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正午
苗王城的存在,催生了“南方长城”的修建。
苗王城的每个兵寨都具有“既能攻,又能守,也能退”的功能。
苗王旗被守旗人秘密珍藏,代代相传。据说,守旗人一旦接受了守旗使命,就会拥有特殊的功能。
贵州。深山。密林。
一支支庞大的队伍在行进。
趾高气昂的官兵、疲惫的如花美眷、怨声载道的平民、役夫、工匠……
这是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在贵州四处可见的景象。这一年,皇帝朱元璋命颍川侯傅友德将军率30万大军南征云贵,借铲除盘踞云南的元蒙残部梁王之名,对云贵高原土著民进行“安抚”与“王化”。明朝南征大军溯沅江、经湘西进入云贵,沿途侵占当地土著民族的良田耕地,令百姓怨愤不堪。为巩固统治,在所征服之地,朱元璋还令部分军队就地屯守驻扎,修筑军事城堡、营垒,并推行“移民就宽乡”的移民政策,先后强行迁徙官兵家眷和大量汉江平民、役夫、工匠、犯官等随军定居戍边,湘西和黔东北接壤一带的苗族聚居区也纳入戍边范围中——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事件。
在这样的背景下,隐匿在黔东北莽莽苍苍的武陵山区,具体来说,在梵净山向腊尔山过渡丘陵地带的松桃苗族自治县东南部,一个奇特的领地——苗王城,开始它最重要的转型,逐步演变为苗族历史上极其重要的兵寨、军事城堡和战场。
[苗王城]
隐匿在梵净山深处的秘事
苗王城,是苗族东部方言区的王者之城。历史上曾有5位苗王在城内称“王”。最初,苗王城是元明时期答意长官司(苗族土司)治所,后来演变为苗族抗击明清两代封建王朝压迫和剥削的军事基地,也是多次苗民起义的大本营。苗王城曾经演绎了一幕幕历史悲剧,也使官军在此屡屡受挫。它的存在,给明清封建王朝的统治构成了强大压力,催生了后来修建的以隔离苗汉民族、隔离“熟苗”和“生苗”为目的的横跨湘黔两省,长达180多公里的防御工事——苗疆边墙,即近年被专家重新命名的“南方长城”。
苗王城所在的武陵山区,在黔、湘、渝三地接壤处,方圆千里,在唐宋以后已形成相对未定的苗族聚居区,历代中央王朝对这片“苗疆”实行羁縻政策及土司制度。明时,朝廷试图废除腊尔山一带的土司制度,实行“改土归流”,遭抵制未果后,只要沿袭旧制。但这片地域实际上已被明王朝纳入了强化中央集权的统辖规划范畴。裹胁着军事与文化征服的拓疆政策,逐渐演变成了卫所官兵及流官对苗疆民众摊派苛捐杂税的横征暴敛行为,导致了尖锐的官民矛盾,激起了起此彼伏的反剥削压迫和苗民起义抗暴运动,其间,仅明代以苗王城为“根据地”,影响深远的起义就有3此,其中一次历时13年之久。
苗民的起义,迫使无奈的明朝政府分别于万历、天启年间(1615年和1624年)两次斥资修筑了封锁“生苗”的防御工事——“边墙”。但此举并没有遏止发生于崇祯年间的起义,“生苗”和“熟苗”里应外合,将横亘苗疆几十年的“边墙”几乎夷为平地。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苗王城一带开始实行“改土归流”。清廷为防患于未然,在苗王城周边星罗棋布地修建了众多营盘,对苗王城构成围堵和钳制之势,企图使苗王城“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乾隆、嘉庆之交,腊尔山一带又爆发了乾嘉苗民起义,清廷调集18万大军历时数年才平定。为防范苗变,清廷以明代土墙易毁为鉴,改用石料重建苗疆边墙,并在部分边墙原址上复建了上千座碉堡、屯卡、炮台、哨台、关门等,组成了更为坚固的御苗防线。
清朝灭亡后,苗疆边墙基本被当地人陆续拆为他用,现在断断续续残留下来的相对成型的墙垣,最长的不过两三百米,但苗王城古战场建筑遗迹却保存得相对完整。成了明清时期苗民维护基本生存权、反压迫的历史物证,同时也是中国农民反封建残酷统治的缩影。
[新寨]
机关重重的“石头迷宫”
苗王城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和巍峨的城门,也没有通常意义上城郭的完整形制。
苗王城占地面积约15平方公里。包纳众多苗族村寨,这些寨子分别沿蜿蜒的国滴河和官舟河的复杂地形错落分布,相互依存,进退自如,攻守兼备。确切地说,苗王城是由新寨、满家、地庸、薅菜、国狄、龙塘等苗族寨子组成的军事防御建筑群,不规则分布于蜿蜒起伏的山地河谷间,依山傍水就势居险而建,相对独立而又彼此呼应。每个兵寨的建筑格局大同小异,却都具有“既能攻,又能守,也能退”的功能。其中尤以新寨最具代表性,建筑保存相对完整。
新寨是苗王城军事城堡的核心组成部分,占地约4平方公里。地处三面环水、悬崖峭立的半岛状台地上,现存约有3500米长,高3米,厚1.5~2米的城墙,寨中居住着几十户青瓦木楼的苗家人。按照寨子现存的遗迹规模判断,鼎盛时期这里可容纳1000多人居住。但从唯一进入城堡的南门方向远观,新寨并不显山露水,看似平常实则颇具隐蔽性。人们一旦走进城中,会恍若进入了石头垒砌的迷宫一般。
展开新寨的地图,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寨南门到河边是一条穿城而过的主道,中间另有多道寨门层层把关,每道门外又分几条支道,支道和主道呈直角形交叉,形状没有区别。有的支道也有寨门把关,随时可以令人走进死胡同,以至迷失方向。值得一提的是,新寨的每一条支道都串联着与巷道斜对的民居院门,呈“歪门邪道”的格局,每户人家的院后门均相互连通,可通向东门、西门和河谷。因而战时,寨内苗民在遭遇敌人攻城时,可出东门沿山路折回南门外的城墙,再迂回包抄切断入侵之敌的退路;另一方面,在无法据守时,苗民可从西门撤出,退守满家、地庸等兵寨休整,再伺机夺回新寨。除此之外,当时的苗民还在新寨北面河谷的悬崖边,秘密开发了一个可以藏匿老弱妇孺和士兵的隐蔽溶洞。
走进新寨,笔者发现新寨主道和支道两侧全被清一色的石块砌成约1.5米高的墙垣,将院落分割开来。在众多纵横交错的复杂窄巷里,随处可见隐蔽的枪眼。人处于巷内,根本无法看到寨中全貌,也难分东西南北,难觅出路。可想而知,当时入侵的官兵在入寨后会感到怎样的绝望。他们在浑然不觉中,往往已被人从墙上的观察孔和民居二楼的瞭望台上看的清清楚楚,随时可能遭到暗袭,猝不及防……我们不难发现,新寨步步为营、层层设防、诱敌深入、分割围歼的极具欺骗性的建筑布局,构成了“以人为战、以户为战、以院落为战、以寨为战”的多重功效。虽然这些独特的建筑式样和精于算计的设计,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繁赘,却不难想像人们在冷兵器时代的生存智慧和残酷境遇。endprint
如今,历史的硝烟已经散去,人们却依然可以从新寨这些斑驳的墙垣、关卡、战壕、狙击孔、点将台,以及土司兵营遗址、尸骨未寒的藏兵洞等遗迹中,依稀感受到那段历史的残酷。虽然如今的新寨古朴而又祥和,但面对如此规模的石头建筑,仍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有专家估算,仅建造新寨这座“城池”的城墙和城中纵横交错的巷墙的石料,就约需8万立方米。按一般的劳动强度,如果每天有100人修建,需耗时约800天采石;如果按每人每天砌2立方米石头计算,砌墙约需400天。也就是说,撇开建造房屋和装修所需的时间,要建造这座城池,至少需要100人连续施工近5年之久。如果把苗王城其他兵寨的建筑算进来,要建造整个苗王城,则需要上千人的劳动力,耗时4年才能完成。
由此可见,苗王城的浩大工程,并非某个土司或者财阀能够建造的,而是迫于应对明清封建王朝的欺压,由众多追随苗王反抗暴政的苗民共同建造的,是苗族集体智慧的成果。
但意味深长的是,明清史籍中对苗王城的记录寥寥,几近于无。而有关“苗疆边墙”的记载,其历史观也往往站在封建统治者的话语立场。知道1940年,我国民族学家凌纯声、芮逸夫对湘西进行了田野调查后,在著作《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指出了“边墙”与苗民起义的历史根源,才间接厘清了苗王城和苗王的存在依据。
[五位苗王的故事]
鲜为人知的身份与战争
历史上,苗王城出现了5位苗王。他们先后以新寨为大本营和指挥中心,聚众起义反抗明王朝对苗疆的苛政。
首先是明宣德五年(1430年),已经归附明王朝的答意土司石各野和治古土司龙达哥,因不堪忍受卫所流官对苗民的欺凌,在新寨举旗起义。据《明宣宗宣德实录》记载,为镇压苗民义军,明廷命贵州指挥使调集了重兵平苗,最终,苗民义军首领石各野、龙达哥因寡不敌众而战死沙场。
其次是新寨吴姓的祖先吴不尔,他于宣德七年(1432年)联合湘黔苗众头领,在腊尔山几竿起义。明政府调集贵州、湖广、四川数万军队对其进行围剿后,吴不尔遂率部转入新寨,并以此为大本营与明军抗衡……起义终因明军势众而失败,但吴不尔领导的苗民,先后抗击明军达12万之众。
隔了一百多年后,这里又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嘉靖苗民起义”。起因源于嘉靖十八年(1539年),腊尔山地区遭受旱灾,粮食绝收,百姓食不果腹,只能靠草根树皮充饥。但明军卫所官兵和地方流官不但不赈灾抚恤,反而对苗民横征暴敛,激起了民愤。嘉靖十九年(1540年),龙塘的龙许保(民间习称龙西波)与新寨的吴黑苗树起义旗,攻城拔寨,他们驶入颇族,很快攻陷了湘黔境内包括凤凰、永靖、铜仁在内的数十座府城、县城及卫所。迫使明廷调集周边省份十余万大军征苗。这一次,苗族义军凭借苗王城的防御工事和武陵山区的崇山林莽,与明军血战了13年之久,依然不损元气,而明军则显得十分困顿。这一点,我们从当时的都御史万镗的奏折中窥见一斑:“贼从内视外则明,每以伏弩得志,我从外视则暗,虽有长技莫施”。而当时的总督张岳因平苗无力,还被朝廷停止降薪,戴罪督战。之后,张岳听从“以夷制夷”的计谋,重金收买“熟苗”,令其以苗胞身份设计诱捕了龙西波,最终龙西波被押赴沅州“枭首示众”。随后明军如法炮制,设计诱杀了吴黑苗。此事一出,悲愤的苗族义军昼伏夜行抢回了吴黑苗的尸体,后将其安葬在了新寨河中的石柱之上。
[旗董]
秘而不宣的苗王旗
旗董,是苗语音译,相传是苗王战时使用的令旗,习称苗王旗。由苗王城新寨吴姓守旗人秘密珍藏,代代相传至今。
兵家自古用旗,军旗是军队的象征符号,本没什么稀奇。但是,由于苗族由尚巫传统,巫师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领袖,加上苗族社会没有等级制度,故而苗王之衔多为人授(群众拥戴),或巫授(神性的旨意)。旗董也因而被赋予了权威性及神圣性。在苗民心目中有着一挥百应的威力,是战争状态的最高号令,也是正义与团结的精神象征。据说,征战时,苗王令旗指向何方,士兵们则往哪个方向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战士平息后,则需杀猪宰羊,举行隆重的祭旗仪式,方可封旗。
旗董分红、黄、蓝三种颜色,由棉布制成,平时是苗王城的镇寨之宝,由德高望重、武艺超群的人物保管,秘密收藏,不能随便示人。如有强敌来犯,才拿出展开使用。但旗董是何时诞生,传于什么年代,苗王城里没有人能说清楚。老人只说必须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如果旗董因年久损坏,人们就得举行祭仪,按原样做一面新的,由守旗人继续保管。如守旗人去世或者年迈,接班人须由主事的人们商议选定,再由巫师作法验证。
据说,守旗人一旦接受了受旗使命,就会拥有特殊的能力。比如,在举行仪式时,守旗人会在堂屋烧纸上香,念念有词,挥舞有招有式、虎虎生风的拳脚功夫——而守旗人往往此前从未拜过师傅或教练习武,这样的功夫有如神授。有人说他们的功夫是“阴传”的,意味着守旗人成了通灵者;也有人说是巫师作法秘密传授给他们武术。猜归 猜,但外人谁都不明就里,而守旗人对此也始终讳莫如深。
现在,苗王城内还存有嘉靖年间吴黑苗起义时用过的王旗。据说是吴姓守旗人受苗王重托代代相传珍藏至今。据贵州苗学会的吴乔清先生介绍,真正的王旗除守旗人之外,外人并不知道藏于何处。
关于旗董的传奇,还有一个诡异的故事:一个秋高气爽日子,一支几千人的官兵正悄悄逼近新寨,当指挥官拔剑准备挥向寨门时,刹那间乌云密布,冷风突袭。这时,只见一杆三色旗子(旗董)在门楼上挥舞,寨中的巷道顿时杀声四起,涌出一队黑衣队伍,排排刀枪闪电一样远远向官兵砍杀过去。入侵官兵们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路欧航而逃。而那失魂落魄的指挥官更是81天后才还阳。实际上当时寨里只有十来个做饭的妇孺。人们相信是旗董召来了无数先辈的魂魄吓跑了官兵。因而有人据此认为,苗王城防御工事没有被官兵毁掉,就缘于旗董和苗族先辈的保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