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东
在奔往牛逼的路上,一路小跑,不散步,也不狂奔。
凭借《疯狂的石头》,周智勇获得第四十三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奖;凭借《中国合伙人》,他在2014年5月份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编剧奖。因为传奇的经历,以前他总是自称“电影服务生”;因为一路的挑战自我,现在的他喜欢自嘲为“了不起的周先生”。
从优等生到职业中专生,从服务生到中戏学生,从“枪手”到“枪王之王”,从导演到工作室老板,周智勇的每一段经历单拎出来都精彩得让人惊叹。而他说:“我接受生活给予我的所有东西,无论好的坏的。我今天的所有,有幸运有努力,回馈给我的这些,我觉得既没超值,也没打折。”
太高深会让人疯掉
浙江传媒大学的一间教室被学戏文的同学挤得满满当当,当天他们的客座教授周智勇在这里有场演讲。
“周先生,做编剧能挣钱吗?”有同学提问。
“可以啊!”周智勇爽快答道。他喜欢学生问这样务实的问题。
周智勇还记得在中央戏剧学院学戏文时,很多人给他讲得特别高大上,很空。“其实那时候我想的就是怎么入行,能靠影视赚多少钱。所以我去高校也是去讲那些基础问题——中国影视如何去做,如何去就业,如何有尊严,如何去靠这个赚钱。”面对《中国周刊》记者,他坦言,应该在学生出校门之前早一点告诉他们自己见到的世界大概是什么样子。
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周智勇多次表示中国影视最缺的是产业工人心态,是产品心态,而不是作品心态。“现在很多艺术类高校的学生上学时很优秀,出校门就很崩溃,为什么?!就是这些孩子毕业后总有一个作品心态,老想着我要变成谁,但没想过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这些现象都让周智勇觉得,没必要去讲太高深的问题。“虽然艺术类高校应该问三观的问题,但现在的学生基本素质不足,再讲高深的问题,会让自己疯掉的。”
1976年出生的周智勇,校园之路还算顺利。小学、初中读的名校,考高中时虽读了职专学酒店管理,但父母说以后找个酒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挺好。很快,周智勇发现自己是职专最好的学生,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棒!而这种“虚荣心”一直陪伴他,也成为他最喜欢的三个字。
职专是另外一个世界,规矩没那么多,学生们天天抽烟、不上课、拿暖水瓶灌啤酒。周智勇却发现那样的生活很酷。“现在看起来那都是必经之路。从小学到初中,一路是很束缚、压抑的感觉,但那个学校一下子让我感觉到了自由。”
自由的时光刚过了一年,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去济南招工。凭借良好的条件,周智勇来到了北京。“我完全不想去北京,只是觉得面试是件很酷的事,我从小的心态就是想跟别人不一样。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退回来,我就觉得我给你们过一个。”而真正离开父母,和一群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在一起,周智勇却发现,“当你很年轻的时候离开父母的捆绑,你就觉得太嗨了!”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是中国国家领导人进行外事活动的重要场所,更是国家接待各国元首和重要客人的超星级宾馆。周智勇称那段生活是“上层社会的打杂”。虽然工作环境很高大上,但内心的空虚感与日俱增。两年后,一个来自湖南的女服务员忽然离职了,原因就是要去考北京广播学院,而且考上了。“还可以这样?我也可以吗?”周智勇如醍醐灌顶,他开始去听音乐会,去看话剧,去充实自己的内心。
“我总会在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就会有人对我说,嗨哥们儿,来这儿吧。”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周智勇认识了陈骏,同样是山东人的中戏学生。
“你这形象不错,考中戏吧!”一身西装领带、夹着包的周智勇没答话,跟着去中戏溜了一圈,回来就坚定了决心。“我到那里看到漂亮的爬山虎爬满墙壁,一些学生抽着烟躺在地上,裤子都是破的,一下子感觉那里很自由,很羡慕。”就这样,19岁的周智勇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戏文专业。
回忆起那段日子,周智勇认为中戏让他懂得艺术是有审美高度的,但所有的技术却是跟着陈骏做“枪手”练就的。
“做‘枪手有尊严吗?没有!但是做‘枪手的时候恰恰每天在实战,今天写明天拍,每天有导演让你改,演员让你改,制片主任让你改……那个过程中迎接了无数的无聊建议,就锻炼了脑子特别特别快。”
曾经的服务生生涯给了周智勇细致的观察力,也给他日后编剧带来很多灵感。“我和同学岳小军关系最好,他在西单卖过东西,我当过服务员。我们俩在一起总写些杀人犯、同性恋、捞泔水的人等。虽然常被老师说是只有迎合没有引导,但种类很丰富。”而跟着师哥当“枪手”的过程让周智勇受用至今:“我很感激他,现在我用的一些创作方法还是十几年前他教我的。”
三个“火枪手”
2006年的《疯狂的石头》是由宁浩导演的一部带有黑色幽默风格的中国影片,电影一经上映,不仅让整个内地喜剧变得疯狂,也捧红了背后的编剧张承、岳小军和周智勇。而这三个好朋友的情谊,日后也被周智勇写到了电影《中国合伙人》里面。
周智勇介绍,“中国合伙人”这个剧名是陈可辛起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想了一下,中国具有一个非常粘稠的情感关系,开公司一般就是兄弟俩、夫妻、同学、父子、哥们儿等。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合伙人。但在西方可能就更冷静,更明晰。”
写《疯狂的石头》时,岳小军又写又演,张承是原创。在周智勇眼中,他们三个是朋友,也是竞争合作伙伴关系,一块写过“石头”剧本,又一起合写了《疯狂的赛车》。现在都在做编剧、导演,也会被市场检验谁红谁不红。
“我有个朋友说得好,朋友之间希望对方很好,但希望自己是最好。”周智勇说,成名之后,人对人的需求也不一样了,不像以前会一起讨论剧本、讨论黑泽明的电影、会互相问多少钱一集。更多时候他都愿意以示弱的方式化解这种尴尬,“这个年代示强的人太多了,其实示弱是很好的美德,也是抗击世界很好的办法。我就跟他们讲些自己最近不好的方面,起码可以起到基础安慰的作用。”endprint
谈到《中国合伙人》的剧本创作时,周智勇坦言并没有生活原型,也从没去跟新东方的人聊过。但是他一直给剧本贯穿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知道我内心有个豹子,它被铁链拴着,它叫的声音我听得见,但我面上是猫的样子。”正如他提到,佟大为的那个角色比较艺术范,很像自己的生活态度。“我的内心是希望交到像孟晓骏那样的朋友,强势有力量,比如宁浩那种。那些东西是我不擅长的。”
周智勇觉得这个行当的压力很大,压得大家都在变形,每个人的江湖地位也在随时发生变化。在他看来,老朋友就像档案馆,知道你所有的劣迹,只有他们敢跟你讲真话,而那些话也是你所需要的。
他特意提到一件事情是有一次三人去喝酒,期间张承不停地说岳小军剧本产量不高之类的话。周智勇那天也喝高了,就觉得岳小军是老大,张承最小,不应该这么说。争吵之中,单亲家庭成长的张承突然流泪了:“我在这个城市只有你们两个朋友。”周智勇怔住了,他很后悔刚才的争执。后来也就把那种场面写进了《中国合伙人》里面,“我不知道剧中人物会怎样,但那是人类的标准情感。”
从荒诞喜剧转为励志剧,周智勇说长期做喜剧作品会产生很严重的抑郁症,不想拷贝别人的桥段,坚持原创,就会很辛苦。这也就使得《疯狂的赛车》成为了和岳小军、张承的终结之作。尽管如此,他说,这仍是一帮当你跑得太快的时候需要回望的朋友。
才华再不坚决就没了
十年前,周智勇觉得导演、演员、编剧是在合伙干一件事情,因为专业配比很尊重、很平等。现在的影视拍摄会让他觉得有些乱,好像来一个大牌演员、大牌编剧、大牌导演或者来一笔大钱单独都能成立。在他看来,要呈现出好的作品还是要以剧本身为主。
2008年的时候,周智勇已经写了不少剧,但还常常面临一些没经验,没才华的导演挑肥拣瘦。“你这么写,你不改,你来导啊?”“我来就我来”。那一刻,他的虚荣心又冒出来了。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最被推崇的不是思想或才华,而是纯粹和酷。周智勇眼里的导演位置很有权力感,很酷。“鲜花、红地毯、姑娘,最基础的欲望,一定会影响到你。”
当导演的想法刚一冒出,有人说,“周智勇,你疯了吗?这样就没人找你写剧本了。”“我心里明白控制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去专注这件事。才华是相对固定的,它永远不会生长,如果再不坚决的话就没了。”周智勇将自己的无知真诚地拿出来,请教别人,但是内心说:终有一天我会走到前面。
真正做了导演,身边很多质疑的声音常常会给周智勇一个强有力地反弹和刺激。他并不否认怕被抛弃、怕被排斥、怕不被融入,但更多时候,这种自卑、紧张和敏感恰恰就成为他最根本的原动力。正如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了不起的周先生》以当年服务生那段经历浓缩而成。“我很早就把这段经历写成了电视剧,现在又加入了30岁的感受。我想告诉观众的是保护好你的自卑,别隐藏。自卑会让你敏感,但敏感会让你变强大。”
“他总说是自卑,我反而觉得是自信。”制片人韦达不置可否,“拍了第一部电影《了不起的周先生》后,智勇整个人的状态和性格都有了非常大的变化。不是成长了一点,而是上了一个很大的台阶。从服务员到编剧到导演,他在成长,而这种成长就是自信心的强大。”
周智勇却觉得自己成长得不够多。“之前我总在想不要越过我导演的位子,大家也在保护我,但事实上我应该找一些更像狼的人合作,更强大更有压迫感,我也更能够反弹。”作为导演,每个人要去的方向都在他的脑子里。“我不能像唐僧那样叨吧叨,而应该像孙悟空那样勇敢取经去。”周智勇总结道。
我们只是想与众不同
板桥南巷胡同位于北京历史文化遗存和胡同四合院最为密集的东城区,这条胡同最有名气的就是已入选新京味十大旅游名片的“胡同里的创意工厂”——人民美术印刷厂。如今,越来越多的京城文化人摒弃钢筋水泥浇铸的都市丛林,在这个院内开发建立了诸如建筑、设计、影像等系列产业的创意工作室。其中,东三楼里就有着周智勇的编剧工作室——“十分晴朗”。
欧式复古绿色灯罩阅读台灯,复古沙发,墙角处的六七摞磁带,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那些年的音乐飘荡在这个700平方米的房子里,恍如隔世、恍如来生。墙上还悬挂着画家马建威由重复点组成,铺展开来的波普艺术画。如此充满情调的氛围,自是会为剧本的创作带来不少灵感。
周智勇的个人办公室被妆点得尤其有特色,到处都有他用毛笔留下的“浓墨重彩”,门背面写着“我们只是想与众不同罢了”,韦达介绍这就是工作室的Slogan。而其他几处的标语也吸引了记者的注意:“谋在于众,断在于独”、“制作我们自己想看的电影,尽量让电影具备商业价值,绝不仅仅为了钱去拍电影”。
除周智勇外,“十分晴朗”还有三个创始人——张冀、谢植、杨磊。“那会儿我不是宣布要进军中国电影市场做导演了嘛,这三个编剧朋友开玩笑说让我留点遗产。”“我很擅长建立情境,平常写剧时就会边写边演,所以我也会要求工作室的编剧要演故事给我看,而不只是写故事。”在周智勇看来,现在很多编剧缺乏交流沟通,需要用这种方式治疗他们。
目前,周智勇把主要精力放在项目前期的创作上,韦达则辅助工作室的管理和项目的制作,“一方面我们都坚持原创,不要改编。另一方面,做编剧的过程学着做导演,做制片人的过程中学着做剧本,这也能够互相学习。”韦达认为这是两人的共通点。他并不将现在的合作方式定义为合伙人,“我们的合作性质比较自由,是一种缘分和默契,最重要的是信任。”
在《一席》的演讲上,周智勇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在奔往牛逼的路上,一路小跑,不散步,也不狂奔。”这也是他的人生态度。“散步容易被落下,狂奔容易摔着,当然我觉得快一点一定会激发你的能力,我就是要看看高压锅的底线在哪里。”他像在下场赌注。“接下来我会写一些警匪片、悬疑片、爱情剧。我就想我要尽量做一个职业的流水线工人。”
现在“十分晴朗”里做文字总监的邱军曾是周智勇的中戏同学。“跟智勇合作会很开拓思维,他的编剧技巧非常好,品味把控也非常棒。我们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少抓点项目,多注意身体,毕竟编剧不只是吃青春饭的。”见证了老同学多年的成长,他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我以前的梦总是很嗨,现在的梦很现实,但我并不反感,这就是生活给予我的。”回望一路成长,周智勇觉得自己还真的挺了不起。
“我总想起1994年3月24日那一天,我自己刚来北京的下午。我就觉得我努力到今天,一切刚刚好。”
采访结束,下楼时,墙上反刻着的“十分晴朗”吸引了一行人的注意。周智勇说:“我们故意这样设计的。”记者随口回道:“就是为了与众不同!”众人哈哈大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