一见,并重新激发了我对她的少年梦。其三,则是刘芬暴露无遗的丰胸和屁股,时常引发我对婚后生活的无限向往。
杨婉第一次来我家是在六月初,初次登门,就遇到了麻烦,母亲给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母亲没有沏茶,连客套话都没讲几句,而是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火烧眉毛似的说:“怎么样怎么样,事情又来了!下午海监队又去人到‘新新’,把你弟弟带走了,然后转到公安局!你手机干嘛老是关机?连个影子都找不到!”我心里不大痛快,说:“王富兼营的渔船非法捕捞海豚被渔业局海监支队抓获,我们下午开会,就是通报这件事的,所以他被转到公安局,开会时局长不让开机的。”
“海监队是你们局管的,你早知这样,就该在他没被转到公安局前把他弄出来,就不会出这样大的乱子了!”母亲不满地埋怨我说。
“你以为我是局长啊?!”我也不满地说,“王富五毒俱全,屡屡犯法,我都替他脸红呢,还敢替他在局长面前求情?!”
母亲果断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亲弟弟,你还是要去找人,罚多少钱都可以,花钱消灾,不花钱解决不了问题!”
我瞥了一眼杨婉,十分难堪,十分尴尬。母亲偏心惯了,王富的一粒芝麻比我的西瓜都金贵,我知道她最初是同情,久而久之就成了溺爱。在处理兄弟关系问题上,老人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极端。她甚至断言我上大学时的花费就是王富当初卖鱼积攒下来的!我觉得母亲的这种说法近乎无赖,王富当年才卖了几斤鱼?我不相信凭他那只盛小鱼小虾的竹篮,就能赚出一个大学生来。
我逮着机会向母亲简单介绍了杨婉,杨婉站直身,红着脸很礼貌地喊一声伯母。母亲朝她笑一笑,那笑容僵硬得很。母亲离不开王富那堆烂事,继续对我说:“对了,还有‘新新’那一边,那帮混混,赖小苍他们,还不要闹翻天啦!你不能去照应照应吗?”
我没接话,转身到饮水机前倒开水。水瓶里空空的,一点开水都没有。我在换瓶的时候,听到母亲对杨婉说,两个儿子都叫她烦心,老大这么大了,个人问题还没解决,介绍了那么多,他都不满意,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老二还好,在这件事上她不用愁,可公安局像是吃饱了撑的,老是找他麻烦。
我在饮水机前说:“我的事情你别烦,你把老二烦好就行了。”母亲接话更快:“那是谁家老二?那不是你弟弟呀?!好像不是你亲弟弟似的!”然后突然对杨婉说:“要不然,小杨……按摩中心,你抽空去帮着照应一下,怎么样?”
我被母亲这句话说愣了,气鼓鼓地猛转过身来。杨婉窘得不行,满脸羞怯,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母亲似乎不加理会,仍旧大刀阔斧地说:“没事的小杨,去照应一下,没事的。有个人照应一下,那帮混混就不敢胡闹了。”
“我……我不行。”杨婉的回答有点仓惶,“我……从来都没搞过经营。”
“没事的,这种经营简单,具体事情不叫你管,就是管住那帮混混,发发话就行。”母亲还在纠缠。
我哼了一声,忍不住地说:“妈,我看小杨就不用去了。你以为王富是生意人,我们全家都能做生意啊?你再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啊!天塌不下来,大不了关门就是。”
母亲被我冷不丁地一说,有点架不住,朝我翻一翻白眼,叽咕一句:“狗屁不通!”
后来经我和杨婉再三推脱,按摩中心的事就搁下不谈,只谈带钱再去公安局找人的事。然后,我送杨婉出门。
一家一家店面,在我和杨婉漫不经心的对话中,缓慢地退却。
“你妈真有意思,是个直性子。”杨婉旧话重提,“我对娱乐场所根本不感兴趣,她还要我去管那种人。”
我不大想谈这件事,敷衍着说:“王富找的那些人,素质普遍偏低。上回他被抓,几天挣的钱都被他们搞光了,连账目都不清。”
杨婉显山露水地说:“那就应该采取有效措施!用什么样的人,铺陈什么格局,内部如何管理,都应该事先有一整套得力的措施,不然怎么能谈得上经营管理呢?”
“所以我妈才请你帮忙的。”我接住她的话,不真不假地试探说。
杨婉心情似乎滞重起来,脚步也慢了,终于说:“可我们后勤处……忙得很呢!后勤处都是女同志,就我一个副处,是实际上的管理员,我哪有空闲时间?”
“我妈只不过说说而已,你用不着当真。”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
她侧过脸来看着我,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像是理解了我的话的本意:“我不是当真……你想想看,干我们这一行的,一旦掺进杂七杂八的东西,脑子就不能集中……多无聊吧。”
我略带夸张地说:“你这观点我赞同!人各有志嘛,王富开他的店,你搞你的后勤处管理,两不相干的事。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杨婉仿佛有了信心,但仍有一点忧虑:“可你妈……她不会因为这事生我的气吧?”
我笑了,笑得十分勉强:“她有点神经质……真的,你用不着当真。”
五
母亲终于还是把“新新按摩中心”交给了刘芬。我不知道母亲这样选择是出于什么心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这样选择的最大原因是出于继续维护店面,大把赚钱罢了。“新新按摩中心”,表面上看只是一个推拿中心,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大型卖淫窝点。把刘芬安插进去,正好可以让儿子宠的女人控制局面;但有一点我又不敢肯定,母亲到底有没有把刘芬当成未来的儿媳呢?刘芬的水性杨花她是应该能够有所耳闻的,把这样一个女人当成自己未来的儿媳实在是老人的耻辱。王富在女人问题上也一直处于不确定状态,同时和十几个女子有染,这一点母亲当然也清楚。事实上,母亲对王富的做法一直持放任态度,放任其实就是怂恿,更是炫耀。也许王富在他的婚姻问题上对母亲有了某种暗示,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洞察力比我更强,她在十几个女子中选择了刘芬。
我当初和刘芬恋爱的一年半时间里,她在一家大酒店干领班,后来听说她跟总经理有染,敲诈了总经理,闹翻后就跳槽,干了礼仪小姐。这女人真可以,干什么都行,她把她张杨的性格在职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母亲虽然看似有病乱投医,她的选择或许就是对的。果然,刘芬一到任,听母亲说,她就把那帮混混们调教得服服帖帖,不敢放肆了。
刘芬因为要向母亲“汇报工作”,就不时地登门,有时候晚上过来,和我碰到面,她倒不觉得怎样,我却觉得很尴尬。刘芬像是有心要跟我谈点什么,总想到我的卧室来;我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拒她于千里之外。其实我是心虚,老会想到一幅淫荡的画面。
在母亲驱使下,我被动地求局长,跑公安局,跑派出所,像营救人质那样死皮赖脸地“营救”王富。
六
在与杨婉正式确定恋爱关系的过程中,我又遇到了一些麻烦。我的想法变得实际了,实际得近乎肮脏。我想和杨婉在两性关系上一步到位。千万不要理解错了,以为我的欲火有多强烈。我的想法仅仅是实际而已。人一实际了就显得平庸。恋爱嘛,要么轰轰烈烈如胶似漆,要么平平淡淡庸庸常常。既然我这一辈子注定了要落入后者的圈套,那么还想什么轰轰烈烈如胶似漆呢?连梦幻的感觉都没有。我还跟谁磨蹭呀!
我不想把恋爱时间拖得太长,在我的计划中,最好不要超过三个月,放宽一点,也要赶在国庆节那几天把婚事给办了。
带着这种信念,六月中下旬,我频繁地去杨婉家,迅速介入她的家庭,将出入于她家的所有相干的或不相干的人都认识了个遍。当然隐瞒了少年时曾经是她邻居的那段历史。她母亲变得老而世故,贪点小便宜。我带礼品去了,她就为我倒茶让座,我空着手去,她就忽略了这个环节,言谈的热情也顿减。我也把杨婉带到我家来。我想把家庭气氛搞出来,等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再全线进攻。
晚上十点钟左右,我们来到榴岛公园的小树林里,这里一年四季是恋人的世界,只有夏天才是蚊虫的世界。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徜徉在黑暗神秘的小树林里。透过薄纱里的月光,可以看到一对一对比黑暗更神秘的恋人。他们投身在阴暗的大树下或假山后面。借着这么浓烈的氛围,我迫不及待地开始谈我的想法。我说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们都超龄了,不能像二十岁上下的人那样悠着来,应该加快点速度。杨婉似乎受了周围环境的影响,声音也柔弱得令我感动,她说你的意思是什么,你可以明说。我拉一拉她的手,说这还有什么要明说的,领证,结婚。
“这么急?”她惊诧地扭过脸,“我们才认识几天?了解几天?!”
黑暗掩盖了我的尴尬,也给予我无限的信心:“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不在于时间长短……我打算,今年我们就把婚结了,早结婚早安定。”
“今年!这怎么可能?”
我坦然地将手伸过去,先是越过她的脖颈搭在她肩上,然后慢慢下移,移到锁骨,又逐步移到她胸脯上。在我的手运动过程中,我能深刻地感觉到她短袖衬衣里属于女性的穿戴,两边是搭在肩上的带子,往锁骨下是紧紧扣住胸部的坚挺胸罩,当我的右手继续往下摸索的时候,我还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又感觉到我有些激动了,可就在我喘着粗气大着胆子揉揉捏捏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吼声。
“你干什么王丰?你放规矩点!”
杨婉的声音不大,但语调严厉,立刻把我从激动的情境中毫不客气地拉回到冷漠的现实。
我仿佛受了打击,顿时一蹶不振,我的手就像一只行将死去的软体动物,软塌塌地从她的胸部抽出来。
大约是觉出了我的情绪的骤然变化,杨婉浅浅地笑笑,轻声说:“你太急了,我们才……几天呀?”她的话很柔和,与周围的环境很合拍。
为了及时配合她回转的良好心境,及时放松气氛,我故作幽默地说:“你是过来人了,不想尝尝我这个童男了吗?!”
“你以为现在世上只有你一人才是童男子吗?”杨婉似乎并不生气,带着一种调侃的口气说,“反过来说,现在的未婚女子有多少是真正的处女呢?”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也不想把话题扯远,只想把两人的关系切入正题:“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人生最美满的结局,你总不会一辈子不结婚吧?”
“这要有个过程嘛!要认识,要了解,相知才能相爱,你还不了解我,就轻易结婚,将来会影响我们生活的。”
“有这么严重这么复杂吗?”我觉得她有些小题大作,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对于再婚的过程还是那么敏感,那么讲究,那么看重,未免有些过于固执,过于古板了,这偏离了我的中庸之道;关于她提出的过程,我认为基本上是可以简化的,我是一个公务员,大学研究生,知名作家;她是一个国企干部,即将大学本科,除了犯法,都是头部放光,吃饭香香,地位相当的国家工作人员,仅凭这两种优势,就可以算是门当户对,男女般配的美满姻缘了。“你认为我对你哪方面不了解呢?”
“直说了吧。”杨婉终于侧过脸,朝我投来一个难得的妩媚微笑,“是我前夫治病欠下的债。”
“哦,原来是缺钱还债!”我松了口气,“还欠多少?”
“除了我分期付清部分的,总共还欠下二十万元。”
“你怎么不早说,就把这事搞得那么复杂呢。”
“我确实无力还债!”杨婉又变得有些阴郁,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请原谅我心情不好。”
“我……替你还吧。”经过再三考虑,衡量得失,我觉得必须替她还债,否者,我的结婚梦就不可能实现,“十天之内你找我拿钱吧。”
“那……太感谢你了,王丰哥!”
听到杨婉头一次这么温柔地称呼我,我眼睛一亮,激动得找回了信心。我缓慢地再次将手伸过去,再次固执地搭到她肩上,并且覆辙重蹈,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移,移到胸部,力度虽然较之先前也加大了一些。但我现在对她不敢太放肆,真的!我甚至在行动的时候还在想,女人不喜欢粗手粗脚,女人是喜欢悠着来的,这就像母鸡和公鸡,母鸡躲躲闪闪,公鸡一步到位。我为自己这样的譬喻感到好笑,于是就开始慢悠悠地在她的前胸抚摸一阵,然后大着胆子穿过她的胸罩,意欲将紧扣乳房外面的罩子拽松,然后直接把手伸进去。
杨婉本能地朝旁边猛一侧身,伸手一拨,将我的手拨开了,她以不予配合的口吻说:“你怎么回事呀王丰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的烦恼还没解决,你就动手动脚的!”
我的手彻底僵住了,成了一只死亡了的软体动物。与这僵硬匹配的,是我的喉结。我僵硬地说:“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你的债我来还,我现在决定,提前三天就还清,可你也要答应我,我就是要打算……国庆期间跟你结婚。”
我们都站住了,站在幽秘的氛围里,很规矩。杨婉盯着我的脸,从她的脸部轮廓上我能感受到她的仔细。她幽幽地说:“结婚,怎么结婚?什么都还没有呢。”
我有些无趣,停顿片刻,才说:“家里房子那么大,结婚总够了吧。”
“你就指望你妈和你弟弟,你自己就没有长进一点吗?”她阴郁地说,然后,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你目前……有多少钱?结婚总要花钱的。”
我动了动嘴唇,忍住了。我不知道她会对我现有的几十万存款表现出怎样的态度。
“我觉得你应该如实说,既然打算结婚的话。”她说得很实际。
“几十万吧,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我既实际又略微保守。杨婉不再看我,只是低着头略踱几步。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承诺,我们的婚期就定在元旦前比较好,这样就可以让我多考验考验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另外也可以让你多积蓄一笔钱,可以吗?”
我被她搞得有些懵了,绕来绕去,她还是要把婚期一拖再拖,好像对我的人品仍不放心似的。我的心里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感慨万端的复杂感觉:难怪《北京文学》杂志社连续不断地推出了一系列“当今社会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这个隆重的热门话题,引发了无数作家,学者和读者的热议,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我认为,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的真正爱情还是有的,不能盲目地加于否定;但很多类似的情况是要靠票子、房子、车子支撑起来的。对我来说,要想得到杨婉,我必须改变思路,表现出睿智、机智、豁达、豪爽,这样才能躲过关卡,早日圆我的结婚梦,于是我坦率地说:“坐机关的人虽然收入中等,但一年中的礼品、红包、奖金,收入也算中等偏上。我坐机关七八年,确实也有几十万的积蓄。”
“几十万到底是哪几十万?你能不能说得明确点。”
“除了替你还债的二十万,剩下的还有五十多万。”
“还算可以,结婚简约些,剩下的还可以买辆小车子。”她终于轻轻地放松一口气,朝我脸上猛地吻了一下,又慌忙转身躲开脸,轻声一笑,笑得很节制。
我终于感到这时候是我发起总攻的关键时刻,她的飞吻就是明确的暗示,既然婚期已经由她明确确定,相拥之日指日可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必须由我全盘准备婚礼了。
“如果要买车子,婚礼恐怕还不够。”我两手插在裤兜里,不无忧虑起来。
“这没什么够不够的。”杨婉的口气明显变得坚定,好像已经是家庭主妇,“你可以向你妈要。这几年,你弟弟如果没有你保释,他能赚那么多钱吗?这都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先把账算一算,不够的就向你妈提,我知道你不可能有钱另买房子;但就算是跟你妈住一起,新房起码要装潢一下,该买的家具,总要买一些吧,还有,办酒席总要花钱吧。我不知道这些你想没想过……你妈打算掏多少?”
像当头挨了一瓢冷水,我突然感到压抑。这内容,这方式,我太不习惯了。像是走进菜场讨价还价。顿一顿,我才说:“我妈拿不出钱。她那点退休金,顶多只有千把块,不叫我们贴她钱,已经很不错了。”
“王富做生意,我就不信,他不给你妈股份。”她又是一笑,仿佛把笑当成挡箭牌。
我突然有点懊恼,莫名的懊恼,我冲动地说:“那你就不用买车嘛!”
“不行!车子是一定要买的,我说的婚礼简约,意思是婚礼的过程不要过于繁杂,我讲究实际,直奔主题,不想太张扬。”
“实际,实际,我更讲究实际,我现在的实际就是马上跟你做爱!”我忽然像一头发情的雄狮,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一把抓起杨婉衣领,把她推倒在旁边的长椅上。就在这时,才发现长椅上正纠缠着一对赤身裸体的恋人,两人慌张地惊叫了起来……
“走吧,走吧。”杨婉慢慢站起来,不愠不怒,“时间不早了,别在这里做露水夫妻吧,日子长着呢。”
两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榴岛公园。
七
八月上旬,王富回来了。
虽然关了两个月左右,时间蛮长,其实还是挺快的。此前十来天,也就是七月中旬,公安局下了决定书,王富被劳动教养一年。可见他的违法行为已相当严重,虽然没被判刑,但公安局还是决定把他送去劳教。那几天母亲悲痛欲绝,当着我的面痛哭流泪,那悲痛的样子都有点真不真假不假了。
我一直认为王富能从看守所出来是我努力的结果,因为就在王富出来的前两天,我还特地又去了一趟公安局,并交出了一大笔罚款,我不得不佩服母亲常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千古名言。直到他出来,我才知道,他是以保外就医的名目回来的,病历上记载得很明确,乙型肝炎。看王富那样子,又瘦又黑,也的确像是一个老病鬼子;但我知道,他没病,什么病也没有。
王富出来的前一天晚上,刘芬鬼鬼崇崇地来我家,叽叽咕咕地和母亲说话。我估计,她谈话的内容不外乎“营救”一类的。母亲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听不答。我很清楚,母亲是刻意做给我看的,她担心刘芬的一再出现会使我的心灵受到创伤。后来母亲接到前面一栋楼徐妈妈的电话,出门去她家了。我没料到,母亲刚出门,刘芬就老脸皮厚地踱进了我的卧室。
刘芬在我的床上径自坐下。从她进房间那一刻起,我就诧异地望着她。她的坐姿很放肆,两腿叉开,双手朝后伸直着撑在床上,眼睛则不加任何修饰地盯住我。柔美的长发披着,往下是领口很低的开领衫。老实说,刘芬的那双眼睛我不敢正视,很美。我只好将视线挪开。一个多月前在隔壁那张床上发生的事,至今还像放电影一样时常在我眼前闪动。经历了那场唐突,我对她的印象一落千丈;我知道这其中包含着很大程度的阿Q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袭遍全身。
“王丰,你好像现在挺烦我的。”她讲话直截了当,“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谈谈,可找不到机会。”
我惊讶地侧过脸来望着她,严格地说,是望着她的手腕或床上的席子。我诧异地说:“你还有什么话……”
刘芬无所谓地说:“王丰你肯定对我有看法,我就想谈这个。”
“我对你没有看法,什么看法也没有。”我言不由衷地说。
“那我就谈谈对你的感受,”刘芬略微一笑,“我想谈谈为什么跟你断绝关系。”
我居然抖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
“我只想跟你解释一下,我并不是见异思迁,先看上王富才跟你断绝关系的。我不是那种人!实际上你是好人,挺正直的,心也好。谈人品,王富连你一半也没有!谈知识面,谈水平,我看谈什么他都比不过你……但我说句心里话,我感觉,我跟你在一起,谈谈心可以,要是过日子,还是不行。我也说不清哪儿不行,反正,不会有太多幸福。”
我怔怔地瞧着她,不理解她要向我表白什么。刘芬直起上身,两腿并拢,一只手搭在床沿上,成了一副稍微严肃的姿态:“我是在‘新新’认识他的。我们几个人在那里吃了一顿饭,我又点了一首歌。我的歌唱得挺好的,每次去歌厅,很多男孩都争着邀我吃饭,唱歌。那次唱完后,王富给我送来一大束鲜花,一个大老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就大胆地拥吻我,我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你在跟我谈你的恋爱经历?”我不无惊愕地问。
“当然不——”她撒娇似的拖着长音,“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在你们家里认识他的,我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还有,我想说……你其实很苦闷,我蛮同情你的,真的王丰。”
我愣住了,为着“苦闷”“同情”四个字,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八
王富回来了。那天阳光灿烂,王富在阳光灿烂里走路的动作有点夸张,像舞台上演员扮演的官员。见了我,他有点不大自然,走路的姿势略作调整。
事后我才知道,王富的重获自由与我的奔波几乎没有关系,是王富的那帮朋友共同努力的结果,这其中,刘芬功不可没。她调动了她身上的所有能量,把王富的那帮朋友包括伸向官方几个少数人员的黑社会组织团伙全部都找遍了。
王富回来后,刘芬频繁地出入我们家。我注意到,杨婉再来我们家的时候,母亲对她已爱理不理;每次说话仅一两句,言简意赅,惜语如金。后来母亲背后发牢骚,我才知道缘由。母亲说:“小杨太傲气了,不合群。不就是一个国企副处长嘛,还会有那么多钱,还是个‘二锅头’呢,傲气什么呀?!”我宽慰她说:“这是人的秉性,要改也难。你不是也说过我不食人间烟火吗?”母亲冷笑着下结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星期天下午,杨婉和刘芬都来了。我在我的卧室里读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学》,母亲坐在厨房门口择芹菜,刘芬蹲过去和她一起择。刘芬同母亲说着话,声音不大不小,说些为王富办理保外就医的曲折经历。话题渐渐聊开了,就听刘芬说:“你看我个子高吧,我的优势主要在腿上,我腿长,而且长得直。”母亲笑了两声,没有接话。刘芬又说:“我原来皮肤很白的,人家都叫我‘白美人’;后来我有意在太阳底下去晒,晒黑一点。现在太白的皮肤不吃香了,流行黑一点,叫健康美。”母亲把话题岔开了。母亲总是很聪明。后来又听刘芬说:“我接触人的时候一般都很注意,我玩的人,大部分都是家庭比较富裕的,寒酸的人我一般不理。”
我不由得将视线从杂志上挪开,抬眼看她,但看不见,倒是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杨婉。我看见杨婉嘴角微微下撇,有点超脱的样子,脸上好像写满了不屑。
那天晚上我和杨婉出门后,杨婉对我说:“她很美。怎么打比方呢?十八世纪法国小城镇那种模式的。”我问她,“法国小城镇模式是什么模式?”杨婉说:“浮躁,轻佻,总之美是很美的,但美得庸俗。”
后来杨婉又对刘芬作了一些具体评价。我只听不言。但最后,我们在评判王富和刘芬恋爱结局的问题上形成了共识。杨婉说:“我能猜到,不信你等着好了,他们迟早要散伙!”我说:“他们不像是恋爱,像是闹着玩。我看也是,这是迟早的事。”
我欣赏质本清高的女子。我甚至隐隐地庆幸,我找杨婉也许找对了。
九
我把买车所需的钱全部偷偷交给了杨婉,由她自己去购买满意的车辆。母亲和王富都不知道。第二天,一位乡下表叔来我家做客,住了两天。晚上和表叔聊天,聊到我正在写的一篇社会分析类的文章,是关于城市爱情的,我说表叔如果有兴趣,给我提供一些乡村爱情方面的例子,我好作个比较。
表叔文化水平不高,兴致却浓厚,说乡下和城里不同,乡下哪有什么爱情,爱情只在城里有。我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表叔说,乡下水土硬,不像你们城里,样样都方便,男孩女孩都显水灵,乡下不行,所以没有爱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聊到青年男女是怎么谈恋爱的,表叔说,乡下哪讲究什么谈恋爱?乡下人讲究的是明媒正娶,讲究彩礼,讲究排场。表叔说,他们那地方有个规矩,结婚前两天,男的衣兜里装着钱,跟在女的屁股后面,进县城,逛商场。女的先看中货架上的大皮箱,男的就掏钱买下,拎着。女的再去服装柜台,点着柜台里的衣服,一年四季的,点一样,男的就掏钱买一样,塞到皮箱里。你别小看那皮箱,塞几万块钱的衣服进去,都不成问题。表叔说,他来之前,村里正好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村东头王小飞,对象谈好了,准备结婚,两个人去县城商场,在商场里当场闹翻了。女的在商场里死要花钱,男的钱花多了,心疼,再不愿意掏了。就这么的,两个人说翻脸就翻脸了!王家在乡下,不知道啊,那王小飞是个愣头青,也不给家里打电话。王家杀猪宰羊,该请的人都请来了,那一头呢,小对象一翻脸,在县城里就算起经济账来了,你欠我多少,我欠你多少,该赔就赔,该怎么弄就怎么弄。过后,各走各的路,王小飞一个人拎着皮箱就回家了。你说遇到这种事,丢人不丢人?
我对表叔说,城里和乡下差不多,形式不同,方法不同,但关键的问题还是相同的,只是乡下做明一点,城里做得隐蔽一点,看上去就好像是有爱情似的,其实都一样,其实都要钱。表叔说,那不一样!大城市什么没有?霓虹灯啦,歌舞厅啦,冷饮啦,音乐啦,游泳池啦,公园啦,动物园啦,等等等等,年轻人在这种地方,容易谈情说爱!
十
杨婉开始频繁介入我家,并和我母亲在感情以至兴趣上迅速契合,这种契合是我始料不及的。在和母亲感情契合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派生出与刘芬之间感情的不断契合。杨婉的妥协来得太快了,这妥协使我措手不及。八月中旬,也就是我和她恋爱后的两个月,她就和我母亲、刘芬凑到一起,不太自然,却融洽。话题也作了迅速调整,整天谈论什么戒指什么项链什么洗面奶,以及腿长腿短、皮肤白皮肤黑一类的问题了。
我和杨婉最初的冲突发生在八月下旬,那是王富和刘芬决定外出的时候。刘芬来家向我母亲透露,说她和王富打算去一趟新疆和西藏,时间半个月左右,旅游兼避暑。杨婉听到母亲的转述,立刻提出疑问,说新疆和西藏那么远,半个月是不是时间太紧了?母亲说,他们飞机去飞机回,走马观花一阵,有什么紧的,时间足足有余。又说他们俩希望她也跟着一起去,她可不愿意出去,这么大岁数了,是去玩还是去出洋相啊?
又是老问题,“新新海鲜中心”交给谁来管?
母亲说:“我是没有这个精力。要是有精力,我就跟他们出去旅游了。我别的都放心,还是那几个混混,我不放心!”说话的时候,她一会儿拿眼瞧我,一会儿又转向杨婉,似乎要从我们的眼神里寻找答案。
我很识相,没接母亲的话,离开客厅去了厨房。然后,我听到杨婉近乎虚脱地说:“要不然,就……让我去照应一下吧,不过,我还得向领导请假。”
母亲说:“小杨,那就让你去吧!你严肃,最合适。你去最好!请假去看一看,翻翻账就行。”她的语速很快,差不多显出了迫不及待。
接受了任务的杨婉,见我不甚高兴,私下对我说:“他是你弟弟,你怎么对他一点也不关心,好像有什么隔阂似的?”我冷淡地笑笑,说:“隔阂不但有,还很深,当然表面上看不出来。”顿一顿,我又说:“我这弟弟,以前成绩很差,被我教训惯了,有点拿他不当人。等到他力气大了,想找茬的时候,我们都成人了,他也不好意思跟我动武了。我这意思你懂吧?从本质上说,他是怕我的,但不服气,总想超过我。怎么超过呢?在经济上超过。现在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他超过我了。至于我妈,她一向认为,王富出道早,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我一直在学校读书,花钱,是累赘,是‘寄生虫’。”
“你绕来绕去的,不是强词夺理吧?”杨婉看我一眼,隔山隔水地说。
“我绕?我不想绕!就这么一点事情,有什么好绕的?”我不悦地说。
杨婉第一天去做“代理经理”,就遇上了难题。账簿拿出来给她查,训斥的话也一概照听,但到了她要走的时候,几个家伙便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拖着拽着,“大嫂子大嫂子”地叫着,不真不假地硬是把她拽回来,拽到街对面的“新新中心KTV”。杨婉拗不过,盛情也实在难却,就去了小包间,唱了几首流行歌。冷气充足的小包间,灯光暗弱,屏幕闪烁,音乐的节奏特别明快,富于动感。她以前不是没有去过舞厅,但那些舞厅档次都不高,人一进去,就淹没在别人的海洋里,像一群乌合之众,唤不起激情。这地方是王富高薪聘请的歌星作主,与其它地方就不同,除了高雅华丽,好像还有另一个因素。大家全部都围着她,围着她一个人转,很容易使她从内心深处泛起醉入花丛的幸福感。
时间一耽搁,就到了晚饭的时间,杨婉要走,大家又把她拽回到“新新海鲜中心”,“大嫂子大嫂子”声音一片。杨婉拗不过,只好留下来吃饭。喝的是法国红葡萄酒,吃的是中西合餐,应该说一切都很惬意。只是临到末了,杨婉听到一句不大入耳的话,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是赖小苍说的:“大嫂子亲自出马,王富怎么能不破费呢?!我们‘新新’谁都可以不请,大嫂子还有不请的道理?”
第二天她把这事告诉我,说:“这帮人真是混社会的!我知道他们是想堵我的嘴,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说:“这可就难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看你今天还怎么去吧!”
杨婉就一脸彤红,显出些胆怯,六神无主地瞧着我:“我是没办法了,对这些家伙。我看……还是你和我一起去,管管他们。”
“我不可能去的。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你不去,那这一摊子,怎么收拾?”
“我不去与你没有关系。我不会去的。”
“你是不是从骨子里看不起王富?”
“也许有一点。对了,前阵子你不是也看不起刘芬吗?你不是说,她是十八世纪法国小城镇式的俗美人吗?其实王富也是。我不喜欢素质低下的暴发户。”
杨婉不耐烦了,显出一些急躁:“你讲这么多干什么?!现在就算是你帮我解决问题,还不行吗?”
“你看,你又把自己搅进去了。没有必要的。”
这时的杨婉,脸上已是翻云覆雨,眼皮包裹着眼睛,呈现出很不耐看的沟坎,整个一张脸也没了看相。她一字一顿地说:“好吧,你记住今天!我以后不会求你的!”
那个星期,杨婉没跟我照面,只跟我打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电话。
十一
周末才休息,我正在家里读书,就接到张杰的电话,要我下午去他家,没事聊聊,喝两杯。张杰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了一句,我看小杨就没必要来了吧。我回了句,我们兄弟聚聚,她去干什么!出门后,我拐进超市买了几样小孩吃的零食,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张家。
张家客厅的折叠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六道菜,张杰三岁的儿子龙龙正提着塑料冲锋枪围着桌子忙个不停。我把零食放到电冰箱的顶沿上,抱起龙龙,叫他喊“干爸”,伸手捏一片干切牛肉塞进他嘴里,又捏了两片送到自己嘴里。春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嗔怪地说:“你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小孩子都给你教坏了,也不讲卫生!”
厨房里再端菜出来时,我一边说“把我当稀客了”,一边伸手又去抓菜,一抬头,端菜的不是春玲,是一个比春玲年轻些的女子。我惊得几乎跌足,伸出的手停在桌子上方,竟没能及时缩回来。
女子看我一眼,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营业员式的微笑。春玲跟出厨房,介绍说:“小顾,顾秀芳,和我在一个车间。昨天我们上同一个班,今天双休日我就约她来我家了。”待女子往桌上放了菜,春玲又向她介绍:“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到的王丰,公务员,作家,才子,生活一向很严谨;来我们家是例外,闹惯了。”
女子一脸羞涩,但不失大方地又朝我笑一笑,点一点头,之后和春玲返身去厨房。
我慌忙拿眼瞧张杰,希望从他那里找到答案。张杰坐在沙发上,并不看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拿遥控器切换电视频道。
接下来的饭桌上,如果没有龙龙不时惹出点小插曲,这顿酒真不知道该怎么喝了。我和张杰喝低度白酒,其余三人喝饮料。我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放得开了,比较拘谨,其间蜻蜓点水似的看了几眼小顾。应该说,这女子还是相当漂亮的,不是刘芬那种开放式的漂亮,是一种内秀的、清纯的漂亮。面对这种清纯,我好像有一种做白日梦的感觉,思维仿佛不断地出现障碍,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
两位客人其实都很窘,都不大自然。
三岁孩子在妈妈的教导下已经会倡导我们举杯了,在他们的倡导下,我们频频举杯,气氛被调节出一些虚假的融洽。几杯白酒下肚,张杰的话就多起来,对顾秀芳说:“小顾我对你不是太熟悉,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我好像听春玲说过你二十五岁的。我这位老弟比我小两岁,今年三十三,在海洋与渔业管理局的局机关,绝对是笔杆子。你没和他接触过,你要是接触过你就知道了,人实在,绝对是个好人!”
我有点迷迷糊糊的。他的介绍听似无意,但肯定是别有用心。我与他同岁,只是出生日期比他小两个月,可他说小两岁。春玲见我们都窘得厉害,就不停地为我们搛菜,热情有余了。张杰用筷子敲点着盘子边沿说:“用不着拘束,随便吃,随便喝,你们俩都还是单枪匹马的,都还没谈对象,就更犯不着拘束了!”
我已经知道张杰和春玲的用意了。可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杨婉也是他们介绍的,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顾秀芳?
一旦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我不仅没能克服拘束,心跳反而加快了。
后来是小顾先走,春玲出门去送客。我以为接下来张杰一定会郑重其事地说些什么的,可他什么也没说,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只是不着边际地说:“考你一个问题王丰,恋爱中的男女,是什么状态?”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说:“恋爱中……那会怎么样?不就是电流似的心心相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张杰朝我直摇头,示意我喝茶,然后慢吞吞地说:“你那叫胡扯蛋!告诉你吧,恋爱中男女的状态,只有三个字——‘讲胡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端着茶杯,细细地体味着他的话,心里似乎有一种触动,一片憧憬,却又似是而非。
春玲回来后,她也没跟我多说什么,只是说:“小顾人不错,挺好的。”
我带着恍惚,甚至带着一种少有的失重感离开了张家。
十二
王富和刘芬回来以后,王富就正式宣布,要和刘芬结婚,时间就定在国庆节。
这一决定似乎下得太快也太草率了,毕竟,他们从新疆回来已是九月中旬。母亲的惊讶是可以想见的,当即就喊起来:“这么快?!你们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呢,怎么结婚?!”王富简明扼要地说:“不难。房子是现成的,‘新新’随便哪儿辟出几间就行,先过渡一下;钱嘛,那不成问题。”刘芬立刻揭他的老底:“你们别听他的,十句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昨天我们已经去看过了,高档商品房,离‘新新海鲜中心’不远,价位是高了点,但人家是装潢好了的。一手交钱一手交房,方便得很,呵呵,那里半条街都是我们的了!”
紧跟着是购买房内用品。母亲兴高采烈地说:“都去,都去!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都去长长眼!”杨婉竟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当即给后勤处处长打电话,请了假。
我不想操这份闲心。我正在给那篇文章收尾,题目是《浅析城市爱情的内涵》。我对乡村生活不了解,否则我会把题目扩大,扩展到整个社会的爱情生活。表叔的描述对我有一定启发,乡下男女其实是可爱的,他们的功利心比较浅显,不像城市男女,爱情生活中不但充斥着金钱,还有各种各样的交易。城市和乡村都有美好的爱情,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从反面来说,如果拿功利心作比较,城市里的爱情显然要比乡村更龌龊。
杨婉读过我的一些文章,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我文采很足,但最近,她的态度陡然变了,竟然作出这样的评价:“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她的说法令我瞠目结舌,我想我们的隔阂确实已经很深了。
国庆节前的那些日子,我和杨婉没怎么来往。她主要是忙于王富和刘芬的婚事。
十三
我与杨婉在结婚的具体时间上已不再显得那么迫不及待了。什么事情一到没劲的份上,就变得冷淡了。
九月下旬,江南沿海仍旧一派暑热,是人们俗称秋老虎的季节。“新新”用不着杨婉去照应,杨婉的日子就显得空乏,像是生活中缺少了很多东西。她和我见面的时间很少,已少得可怜。后来我才听说,她每天晚饭后都要到“新新”所有的场所去逛一逛,找刘芬的几个亲信聊聊天,吹吹空调,喝喝饮料,唱唱歌,跳跳舞,喝喝酒,有时喝得一醉方休。偶尔来找我,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还是去榴岛公园,还是往小树林里钻,看那些各尽姿态的男女造型。我们的心态已经和这些浪漫的男女划开了一道鸿沟,我们用相互争论的不和谐音,搅扰着榴岛公园里别人的小夜曲。
“你好像根本就融不进生活,把自己搞得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作家的创作源泉还是来自现实生活嘛,你的创作好像空穴来风,还搞调研呢!时代要的是弄潮儿,需要我们到风口浪尖上去。这是最起码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你怎么到现在也没搞懂?!”
“别混为一谈,别吓我,我游泳顶多游六十米,不敢到浪尖上去,也没必要大家都站到浪尖上。”
“别跟我耍贫嘴!你以为这就叫幽默呀?不幽默!男人要的不是贫嘴。”
“你更希望我像王富那样搞实业,搞卖淫嫖赌?”
“自古笑贫不笑娼嘛。你别老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王富。你如果反过来想,站在王富的立场看你自己,那你肯定是一塌糊涂。”
“放心吧杨婉,我再一塌糊涂,也不会像王富那样,连简单的几何方程都搞不懂!”
“嫉妒。典型的嫉妒!男人的嫉妒真可怕!”
“这不叫嫉妒,叫道理。”
杨婉突然哎哟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把我们从争论中解放出来。我们只顾争论了,我们走过小桥,走过篱笆墙的小门,走到林子的最深处。这里一片漆黑,夜光从浓密的树叶间漏下几块斑点,被黑暗及时分解了。杨婉惊叫是因为踢到了一个绵软的东西。我们便壮着胆子俯身去看,竟是一对男女滚在草地上,离我们的眼睛半米都不到!虽然他们都屏住呼吸,但窸窸窣窣的声音仍旧传递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他们正忙着穿衣服,而那裸着的胳膊和腿,已映在了我们眼睛里,是黑夜里不易察觉的暗白。
我们又一次落荒而逃。
逃离了险境,我们呼吸都很急促,很不匀称,杨婉竟不自觉地把手搭在我的腰上,断断续续地说:“刚才……吓死我了。”隔一会儿,见我不接话,又说:“他们也太……心急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点,倒在地上就……真不要脸。”
句子虽然不连惯,却充满了女人味,是不是女人在“讲胡话”的时候才会出现女人味呢?听起来既亲切,又恍若有一种隔世之感。
我轻轻地将她的手拿开,生怕伤及她的自尊心似的。
止一止心跳,我才故作镇静地说:“你觉得无聊,觉得不要脸,这是你的想法。他们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很有意义。”
“你也无聊!”杨婉把手伸过来,不是搭在我的腰上,而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我一下。
十四
不到十来天,新房就布置得像模像样了。所有东西,组合沙发、家庭影院、厨房灶具,等等,都由商场的送货员直接送到新房去,用不着家里人操心;手提电脑之类,则由赖小苍他们跑腿,送进新房。我没去新房,是听杨婉说的。杨婉功不可没,为了布置新房,她专门请了两天假,以过来人的经验,陪同刘芬跑来跑去,指指点点,出入于市中心的各大商场,为刘芬出谋献策。
晚饭桌上,全家围在一起,母亲当着王富刘芬和我的面,很正式地表扬了杨婉,说:“小杨真不错,看看,忙得一身汗!一家人嘛,就该这样,往后在一起,日子长着呢!”
我一脸尴尬。杨婉代表了我的一半,她的殷勤,就等于我的殷勤。杨婉看出了我脸色不对,矜持地朝母亲笑笑,算是对老人家夸赞的领受,然后近于讨好地为我搛了两次菜,吃过饭以后,她凑过脸来,对我道:“为你弟弟跑腿,不就等于帮你办事呀!你气的哪门子?!你还应该感谢我呢!”
我想发火,但无从发起,憋得很厉害。
幸亏后来张杰到了,打了个岔。
张杰一脸恍惚,却装着镇定自若的样子。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探着头朝房间喊阿姨,又和王富杨婉分别打招呼。我气还没消,迎过去,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吃过晚饭出来遛遛。我说你肯定有事,要不怎么从城南遛达到城北来,发神经啦?又问他,这是什么季节,你好像很冷?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与气候极不协调,慌忙把一双手从裤袋里抽出来。刘芬自来熟地打了招呼,就去沏茶。母亲说:“张杰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你和王丰什么关系?不就跟亲兄弟一样嘛!”
张杰的麻烦出在他姐姐身上。当年他姐姐着迷地追一个郊区进城的大款,也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忙不迭地同大款结婚。好日子才过了几年,大款就开始吸毒。先是躲着吸,后来实在躲不过去,就公开吸。终于债台高筑,只好卷起行李带着老婆孩子迁回郊区。烟鬼丈夫死的时候,张杰的姐姐已经得了肺病,三十几岁的少妇,整天抱着肺康灵肺安宁,丢不下手。前不久,张杰的姐姐在医院查出了肺癌。张杰曾向我透过底,为了给他姐姐治病,他和春玲积攒下来的二十多万元钱基本上都砸进去了。多种疗法均不见效,弄得一个人死不死活不活的,现在终于拿定主意,开刀。
“还差多少钱?”我问他。
“要问差多少,就不好讲了……四到五万吧。”张杰心情沉重,说话吞吞吐吐,“我确实是没办法了……可不管又不行,我那个外甥女,今年才十二岁,一个人从郊区坐船坐汽车到我家……来借钱。”
“好,好……”我答应着,说话底气明显不足,态度明显不够坚决。
张杰真会找人,找到我这个大龄未婚青年头上来了!我那七十万块钱,除了替杨婉还债和买车,现在已所剩无几;但是面对真挚的好友,我不能不慷慨相助。我说:“我得去银行领。”
母亲站在张杰身后,唏嘘不已,为十二岁的小女孩独自出门借钱感慨万端。
王富这时插话了,他趿着拖鞋走过来,说:“去医院那种地方是个无底洞,四五万不够。”就径自走向他的卧室,从挂衣架上拿下西服,往西服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钥匙,将西服朝床上一扔,来到桌子抽屉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百元钞,走出来,往张杰手里轻轻一摁,说:“这钱我是结婚备用的,总共是十万块,你先拿去应急吧,我还可以到银行领,看病不能耽误。”
动作的连贯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与电影里的“男一号”无异。然后,他趿着拖鞋又去一趟卧室,去抽屉前拿他的钥匙。他把钥匙放回口袋,朝张杰看了一眼,说,“快去吧,别担心还钱,救人要紧。”
张杰感动得似乎不知所措,他拍一拍王富的肩膀,说:“老弟,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尽量早点还你钱。”王富抚一把张杰的胳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急什么?”
本来我是不打算去看新房的,因为横插进来这一件事,只好去。王富说他喝了酒,不能开车,要下楼召两辆出租车。我说用不着,你们四个人坐刘芬的车就行了。我和张杰骑自行车。我们还有话要说。
城市的晚上一点也不安宁,灯红酒绿,车多人多,充满了喧嚣也充满了暧昧。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穿着吊吊衫,半裸着诱人的丰胸,站在酒店玻璃墙的里面,勾眼瞧着外边;有的甚至在街道边跟过路男子招手,引诱好色的男子。骑在自行车上,张杰说:“我们这座城市,‘野鸡’越来越多了。”我说:“不知道‘鸡’们有没有爱情?”张杰说:“有啊!你是作家,怎么不知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典型故事?”我说:“那只是个例,那只是古代,何况又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名歌伎。我说的是当代。”张杰说:“那谁知道!我又没跟‘鸡’谈过对象。”我说:“我们总以为我们是对的。我们太自我了。”
又聊起刚才王富的豪爽。张杰说:“你对王富偏见太深了,王富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他也有好的一面。”我说:“我从来没说他不好啊!我是说,我和他是不同的两类人,如果不是一家人,根本就进不了一家门。我刚才不是说吗,我们太自我了。其实好坏之分,要看标准怎么定。”张杰说:“他今天这么爽快,我没想到。”我笑了,说:“你看不出来吗?他这么一掷万金,这是他的一点小聪明,也是做给我看的,既表明自己不是坏人,又给我撑脸。当然,经济实力是基础,如果没有底子,谁敢这么牛逼!过会儿看了新楼新房你就知道,我估计,他的资产肯定不少于20个亿。”
十五
国庆节期间,王富和刘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我和杨婉先前对他们婚姻的预测,终于不攻自破,像一只被风吹炸的气球,垂头丧气地从天上掉下来。我甚至怀疑,我当时的想法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在意识深处凝结着一层幸灾乐祸的心理?婚礼晚宴上的王富,虽然风光无限,其实还没有摆脱一年劳教期的约束。不过那种近似于一纸空文的约束,在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面前,显出的只是一种无奈,和一点可笑的莫名其妙。
婚礼晚宴就在“新新”十字路口右边五星级的“海上花园”大酒店举行。“海上花园”的壁画是出了名的,先锋意识很强,带有浓重的性的色彩,使人浮想联翩。“海上花园”的酒菜价格极其昂贵,来这里摆宴席已不再是单纯的宴请,已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王富的婚宴不在自己的四星级“新新”举行,而是放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参加婚礼晚宴的人很多,足足摆了八十多桌。整个三楼,大厅和所有包间座无虚席。主持婚礼的,是省电视台的一位名嘴,与刘芬并肩站着,两个女性竟分不出谁更漂亮。好几台摄像机的强光从不同角度热烘烘地打向新郎和新娘,开场气氛因之也显得异常火爆。
“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来介绍一下我本人。我想各位都已经认出来了,对了,只要收看我们电视台黄金时段节目的人,对我都有深刻的印象。好的,下面我来介绍我们的新郎和新娘。这是一对高品质的婚姻结合。各位请看,我们的新郎才气十足,思想内涵全部刻画在这张充满人生阅历的脸上,这张脸,可以说是对当今实力派经济人士最好的诠释;新娘秀色可餐,大家请看,看这面容,看这优美的身段,真是芙蓉出水不用雕琢,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温良贤惠、秀外慧中的纯情女子。这正合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郎才女貌,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们说,是不是?”下面猛地响起啪啪啪一阵鼓掌,哦哦哦一阵乱叫,还夹杂着几声口哨。张杰坐在我旁边,说:“这个主持人以前在我印象中蛮好的,特正经,还会出来走穴!”我说:“有钱使她鬼推磨,一走穴,讲话就有点找不着北,还口口声声高品质呢!”
接下来是一些规定的程序,就是这个讲话,那个讲话,当然也包括我母亲讲话。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读一句抬头看一看大家,强光打在母亲脸上,为她脸上平添了不少皱纹。我一下子就感到母亲苍老了许多。
然后是觥筹交错,又接着是猜拳划令。
从晚宴开始,杨婉就一直追随着王富刘芬和我母亲,忙前忙后,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此前,她曾表示过想给刘芬当婚礼伴娘,被刘芬委婉地谢绝了。刘芬说早在两年前就跟小姊妹预订好了。这事是母亲在来“新新”的路上告诉我的,母亲悄悄地对我说,“二锅头”当伴娘是不吉利的,母亲说话的时候充满自豪,那神气,仿佛自己成了大家庭里的领军人物。我坐在一个位置较偏的席上,没有动身。开席后母亲走过来,拿胳膊肘抵一抵我的肩膀,以示她的不满。我还是没动,只是说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话:“我这边已经出了一个全劳力了,还不够啊?!”
张杰家里有事,要先走。我说我也打算提前回去。正当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主持人又登台说请大家安静,就推出一名本省的著名女歌星,演唱。我没听说过这位著名女歌星,问张杰,他也没有听说过。我们便耐着性子听。接着,主持人又推出了两位知名相声演员。这两位我在电视上倒是见过,不过他们讲的相声向来不怎么样,现在讲的一段更不能说好,只是尽量搞笑,先还引起食客一阵笑声,后来大家便笑不起来了,因为他们在段子里提到,婚礼到底是应该送花篮,还是送花圈,然后又提到办喜事为什么不能送钟,说“钟”与“终”同音,是希望人早死的意思。我看到不远处母亲呆站在那里,扭头看着相声演员。两位相声高手继续肆无忌惮,又讲送幛子,说“幛”与“葬”同音,是要尽快将人埋了,所以也不能送。
赖小苍这时候突然蹿上台,一把抢过那位逗哏手里的话筒,往他头上用力一敲,歪着头说:“你他妈的干什么?!吃饱了撑的是不?!想挣钱就好好讲,讲吉利的话,不想挣钱就滚下去!!”
场面上顿时大乱。我对张杰说:“好了,可以走了,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然后我们站起身,悄悄离席。走出酒店门口,还听到楼上传来一片激烈的咒骂声。
十六
两周以后,母亲在家里看婚礼录像的光盘,当然删去了相声演员的那段闹剧,看到兴头上,喊我过去看。
摄像机的镜头始终跟着王富和刘芬,别人都成了配角。最没看头的,就是婚礼晚宴上新郎新娘到每个桌上去敬酒,庞杂,繁乱,重复。但母亲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个。这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了杨婉,看到王富刘芬给杨婉敬酒了。
王富在圆桌的那一边远远伸过酒杯来,豪气十足地嘿嘿一笑说:“嫂子,小弟我文化不高能耐也不大,钱倒是有几个!别的我不敢讲,等嫂子结婚的时候,只要嫂子开口提一句,小弟我二话没有,差多少,我来补上!”杨婉微笑,在微笑中不住地点头,说:“等我们办事的时候,还真要指望你呢!你到时候不要忘了今天的话,一推了之啊!”王富哈哈大笑,借着酒劲说:“小弟这次结婚,嫂子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小弟全都看在眼里!嫂子要是不放心,我回去就写个字据,放你那儿!我说到做到!”杨婉妩媚地笑起来,说:“这可是你亲口讲的啊,你回去就写给我。”王富一迭声地说:“好好,我写,我写。”
杨婉走进荧屏的微笑要比实际生活中的微笑好看一些。
我急忙伸手去拿遥控器,母亲问我干什么,我说这都是什么玩意啊,这不是明摆着嘲笑我吗,我要把光盘取出来,找刻录光盘的人把这一段给删掉。
“删掉?王富的东西,你凭什么删掉?!”母亲抢先抓起遥控器,怪异地盯着我,见我没有答话的意思,疑惑地说,“王丰我看你现在脑子里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神经过敏?!你想干什么?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吧,我作个让步,我不动手。”我看着母亲,“你跟王富说,把这一段删掉!”
“王丰你还当真有病啊!你要是有病,你就到医院去看,没人拦你!”母亲虽然话里带着硬,但语气明显软下来,“做人还有像你这样做的呢?”
我没再搭腔,拽开门,气急败坏地来到大街上,拦了一辆的士,来到局里宿舍,蒙头就睡。
十七
很快又到了周末,母亲特意把杨婉叫过来,想让杨婉跟我沟通情感,当然包含着暧昧的内涵。我和杨婉对坐着,就坐在我的卧室里。家里很安静,母亲不可能轻易敲门,更不可能像我夏天那样贸然闯进别人的房间。这是周末的晚上。杨婉表现出的是足够的冷静。
“听你妈说,你要把婚礼录像里的东西删掉,真有这事吗?”
“一小段,一两分钟的内容。”
“这怎么可以,好好的光盘?”杨婉一脸诧异,“王丰你不觉得你这么做特别多事吗?那是人家录的光盘,与你与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要删的内容,还没有你的画面!”
“没有我的画面,但有你的。你感觉不到,王富是在亵渎你吗?”
“他亵渎我?他干吗亵渎我?”
“你被人耍弄了你都意识不到!”我痛恨地说,“那也可能,是你自己耍弄自己!”
“你胡说些什么呀!”杨婉显出极端的不耐烦,“我看你现在越来越喜欢无事生非了!比不过人家就比不过,你急的什么?!”
我顿时脸色铁青。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肯定是怒气冲冲了。本来我还想跟她认真交换一下看法,谈谈我的内心思想,这一刻兴致全无,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失望,全身心的失望。从我们相识那天起,到现在已将近半年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力图与她作心灵上的接轨,试图通过心灵的沟通,来弥补接触过程中她给我留下的糟糕的印象。但我失败了,败得有点惨。
“删!肯定要删!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突然愤怒了,近似于孤注一掷,“我让我妈告诉王富了,他要是不删,我就动手!我会拿压碎机把它压碎掉!”
“你真会小题大做!”杨婉冷冷一哼,站起身作出欲走的动作,“别这么歇斯底里,没人惹着你!结婚图个热闹,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呀,有必要那么当真吗?”
我一挺身站起来,抢在她前面拉开房门,冲出卧室,打开客厅地柜的抽屉,从光盘盒里取出光盘,连想都不想,就朝坚硬的地砖上砸去。光盘似乎有意跟我拗着劲,砸在地上,竟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强光一闪,给我一个苍白的回应。我索性踏上一只脚,近乎疯狂地在上面辗压。
这动作快得过于迅猛了,母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光盘已经在我的脚下转了几个圈,变成了几十个碎片。
“神经病!你真是神经病啊?!”母亲奔过来,扯着嗓子叫,声音简直就像老母鸭。
杨婉则僵硬着一双腿,站在那里发呆。
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脱,却发出了快乐无比的哈哈大笑,笑声震动屋宇,惊动四周。杨婉像盯怪物一样盯了我一会,又像遇到疯子一样迅速逃离了我家。
十八
我终于感到了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无知,尤其是在爱情婚姻方面,虽然对自己的婚姻结局稍有预感,但还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快,看起来也像是平静的水面,只不过水面以下有我看不见的暗流:微妙,且诡秘。因此,我认为,杨婉几乎不再到我家,这只是赌气,是女人的矜持,我们的恋爱只是暂时的搁浅。
直到十二月中旬,一个星期天,张杰约我去他家坐一坐,喝杯酒。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发觉龙龙没被他们接回来,就意识到他们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果然,通过春玲吞吞吐吐的讲述,真相浮出水面了。
在温馨的客厅里,喝着酒,喝着热汤,蒸气的飘浮带着意识流动,很容易把我的思维拽回到八月份那个酷热的夏天。那一天,有个二十六岁的女子,就出现在这张饭桌上,她和面前的春玲相差几岁,长相不同,声音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有了那个幻影,再听春玲讲述眼前的这件事,就仿佛是听别人的故事了。
话题是由张杰挑起的,之后转为春玲主述。春玲说,那天天黑下班,她去她妈那儿接龙龙,走在街上,迎面看到杨婉和一个年轻男子并肩走来,勾肩搭背,十分亲昵,却又不敢过于放肆的样子。她很吃惊,赶紧躲起来。待他们走过去了,她不甘心,就折回身跟上去。两个人后来进了一家叫“心心相印”的小宾馆,在进门的时候,男的在杨婉的腰上使劲搂了一把。春玲说,这事过去已经半个多月了,当时她想他们也许是同事,城里人现在都开放,大惊小怪的反而不好;可昨天,还是在那个时间段,她去接龙龙,又看到杨婉跟另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走在一起,走进“心心相印”小宾馆。她知道要出事了。
“她不是有车吗?!”我说,“她应该坐车嘛。”
“她是有车的,只是把车停在了停车口才下车的。”春玲肯定地说。
“我被涮了,那个满脸胡须的人是赖小苍!”我恍然大悟,说,“这个女人见异思迁的速度还挺快的,她的目的是财色双收啊!”
“……你被涮了。”春玲不无同情地说。
“你真的被涮了,你看该怎么办?!”张杰脸色难看,像是刚被人掌了嘴。
我们一时都无言,仿佛时间也凝固了似的。一直过了好久,我才放下酒杯,打破凝固的时间,忽然突兀地问春玲:“顾秀芳呢?你们单位的顾秀芳?”
春玲没能跟上我的节奏,惊愕了一下,才说:“小顾呀……你还记得那个小顾呀,我以为你早就把人家忘掉了呢!”我慌忙用双手在脸上抹了几把,不知是想抹掉酒气还是抹掉羞色。春玲倒显得更为羞涩,不连贯地说:“人家见你没主动,早就……跟别人谈了,听说过年就要结婚呢。”
我像是当头挨了一棒,懵懵地看着春玲。
张杰及时劝酒。喝着酒,张杰就带些酸涩地说:“王丰,这回怪我,我介绍的。”
顿一顿,张杰又说:“上回让小顾来,我现在对你说实话,是我一手安排的。春玲他们厂不行,效益不好,所以……小顾和你还是有很大距离的。我是不好把话挑明啊,不好挑明。再一点,就是你和杨婉正在谈着,我也不好让你脚踏两只船。不过……我能看出来,你和杨婉关系不怎么样,表面看上去四平八稳的,其实根本不行……找不到‘讲胡话’的感觉。她一直是在你文人面前装正经的,你还以为她那么清高呢。你说我看得准不准?!”
我端起酒杯,一边喝,一边朝张杰伸出左手,竖起了大拇指。
十九
我的“爱情经历”是在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划上永远的句号的。
那天,我和杨婉双双约定去“心心相印”小宾馆,谈我们分手事宜。我们是通过电话联系的。她让我选择见面地点,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出了“心心相印”小宾馆。她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同意了。
当天上午,我收到《都市晚报》寄来的样报,是新年一月号的,新年第一日,也就是新年元旦,提前寄来了。我的稿子《浅析城市爱情的内涵》居然登在头版头条位置。寄去才一个半月就发表了,这么快!
在文章的前面,编辑还特地加了这样一段短评:
到处是喧嚣,到处是物欲,今天的城市里,还有没有纯真的爱情?爱情究竟是什么?爱情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作者的观点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对,也不能简单地说不对。但是,正如文章里所表达出的纯真一样,对于作者的纯真,我们应该给予肯定。
我将这份样报带来了。
对坐在真皮沙发上,我要了杯铁观音,为她也要了杯铁观音。喝着浓浓的热茶,我说:“新年就要到了。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我会更加振作起来。”我终于洒脱了一回。然后,我直截了当地说:“谈谈赖小苍的情况吧,兴许我了解。”
“你已经认识他了嘛。”杨婉也直截了当,看得出,她今天是有备而来,“你知道,他姓赖,却不知道他已经改名叫‘赖满仓’,王富给他改的,现在已经独立门户在城西一家‘KTV’干老板……我们是在王富出游的时候交上的,当然他现在仍是王富的铁哥儿们,是大有背景的。他说我不漂亮,但有气质……我很欣赏他的机灵。我说我对男人的长相不计较,但也在乎他们的灵性。我说你这人很有个性,你的个性是放达、率真,很合时宜。我们就很快谈上了,一见钟情……”
杨婉娓娓道来,很投入。之后说:“你不介意吧,王丰?”
“我不介意。”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却干净地回答。
我早就知道姓赖的是个怎样一个人了,他诈骗成性,原名赖皮条,外号赖小苍,如今王富把他改名“赖满仓”,实在应合了他敲诈勒索的本性,王富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样一改就会使他金银满仓了。
我不知道杨婉对“赖满仓”的历史知之多少,我也不急于告诉她,只是想:像“赖满仓”这样名符其实的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得到爱情呢?!他曾因吸毒欺诈罪被判刑十年,刚从劳改农场回来一年,回来没几天就跟王富黏乎上了。也许学好了,成了“放达、率真、有个性”的人;也许没学好,坚持他的营生。但这已经与我无关。
我忍不住很想将“赖满仓”的历史告诉杨婉,提请她在未来的生活里多加小心,但一想到自己被她巧妙骗去的那些钱,我的心就堵住了。我总共给她的五十多万元钱都是偷偷用现金给的,无凭无据,没有证人,是不可能向她要回来的。这五十多万元只是给我换来了五次交配。我想这女人的身体也够金贵的,超过了一泡万金;但我又不能在钱的问题上显得过于吝啬,像表叔说的那个王小飞,尽管我们的婚姻宣告破产,但在钱的问题上我必须表现得慷慨大度,豪爽无畏,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文人非凡的心态,以表示对这种无耻女人无声的抗议,不屑和鄙视,也可避她反唇相讥,说我“嫉妒”,于是我捂住杯口,感慨地挪开话题说:“爱情这玩意……真滑稽!”
杨婉一脸严肃,像是有意为我制造讲话的机会:“怎么解释?”
我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我们预测,预测王富他们要散伙的。结果人家没散,我们散了。”
杨婉不屑地哼一声:“这有什么?我觉得很正常。”
“我没说不正常。”我说,“初次见面那天,你送给过我一句话,原话我忘了,意思好像跟苏东坡的一句很接近:‘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没有接话,似乎已懒得答话。
临走时,我想把随身带来的样报送给她,但想想觉得无趣,便下意识地朝衣服口袋里又塞了塞。外面很冷,今年的寒气提早到来了。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却没有热量。
(责任编辑 张雅楠)
李德琴,男,1964年3月出生,浙江省玉环县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在《文苑》《赤壁文学》、《黄河文学》《浙江日报》《浙江青年报》《江河文学》《小小说》《台州日报》《台州文学》《九头鸟》《辽河》《散文百家》《青年作家》《岁月》等2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100多篇,有10多篇作品被入选国家、省级出版的文集,并出版《李德琴小说集》、小说集《榴岛的花絮》、长篇小说《疯狂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