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科学发展既是一种认识现象和过程,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和过程。因此,科学进步的动力也来自认识和社会两个方面。来自两方面的动力形成两大范畴:一是外部动力即外在刺激,二是内部动力即内在逻辑。科学是社会这个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又处于社会之中,它自然要受到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科学本身的进步有赖于它们的配合与支持。事实上,科学只有在与之和谐的社会中才能欣欣向荣。要知道,社会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要,社会实践尤其是生产实践和生活实践,向科学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亟待解决的问题,这是刺激科学进步的源源不绝的原动力。格森关于“牛顿《原理》的社会和经济根源”的论文表明,即便是抽象的、数学化的牛顿力学的产生,也受到外部力量的推动。不过,正如克拉克指出的,格森的论文过分简化这一时期科学的社会和经济方面。他表明:“至少科学本身之外有六大类影响是起作用的,即经济生活、战争、医术、艺术、宗教以及一切之中最重要的:不牟利地追求真理。”
在当时,“不牟利地追求真理”确实是一种社会思潮和伦理风尚,自然属于外部动力范畴。可是,它何尝不是认识现象和过程的逻辑起点呢?这就涉及科学进步的内部动力即内在逻辑问题。诚然,不能否认科学发展会受到它所处的社会、经济、宗教、哲学等外部环境的影响,但是高级科学的进化与工程、医药、法律、各门艺术等学科相比,在更大的程度上可以与社会环境相隔绝独立地发展,尽管绝不会彻底隔绝。在科学中,的确有“看不见的手”主导科学进步,这就是科学发展的内在逻辑。
科学进步的内在逻辑到底有哪些呢?我曾经就此写道,实验事实与已有理论的对立统一,各种理论体系之间的对立统一,是科学进步永不枯竭的内部原动力。实际上,这就是科学认识追求理论和实验事实的符合、各种理论体系之间的统一之过程。伊利英和卡林金则把多形性、反转性和不完备性看做是科学进步的认知前提即自身发展的逻辑。他们写到:作为相对自主的社会上层建筑领域,科学也具有独立的发展逻辑,从属于仅仅内在于科学自身的变化维度。波普尔另辟蹊径,他提及两种价值观——实际上属于科学内部的科学精神范畴——对科学进步的重要性:“一是自我批评的态度——一种我们应该常常告诫自己的必须恪守的价值观;一是真理——一种我们应该常常要求我们的理论恪守的价值观。”他还特别指明错误对科学进步的相反相成作用:“科学史也像人类思想史一样,只不过是一些靠不住的梦幻史、顽固不化史、错误史。但是科学却是这样一种少有的——也许是惟一的——人类活动,有了错误可以系统地加以批判,并且还往往可以及时改正。正因为如此,只有对于科学,我们才可以说经常从错误中学习,才可以说得到明显的科学进步。”费耶阿本德则强调科学方法的多元化对科学进步的意义:“无论考察历史插曲,还是抽象地分析思想和行动之间的关系,都表明这一点:惟一不禁止进步的原则便是怎么都行。”“这种自由的实践不只是科学史的事实。它还是合理的,而且是知识增长绝对必须的。”
在论及科学进步的动力时,不免要触及阻碍科学进步的因素。这也可以分为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来分析。关于外部因素,经济上不支持或支持力度不够,政治上的不自由和不民主,文化上的过于保守和守旧,意识形态上的僵化教条和思想禁锢等等,都会严重妨碍科学进步。甚至某些心理因素,也会对科学进步产生反作用,如虚荣心、功名心、论战的狂热、华而不实、固执己见等形形色色的表现。至于内部因素,更是无法计数,这里仅仅顺手摭拾一二。波普尔表明:“科学进步的真正危险不在于科学会趋于终结,而在于诸如缺乏想象力(有时是缺乏真正重要的推论),形式上失去信仰和精确性,或者以这种或那种科学形式出现的独裁主义。”他还补充说:“还有一个更大的危险:一种理论,甚至一种科学理论,也会变成一种时髦思想,一种宗教的替身,一种僵化的意识形态。”
有趣的是,有些内、外因素对科学进步的影响是双重的,值得引起注意。波普尔以经济因素为例加以说明:“阻挡科学进步的主要障碍具有社会性质,可以分为两类:经济的障碍和意识形态的障碍。在经济方面,贫穷往往是个障碍(尽管不顾贫穷而做出伟大的理论发现和实验发现)。但是近年来却十分清楚,富裕也可以成为一种障碍:太多的钞票就可能追逐太少的思想。大家都承认,即使在这样的逆境中也能够得到进步。但是,科学的精神却处于危险之中。大科学可能毁掉伟大的科学。刊物数量的激增可能扼杀思想:思想只因为太罕见了,反而被这股洪水淹没。”他还就教条主义这样说:“一定限度的教条主义对科学进步来说还是必要的:如果没有旧理论为保卫自己而起来顽强进行生存斗争,任何一种竞争的理论都无从表现出生气,也即无从表现其解释能力和真理内容。不过,专横偏执的教条主义是科学的一大障碍。……什么时候占统治地位的理论过分排斥一切,我们什么时候就应当感到忧虑。如果这种理论达到一家垄断的地步,对科学的危害就更加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