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化体育
——中国体育的土壤特征与气候流变

2014-12-10 05:56王若光
上海体育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龙舟竞渡体育文化

王若光

(南京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李力研先生(以下简称“李”)曾论证过“中国体育何以未能成熟,何以未能形成如古希腊那样的‘标准化’体育”[1]。李贯通文史哲的深厚功底及颇为精彩的观点着实令人折服。笔者深受启发,于2007年承接李研究思想理路,提出:“中国虽未形成‘标准化’的体育,但其土壤特征不仅存在于‘武风’的尚武活动之中,而且更多地表现在早期中国戏剧活动之中。”[2]近来,笔者在研究中国民俗体育过程中发现,以上观点均在某些民俗体育文化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在民俗体育的历史中已经发展出可与西方相媲美的“标准化”体育,其“标准化”程度并不亚于古希腊体育。中国体育文化土壤的最佳环境并不是“武风”的尚武活动,更不是戏剧文化活动,而是深深扎根于广大社会民众的岁时节俗文化。

1 研究方法与方法论基础

此论题是在民俗体育研究基础上派生而来的,主要以“标准化体育”的概念为理论起点,重点考证了有关民俗体育的古文学作品。古文学作品主要在于“借物抒情”“达意”“明志”,它们在“借物抒情”的过程中将客观的文化事实予以呈现,为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留下了重要史料。古文献的语义、字义、词义等与现代文献不同,因此还必须借用训诂学的方法作语义上的古今疏通。方法论基础即以批判主义立场为主,修正“中国体育未能成熟”的观点体系,否定笔者之前提出的“戏化体育”观点。批判主义方法论的优点在于驳斥、质疑或修正原有观点,为沉寂于常规的学术领域注入活力,促使研究者反思,共同推进学术进步。当然,批判主义亦有其劣势,如使用不当可能出现“精英意识”,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研究者。同时还涉及“自相关”的问题,即批判理论自身如何知道自己的理论不存有偏见,也需要被批判?[3]本研究为避免这一问题,遵循以下原则:第一,明确研究视角,界定核心概念,夯实方法论基础,做到批判与被批判问题相一致;第二,对被质疑方的学术观点及背景有深刻认识[4];第三,提出有力的理论论据或事实证据证明“自身”,证伪“他者”。另外,敢于评判就要敢于被批判,批判主义者无法证明自身的理论是否有偏见,虽在研究过程中努力寻找“真实”,但随历史环境变迁总有库恩所言的“反常现象”出现[5]。基于此,笔者必须对自我原有观点进行否定、再批判。

在证伪“中国体育未能成熟”这一命题之前,首先要做到证伪公平性,即对体育概念认识要与李学术语境中的体育相一致,确保方法论起点相同,研究结果方具有说服力。李对体育的标准有不同层面的理解,而对标准的体育理解只有一个。在李的学术论著中,对体育的标准具有3个维度的理解,即一般标准、抽象标准以及至高标准:一般标准如健身、娱乐、锻炼、竞赛等[6];抽象标准如“人的自然化”[7];至高标准则是指体育在抽象标准的前提下与一般标准的基础上不断凝聚,生成公平、立法、竞争精神,且具有独立的文化形态[8]。在李的学术语境中,只有达到体育的至高标准才能称得上“标准的体育”,标准的体育并不能代表体育的全部,只是体育发展的最高形态。“中国体育未能成熟”的命题即指中国体育未能形成“标准的体育”,其具体论点有:“中国体育总处在‘准体育’状态,他没有合格的立法形态,一直未能走向成熟……从来没有高过其他文化形态”[8]“真正的体育和体育所反映的文化精神,必须是脱离实用而独立的那种形式化的体育……”[1]。李在《武化与文化》一文中指出,中国体育标准化程度最高的时期是先秦初汉,充满“实用理性”的技击、竞技、比武和赛会是中国体育标准的最高体现。我们在民俗体育研究中发现,先秦初汉时期的“比武”“剑斗”远没有唐、宋、明、清广泛开展的民俗体育更加符合其学术语境中的“标准体育”。

2 “壮哉龙竞渡”——中国体育发展的“标杆”

“壮哉龙竞渡,一竞身独尊”诗句出自唐人元稹诗《竞渡》,此诗本意并不是对竞渡的赞美,而是带有批判色彩的“借物达意”之作。元稹在其作品中表达的是由龙舟竞渡引发对人类社会“物竞天择”的思考与赞叹(“吾观竞舟子,因测大竞源”),却反对诸如龙舟竞渡之类的无实际“竞争效用”的活动。元稹思想观念的确应证了李的观点:中国人过于实用,实用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中国未能产生出古希腊那样具有独立文化形态的体育。“我以为,‘中国体育未能成熟’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一种过于‘实用’的理性精神。这种过于强大的理性精神,极大地抑制了中国人的‘游戏’意识的展现”[1]。

李的这一学术立场的确具有很强的学理性,其思想来自当代哲学大家李泽厚的“历史本体论”,中国文化的样态在很多方面均可以用这一理论进行解释[9]。我们反观元稹《竞渡》诗作的背景,正是由于龙舟竞渡活动违背了“实用理性”的“社会文化心理”惯性,“反常”的现象频频出现才会引起文学家、思想家们的重视。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高度繁荣的盛唐时期,社会上下那种趋于欢乐的文化心理特征凸显出来[10],民众本能的身体欲望、生命冲动、游戏精神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束缚其生成的“实用理性”模态,形式化、标准化的体育文化现实业已形成,如龙舟竞渡、马球、驴鞠、捶丸、蹴鞠等。龙舟竞渡是一典型的案例,它真正代表了中国体育发展的高度,无论在南国水乡抑或北方中原均体现出一种高度组织化、形式化、竞技化、游戏性的体育,种种特征表示其“标准化”程度明显高于先秦时期“剑斗”“比武”等社会现象,亦毫不逊色古希腊时期的体育赛会。竞渡之事最早见于晋《风土记》(端午烹鹜角黍……竞渡)[11],并在唐时达到高峰,经久不衰,直至清乾隆时期仍有很大的文化影响力。龙舟竞渡作为中国体育发展的“标杆”主要体现在:一是“专门化”水平极高;二是竞争意识、合作精神凸显;三是文化影响力巨大。

2.1 龙舟竞渡的“专门化”水平极高 龙舟竞渡自身的发展在“专门化”方面毫不逊于古希腊体育。现存竞渡主题的文学作品均反映出这一信息,其中《武陵竞渡略》最为详细。该作品将竞渡“专门化”的细节呈现于世人:“旧制,四月八揭篷打船,五月一日新船下水,五月十日、十五日划船赌赛,十八送标讫,便拖船上岸……船一以杉木为之,取其性轻易划,得燥木为龙骨尤妙,一船司命全在龙骨。生梗桡软,使船不进,皆龙骨病也。其次在蔷篾,以麻扎竹相续为之,绕船首尾,极束数十番,然后相互穿度勾绞如织,此一船之筋,以前后促紧如弓梢,船行身不动为良,否即亸水易败也……船式长九丈五尺,最为中制……俗说‘长船短马’,大意以坐桡多者为胜,实不尽然,有长之驽缓慢不及短之精悍者。……赌赛之地,不过十里间耳。南江上至段家嘴下至青草嘴,北江上至上石硊,下至下石硊,面势阔远,堪为赛场。”[12]

我们以现代体育的视角比照,不难发现竞渡器械专门化的事实。竞渡所用物品(船、桨等)非一般生活、劳作、交通工具所能及,竞渡所用场地亦有严格规定。民间竞渡如此,官方竞渡则更甚之。“江南风俗春中有竞渡之戏,方舟并进以急趋疾进者为胜,淮南节度使杜亚乃令以漆涂船底贵其速进,又为绮罗之服涂之以油令舟子衣之入水而不濡”。[13]官方举办竞渡用油漆涂船底、服饰上油,以减少竞渡时水的阻力。竞渡选手选拔、训练方面也相当系统化。“凡船决赌,以选桡为第一义……其人久习船事谓之‘老水’,后生轻锐谓之‘新水’……凡选桡法,先遗两船共一船,相背而划,以知强弱,谓之‘两头忙’;复合十余桡,分左右翼,急划数转如盘蚁封以观整乱谓之‘涡儿漩’,大抵左桡难于右桡,犹射左右开弓之有钝利也……凡船赌赛,虽一江之中彼己形见,犹狙诈百端,或前驱中流,整阵待敌;或卷旗卧鼓,发伏争先;或乍进乍止,以屡出相疲;或一纵一横,以分途并扼……”。[12]“生梗”“桡软”“亸水”“两头忙”“涡儿漩”“老水”“新水”等一系列的术语并非由作者或民众的一时灵感而创作,而是经千百年文化延续、积淀而逐渐形成的“规范化”“符号化”竞渡言语。这一系列的术语显示了竞渡在选材、训练手段、比赛技战术等方面已经成熟。

2.2 龙舟竞渡的竞争意识、合作精神凸显 据考证,竞渡产生之前,龙舟已在国家或地方的水上祭祀活动中出现。随后晋《风土记》、南北朝《荆楚岁时记》出现竞渡记载,但对竞渡之竞并未有翔实体现。唐代以降相关史料记载颇丰,在竞渡习俗中,“竞技”“竞争”“竞标”“竞锦”“夺标”等蕴含强烈的“竞争意识”之词频频出现。“……自唐以来,治竞渡船务为轻驶,前建龙头,后竖龙尾,船之两旁刻为龙鳞而彩绘之,谓之龙舟。植标于中流,众船鼓楫竞进以争锦标,有破舟折楫至于沉溺而不悔者”。[14]对“竞”的重视必然要强调“力”及“合力”。作为集体活动的竞渡,参与成员不仅要发挥自身的力量,更要通过配合将众多成员的身体力量合而为一。“船过十一丈可坐八十桡,九丈者六十余桡,七丈者四十余桡。行船以旗为眼,桡动以鼓为节,桡齐起落,不乱分毫,乱者黜之,谓之‘搅酱手’”。[12]在竞渡习俗中“竞争”与“合作”作为事物的一体两面同时呈现出来。“竞争”与“合作”的集中体现在唐诗中堪称“壮观”,在绝大多数的竞渡诗篇中既有对竞争合作的感慨、肯定,也有对此种意识的批评或升华。无论肯定还是否定、认同还是批评,古代文人对竞渡之竞、竞渡之合作如此重视,便很自然地得出:龙舟竞渡中所固有的竞争、合作特性已被上升到一种普遍的思想意识,进而反作用于社会生活、政治、经济与文化等方面。如表1所示,竞渡的“竞争”“合作”精神已超越古希腊体育赛会(古希腊体育赛会以个人项目为主)。

表1 唐代竞渡诗篇体现“竞争”“合作”精神内容摘录Table 1 Extracts of Boating Poetry on Competition and Teamwork in Tang Dynasty

2.3 龙舟竞渡的文化影响力巨大 竞渡习俗的文化影响力可以从以下3个角度予以“体察”。首先,竞渡的地域范围很大。早在南北朝时,竞渡习俗开展区域已涵盖荆楚、吴越等地。“竞渡……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勾践不可详矣”。[15]唐朝时期竞渡习俗不仅在江南水乡盛行,北方地区如长安、洛水等亦有了很大规模。张鷟在《五月五日洛水竞渡船十只请才使于扬州造须钱五千贯请速吩咐》一文中很好地佐证了北方亦有竞渡之俗,开展范围之广,并表达了“南楚之宜,大启中州之俗”的感慨赞赏之情[16]。另外,唐都长安虽地处中原但水资源丰富,素有“八水绕长安”之美誉。《旧唐书》《新唐书》等史籍中大量记载了长安举办竞渡之盛况。直至清乾隆时期,乾隆自作很多竞渡诗中亦表明北京“御园”“黑龙潭”等地常有竞渡之俗,可见竞渡作为一种民俗文化其地域分布的广泛。仅就地域范围而言,竞渡要比古希腊体育的地域范围更甚,全盛时期的古希腊版图不过东到米利都,西至奥林匹亚,南抵克里特,北达马其顿,总面积不足100万km2,仅与“两江”“两湖”“两广”及福建的面积相当。

其次,国家利用体育发挥政治功能并不仅存在于当今社会,中西、古今体育的产生、发展、壮大皆与国家政治有关。古奥运的定型、现代奥运的发展均有国家政治的无形之手在推动。现代奥运史可以说是一部政治支持史[17]。竞渡的娱乐、宣泄、宣传功能从唐至清始终为国家所重视,并被加以利用。唐中期“安史之乱”后,国家民俗节日、娱乐活动骤然丰富,主要的原因在于国家推动,用以维稳、安抚社会不安情绪,渲染国家盛世太平[10]。清康乾盛世时,竞渡亦作为教化、规范社会民众的“样本”:“虽嬉意欲化民淳”[18]“千古吊忠传懿好”[19]。当竞渡成为一项社会影响力较大的习俗之后,国家自然会采纳。竞渡得到国家文化创新之后,进而再以“公私相效,浸以成俗”[13]的方式进入民俗世界。

最后,竞渡之事引起知识分子的普遍关注。一项社会活动若得到知识分子的广泛关注,则说明其文化影响力已达至顶峰。古希腊体育得到了众多哲学家的关注与思考。“古奥运观众主要有两类人群,一为商贩,二为哲学家”[20]。中国民俗体育与古希腊体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仅《古今岁时杂咏》就收录唐宋诗篇2 700余篇,其中涉及民俗体育的诗篇多达655篇,占24.2%。历代以来有关竞渡的文学作品在200篇以上[21],其作者不乏文化名人,如白居易、张悦、骆宾王、刘禹锡、元稹、苏辙、汤显祖、杨嗣昌等。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与古希腊哲学家不同,除了对竞渡赞赏肯定外还有不少反对、批判的声音,如元稹、梅晓臣等认为竞渡为恶俗、野俗。反对的现象恰能说明竞渡的文化事实确与中国正统思想有着冲突,但对竞渡褒贬不一更能真实地反映其在社会的巨大文化影响。知识分子、国家、地域扩展这三者之间是互促融通的:竞渡若无足轻重国家则不会加以重视并采纳,无国家的倡导则不可以将其地域范围扩展至北方地区,并在不同阶层(士、民)开展;知识分子往往都是国家或地方官吏,他们的文学作品源于鲜活的民俗现象,同时也会受到国家意志、正统思想的影响;国家或统治阶层对龙舟竞渡的态度也往往会受到文学思想的左右。三者之间这种互促融通、不断强化的关系与社会学大师吉登斯的“社会结构二重性”理论颇为契合[22-23]。

我们通过对龙舟竞渡习俗“专门化”“竞争合作意识”“文化影响”3个方面的论证,足以证明中国体育发展的高度。其实,龙舟竞渡与古希腊体育在形式上均体现了对个体生命力量的崇尚,除此之外,龙舟竞渡还体现了古希腊体育尚未出现的特性:合作精神。可以说,中国体育亦有尚力、崇勇、奉竞的独立精神,但文化精英们对“竞”的思想理解、态度在“实用理性”上存有一定的差异。的确,不少古代知识分子如元稹非常认同竞争,但不欣赏竞渡这样不够实用、单纯为竞争的竞争,而更崇尚如盘古、黄帝、大禹等具有雄浑伟力气魄的“实用之竞”“自然之争”。马克思著名论断——“中国是早熟的儿童,希腊是正常的儿童”[24]在中国体育思想发展方面倒也适用。不论怎样,客观发达的体育文化事实(标准的体育)业已出现于中国历史之中。

3 俗化体育——中国体育文化土壤特征的重新梳理

若龙舟竞渡习俗已达到了成熟的体育形态,则“中国体育未能成熟”的命题会陷入“单个反例证伪全称命题”[25]的困境。随着该命题的证伪,中国体育文化土壤现有理论观点[1-2]也应被修正:中国体育最佳的文化土壤是中国特有的岁时节俗文化。

中国与古希腊文化有着根本差异,不同地域环境与生产方式早在千万年前便决定了各自民族的文化基因。先秦初汉时期中国四分五裂、八方争雄的武装割据与古希腊众多城邦的林立在政治外表上有一些相似,“养士”“尚武”“豪侠”的社会氛围也确实与古希腊体育赛会的“竞技”外表雷同,但毕竟两者的文化基因差异巨大。李认为该时期中国的社会环境是产生体育绝佳的“土壤”,社会中充满了自由、平等、民主等体育形成的必备社会意识[1]。此时期的中国在经历了商周国家统一的社会形态后,“养士”“尚武”的社会目的是将分崩离析的华夏民族再次统一,而绝非建立相互民主、平等的希腊式城邦国家,更不会通过实用的“尚武”活动发展类似于古希腊体育赛事的社会文化。“秦统六国”的历史事实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因此,该时期的文化土壤仅能形成与体育极为相似的“影像”,而绝非真正的体育。

中国戏剧文化活动中体育元素丰富。“历史上,中国古代从来没有过奥林匹克那样专门的运动会,那时的体育常常跟戏剧分不开,秦朝的角抵和汉朝的百戏既是体育表演又是广义的尚武戏剧,希腊却把体育和戏剧分得清清楚楚”[26]。在中国的戏剧文化中“竞争”的色彩稍显逊色,但其他体育特征明显高过“武风”时代,如广泛的群众基础、强烈的身体练习与技艺性以及浪漫的游戏情怀。随着我们对这一立场的反思发现,戏剧文化与体育文化仍有着本质的区别,表演过程具有预先“规划”而竞赛过程预先不可确定。不论戏剧发展中体育元素如何丰富,其必须恪守表演的本质特征。戏剧文化自身的完善运行不仅不会给体育产生创造适宜的文化土壤,反而会将众多体育元素禁锢在“演艺”之中。特别是在中国正统思想的统摄之下,戏剧活动分化出竞争性身体游戏的机会极小。中国戏剧文化仅能作为身体文化荟萃的“展示系统”,不能成为体育的生成土壤。

在对竞渡的考证中不难发现,如此“标准的体育”并非产生于“先秦武风”与“戏剧文化”,而是产生在中国特有的岁时节俗——端午节俗系统之中。岁时是中国传统特有的时间意识,它源于民众对日常生活的理解,与农业文明生产、生活方式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岁时观念萌发于上古,确立于汉魏[27],相应的岁时节日体系形成在汉魏,成熟于盛唐并一直延续至民国初年。岁时节日体系不仅是社会民众的“时间表”,也是民俗体育文化得以繁荣、发展的根本依托。宗檩详细地将岁时节日中丰富的民俗文化记录下来,其中便有众多的身体娱乐活动,如蹴鞠、拔河、竞渡、登高等[15]。到唐代,很多的身体娱乐活动已成为岁时节俗的主题,如重阳登高、寒食蹴鞠、端午竞渡、清明踏青、上元狂欢等,虽然有很多活动还不是“标准的体育”,但足以达到体育的一般标准。体育活动成为众多节俗文化的亮点,甚至“盖”过了原有节俗的称谓(如登高节、龙舟节)。

李提出“体育是反抗文明的文明”[28],即文明进程中会有异化、负面问题出现,体育是消解文明异化的工具。这一观点与“人的自然化”[7]思想一脉相承,笔者也非常认同这一高度抽象的哲学观点。以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的过程社会学理论比照中西方封建时代,中国秦汉以降国家已经实现了暴力垄断、税收垄断,当暴力垄断与税收垄断实现之后进而实现土地垄断、分工精细化、社会成员相互依赖性增强。这一过程使社会成员的本能情绪(如攻击欲、占有欲、斗争欲等)相应得到了抑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需要有“长远打算”的“合理化”心理结构及行为[28]。

文明的进步其实也是对生命冲动的压制及“合理化”过程,人的本能得以压抑但必须经由“合理化”的行为将本能的攻击、冲动、竞斗、暴力等情绪“释放”。若无以释放,生命将会崩溃、国家将被颠覆、文明将会消失。早在2 500年前,孔子已认识到这一问题。“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29]。“百日之蜡,一日之泽”很好地阐释了民众在文明社会的控制与调节关系。由此看来,儒家经典思想也并非如我们所理解的全面压抑本能,杜绝“勇”“力”“竞”“武”之事[30],而是为人的本能情绪宣泄“留有”一定的“合理化”场合。这一场合便是诸如腊日一样的,将社会时间分割开来的岁时节日。

“一国之人皆若狂”则可以是节俗文化(情绪释放)方式内容的抽象“指导”。埃利亚斯对中世纪欧洲骑士文化的考证发现,随着文明的进步,原本残酷、暴力、血腥的骑士争斗逐渐向社会许可的体育比赛中转移,斗争欲、攻击欲主要体现在“观看中”,“比如拳击比赛的观看中以及类似的‘白日梦’,人们把自己与那些可以在压抑的、有节制的范围内宣泄这些感情的人等同起来……”“这一明显的特征对书籍、戏剧的发展起到了一定作用”[31]。埃利亚斯的这一观点也能很好地解释中国戏剧文化为什么会在秦汉时期萌发成型,民俗节日的文化活动中为什么会出现众多形式化的竞争、佯装的暴力、非实用的身体活动。

笔者深入山西某村落进行民俗体育的民族志考察发现,该村落存在着一项古老的“拉鼓(战)车接力赛跑”活动,竞技体育的标准化程度极高,毫不逊色于现代田径运动。据考证,该村原名为“职田庄”,民国时期尚有碑文留存,是唐开国大将尉迟恭的封地,该地居民多为尉姓,“拉鼓(战)车接力赛跑”的形成与古代战争不无关系。该活动在每年清明时节举行,岁时观念极强。活动期间,全村百姓皆参与其中,通过深度访谈发现,在每个村民的意识里“不参与”则会被他人“视为”不正常,同时自己或家庭也会感到不安,因为此习俗与来年生活的一切吉凶、好坏均会在村民习惯性认知中形成“因果联系”。正是千百年历史积淀的岁时节俗文化才滋养、延续了这项“标准的体育”。中国岁时节俗文化中符合标准化体育的事象绝非个案。

中国与欧洲的封建时代是2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形态,严格地说秦汉以来中国已是一种文明程度极高的“专制社会”,而并非如同中世纪欧洲国家的“分封而治”。2 000多年几乎保持不变的政治形态主要得益于科举制度及丰富的民俗节日。科举制度为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之间打开了“沟通渠道”,丰富的民俗节日为民众阶层提供了宣泄、狂欢的时空场域。“有着强烈狂欢精神的庙会和娱神活动,具有一种潜在的颠覆性和破坏性,在社会状况相对稳定的时候,他们只不过是人们宣泄自己情感的方式……”[32]中国古代文明是一个“超稳定耗散结构系统”[33],文明的“超稳定性”一方面由于统治阶层将正统的政治哲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由于岁时节俗系统消解着文明弊端。“体育是反抗文明的文明”,中国体育文化土壤自然会更稳定、适恰地存在于岁时节俗之中。

中国体育文化土壤随着社会气候、文明进程发生变更。先秦初汉时期的“武风”“剑斗”为第1阶段,在此“土壤”中生成了实用性强的竞技活动。随着国家大统、暴力垄断,“武风”的文化土壤消失,继之“角抵”“百戏”的戏剧文化土壤形成,产生出娱乐性、游戏性强且带有一定竞争意味的“准体育”活动。随着戏剧文化的成熟定型,其文化土壤的“肥力”减弱,逐将此重担自然地移交给与戏剧活动同时兴起且更具有社会普遍性的岁时节俗文化,并在其中孕育出可与西方相媲美的体育。中国岁时节俗文化系统始终承载着延续本土体育的历史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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