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蒙
姥爷·羊
——献给天下勤劳善良的老年人
◎吕 蒙
十户人家的村子都是低矮的石墙草顶屋,一些枣树柿子树洋槐树一年一年地绿着,不长似的,但还是精神抖擞地长着;没有人了,都搬到五里远的公路边盖房住,水泥平房和红瓦房一家一家地抱着公路;姥爷心里把这新村看成是红山羊,红苹果,老村就是个黑山羊,羊粪蛋子。
在新村里住了半年,半夜里刚睡着就被公路上的汽车聒醒,又是长时间睡不着,姥爷便又搬回了老村。老村的寂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诱惑得姥爷在一个傍晚把刚入圈的羊群领出来往老村走,惊得姥娘追着问。姥爷倔强地喊“回老家”,姥娘气得喊“你这个老糊涂”,但还是当夜回了老村,惹得儿孙们当夜把姥爷的生活用品搬回老村,忙到月牙上了东山顶。
连接新村和老村的岭路上经常看到姥爷的儿孙担着水,谨慎地上坡下坡,拐来拐去,躲着路上的碎石。老村没有水,才又生出了个吃自来水的新村。姥爷知道自己给儿孙们添了送水的负担,便很长时间不洗脸。
一到天黑,姥爷和姥娘便各自脖里挂了一只手电筒,给无电的老村带来几束光明。姥爷的“你少摁一次,省点电”,姥娘的“你这个老糊涂虫,你想让我一骨碌摔死吗”,这些苍老而顽强的声音震荡着老村的夜。
姥爷的羊群像一块白云移动在西山岭和北山岭上,因为西山岭和北山岭没有树,东山岭一大片松树林被县里围了铁丝网不让放羊了。路过的人经常看见姥爷坐在对面的山岭上看东山岭的松林,大概是像画家看自己的一幅山水画,因为东山岭上的松林就像是一片浓墨从山顶向四周飞流而下,流着流着,忽然凝固。但姥爷说的话惊人:“死了能埋在东山上的是有福的人,东山上有树啊。”
没有树的西山岭和北山岭是姥爷和他的羊群的乐园。那里贫瘠的山地像山岭的肌肉,一年四季供养着群羊,给姥爷以财富和乐趣。所谓财富,不仅仅是姥爷放牧着的羊群;还有姥爷虽瘦但硬朗的身体,整个人儿就像一根立着的细长的枣树杆子,顶部飘着白眉白须。
到晌午了,羊群四分五裂,几只一处,几只一伙,或卧或立,很少啃草了。这是吃饱了。姥爷细心观察每只羊,看它们的眼神和肚子。看完,姥爷嘴角浮出微笑,对着它们喊:“花妮子,大耳朵,黑头,独角,红眼睛,都听好了,咱现在要到沟里喝水,各自领好自己的队员,一个不能丢,跟我走!”有名字的羊听懂了姥爷的命令,各自领着身边的几只羊,跟在姥爷的身后,从西岭往下走,奔向沟底。
沟底有一眼山泉,不旺,就那么温柔地流着,居然流出了一段湿地。长着高高低低的绿草,开着几株水红花和白的浅黄的苦菜花,几尾小得几乎看不清的鱼在羊肠般的水流里活命,很快乐似的;飞来的小鸟,大多是麻雀,喝足了水,缩着脖子逗留在草丛里休息,听见羊来了,就叫骂着飞了;一只长嘴尖顶背褐肚白翅沿有绿有黄的山鸟,没走,老朋友似的看着坐在地上的姥爷,若无其事地走动。姥爷说:“尖头,吃饱了吗?”那山鸟忽地跳到一只羊的背上引颈侧首张开长嘴鼓动尖尖的黄舌鸣叫,十分入耳。姥爷冲那山鸟招招手,说:“行了,别叫了,累坏了喉咙!前天吃的咸鸡蛋,我怕齁着你,今天咱吃馍馍,软和,不用就(吃的意思)菜!”那叫尖头的山鸟迅速啄了几粒碎馍,还请求似的看姥爷。姥爷说:“这是人的粮食,你能吃上两口已经是你的大造化了,走吧,找你应该吃的东西去吧!”尖头的山鸟离开姥爷,在草丛里觅食,偶尔看眼抖着胡子嚼馍馍的姥爷是否有东西露出嘴角。姥爷的鼾声响起,尖头的山鸟立刻走近脸上盖着旧小斗笠的姥爷,跳上斗笠,挤出一泡鸟屎。
瞌睡已经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姥爷,像牵挂着一位知己,姥爷十分珍爱着瞌睡。年轻时的熬夜,姥爷以为是对身体的损耗,不值得老年人看重。人老了就应当有老了的样子,不必强迫自己去改变样子。想睡就睡,是福!正嚼着馍馍的姥爷,头一昏沉,眼皮就粘合了。姥爷心里透明,今天这觉来得过早,起码是早了一个钟头。但不心急,以为正常,因为昨夜里少睡了三个钟头。后半夜,有大雨点子砸在羊圈棚上的塑料布上,格外响。姥爷姥娘立刻起床,将白天晒的地瓜秧抱进棚里,累得喘粗气,但心里轻松,保住了羊们冬天的饲料。这老天爷!把地瓜秧抱完了,雨点子也没了,被雨云擦得格外亮的月亮在当空显摆。很累的姥娘埋怨老天爷捉弄人,姥爷点了一锅烟吸起来,慢悠悠地说,老天爱捉弄你是你的福,世上谁能把力气积攒下?人天生就是产力气的主!姥娘的梦乡在姥爷的旱烟味中逐渐辽远,姥爷的烟锅一红一黑的像是这小山村向月亮传递的灵气。姥爷没了睡意,一直把旭日用旱烟味熏了出来。
姥爷梦见大耳朵难产,急得醒了过来,急忙去寻视大耳朵。倒是一张嬉皮笑脸先扑进姥爷的视野,羊贩子郭正笑看着姥爷,拿一茅草穗子搔扰姥爷的鼻孔呢!
哈哈,你这个老头子还知道醒啊,你的羊被人家偷跑了!羊贩子郭闹着坐到姥爷身边,夺了姥爷的烟袋装烟锅。
在认识的几个羊贩子中,姥爷喜欢羊贩子郭。姥爷在几个羊贩子眼里是个宝,姥爷是个实在人,有着几十只羊。他们经常像苍蝇一样追着姥爷,谈着羊价钱。山东省蒙阴县的羊有名,肉好吃,县城的羊肉汤馆子随处可见;每年的春秋冬三季,羊肉馆子里都是客满;蒙阴县的羊有许多被绑到汽车上哀叫着送到外地,车厢里挤满了,就将羊绑牢了两只前蹄吊在车厢外,整个羊像挂着的肉扇子。如此火的买卖,岂无心生邪念的家伙?于是经常发生羊被偷的事情。一天,姥爷到沟里方便,刚蹲下,忽听一只羊挣命似的叫,感到事情不好,急得提着裤子就跑上坡看自己的羊群。只见一个小伙子背着一只叫唤的羊已经跑到西山的山腰了,姥爷喊着急追,落得个嗓哑脚崴,坐在地上眼睁睁看那羊贼大摇大摆地走过西山顶不见了。这不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夺吗?这不是欺负自己老胳膊老腿吗?被偷的那只羊原是要后天卖的,说好这羊钱给三儿子的,三儿子盖新屋,不够钱的!姥爷心疼自己的羊,但不骂那偷羊贼,只是眼泪汪汪地叹口气,说,谁也不怪,就怪我自己没有花这羊钱的命!姥爷忧郁的眼光又放到远处的西山顶,看见一个人背着一只羊走来。是羊贩子郭。
“有年纪的,这羊是您的,巧了,让我撞上了!我说你偷谁的也不能偷这个有年纪的!那人给我个面子,放下羊就走了!”羊贩子郭说。
姥爷使劲攥着羊贩子郭的手,不放,感激得眼泪汪汪地看着羊贩子郭的眼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从此,姥爷很信任羊贩子郭。
“郭兄弟你来了,正好,我想卖花妮子和黑头。”
“这几天的价钱低呢,等几天吧,价高了再卖吧。”
“别,我想好了,卖!”
“等钱用?”
“是。老二的小子打了人,蹲在派出所呢,不交罚款不放人。”
“你这个有年纪的太能操心,年轻人的事管不过来的!还是享点福吧。”
“我觉得我现在是掉到福囤里了!黄土都埋到眼皮的人了,我知足了!你把它俩牵走吧。”
羊贩子郭不说话了,抬头看天,再看姥爷时,眼泪在眼眶里转转,说话有些噎喉咙,断断续续地说:“再过半年,这蓝天白云我就看不见了,挣些钱有什么用,有年纪的!”
“咋啦,郭兄弟?!”
“我,我,我他妈的被阎王爷相中了!胃癌!”
“啊?”
“有年纪的,别为我伤心!我想开了,黄泉路上无老少,寿限是天定的!我今天不是来收羊的,想和你这有年纪的拉拉呱,要不我心里发堵!”
“郭兄弟,我的郭兄弟啊,老天不公啊,咱俩换换多好啊!”
“有年纪的啊,不能这样说!您是个好人,应该长寿!我这个人,嗨,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说,那年大白天偷您羊的人是我!过了西山我就后悔了,就给您送回来了!后来您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愧啊!”
“郭兄弟啊,这事我心里透亮,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没啥,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直诚人!走,咱家走,叫你老嫂子杀只老公鸡给你吃!”
“不用了,我得走了!我叫别人明天来收您的羊,高价,一定给您高价!”
羊贩子郭走向西山,姥爷一直望到看不见,小孩似的泪流满面,情绪低沉,早早地赶着羊回家收圈。饭茶不用,躺在床上流泪。姥娘问:“怎么了,太阳这么高就收圈,羊还空着肚子呢!”
“我想老三了。”
姥娘一听,泪就来了。
三舅脑溢血去世十年了。三舅是姥爷的骄傲,是家族的骄傲,是整个山村的骄傲。三舅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立了功,提了干,专业到地方当了乡干部。三舅是山村第一个国家干部,大大的额头,推着自行车一回山村就受到老少爷们的尊敬。姥爷一听见村人夸奖三舅,心气就旺,觉得这辈子风光无限,脸大着呢!
知道三舅在医院里没治过来那天,下着细细的秋雨,姥爷和他的羊群无精打采地在北山腰的红薯地里。一见走来的老大,姥爷就惶恐得发抖。大舅说,老三走了。姥爷如雷轰顶,什么也看不见了,腿弯一软,整个人儿就摔倒在一片红薯秧堆上。醒过来,像成了个木头人,眼睛没了神采。长叹一声,说,我是没命担着这个当官的儿啊!姥爷陷入深深的自责:三舅最后一次离开村子是被姥爷训走的。
东山顶的松林里有一对野鸡,有着动听的叫声,那叫声使山村人高兴;有着美丽的羽毛,惹得山村人常追着观看。没有人去追打伤害它们,都盼着它们子孙满天飞。三舅却要捕捉它们,说是他的领导喜欢。姥爷阻止,并笑话了三舅巴结领导。恼得三舅辩白:你整天窝在这山旮旯里能看见什么!姥爷说:我眼小,看见我的羊,蚂蚱,喜鹊,坡兔子,长虫,蝎子,老鼠,黄鼠狼,鸡狗鹅鸭,我不愿看见它们随便被人弄死,它们都是有性命的!这么多年,东山林子里没野鸡,这是第一对!是夫妻鸟!我们上年纪的几个人是把它们看成一对凤凰!它们一来,咱这山旮旯的风水可就好了,要出人才!它们是宝,是全村人的宝,谁也不能搞破坏!一根毫毛也不能伤!
三舅说:大大,行了,我不伤它们了,你放心!
到了月亮出来,姥爷喝了姥娘沁的鸡蛋,听见东山松林里野鸡的鸣叫,来到院子里,看东山松林上空一轮明月,似乎是那野鸡的鸣叫令月亮格外明亮。姥爷忽然哭了,对姥娘说:我怎么看见老三的脸在月亮里笑!姥娘哄小孩似的挽着姥爷,说:老了,眼花了,回屋睡觉吧!
这时,一只羊像是被月光惊醒了,惶惶地叫了一声。姥爷便向羊圈走去,说:我得看看它俩,花妮子和黑头明天晚上就不在这圈里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明天卖得的羊钱得给老三家的成成一些,成成有些日子不来看我了!
姥娘说:成成两口子都在城里上班,老三家的在家看家带孙子,都忙着挣钱,谁有那么多功夫来看你这个棺材瓤子!
姥爷说:你是棺材瓤子,我不是!
姥娘说:你不睡觉,疯了?
姥爷说:不想睡,花妮子和黑头明天就走了,我想和它俩多待一会儿!
姥爷把那两只长足个的羊推出羊圈,抚摸着它们的脸,耳朵,脊背,轻轻地说:这里好,透风,不挤,待会儿给你俩开小灶,跟着我这么些日子也没吃啥好的,今晚补补,老婆子,把那些干净草和那两块豆饼拿过来。
姥娘按照姥爷指明的地方去拿东西,结果都没有,都在别的地方。姥爷的记忆已经明显混乱,但姥爷不承认,非说是姥娘不听话。
花妮子很快吃完姥爷手里的碎豆饼,舔着姥爷的手心,还在等着下一块的样子。姥爷说:吃这一些就行了,吃多了会胀肚子的,好妮子,去吃些干净草吧!
怀孕着的花妮子是被一只狗吓得流产,后来几次怀孕都怀不上。姥爷断定花妮子不会再开怀了,便卖掉。
把黑头抱在胸前,姥爷干硬的右手轻轻捏住羊后左腿,说:上年冬天在西山岭跳石坝子,小黑头啊你一只腿插进石块间隙,我没看见,还怨你发懒不跑,一吓唬你,吓得你猛跑别折了腿,受了个好罪,都怨我眼拙啊!
见姥娘把碎豆饼递给姥爷,黑头用脑袋把姥爷拱到地上,伸头去咬那豆饼,急不可待的样子。姥爷只好坐在地上,埋怨道:你是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急脾气,不吸取教训!
三舅死后的第二天,姥爷就得了晕症,一着急就头晕想不起任何问题,像一台只嗡嗡叫而不转动的机器,需要静心一大会儿才恢复运转。一个日暮,姥爷在北山放羊,一个村人关心地问姥爷:听说成成妈要改嫁,这不苦了成成和他妹妹吗?
姥爷着急地问:你听谁说的,我没听说啊!
姥爷的晕症就犯了,强撑着把羊收了圈。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冒着雨到五里路外的新村见三儿媳。见了面却也没说这事,成成娘三个很快乐,没有异常样子,又立即冒雨回来。
姥娘问姥爷:你带的一百块钱给成成妈了?
姥爷一摸贴胸的钱包,苦笑一声:我这脑子坏了,钱还在呢!
于是,姥爷老想着第二天再去,一定把这钱给成成的妈妈,并立即在坛子里挑了几个漤得成色最好的柿子带上。但第二天还是下雨。姥娘劝姥爷:在家歇着吧,成成妈并没说要改嫁的话,你这个老糊涂操这个心干啥?就是要改,你挡得住?你能挡吗?!
姥爷忧郁地说:嗐,要是成成妈向咱张口说了这话,就什么都晚了!
姥娘失望地说:说不说是她的事,咱无力回天!
姥爷吐出几口烟,说:我懂这个理,可我就是一个心思想去看看,听个准信!
姥爷又去了。姥爷的蓑衣挂在前厦,水流如注。成成的妈妈惊异地问:大,你有事,这么大的雨?
姥爷一窘,忙说:没事,昨天忘带柿子了,漤得好吃了!下雨不能放羊,有空来!
成成放了手里的影集,开始吃柿子。姥爷抽着烟看影集里的照片,盯着三舅的照片不错眼珠,一会儿泪珠就一粒一粒地离开了眼角。成成妈看在眼里,知道姥爷想三舅,不禁眼圈也红了,低了头擦眼。
成成吐出一口柿子,说:爷爷,柿子发涩,不好吃,比我爸漤的差远了!
姥爷忙笑笑,说:快别吃了,可能是我没挑好!我这脑子啊,不好使了!
成成妈懂姥爷的心,说:大,放心吧,我会把成成养大的,我还要给成成看孩子,当奶奶!
姥爷顿时感觉脸皮柔热,心被热化,嘴唇哆嗦不已。往回走的路上,感觉浑身有劲,仿佛听不见雨声,仿佛雨声是歌声,一会儿就到家了。
姥娘问:你给成成钱了吗?
一摸贴胸的钱袋,姥爷叹口气,说:怎么又忘了呢?
姥娘听完姥爷的叙述,很平静,说:她的话并没说死她不再嫁!
是啊,给成成找个后爸不是一样把成成养大吗?姥爷又陷入了忧思。
天晴了。姥爷把羊群往北山岭上赶。到了一片阔地,羊各自寻食。姥爷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想成成妈一旦再嫁,成成怎么办?越想越犯愁,脑子又疼起来,糊糊涂涂的。
忽然听见羊叫,隐隐约约,半死半活的。看眼前的羊,都忙着寻食,没有叫的。可能是耳朵出问题了。刚想家事,那羊叫又如游丝而来,像人求救的呻吟。姥爷在地面上没有看见叫唤的羊,但确定是一只羊在虚弱地喊救命。即便是一只羊,也是一个性命,见死不救是要伤天理的!姥爷全神贯注听清传来羊叫的方位,哆嗦着双腿走去。
一只小羊羔在一个很深的空地瓜窖里仰着小脸向姥爷求救,每一次向上的攀登,都以倒退原地为结局。最终无力了,小羊羔绝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姥爷的脸,卧倒在地,一副认命的样子。姥爷想见到一个能帮助他的人,焦急地往远处看一圈,不见一个人影。小羊羔抬动脖子和头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在这地瓜窖里看来不是一天半天了,肯定是又饿又急又累,身体吃不消了。不能再犹豫了,再不救,这羊羔会性命休矣!
姥爷脱了褂子用一块石头压在窖口,意在吸引路过的人,一旦自己也陷在窖里出不来,还有被救的希望。姥爷滑进窖里,抱住无力的羊羔往上托举,几次三番都失败,累得头晕眼花。歇一歇,姥爷说:咱俩不能死在这里!一鼓劲,姥爷又把羊举过头顶。但小羊羔累得撒尿,淋了姥爷一脸。姥爷泄了气,瘫坐到地面,抱着羊羔,倚在窖口壁上喘粗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和羊尿。
真的没有人路过。姥爷聚精会神也听不到人声,喊救命也无回音。姥爷看着小羊羔使劲抱抱:难道老天爷真要收了我们?咱俩命中注定一起死?姥爷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呼唤,想起一辈子里几次进鬼门关,但都绝处逢生!姥爷盼望着自己的儿孙来救自己,要是三儿子活着,肯定是三儿子第一个来救自己,三儿子平时在家最上心他在哪里。想到三舅,姥爷流出了热泪。人死不能复生,不想也罢!姥爷求生的欲望猛然极度强烈,似乎一股生猛的力量冲进了身体,姥爷哆嗦着双腿再一次站起,吼道:老三,大,不死,大,要看你儿子娶媳妇,替你看孙子!
但姥爷的努力还是失败了。最终姥爷改变了策略,心十分平静,不再往外爬,而是爬进窖深处寻找能够吃的东西。找到了一些野菜,和小羊羔吃起来。姥爷坚信,羊该收圈时,姥娘会找来的!攒些力气,到时喊救命!
没到收圈时,姥爷就被几个人抬回家了。是几只调皮的羊闯进了别人家的菜地,被人家追赶来找姥爷讨公道,听见姥爷在地瓜窖子里和小羊羔说话。姥爷一到地面就软了双腿,人家只好抬了送回家。姥爷没忘了说:你们好人做到底吧,问问陈家庄的王大脚,问问吕家楼的吕佬三,还有北山后村的胡大个子,他们经常过来放羊,这个小羊羔是他们的吧?
有人说:有年纪的,少操些心吧,是谁的,谁来找!你看你,这么高的个子,轻得像张纸!
回到家,姥娘送走了帮助姥爷的人,沁了鸡蛋,一勺一勺地喂姥爷。姥爷浑身有了力气,说:我先把那小羊羔收在圈里,明天给人家送回去,人家的东西可不能要。今晚好好听着,说不定会欺生,可不能让这小家伙受了伤!
姥娘说:你歇着,我去看看!
姥娘回来了,说:我数了一遍,二十八只羊,没多羊啊!
姥爷说:咱是二十八只,今天应该是二十九只,坏了,那个小家伙肯定是跑了!
急忙到圈里数,但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小羊羔在拱着一只母羊喝奶。姥爷立刻夸奖:有本事,走到哪都会抢食了!
一定是老婆子数错了!
羊们不老实,乱走动。终于数完了,是二十八只!
那就是自己的羊丢了一只!丢的哪一只呢?想啊想,姥爷怎么也没想起来。
你救的是哪只羊,我还不知道呢?当时人多,叫你吓死了,我没心看看差点害死你的是只什么羊!
是它!
这不是咱的吗!
咱的?
咱的!
哎呀,这几天下雨心乱了,我差点害死它!想起来了,那天急着收圈忘了数,把它落下了!可怜的小东西,饿了两夜一天,快,给它弄点精料!我这眼神啊,我这脑子啊,不行了,老了!老婆子,你好好看看,是咱的吗,可别弄错了,丢人的!
姥爷深感愧对小羊羔,立即给它个名字叫黑头,经常给黑头开小灶。黑头茁壮成长,成了头羊和种羊!
春秋几度,黑头也衰老了,不断受到一头后起之秀的挑战,被对方的羊角戳得血头血脸。应该离开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黑头,咱的缘分到头了!
月光地里,姥爷给黑头梳理身上的毛,轻轻的,一遍又一遍。
一个新的羊贩子说是羊贩子郭介绍来的,以高价收走了黑头和花妮子。姥爷送到村口,听不见黑头的叫声了,还站在一棵松树下遥望。
姥爷感觉整个家空了一点,羊圈也宽了许多。站在羊群中反复点数,也数完了,黑头和花妮子的样子在羊群中一打闪,姥爷就一下子把数忘了。便自嘲一笑,眼也老了,花了。于是再数数,直到数准。
第三天夜里,姥爷刚睡下,忽地又起床找东西。姥娘问找啥?姥爷说我把羊钱放哪儿了?姥娘说在我柜子里,是你让我收的啊!姥爷这才又躺下。但到了半夜,姥爷又一下子坐起来,说:“我怎么听见黑头叫唤呢?”
姥娘挺烦,说:“你做梦!”
姥爷说:“是真的!”
跑回家的黑头站在羊圈门口正拱着要进去,姥爷几乎是扑到黑头身上的,抱着黑头那个亲,真是久别重逢!姥爷想象着黑头是多么艰辛地跑回来,一定是吃了许多苦的,不禁眼泪汪汪,说,老婆子啊,咱这黑头是恋家啊!怕黑头跑了,姥爷把黑头牵进屋,拴在床腿上。黑头很懂事,默默地趴在那里反刍,也似心事重重。过一会儿给黑头添点精料,过一会儿换点新鲜水,姥爷睡不着。
红红的朝阳冒出了东山顶,姥爷牵着黑头向羊贩子郭的村子走去。黑头不听话,姥爷经常停下来,哄小孩子似的哄得黑头跟着走。
一进村,姥爷知道了羊贩子郭三天前上吊自杀了,怕给老婆孩子落下饥荒也治不好病。姥爷就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做了丧礼,并把黑头留下。但是,羊贩子郭的老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脸女人,说,这羊,有年纪的您一定要牵回去,老郭说等病轻点了要亲自给您送回去的,就当赠送给您,老郭说您这几年没把他当外人,可他从您身上多蒙了不少钱,病了,想开了,对不住您,想在闭眼前补贴补贴您,就托人收了来!
这个老郭,有啥对不住的!我愿卖,他老郭愿买,两厢情愿的事,公平,他不该有愧的!姥爷说。
但姥爷还是前头走,黑头后边跟着回家了。
羊贩子老郭这么做对姥爷触动很大,一连几天,姥爷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之中。把几个儿子儿媳想了一遍,姥爷觉得都对不住,最后感觉尤其对不住死去的三舅。三舅曾给这个家带来了那么多的荣誉,可这个家一直拖累着他,他又四十出头就走了,没享多大的福啊!
姥爷说:咱省俭着点,多积攒些钱给老三家,到成成结婚时一把给他!
姥爷的羊群小了,又大了,又小了,又大了,又小了……其他的儿子儿媳没有借到姥爷的一分钱,都猜测姥爷的羊钱藏哪了。当地的储蓄员说姥爷没存过钱,大家都担心姥爷的钱被藏在墙窟窿里被老鼠咬烂。
成成结婚的那几天,姥爷精神很好。一个人赶着羊群上山,还学唱《铡美案》中的包公。姥爷以为三舅这支子人家旺相了,当老人的高兴!
姥爷看着羊群,确定卖哪几只羊给成成的儿子自己的重孙子喜钱!
终于,一天,成成激动地说:爷爷,我有儿子了,您有重孙子了!
姥爷急忙去关了院门,把成成拉到屋子里,从一个墙窟窿里掏出一个小包袱,解开,原来是一叠钱。
“这是我给重孙子的喜钱,快拿着,别让他们看见了!”
他们就是我那些舅和妗子们。大妗子曾指责姥爷偏心眼,姥爷只是笑。他们都是善良人,尽管各有脾气。成成家困难,姥爷暗地里帮衬,他们都默认。成成应该感激姥爷,成成也感激着。但又过了五年,姥爷已是风烛残年了,成成却埋怨了姥爷一场。
姥爷多次对成成说,再要个孩子吧,一个孩子太少了!成成很重视姥爷的话,付诸了实施,成成的老婆怀孕了。姥爷知道了,又偷着给成成钱,买营养品给成成老婆吃。
成成老婆骑一辆电动车带着儿子进县城,儿子在后座不老实,上身斜出,被迎面疾驰而来的大货车撞死。
遇到丧事,请阴阳先生给予安排是乡下人必办的。阴阳先生说成成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孩子,是担不住两个孩子的!如果有了两个,其中命硬的那个,早晚会克死命软的那个。
成成的老婆就埋怨成成听了姥爷的话,落了这么场悲剧。成成一难过,泪汪汪地抢白了姥爷几句。难过得姥爷三天不吃饭,不断地掉眼泪,叹气,念叨死去的三儿子,显得木讷了,一个负罪人似的。
姥娘心疼,劝说:咱老了就是老了,小孩子们的事咱得躲着,不能管,咱落后了,不跟形势了!咱管好自己,少给他们添麻烦就是帮了他们了!
姥爷吐口浊气,说:天下谁人不老?不能倚老卖老!人老了,心不能老!睡吧,明早我要起早到北山后村。
姥娘说:上那干啥,找那个胡大个子卖羊?你也腿打颤了,早天处理了羊群歇着吧,你说你还能活几年啊?受累的命!贱料!
姥爷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说:啰嗦个啥!我去借胡大个子的种羊,听说是外国进口来的,这小子小气,我得带点礼物去;要是借了来,咱明年的羊群可就大发了!
姥娘说:这几只羊就够你放的了,你别折腾了,行不?我的祖宗,你别忘了你今年八十五岁了!
姥爷说:娘们家眼窝子就是浅,我是想多卖些羊,成成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责任编辑 徐文)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蒙阴人;第一篇作品发于《北京文学》,获首届老舍散文奖;在《人民文学》(副刊)发过短篇小说和散文;出版长篇历史小说《神武皇帝高欢传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