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长征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道德是政治秩序得以维持的重要因素,在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中都是如此。不同思想流派对道德在维持政治秩序中的作用有不同看法,一些近乎愤世嫉俗的权力政治者认为武力是维持秩序的唯一基础,道德只是强者哄骗弱者的工具;一些道德主义者则认为“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道义、合法性是政治秩序得以维持的首要条件。真实世界永远比哲学思想更复杂,历史证明政治家仅靠权力或道德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维系政治秩序稳定。
人类是理性与情感的混合物,情感驱使人类追逐某些目的,理性则帮助我们在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和途径之间精心权衡。道德是情感的重要部分,引导和限定了政治家在国内和国际上追求的目标,而如何获取权力来实现这些目标就取决于政治家的政治理性,即使是“强者利益之掩饰”的说法也暗含道德考量在政治行动中有其重要性等内容。现代历史中还没有罔顾道德、赤裸裸地追求权力的国家,政治家总是号召人们为了信仰、国家或阶级而战,即使是希特勒德国也号称在为雅利安民族而战。当然,也不能走向一个极端,认为道德考量是政治行动之所以产生、维系的全部原因。人的内心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即使那些抱着最纯洁、高尚动机的人,其内心深处也可能藏着一些非道德的动机。行动中的人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他们容易因过于关注实现目标的手段和过程而忘掉了道德目标本身,行动获得了自主性,摆脱了道德考量的限制,行动的惯性经常转而支配行动者。道德主义者容易犯的一个严重错误是认为历史上国家的胜败源于敌对力量各自在道德上的优劣,但是,“军事胜利只可以证明它可以表征的东西:在军事上一个团体的力量优于另一个团体”,道德高尚不能保证一国战场上的胜利,也无法维持政治秩序的稳定。
道德考量虽然不是成功政治行动的充要条件,却是一个重要的必要条件,这个命题对国际秩序的维持同样适用,只有符合道义的国际秩序才能维持长久。霸权稳定论简洁明了地指出国际秩序得以维持和变迁的基本机制:大国利用武力威胁甚至实际动用武力牢牢控制其周边国家,同时向周边国家提供公共产品,为其提供搭便车的福利,通过软硬兼施制服周边国家,形成自己的势力范围。只要国际体系中所有大国都能维持各自势力范围的稳定,国际秩序就可以实现基本稳定。国际秩序之所以难以维系的根本原因是大国之间实力对比发生变化之后,势力范围没有得到及时调整。
霸权稳定论强调权力的支配性本质和实力变化在理解国际秩序变迁过程中的作用,而对道德问题较少关注,这就使该理论在解释国际秩序变迁的时点(timing)问题时遇到了困难:为什么有些国家实力衰落之后周边的小国、昔日的盟友马上就“树倒猢狲散”,对衰落的霸权毫无眷恋之情?为什么有些崛起国家在扩张势力范围时所受的阻力尤其之大?惟有道义或曰“霸权的合法性”才能对此予以解释。道义的国际秩序可以维持较长时间,即使在支撑国际秩序的霸权衰落之后;不道义的国际秩序在失去实力支持之后总会迅速解体,甚至霸权处于权力顶峰阶段时也会不断受到挑战。
罗马帝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其实力衰落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很长时间,部分是因为其建立的国际秩序符合最低意义的道义标准:前者给予帝国之内的被征服者成为罗马公民的机会,被征服地区的民族还可以保留地方自治团体中的身份,这种双重身份有助于减少被征服地区的人们对帝国的敌意;后者尊重被征服地区人们的信仰,甚至启用异族来管理帝国。相反,成吉思汗建立的不可一世帝国在其身后迅速解体,就与其建立的国际秩序的不正义有关。蒙古帝国将被征服地区的人民分为三六九等,使被征服地区的人民失去通过个人努力而实现阶级流动的机会,从而迫使他们通过集体暴力方式摧毁这种缺乏道义的国际秩序。
现代历史上殖民帝国建立的国际秩序符合同样的法则。英国之所以建立起日不落帝国并将其维持很长时间,不仅与其强大的海军有关,还与其给殖民地带去较为先进的政治制度、文化有关。撇开罪恶的殖民主义因素不谈,英国客观上促进了大多数殖民地的现代政治转型,其统治多数时候要比当地王公贵族的统治仁道,这也是英帝国解体后不少前殖民地国家愿意留在英联邦之内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英帝国的殖民政策截然不同,德意志第三帝国将被征服地区视为盘剥和搜刮对象,除了给被征服地区带去灾难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去,其迅速解体没人感到意外。苏联在冷战期间建立起庞大的势力范围,但苏联在经济上无法为势力范围内的国家提供公共产品,相反还经常在经济上对它们进行盘剥,在政治上颐指气使,甚至支持势力范围内一些政府的高压政策。因此,苏联在反法西斯战争、支持东欧民族解放运动中获得的道义地位逐渐消失殆尽,柏林墙倒塌之后大量难民涌向西德大概是检测冷战末期苏联在势力范围内人心向背的最简单方式了。
美国在冷战结束之后享受了一段“单极时刻”的美好时光,这段时间内不仅美国的实力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国际威望也达到顶峰。但是美国没能避免“权力的傲慢”,它开始滥用自己的权力地位,对其他国家指手画脚,甚至屡次罗列罪名侵略其他国家,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道义地位由此迅速衰退。如果我们追溯冷战后“单极时刻”消失的原因,美国霸权合法性的削弱较之于新兴大国的崛起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
道义是国际秩序维持的必要条件,衰落的国家和崛起的国家都应遵守基本的国际道义规范。现实国际政治中存在两类行动原则,滥用这两类原则都可能会挤压政治行动中道德考量的空间,使政治家无法做出有意义的道德行动。一是“敌人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大敌当前尤其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人们不应该挑剔潜在盟友的道德瑕疵。在这点上丘吉尔的观点是真知灼见,他在二战前极力促进英国与苏联结盟并自辩:“如果希特勒进攻地狱,我也会在上帝面前替魔鬼说几句好话”。这是典型的现实主义逻辑,它要求政治家将国家的生存排在道德考量之前,国家需要与一切可能的潜在盟友联合起来反对最迫切的危险。但是,“敌人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这一原则不应滥用,它只能运用在国家危急之际。如果将这个原则用在一切情境中,就有沦为道德虚无主义者的危险。这种危险不仅在于它会导致很多不道义行动,更重要的在于它损害了政治家作为道德判断主体的思考能力。
另一条有碍道义行动的原则更微妙,也更富有争议,即不干涉内政原则。小国或弱国对被大国侵略或操控的危险特别敏感,不干涉内政原则有助于在道义上保护其独立地位。鉴于国际体系中小国或弱国总是占绝大多数,所以不干涉内政原则就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民主原则。但是,国际政治中有许多需要大国做出干涉的场合,如人道主义危机、维持地区和平、惩罚“麻烦制造者”等,固守不干涉内政原则只会使这条原则成为道德上的返古之物。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能将不干涉内政原则视为亘古不变的真理,大国需要根据具体情境做出是否干涉他国的决断,决断的依据则是这样的干涉是否有助于维持国际秩序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