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一
路德维希二世拉着茜茜公主的手说,“真要走?你走了……我怎么活?”
茜茜公主以为这是路德维希二世——比自己年轻八岁的表侄的深情道别,对其严重缺乏预判。她吻了吻他的面颊,“好好生活,我会定期来看你。”
结局出人意料:一八八五年春天,茜茜公主告别路德维希二世重返奥地利。再回巴伐利亚时,竟是次年夏天为溺水身亡的表侄奔丧。她哭倒在路德维希二世的灵柩前,不停地说他还活着,“快把他唤醒呀!他没死,没死!他只想警告你们他对这一切是多么厌倦……”
肖丹的讲述惟妙惟肖,或压低嗓门客串路德维希二世,或悲痛泣绝地扮演茜茜公主。全车游客竖起耳朵,几乎感觉不到大巴在高速路上疾驰。沈鹿紧挨着我,嘴唇微启,盯着肖丹,仿佛打量一个通神的魔女。我们已陷入十九世纪那场惊世骇俗又扑朔迷离的王室恋情之中。窗外阳光灿烂,白云在德意志大地投下阴影;遥远的巴伐利亚山下,沃畴和芳草绵延伸展,成群的牛羊凝固不动;近处繁花盛开,浓密的枞树、榆树和杉树挺立于天光云影之下,如同一百二十年前那场绝恋的见证人。肖丹的故事结束了,她坐回导游专座,大声说,路德维希二世修建的新天鹅堡就要到啦,顶多二十公里。车里静悄悄的。沈鹿冲肖丹微笑,后者,也冲她笑笑,然后转身,面对飞速后退的公路。沈鹿扭头看我,说路德维希二世和茜茜公主最大的嫌疑在于:那时她已经是奥地利皇后了,怎么可能和表侄长期保持如此亲密的关系?贵为皇后的她不怕非议?路德维希二世也一点不顾忌自己的国王身份?
我无法回答。
肖丹从座椅后方的网兜里取水,拧开。大巴车发出低低的嗡鸣。司机是个意大利佬,光头,很帅,让人想起墨索里尼,而不是意大利国家队那帮帅哥。车是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开出的,经比利时、德国,三天后折返巴黎,再从法国前往意大利。十天后,我们将在罗马登上返程的航班。
窗外,巴伐利亚山挺立于钢蓝色的天空下,新天鹅堡隐约出现在铅灰色山巅。但除了肖丹,无人能确认这一点。
“你真相信这个故事?”沈鹿低声说。
我还是无法回答。
“我不太信。”她说。
我在昆明机场才见到她——一头短发,穿窄窄的蓝色牛仔衣、牛仔裤,一双黑色耐克鞋,背一个棕色双肩包,拖一口小小的黑皮箱;看上去很瘦,脸色略显苍白,嚼口香糖的样子桀骜不驯。但总的说来,她属于漂亮而气质上佳那一类美女。
“你是李果?”
“是,我就是。”
“你比我想象的样子成熟。”她说。
“干吗不干脆点,说我显老?”
当年我们一所中学毕业,昆明一中,省重点名校。我高她两届,是她正宗的师兄;十天前我们在校友网上认识,还算聊得来。她突然问了我一个惊人的问题:去欧洲吗?我们搭个伴吧。我说我考虑一下。她敲来一串省略号。晚上,我上QQ时她果然在线。我敲了一个字:“行!”
她叫沈鹿,每天都泡在网上。
“这么快就答应啦?”她回我。
“嗯。”
“我看过你去泰国象岛的照片,挺漂亮的。”
“谢谢。”
“那个美女也挺漂亮的。”
“叶斯斯,一个朋友。”
“她还在象岛?”
“还在。我估计,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她是地道的昆明人?”
“是。”
“为什么不回来?”
“她爱象岛。”
我只能这么说,只能如此解释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在象岛的奇遇。为此我还写了一部小说《今年夏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我保证那是一部不错的中篇小说,故事的深处浪漫而神秘。事实上,叶斯斯永远是叶斯斯,她去往象岛之前就考虑得相当充分——再不回来了。我那趟所谓的相亲之旅只是一厢情愿。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甚至得感谢她,让我多了一次如此奇妙的经历。然而谁的忧伤痛苦不都只属于他自己?别人哪有能力改变或介入?还是听从缘分的安排吧。
从象岛回来不久我辞职了,也没兴趣重新找个工作。手头的钱也还够用一阵。我算过,就算去一趟欧洲也不至于饿死。挣钱糊口的问题,不如到了红嘴鸥重回昆明的冬天再说。有什么大不了?
二
另一个方向,我说的是地球的另一端,我小说的另一个男主角刘冬已登上开往丽江的大巴。正值秋天,这家伙去丽江为一部宣传片选外景。大巴刚到楚雄,他一头撞上了我们都在谈论的“艳遇”。
姑娘应该不到三十,修长苗条,一头长发,穿白衬衫、牛仔裤,一身淡淡的香奈儿气息上了车;再无别的空位,姑娘径直向他走来,指指他身边放着背包的座位问他,“对不起,有人吗?”
“没有。”他赶紧拎起背包塞到椅子下面,起身让她。姑娘擦着他的膝盖往里走,坐下。幽香弥漫,他的心怦怦跳。她挺漂亮的,气质冷艳。以他的职业眼光判断,猜她是电影演员也毫不为过。这类姑娘就喜欢扎堆往丽江跑,似乎那地方真是遗世独立的天堂。车子启程,沿高速公路直奔滇西。她从包里掏出一只银色TOUCH,戴上耳塞,不久又拽出一本书,并不畏惧大巴震颤,专心致志往下读。不到半小时,她似乎累了,合上书。他偷觑了一眼,竟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大学里读过,情节全忘了,只记得是一男一女跨世纪的爱恋。刘冬并非我这样的文学迷,远远不是。但现在,这书让他找到了突破口。
“好书!你喜欢马尔克斯?”
她回头,取下耳塞。
“马尔克斯,我在说马尔克斯。你喜欢他?”
“不喜欢。”姑娘微微一笑,“第一次读他。”
“我读过《霍乱时期的爱情》。”刘冬老练地抓过书,随手翻开,高声朗读。这一段正好说到两人多年书信之后的一次见面。女主角从未想到自己心目中的他竟是个头发稀疏、瘦小猥琐的家伙。她失望透顶,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转身就走,中断了和他多年的通信。
姑娘皱着眉头,“有那么绝望?”
“就像今天的网友约会嘛,见光死。”
“有道理。”
“是真理。”
“可最终还是走到一起了啊。怎么解释?”
“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呢?这本书就想告诉我们这个浅显的常识。”
她似笑非笑。他无法捕捉她笑容后面的意味。是笑他卖弄、显摆?他沉默下来。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说呀,接着说——没偷看前言吧?”
“没有。我对这辆车发誓。”
她笑了。看来并非难以接近的文艺女青年。
“从昆明来?去丽江干吗?”他问。
她半天才说:“看个朋友。”
“怎么跑楚雄啦?”
“先去了黑井。”
“一个人去了黑井?”
“是啊。”
他称赞她了不起。她说她自己不算胆大,而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都是旅游热点地区,又是旺季,再说,云南人向来纯朴,就算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危险嘛。
黑井,两山之间的狭窄古镇,因产盐闻名,青石板路面踩上去滑溜溜的,屋檐破旧低矮,院落潮湿幽暗。比起丽江、大理,黑井太小了,也太闭塞了。他问她在昆明做什么职业,她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他知趣地合上《霍乱时期的爱情》,拍拍封面,还给她。
沿途聊得不错。尽管她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太主动,可还是顺着他的话题说了不少。除了马尔克斯,核心议题还是旅游;从香格里拉到苍山洱海,从玉龙雪山到西双版纳。此后刘冬的话越来越多,尤其侃到当地小吃、传说和掌故更是神采飞扬。她越来越冷淡,不久,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大概引起了她的反感,要不干吗转头望着窗外不再吭声?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从没去过丽江?”
“第一次。”她说。
“没听过殉情的传说?”
“殉情?”
“不对,不是传说,是真事。”
她立即摘下耳塞。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厌恶地回头看他。刘冬深知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于是压低声音:“算了,到了丽江再说吧。”
“咳,丽江还早得很!”
刘冬四处打量。右侧几个男人瞪着窗外或直视前方,女人们在打瞌睡。前排的男人连声咳嗽。后排两个男人喋喋不休说起大理的天宝之战。这吸引了姑娘的注意力,她往后看了看,低声问他:“这都怎么啦?我们是不是……”
“别理他们。”他小声说。
大巴车一路疾驰,窗外的景色单调、重复,贫瘠的山开膛破肚,石头和泥巴被当地人炸开、运走,换来钞票。姑娘显然累了,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他再次偷偷打量周围的男人,他们以某种凶狠不屑的目光回敬他,似乎他对一个陌生美女的大献殷勤引起了公愤。他低下头,抱着两手,在姑娘美妙的气息中迅速睡去。很快梦见了玉龙雪山。
三
远远望见南部山巅的新天鹅堡了。哥特式尖顶,屋宇错落有致,厚重的大理石墙垣发出乳白色光亮,在悬崖绝壁之上不时出现又瞬间消失。蓝天白云间的童话世界,迪士尼《白雪公主》的城堡原型。路德维希二世是超凡脱俗的艺术家而不仅仅是受人拥戴的国王。奥德边境的高山峡谷、草地鲜花美极了,似乎全无杂质。欧洲本就像个世外之境,更遑论新天鹅堡坐落的巴伐利亚山区。
肖丹醒了,或者说,她根本没睡。她起身向我们交代注意事项:几点上车,几点返程,上了新天鹅堡该注意些什么。全车二十七人安安静静。此时,新天鹅堡重新被高大的山体遮住。山谷的光线突然暗下来,大巴车向上绕行几圈后,在半山腰一个停车场内停好。我们下了车,抬头即可望见陡峭的悬崖,新天鹅堡紧靠峭壁露出乳白色的围墙一角。神秘,邈远,仿佛难以企及。
“大家注意啊,步行上山。两小时后这里集合。”肖丹反复强调。她是个娇小的四川女人,约三十出头,圆脸,皮肤雪白,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这一路的讲解十分详尽,让我学了很多知识。我们差不多是挨着她下车的。肖丹冲我笑笑,冲沈鹿眨眨眼,低声说:“好好玩!”
沈鹿反身拉她的手,“你不去吗?”“不去啦,我在这儿等你们。”我问她上过几次新天鹅堡。肖丹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次,你信吗?”“我信。”她又笑了。一再声称,新天鹅堡绝对是好地方,值得用心品味。
“再去一趟呗。”沈鹿说。
肖丹示意,车里一部分中老年人都不愿上山,她得陪着。
我和沈鹿即将走出停车场,沈鹿突然反身走向肖丹,“亲爱的,你说路德维希二世死于自杀?”
“是啊,自杀。新天鹅堡还没竣工哪。出事前一天,他还视察了工程进度。当天夜里就消失了。第二天清晨,有人在山下的天鹅湖里发现了他和私人医生……”
沈鹿不再追问。
我们立即上山,否则两个小时哪儿够?我们这一行百分之八九十是中老年人,除了我和沈鹿,也就两对年轻夫妻。此时,一部分人已举步上山,但仍有十来个老人坚持留在停车场内。山太高,他们爬不上去。
我和沈鹿走得飞快。公路蜿蜒平整,路肩下铺着细碎的白石子,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杉树和枞树;透过森林,望得见巴伐利亚山脉躺在明净的蓝天下,一面莹洁的湖水不时闪现,亮如钻石。我指给沈鹿,“是路德维希二世自尽的天鹅湖?”沈鹿看了看,一言不发,两手紧扣双肩包的背带,低头爬山。她的黑色耐克鞋和我的添柏岚鞋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山风扑面,树叶颤动,到处弥漫着浓烈清香;接连绕过几道大弯,远处的天鹅湖消失了,但高处的新天鹅堡渐渐清晰。身后,同行的两对年轻夫妇亦步亦趋,很快又被我们远远甩开。
在新的转弯处,沈鹿停下来。“我不太喜欢茜茜公主。”她说。
我没吭声。
“如果她爱她的表侄,就不该远嫁奥地利。按照肖丹的说法,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救得了路德维希二世。”
“你没看过《茜茜公主》?好像全天下的女孩都喜欢她呀。”
“喜欢她什么?漂亮?天真?嫁入皇室?”
“……”
“可路德维希二世还是死啦。”
“你喜欢路德维希二世?”
沈鹿仰头眺望山巅。从这里,能看到新天鹅堡的白色围墙了。
“修建了这么一座古堡的国王,这么一个有大想象力的家伙,还不值得我们喜欢吗?”
我无法反驳。
在肖丹的叙述中,路德维希二世十五岁就爱上茜茜公主,之后终身未娶。甚至,二十三岁那年还为了年长八岁的表姑取消了与公主索菲的婚约。他就是个遁世的艺术家,一个天赋异禀的国王,不仅痴迷童话,更要构筑童话;他一手设计了新天鹅堡并斥巨资修建它,让它成为旷世杰作,与高天鹅堡遥遥相望。对了,他还把当时失意的音乐天才瓦格纳请到新天鹅堡,无私地资助他,让他完成一部部杰作。夜里他从来不睡,经常骑一匹白马在巴伐利亚山中驰骋。他宁可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再抛头露面,人人都认为他患了严重的精神病,按今天的话来说是抑郁症加社交恐惧症,凡尘俗世的喧闹总让年轻的国王痛苦不堪。没人确切知道茜茜公主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远嫁奥地利给路德维希二世带来致命打击。一八八六年六月,四十一岁的国王再也不堪重负,自行溺毙于天鹅湖。
四
抵达大理后都没了睡意。准确说,他的睡意是从她那儿来的,一旦姑娘醒来,他自然来劲了。大巴车从下关收费站前的大丽高速路口驶出,路面像奶油般平滑,沿途风景越来越美。山体葱郁而温柔,公路从山中贯穿,迎面袒露的天空蓝如丝绸,像剖开的苹果。山是洱海边的峻岭,可惜著名的洱海被山隔断,连一丝洱海的气息也闻不到。
“可惜啦,”姑娘说,“不凑巧,否则我就在大理待个三五天。”
他指着左侧远处绵延的山,告诉她那是苍山十八峰,山下就是洱海。姑娘让他留意光线变化——是彩色的吗?山和公路都变成彩色的啦!他仔细看去,还真是,高原天空和气压的瞬时变化让阳光变幻莫测,像一群彩色的孩子从云头奔下;对面山冈随之出现绿色、蓝色、褐色与玫瑰色,状如缤纷的地毯。
“你从丽江返回可以在大理待几天嘛,”他说,“我免费导游,如何?”
姑娘笑了,“我看行。”
“那说定了。”
“说定了。”
光线正向左移动,茶色玻璃上出现细细的光斑,在她额头盘旋不去。
“我听说过望夫云传说。”
“对对对,苍山望夫云!”他指给她看:苍山十八峰最高的是玉局峰,每到冬天,峰顶雾气缭绕,那是化身云雾的大理国公主在呼唤洱海海底的猎人阿布哪。
“公主爱上穷小子阿布,父王当然反对,公主不管不顾跟着猎人私奔了,后来——”
“南诏国王请来海东的罗荃法师施展魔法,大理坝子下了三天大雪;积雪覆盖了玉局峰猎人的山洞,公主冻坏了,猎人决定下山偷出法师的袈裟为公主御寒。他吃了仙桃,飞往罗荃寺盗出袈裟。法师发现了,用蒲团狠狠击中猎人后背,猎人坠入海中,化身石螺——”
“公主忧愤而死,变成白云,飞到玉局峰顶,每到冬天就召唤石螺……洱海风浪大作,直到现出海底的石螺,公主的哀哭才会止住。”
两人相视一笑。车厢陷入岑寂。醒来的男人女人连连叹气,咳嗽。
“这就是一个殉情的故事嘛。”姑娘说。
“同意。”他说。
“丽江的殉情故事,和望夫云故事差不多?”
他偷偷地打量,前后几个男人都闭着眼睛。
“有本质区别。”
“传说和真实的区别?”
“对。”
车子在山下加油站停住,他们下车去了卫生间,五分钟后继续出发。姑娘从包里掏出两只苹果,递一只给他,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大口咬着。口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似乎从没吃过这么棒的苹果。车内,那些早已醒来、活动了筋骨的男人又对他怒目相向了,好在,由于众所周知的劣根性,他们眼中业已露出深深的自卑或满不在乎的倨傲。姑娘掏出TOUCH,他问她听的什么,姑娘拽过一只耳塞塞入他的左耳。音乐响起,竟是幽冥的古琴曲。他非常惊讶。听了一阵后发现与大理景致竟有惊人的融合度,也暗契姑娘的气质。空灵的琴声如淙淙流水,无须为看不到洱海而遗憾了。他将耳塞交还姑娘。她塞进耳朵,抱着双臂,转头面向窗外。夕阳下,她的脸泛光。
五
大巴直达丽江客运站。下车后,刘冬帮她取出车底的黑箱子,主动提议把她送往她朋友那里。她说太麻烦啦,他说一点也不麻烦,丽江,我熟。姑娘说了一个位于束河古镇的客栈名字。他不再搭理几个同车男人凶恶的目光,拦下一辆出租车,带她直奔束河。姑娘说,不知丽江会让她失望还是惊喜。他说,通常情况下,来过的人还想再来。姑娘说,但愿吧。窗外,雪山大道两侧的新式纳西楼房飞速后退。她一声高喊:“玉龙雪山!”
是玉龙雪山。就矗立在车窗正前面。巍峨、庄严,刀子般的山峰直插天空,峰巅有少量积雪,白得耀眼。
她说真没想到玉龙雪山这么近啊!他纠正她说,看起来近,其实远得很,少说五十公里。
她索性摇下车窗,黄昏的冷风扑进来,她长长的发丝散开又向后飞去,夕阳将其染成钨金色。他掏出手机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她没有阻止,也掏出手机来回拍个不停。一刻钟后,车子抵达束河古镇大门,他付了车费,拖着她的箱子带她往里走。他大约知道她所说的客栈方位,她一路跟着。到处是人工搭建的痕迹,她满脸的失望——店铺太多了,卖烤肉、丝巾、旅游工艺品、手鼓、T恤衫的,所有的东西似曾相识;游人不多,此时大部分去了餐馆。踩着硌脚的石头路进入酒吧街,坐在店门口弹唱的歌手和四处飘荡的电吉他声复制着类似北京三里屯的小资情调。每间酒吧都坐满客人,要么东张西望,要么盯着歌手,人人都懒散得仿佛即将睡去。一条漂亮的河居中穿过,水草如头发一样摇曳,雪白的海菜花星星点点。姑娘似乎没多少兴致,紧跟着他穿出酒吧街,穿过闲逛的人群。他注意到,不少男人向她投来惊讶的一瞥,他多多少少有些自得。暮色四合,满街的仿古建筑亮起灯光。穿过大石桥,对面才是正宗的束河古镇,它保留了茶马古道时期的风貌,客栈大多在此聚集。桥下,清一色的酒吧陈列,不同风格的歌声发出滑稽的共鸣。
他们好容易才找到这家名为“晃点”的客栈,她真被晃点了。——挂着红灯笼的大门敞开,靠河边的窗户也敞着,铺着扎染布的桌边并无客人;往里走,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浸在幽暗中;桌上的灯光朦胧暧昧。他站在院中大声问,有人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当地纳西小伙从楼上跑下来,姑娘说了朋友——也就是这里的老板的名字,得到的答复是,去腾冲啦。她十分茫然,“什么?腾冲?”
“是啊,一大早就走了,和一帮朋友开车走的。”
“我们半月前就约好的,我今天到。”
“这就不晓得了。打他电话试试。”
“关机呢。”
刘冬问纳西小伙,还有没有房间,先让你们老板的朋友安顿下来啊。回答说早没了,七间房一周前就订完啦。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两人回到街上。街边流水淙淙,游客已十分稀少。他问姑娘怎么办?姑娘一声叹息,说还能咋办,再找地方呗。
“你这什么朋友啊,不靠谱。”
她没吭声。
“要不这样,我们先找地方吃饭,住的地方再说。”
姑娘随他引领,往北面三眼井方向走去。不久,他找到一家从前来过的小饭馆,点了几道当地特色菜。姑娘坐他对面,两手撑着下巴,说不出的落寞。
“没事!丽江欢迎你。”刘冬安慰她。
姑娘仍不说话。窗外隐隐传来河边酒吧的音乐和歌声。
“是男朋友?”
“女的。”
“那更没必要难过了。在丽江,什么事都不算个事,心血来潮,拔脚就走。”
“早知道,我就在黑井多待几天。”
他继续安慰她,说这点意外算什么嘛,重要的是你到了,到丽江了。现在你属于丽江,丽江也属于你。
姑娘笑了。
一桌的菜。砂锅豆腐、丽江腊排骨、牦牛干巴、鸡豆粉。她吃得实在不多。他随便讲了几个不涉黄的小笑话,她马上哈哈大笑。饭后到处打听客栈,真邪门,整个束河竟无一间空房。刘冬仍拖着她那只黑箱子回到大石桥头,两人坐在灯影摇曳的栏杆上,星星在头顶闪烁,仿佛伸手就可抓住,河里星光荡漾。初秋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马粪味,晚风划过树梢。
“要不,”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带你去洛克故居所在的雪山村吧,去我住的地方碰碰运气。洛克驿站,地方不错,就是有点远。”
“靠谱吗?”姑娘明显累了。
“靠谱。我岂敢晃点你?”
“行。”
那是当地宣传部为他安排的,唯一的担心是,现在差不多已九点,还能否找到出租车赶赴三十公里外的雪山村?但总得试试。他拖着箱子带她重新穿出束河,就在镇口的牌坊下,他顺利拦下一辆面包车。纳西族司机一听要去雪山村就有点蒙,说这么晚了,跑那么远?他坚定地问他:“多少钱?”
司机犹豫半天,开价说:“三百。少一分都不去。”“三百就三百。”他拽开车门,让姑娘先坐进去。司机慌了,连连抱怨说,太远啦,我是真不想去啊。他说三百不少了,快走吧。司机不再说话。刘冬上车拽好车门。面包车向雪山方向疾驰。姑娘不再说话,黑暗掩来,他已看不清她。丽江的夜晚与白天全然不同,车子更像在空中飞驰。一条笔直的公路出现了,面包车照直了开,前后没有一辆车。窗外出现大片的丘陵和旷野。司机没话找话,问他那么晚去雪山村搞什么?他随口回答:“殉情。”
司机吓住了。“你们,你们两个要殉情?”
姑娘扑哧笑了。“是啊。不行吗?”
司机也嘿嘿笑了。“莫哄我,哪有去雪山村殉情的。要去就去云杉坪嘛,死了才能去玉龙第三国。”
六
新天鹅堡门票二十欧,我们各自掏钱买票。入口处排着一列游客,古堡严格限制着游客数量。入口位于小广场的侧前方,从小广场即可眺望山下:葱茏的枞树、杉树密集环绕,远处的巴伐利亚山区躺在淡淡的雾霭中。抬头就能看见两座糅合了巴洛克与哥特风格的古堡尖塔,它们白亮耀眼,墙身仿佛撒了一层盐。那两对年轻夫妇跟上来了,也买了票,冲我和沈鹿抱怨说只能等下一拨啦。沈鹿端着相机到处拍,把我撇在一边。这回她带了一只不错的尼康D300,但多次拒绝我的参与,更不用说和我来张合影啦。
“我们没那么熟吧!”这是她的口头禅。我只好用像素1300万的手机随便拍点东西。不指望有多棒,能证明来过欧洲就行了。
沈鹿拍了一圈后终于向我走来,说要不我们合个影?我受宠若惊,她笑了,瞧你这可怜样,没跟美女合过影啊?我嘿嘿傻笑。她将相机交给同行夫妇其中的一位丈夫——我已经知道他姓何,整天乐呵呵的,他老婆姓刘,比他严肃得多;另一对夫妇,丈夫姓江,妻子姓马,走到哪儿都喜欢买纪念品。现在,何老兄抓住相机,我挨近沈鹿,再次闻到她清爽香甜的气味,却不敢伸手揽她。“就这一次啊。”她低声说,像是警告。我们倚在古堡围墙上照了两张合影,何老兄还想再拍,遭到沈鹿的拒斥,说够啦够啦我们又不是两口子。何老兄笑了,说,出门在外,不是两口子胜似两口子嘛,你就当他是你老公吧,我们都没意见。这话让江氏夫妇嘿嘿笑了,只有刘女士没笑,仍板着个脸。
“别乱说!我们只是朋友。”沈鹿从何老兄手中一把抓过相机。
工作人员冲我们招手,一批游客已出来。我和沈鹿走向入口。何老兄与江氏夫妇忙着四处拍照。沈鹿突然低声问,有没有注意山下的天鹅湖?我说没有。她说我角度不对。她指了指平台后方的雉堞,告诉我从那儿俯瞰,清清楚楚的,亮得像一面小镜子,很漂亮,难怪路德维希二世选了它。我们往里走,同行的六七人似乎来自中东,说话语速极快。沈鹿让我看她拍的照片,果然,隐匿于山下的一小片湖水精致而静谧,隐隐反射阳光,形成一小片影影绰绰的蓝色光点,宛如栖息的蝴蝶。
新天鹅堡窄窄的入口越来越近,我的心脏莫名狂跳。我交还她相机。她挎在胸前,表情倏然凝重。
首先是红色回廊。一名女导游走向我们,警告说古堡内部严禁拍照,之后每人分发一只耳机,戴上后可调整语种。耳机内的汉语讲解是个沉稳的女声,告诉我们现在置身何处,路德维希二世塑像就在红色回廊中部,但我们差不多走完整条回廊仍不见这位童话国王的踪影。哪儿出错了?进入仆人房间,更没有路德维希二世塑像了。几个中东游客很快超越了我们大步向前。我和沈鹿慢下来——尽可能地慢,似乎要将童话气息攥在手里。或许太熟悉中国帝王们奢华的宫殿了。不得不说,曲折、幽闭、狭窄是新天鹅堡带给我的直接感受。但很快会被它冥想式的氛围吸引。精细的局部、繁复的装饰无不带着奇异的梦幻感。起居室最有特点,床榻是胡桃木的,帐幔用了金丝绒和蓝丝绒,既辉煌又浪漫。我这才发现国王对金色和蓝色情有独钟。从起居室进入小暖房,再从小暖房踏入宫殿,我惊呆了,沈鹿也张口结舌。——拜占庭式穹窿和四周墙壁绘满了瓦格纳戏剧中的人物:《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伊索尔德,《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献身拯救人类的布仑希尔德和《帕西法尔》中寓言式的孔德里,等等等等。《尼伯龙根的指环》占据显要位置,壁画大而庄严,不得不抬头细看。整个宫殿造型更像歌剧院,分割出一楼、二楼,沈鹿让我别光顾着抬头,赶紧低头瞧瞧。大理石地板竟绘有一只巨大的圆球,上面画满走兽飞禽、树木花草。耳边的解说告诉我:头顶的穹窿象征着与太阳同向移动的星辰,由金色黄铜制造的枝状灯架则像极了拜占庭的王冠,亦象征了路德维希二世的王权。我呆呆站在这个辉煌的宫殿中心难以动弹,被它的繁复和精密镇住了。趁女导游离开,沈鹿频频举起相机偷拍,但很快抱怨光线太暗,根本拍不出效果,就算调整光圈也白搭。
只能凝神仰望。布仑希尔德面容沉重,让人想起拉奥孔,一双大大的眼睛饱含痛苦……女声已讲到阳台部分。我们干脆取下耳机。
“难怪他深居简出。”沈鹿仰头轻声说,“太棒啦,太棒啦!”
“可他是国王,不是艺术家。”我说。
“国王为什么不能是艺术家?可以把国家交给别人。”
“他差不多就是这么干的。”
“那些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巴伐利亚人民不爱他吗?”
“你相信他疯了?他叔叔把他软禁起来,宣称为他治病。”
沈鹿摇头。
“你不相信他疯了?”
“不是疯,是超凡脱俗。你说呢?”
我拿不准。
沈鹿摸摸额头,这差不多成了她的习惯动作。“我不相信他是自杀。”
“肖丹也这么说。说他的死有很多疑点。他溺亡于天鹅湖,但肺里没发现太多积水。”
“就是嘛。僭越,篡位,这种故事老掉牙啦。一个醉心童话的国王,既然没法将他从王位上赶下来,那只有——”
风从窗外吹入,带着巴伐利亚山地特有的凉意。沈鹿突然说:“走!”
“哪里?”
“跟我走!”
她一把抓着我往回走。我们从暖房回到起居室。床榻、帷幔、枕头、被褥,一丝不苟。沈鹿左右打量,那位女导游已经带着几个中东人走远了。难道没发现我们两个中国人并未跟上?沈鹿胆子越来越大,竟然翻越了隔离线逼近国王的床榻。我浑身冒汗,低声唤她:“你疯啦,有监控呢!”沈鹿置若罔闻,仔细绕床一周后才退到隔离线后面,悄声说:“没有。”
“没有什么?”
“你说呢?”
“我哪知道。”我急了。
沈鹿并不解释,拉着我重返宫殿。她摸索着墙壁、座椅来回搜寻,还是没什么收获。她究竟想找什么?王叔谋杀亲侄儿的证据?一杯毒药?一把尖刀?别傻了,那可是一八八六年!
外面响起脚步声,女导游大步走来,我迎上去,在右侧回廊与之相遇。她大声用英语质问我怎么回事,队伍差不多参观完了我们还在这儿磨磨蹭蹭。我连连道歉。沈鹿赶上来,我一把抓着她穿出回廊。女导游带领我们来到新天鹅堡阳台,几个中东人全在这里,举着手机相机一通狠拍——从阳台向下远眺,原野、森林、高山一览无余,景色漂亮得无可挑剔。恰恰在这里,我们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天鹅湖。就躺在远处的树林和草地之间,粉色、紫色的鲜花左右环绕,湖面闪烁着类似碎玻璃碴子的银光,湖水深处游弋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靛蓝。我走神了,依稀看见年仅四十一岁的国王于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二日深夜唤醒医生,纵马前往湖边,之后……对,那匹马,当然自行返回。路德维希二世俯身摸了摸湖水,相当凉,是夏天特有的温度;他眯眼打量天空和大地,向后瞭望新天鹅堡——为纪念高天鹅堡才修建的堡垒,一个彻头彻尾的童话装置,一个专属于他的天堂。如果被亲叔叔驱逐、软禁,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走向天鹅湖——这湖也是他命名的,像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可以将自己交给它,如同从未失去什么,也就永远不死。湖水闪动,像舞台的帷幕徐徐拽开,沉甸甸的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带着久违的兴奋笔直往前走……私人医生海因里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坚定的追随者,还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宣告无效?或者,这个不会水的家伙急于拯救国王失足溺水?……无穷的可能性。我摇摇头,将幻象赶走。沈鹿凝神眺望那片深蓝色的湖水,似乎也沉浸在无限的想象之中,突然一声叹息。金发碧眼的导游带领中东人往外走了。沈鹿仍落在最后。她拖住我说:“等等!”像是命令,绝无商量的余地。
导游看了看我们,先行带领中东人走向回廊。
沈鹿的手指紧贴墙壁来回摸索。这一次,果然有重大发现——就在阳台居中位置,被拱顶阴影覆盖的白色花岗岩或大理石表面,竟有一个小小的坑洞,也就小手指粗细,指甲大小。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像刑侦般的缜密,肯定发现不了它。哪个游客会在意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瑕疵?
“看见了?”她兴奋不已。
“这是……”
“你觉得呢?”
女导游无可奈何地疾步走来,一定被两个中国游客气坏了。
我一脸茫然。
“枪眼呀傻瓜!”沈鹿背对导游,举起D300迅速拍下它。
“枪眼?!”
“走,快!”
她迎向女导游,我紧紧跟上。她满面的笑容让对方没法指责。“对不起对不起,都怪这里太美啦!”她用英语说。女导游抱怨我们过于拖拉,已不能绕过天井和瞭望台返回出口,只能抄近道,自行从古堡地道出去,还有希望赶上那几个中东游客。
正中下怀。她带领我们直奔平台外侧一道小小的铁栅门,没上锁,一推就开。黑咕隆咚的台阶透出森森凉气。我主动前行,带着沈鹿一步步往下走。地道墙壁大约每隔五米有一盏小灯,灯光昏暗;台阶呈螺旋形向下蜿蜒,大约转行两个三百六十度之后,我们踏入平地。地道向前伸展,地面是砖石铺的,没走多远就向右拐去,直行数十米后又突然向左。不久,两侧墙壁上出现交叉放置的长枪、斧头,像是中世纪的骑士装备;我凑过去伸手抚摸,凉飕飕的。地道幽暗,空旷,脚步声经穹窿拱顶反射后似乎无限放大,滞闷地敲击耳膜,让我想起夜里纵马驰骋的路德维希二世,想起淹没他的蓝色天鹅湖。无人说话。沈鹿偶尔抬起手中的相机,打开闪光灯拍照,但拍完后又对照片非常不满,称什么也看不清,这古堡真是邪门了。
她问我对那个枪眼的看法。
“我不认为是个枪眼。”我说,“仆人打扫房间啦,游客的恶作剧啦,还有墙壁本身质量啦,都有可能制造这种小坑嘛,怎么能断定是枪眼呢?”
“绝对是枪眼。圆的,而且不大。铅弹肯定被取走了。你说的那些可能性根本站不住脚,这可是德国啊,不是中国。”
“好吧,就算是枪眼,能说明什么?”
“路德维希二世死于新天鹅堡。”
“……你的意思是,他先被杀,再被扔到湖里?!”
“我刚才一直看那片湖哪。怎么看怎么觉得没法淹死他。”
“为什么?咱们距离那么远。”
“直觉。”
我们的谈话声更显空旷,仿佛不是两个人在交谈,而是地底的两个幽灵在窃窃私语。阴暗的光线与古老墙壁渗出的潮湿气味让这种诡异感更加强烈。我浑身冒汗。沈鹿不再拍照。我们并肩走着,步伐完全一致,仿佛丈量某个空间,推敲某种说法。我想起初识沈鹿那天,她背着包,站在人群背后,一脸漠然。那么苗条,那么出众。
“明摆着,他的叔叔为了攫取王位,于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二日当晚,也就是路德维希二世检视了新天鹅堡工程之夜,将他射杀在阳台上。之后,王叔又杀了私人医生,差人把他们送往天鹅湖……”
我无法回答。
“你不觉得,合情合理?”她说。
我宁可相信,路德维希二世死于心碎,死于对茜茜公主的无限痴情。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沈鹿抢白我,“现实一点好吗?这就是一起谋杀案。”
“好吧,就算你是对的,那王叔干吗要杀私人医生?”
“你傻呀,医生可能目睹了他杀害国王的全过程。”
远远望见出口的光亮了。我们加快脚步。两侧墙壁仍交替出现中世纪骑士的铠甲、斧钺和长矛。就在出口前两三米处,他猛然出现了——路德维希二世塑像,就在这里。即便是铜塑也栩栩如生。他居然这么漂亮,长长的鹅蛋脸,轮廓秀美挺拔,两眼向左侧望去,仿佛要看尽整个巴伐利亚王国;两手交叠置于胸前,左膝微屈,身体前倾,似乎在聆听《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大咏叹调。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神,他的下巴,他的嘴唇无不透出深深倦意,像个精疲力竭的跋涉者,内心藏着数不清的哀伤。
我们呆呆看着。光线洒下来,他凝神远眺的眼眸深邃发亮。这一次,沈鹿竟没有举起相机。
走出地道就是瞭望台。几个中东游客已不见踪影,更别说何、江夫妇了。
沈鹿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走,去天鹅湖!”
“现在?!”
“现在。”
七
好吧,让我们先说说丽江。
姑娘追问,什么是玉龙第三国,刘冬没吭声。司机说:“是东巴经上记载的天堂。纳西人,哪个不想去?据老东巴讲,玉龙第三国美极啦,到处是鲜花草地,牛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年四季的果子美酒吃不完喝不完;绫罗绸缎想穿多少穿多少;住大大的木头房子,火塘天天晚上烧得旺旺的,人们不会生病,没有烦恼,每天赛过活神仙,比我们纳西族的神都逍遥快乐……”
姑娘一言不发。车子大灯照亮公路,两侧的冷杉、旷野处在无边的静默中,玉龙雪山已无法分辨,天地大得像另一个传说。不久,前方出现岔道,司机向左开去,爬上一段坡地后,右侧的冷杉背后出现村庄的轮廓。灯光稀少,司机冲路边蹿起的野鸟骂了一声,笔直向前开。刘冬低声说:“到了。”黑暗中,他仍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能感觉到她香甜温暖的气息。他已经熟悉它了,甚至,已经有些依赖。
面包车进了村,在一幢石砌的老房子前停住,房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近处传来狗叫,窄窄的水泥街道上没一个人。左首一家杂货铺还亮着灯,柜台后的男人正看电视,瞟一眼他们又扭过头去。刘冬付了车钱,拎着箱子下车,姑娘跟上来。纳西族司机懒得再说话,掉头就走。挂灯笼的石砌房子挂着牌匾,写着“洛克驿站”,汉字下方是东巴文,字形如画一般好看。刘冬推门而入。一个宽敞的天井,四周是一溜木石结构的房屋,一楼二楼亮着灯,光线洒入院中。院子是石砖铺的,圆形寿字图案长满细细的嫩草。明明秋天了,似乎还没有秋天的寒意。天空更加辽阔,星星亮得惊人。
客栈的女服务员热情地为他们安排住处。两人的房间紧挨着,一墙之隔。她说算姑娘运气好,刚走了几个背包客,还有两间空房。
“都来看洛克故居的吧?”刘冬问她。
“当然咯,洛克是大名人嘛。”她四十上下,汉话还算地道。
姑娘问他洛克是谁,他说稍后告诉她,转身让女人沏一壶丽江茶,再来几只雪桃、几只苹果。女人高声答应,在一楼的某个房间里忙活。他卸了背包,将箱子搁到她房间去。两间位于二楼的客房只隔一层薄薄的壁板,任何动静都一清二楚。房间素雅干净。当他们重新站在门前的回廊上,丽江秋夜的寒意突然降临了。不是起风了,而是从夜色中陡然渗出,让人猝不及防。村庄躺在黑暗中,静得只能听见狗吠、某人的一记咳嗽、小卖店里的电视音乐。他本打算就在前廊的小桌前跟她讲讲洛克和殉情的,但现在看来,夜晚将越来越冷,姑娘明显不太适应。他们面对黑暗站了一会儿,待女人端着茶水果盘上来,姑娘提议可以去他的房间。他暗暗笑了,并无邪念,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愉悦。有漂亮姑娘陪着,你总会美滋滋的。
女人开了一句只有纳西妇女才有胆子开的玩笑,“你们干脆睡一间房啊,省钱,暖和!”
刘冬嘿嘿傻笑。姑娘似乎满脸羞红,说我是来找朋友呢,相信他才来的。刘冬说当然当然,放心吧。他悄悄打量姑娘,她的脸在前廊光线下如嫩瓷。他的确没什么邪念,至少现在还没有。她看起来仍拒人于千里之外,绝非随随便便的人。纳西女人白他一眼,笑着直奔他房间,放下东西就走。他们跟进去。小小的空间并非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比大巴上刚认识的时候拘束多了。两张雪白的床也太扎眼啦。靠墙两把椅子,中间有小小的茶几,他坐过去,让门开着。姑娘坐他对面,脸上毫无倦意。他有些困惑:她究竟从哪儿来?昆明?来丽江真是看望一个并不将她放在心上的女友?
太静了。夜风吹进来,屋里还算暖和。他削了雪桃给她,她摆手拒绝,说夜里从不吃零食。他问她从前对丽江了解多少?她说,很少,也就知道古城、玉龙雪山、《印象丽江》和纳西古乐,别的一无所知。像全世界跑这儿来的陌生人一样一无所知。
“丽江就像有什么魔法,你承认吗?吸引你非来不可。”姑娘的眸子闪闪发亮,抬手摸一摸额头,“我早想清楚了,就算我朋友晃点我,我也能独自走遍丽江。”
“就是。”
“说吧,你的殉情故事。”
“哈哈,不是我的。丽江的。”
“快说吧!”
“嗯,我们先从约瑟夫·洛克讲起。”
八
沈鹿不由分说拽着我直奔山下。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方位了——就算沿着公路反方向下山也很难抵达天鹅湖,除非你有一辆车,一个当地导游。沈鹿的念头何其疯狂!我劝她快走吧,回停车场,肖丹和一车的人还在等着我们。她问现在几点,我说了时间,距离肖丹规定的两个钟头还剩一小时。沈鹿说足够啦。之后拔脚飞奔,全然不顾我的大声叫喊。我只好跟上去。路边的冷杉树、松树、枞树绵延不绝,新天鹅堡布下长长的影子。我慌了。她哪儿知道天鹅湖的确切方位?要是误了大巴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是德国,是欧洲。
可我岂能撂下她?
这个沈鹿,自我们上飞机后一直昏睡。长达十个小时的飞行让我们跨越东西半球,昨天清晨抵达阿姆斯特丹,我催她醒醒,到啦。她睡眼蒙咙,似乎累狠了——她整天趴在网上,和各种各样的网友聊天。她的工作是图书装帧,为某个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打下手,活儿多得干不完,经常加班加点;她从没考虑要不要换个工作。我TMD是真爱这工作啊。她在网上粗口,用QQ聊天为自己减压。师兄妹的身份让我们多少有些亲切,不过,更深入的话题,诸如痛苦欢乐梦想之类,我们从来不聊。
我必须告诉你,自机场见面直到落地阿姆斯特丹,我们没说过十句话。昨天游览了荷兰几个著名景点,傍晚赶到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小城,在一家小旅店下榻。沈鹿和我各睡一屋,中间隔着肖丹。我仍记得睡前她们一前一后去了旅店大堂,待在沙发里聊得相当投入,不久便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得差不多趴在对方身上,把我和恰好路过的何老兄夫妇吓一跳。我们面面相觑,低声说聊什么呢这么嗨?她们并不解释,迅速正襟危坐。我记得肖丹开始抽烟,沈鹿向她要了一支。之后,她从她背包里掏了一整盒红塔庄园送给肖丹。肖丹又笑了,说亲爱的,明天我请你喝咖啡。就明天。德国的咖啡绝对正点。啤酒也行,随你挑。
后来肖丹问她是否和我很熟,或者,我是她男朋友?沈鹿又笑了,使劲摇头,那样子像急于和某个罪犯撇清关系。才不是呢,他呀,老李果呀,你看他满脸的忧伤啊,就差在脸上写上“别理我,烦着呢”。两人又哈哈大笑。肖丹上下打量我,说李果,你烦什么呢?到了欧洲你还烦?这儿的经济危机跟你没关系吧?还是你一手制造了经济危机?你说你忧郁个什么鸟劲儿呢?沈鹿说对对对,我就想问他这句,你忧郁个什么鸟劲儿呢?肖丹不再放肆地笑了。毕竟,导游身份给了她某种权威。她责怪沈鹿不通人情,说人家陪你来欧洲呢你怎么这样。沈鹿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冲我涎着脸,吐吐舌头,“师哥,我的好师哥,你不会介意的对吧?肯定不会。”她冲我撒娇。
“不会。”我说。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里有个黑洞。这个洞自前妻刘盐跟着央视的家伙失踪之后就出现了,这个洞就算在美丽的泰国象岛也未填平。这个洞一直都在。她们说得对,是我的问题。我干吗要来这一趟?就为了有个美女作陪以便填上那个洞?
今早,我们从比利时直奔德国,沈鹿的话仍少得可怜,似乎该说的全在网上说了,相见只剩厌倦;仿佛网上那些热络的段子、搞怪是冲着另一个人去的。她说她没料到我闷得像只哑铃,既无呵护女性之绅士风范,更无幽默的乐观心肠,似乎我对她太失望了。我对她说——我是在科隆大教堂门前对她说这番话的——我以为是你对我太失望嘛。此后我们仍无多少话题,分坐大巴的前后排,并没凑到一起挤挤的意思。我由内而外感到累,说不出这种累来自何处。我经历了漫长难挨的冬天,溽热沮丧的夏天;经历了刘盐的背叛,叶斯斯的忧伤,如今已是秋天了。欧洲沃野千里,美景让人窒息但还是觉得累,似乎永远倒不过时差。
一路上,沈鹿自顾举着相机狠拍,对谁都不冷不热,大概只有对肖丹才网开一面,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问那,叫她亲爱的,像关心孩子似的关心肖丹。——长年在国外带团,怎么照顾丈夫孩子?干吗选择这个职业?厌倦吗?……
肖丹说,她当初大学英语毕业立即干了导游,而且是国际导游,这样就能走遍世界。厌倦?就算一年飞十趟巴黎也从不厌倦。导游的职业道德就是重复嘛。说这话时她挤到沈鹿身边咧嘴笑了,重复而不厌倦,这不是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我坐在她们身后,被不同的芳香所笼罩。沈鹿的香水明显硬一些,肖丹的更柔软,两种类似栀子花与野百合的香气交错混杂,在安静的车厢内弥漫。有时肖丹为我们即兴演唱,歌曲是潘越云、蔡琴那一类老歌;她给我们看她丈夫的照片——很帅的家伙。两人都四十一岁了,还没打算要孩子。
我记得肖丹昨天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问沈鹿:“你是摄影师?”
她摇头,“就是个玩票的。”
肖丹笑了。
“你提醒我啦,我还真想成为拍这行的摄影师。”沈鹿指着红灯区的成人图片,肖丹哈哈大笑,说好啊,我给你当模特?两人笑作一团。当时还是上午,红灯区并未开张。我隐隐有些嫉妒。沈鹿,我正宗的小师妹,怎么能对一个陌生女人这么快就熟络了把我晾在一边?理智和经验很快矫正我:正如刘盐和叶斯斯——分别出现在我《去年冬天》《今年夏天》的两位女主角——我不能真正了解女人;萍水相逢的她们,又岂能让我真正了解?
她们的共同爱好是香烟。意大利司机每隔两小时停一次,绝不超时行驶。每到路边的休息站,两人就待在站外草坪上点一支烟。要么沈鹿抽肖丹的,要么肖丹抽沈鹿的。烟雾冲上蔚蓝的欧洲天空,她们不再大笑,甚至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看我们进入休息站,买点小东小西。我总觉得她们气质华贵,高高在上;无论打量我,打量何老兄夫妇、江氏夫妇,还是打量一车的中老年朋友,那目光似乎认定我们卑微而琐屑。我不知道哪儿来的这感觉。我在网上和沈鹿说过我刚离了婚,看起来,她已告诉肖丹。我多多少少有些丢脸,似乎成了一个毫无秘密的有缺陷的人了。
她们只抽烟,从不喝休息站的咖啡。
直到进入法兰克福,沈鹿才跑来与我同坐。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做解释,只是让我坐进去,随后又让我坐回靠走道的位置,方便她拍照。
“让你在这地方生活,你干不干?”沈鹿指着窗外德国乡间辽阔的原野说。
“当然干。”我说。
“干什么?”她追问,“你能干点什么?”
我无法回答。
“要不逃跑吧?我和你,我们偷偷跑吧——半夜你偷了肖丹箱子里的护照,对,我们押在她那儿的护照,跑路吧。有护照还怕什么?”她说,声音低沉凶恶,像个狡诈的王妃。
“可我只会点英语,德语一句不懂,也没个一技之长啊。”
“我卖身养活你。”她笑了。
“天哪!”
“好吧,你卖身养活我。”
“我?一个纯爷们——”
“天哪,你太无趣了李果。”她说。窗外,几朵白云浮动,像海浪和奔马。“你不是最无趣的男人,也是最无趣的男人之一。”
我说不出话。她端起相机继续拍照。拍一阵突然起身,掠过我的膝盖,走向肖丹。很快,两人就在车厢前部低低笑出声来。几个老同志猛然惊醒,被窗外白亮的光线刺疼了眼睛。
九
这就是四十八小时以来的沈鹿。我跟不上她,不了解她。如果她彻底陌生,我的欧洲之行大概会自在得多,可惜这种由熟悉到陌生的半吊子网友关系最终让我在现实的欧洲进退维谷。至少,我的快乐遭到稀释,仿佛车胎被扎了却找不到凶手。
只有此时,只有抵达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我才感到网上那个熟悉的沈鹿回来了。没法解释。她就像个倾诉者那样突然敞开,抖搂着她的秘密和想法,迫使你加入她。你绝无拒绝的理由,甚至还感激涕零呢。
现在我跟上沈鹿,和她并肩而行。脚下的碎石子发出哗哗的响声,传向枞树林和冷杉深处。天空裂开,露出晶蓝色的骨髓,路面依然平滑,陡然插向山后;没有天鹅湖的踪迹,根本不能确定,这么走下去、走多久才能找到它。我们都很清楚,高处看到低处的某个地标实际上视差很大。但只能走,硬着头皮走。沈鹿的毅然决然让人敬畏。她小小的牛仔外套竖立的衣领一直在我身前摇晃,成了某种象征,让我嗅到冷杉树和石灰石的坚硬气味。半个月后,我将反反复复记起那天下午,记起她背着双肩包、短发俏然的模样,无数的光斑在她脑后跳跃,将她裹紧,松开,再裹紧。
我们走得飞快,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出汗了。时间紧迫,谁敢保证一小时之内能赶回来?我又说了一遍:“沈鹿,你真疯了。”她回头看我,额头渗出细汗。“那你回去?我一个人走。”
“你别这样。”
“我哪样?”
“你不觉得你太强势?”
“谢谢。我这辈子净给别人当孙子了。”
“你让我陪你来欧洲,你让我陪你找天鹅湖,你让我——”
她停下来,狠狠瞪着我。
“你听我说,沈鹿,我的意思是——”
她转身就走。“不想去你就请回。”
“不说了。我跟你走。”
我大步往前。
她叹口气,向我道歉。我没说话。她说哟你还来劲了是吗?你就从没干过什么任性出格的壮举?那我送你一个吻行吗?我仍不说话。她猛地奔过来,出其不意在我嘴唇上飞速一吻。我惊呆了。她撇撇嘴,走得飞快。我跟上她,问她要不我帮她背相机?她一声不吭。下山的公路十分幽静,没有一个同行者。猛然从身后传来低低的马达声。一辆银色“大众”稳稳开来。我站到路边,伸出大拇指。马达的轰鸣与车轮碾轧碎石和沥青的声音听上去曼妙无比。
它真停下来了。司机是个大块头,留络腮胡子,但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副驾位置坐着一个消瘦的女人,扎金色马尾辫,宝蓝色的眼镜;后排车窗关着,但能依稀看见一个孩子张大嘴巴瞪着窗外。我用英语问司机,能否带我们去山下的天鹅湖?男人撇撇嘴,挥手让我们上车。
车里真乱。想象不到的乱。后座堆满了报纸、玩具、衣物。男人告诉我,他们从西班牙来,在当地租了车到处跑。那个孩子顶多四岁,漂亮得像假的,冲我和沈鹿咧嘴笑个不停。女人回身将他抱到胸前。车子驶向山下。沈鹿长嘘一口气。
“你相机不错啊。”男人冲沈鹿说。沈鹿回答,还行。男人又说:“谁都想看看天鹅湖,都想看看。我们几天前刚去过。”男人望着后视镜,笑了,看起来十分憨厚。“从哪儿来?日本?”
“中国。”我说。
男人又笑了,“啊哈,中国!”
“去过?”
“没去过。我知道它很老,很大,哈哈。”男人的妻子也笑了。男孩一直笑个不停。
“我们半小时后必须返回新天鹅堡停车场,”沈鹿说,“你还往回走吗?”
男人惊讶极了。“半小时?!”
沈鹿说了原委。男人摇摇头,觉得我们的举动不可思议。他用西班牙语飞快地与妻子商量了一番,最终答应,可以在路边等着,再将我们送回去。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多少钱?他笑了,“一万欧!”我也笑了,知道他随口说笑。他又说,自己年轻时(难道他现在不再年轻?)曾横穿美国,如果不是那些热心的司机一路捎带,哪能走完全程?“放心吧,”他说,“明年我准备去中国,希望在长城下面的公路边碰上你们,带我逛逛皇帝的宫殿故宫,怎么样?”
“没问题。”
男人笑了。
车子来到山下,男人伸手指向远处一片树林,告诉我们从这儿过去,穿过树林就是天鹅湖。“十五分钟,好吗?”他看看表。“千万别下水,那可是路德维希二世淹死的地方。没人敢在天鹅湖游泳,从来没有。”我点头答应。他的妻子,那个面容消瘦、正面看去更显老态的女人冲我们眯眼笑笑,似乎阳光过于强烈。“时间足够啦,你们都能来一场——”男人冲我挤挤眼睛。我当然明白他暗指什么。我连连摇头。他做了一个举枪射击的动作,嘴里发出“砰”的声音,冲我哈哈大笑。
我们踏入草地,奔向那片黛青色的冷杉林。看起来不过两百米距离居然走了很久,草地平整光滑,是优质小叶草,一地细碎的繁花。空气中芬芳四溢。沈鹿跑起来,蒲公英在脚边散开,飞向空中。我们爬上山坡,沈鹿率先进入杉树林,很快用英语传来高喊:“我的上帝啊!”
薄薄的冷杉林如一面帷帐,我迅速突破了它。回头张望新天鹅堡,它远远耸立于高天流云之间,被苍茫的绿色包围。再回过头,天鹅湖就在眼前——仿佛镶嵌于德意志大地的翡翠,水面毫无瑕疵,湖中的天空、云朵和对岸的冷杉树如画一般静止,让你无法分辨究竟是树木映入水中还是树木长在水里;百米开外的湖面颜色更深,漆黑如炭。我的心怦怦跳,淡淡的水腥味让我无法思考;仿佛面对的不是路德维希二世自尽之地,而是天边的圣境或封冻的泪痕。他真会挑地方!
我们呆呆站着。四周没有一丝杂音。
“我想下去。”沈鹿突然说。
“下水?”
沈鹿已开始行动了:放下背包,脱了外套,褪下牛仔裤,甩开耐克鞋。
“你真疯啦,那哥们只给十五分钟!你忘了他咋说的?——没人敢来天鹅湖游泳!”
她毫不理睬,脱得只剩一件红色T恤和黑色三角裤,一步迈入水中。
我回过头,西班牙哥们的引擎盖闪闪发亮。她修长的两腿也在波光之下闪闪发亮。我屏住呼吸。她一步步往里走,湖水没至膝盖,之后是腰,最后是胸。她不叫,也不喊,只能听到她渐渐急促的呼吸和水波轻轻荡漾的喧响。她游起来,是标准的蛙泳。水面清澈透亮,她的双腿缓缓打开,收拢,又打开。
我无法说话。空旷的哗哗声布满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震颤,在暗示,在改造,但是很难确定。我回头眺望新天鹅堡,它白如象牙,高高的哥特式尖顶直插云霄。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西班牙哥们催我们了。
“上来吧!”我冲沈鹿美人鱼般的背影大喊。
她已游出数十米远,对我的呼喊置若罔闻。我不得不用英语冲汽车方向嘶吼:“马上!”
沈鹿终于游回来了。远处的喇叭声呜呜不断。她游得飞快,仰着头,并未看我。她抵达岸边,矫健地起身上岸,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毛巾擦拭自己。我转过身,避开她湿漉漉的前胸和袒露的小腹。她动作飞快,一阵干净利落的窸窣。
“搞定!”她说。
我回头看她,除了头发有点湿,她与下水前的沈鹿几乎毫无变化,只是脸色因湖水的浸润稍稍发白。她冲我笑了。赴欧洲以来,我还从没见过她这么灿烂的笑容。西班牙哥们的喇叭声骤然停止。我们背上背包穿出树林,空气里密集的芳香犹如蜜蜂归巢,染遍整个巴伐利亚山区。正前方,西班牙人的车竟已开动,如一道闪电射向山谷,瞬间消失了。我大呼小叫。没用,这一家三口显然等得不耐烦啦。回到路边,沈鹿冲我直摇头。
“跑吧?”
“跑!”
我们撒腿就跑。先上山,再下山。
十
刘冬描绘的洛克更像一个浪漫诗人。这个美国探险家兼《美国国家地理》撰稿人在丽江大地奔走,将它推向全世界。他长年对东巴文化的浸淫整理全部卖给意大利的东方文化研究所,多达两千卷集。这家伙有个美丽的丽江情人,就是当地纳西族姑娘,一九四九年他被勒令出境,姑娘未能随行。没过多久,姑娘的尸体从金沙江虎跳峡下游打捞上来。种种证据表明,是自杀。
她一脸震惊。“自杀?为什么自杀?”
他无法回答。
“为了洛克?他就不能把她接到美国?”
“这种可能性为零。一九四九年,刚解放。”
姑娘呆坐不动。
“她不是跳崖自尽的,是在云杉坪上吊的。谁也搞不清楚她的尸体怎么跑到了金沙江。冥冥中自有天意?洛克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虎跳峡。并且,据说他们俩就是在虎跳峡边的雨遮村认识的。当时她还不到十六岁。”
姑娘蜷在椅子上,抱住膝盖。
“洛克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他想回到鲜花环绕的丽江山谷,而不是躺在冰冷的病榻上。可见他对丽江的感情。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看他的故居。离这儿不远。”
姑娘神思恍惚。“你的意思是,洛克的女人……殉情?”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丽江的深夜深邃神秘。
“我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刘冬说。
“……叫我小男吧,赵小男。男孩的男。”
“这名字挺阳刚的,和你对不上号。”
她默不作声。
“鄙人刘冬。”
“接着说故事吧。你接着说。”
“你谈过恋爱吗?”
赵小男微微一笑,“我都三十四啦。”
他暗暗吃惊。“哪儿像啊,一点看不出来。”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恋爱史。你问也白问。”她将那只银色TOUCH掏出来,来回拨弄它。
“我没问哪。”
“你接着说啊。都跟着你跑这么老远啦。”
刘冬喝一口茶,估计今晚将很难入睡。也罢,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陪着聊聊天不也挺好的?他简单说了说丽江的殉情历史:当地纳西族青年崇尚自由恋爱,一旦父母阻挠,他们立即奔赴东巴经记载的玉龙第三国。除了东巴经,更早的殉情传说可追溯到纳西神话《鲁般鲁饶》和《黑白之战》。纳西语“鲁般鲁饶”的意思是“牧人儿女迁徙之地”,也被译为“只有青春和爱情的地方”。故事讲述羽勒排和久命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因为父母反对,最终殉情。《黑白之战》讲述黑族与白族为争夺太阳的光明而战,黑族公主故意引诱白族王子,不料两人真的坠入爱河,黑族首领下令处死白族王子,公主伤心欲绝,殉情而死……
“据说,无论羽勒排、久命,还是王子和公主,他们的殉情地都是云杉坪。自选一株云杉树,用上吊的办法结束现世生命,等待转世轮回。”
“为什么是云杉坪?”
“据东巴经记载,云杉坪就是传说中进入玉龙第三国的入口。所以,殉情的男女都是怀着莫大的憧憬和幸福自尽的。 ”
她半天没有吭声。灯光幽暗,刘冬竟产生了强烈幻觉——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眼前的赵小男是真是假?为此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让她帮忙削了一只丽江苹果,大口吃了它;之后,又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巨村的姑娘阿兹米爱上本村青年阿木达,但阿兹米父母早早将她许配给了邻村的大户人家。阿兹米和阿木达商量,要么远走高飞,要么殉情。私奔的代价太大,要是被亲人捉回将割掉鼻子挖掉眼睛;最终还是商定,去玉龙第三国。两人高高兴兴上街买了很多东西,计划十天后去往云杉坪。这些东西花光了他们所有积蓄,有金银首饰,有漂亮衣服,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还有两张崭新的羊皮坎肩。十天后,他们偷偷骑着骡子和毛驴上了山,抵达云杉坪。他们松开缰绳让骡子毛驴回家,再用清新的松毛铺地,在一个山洼里尽情欢愉;当晚,他们相拥入睡。第二天一早,乘着第一缕霞光,两人在树下铺好羊皮褂,将两条黑布挂到云杉树上,之后,他们面对面,笑着钻进绳套,蹬掉石头……诡异的是阿木达没死。天知道怎么出现了意外。大巨村的家人两天后找到他们,他还活着。树下的羊皮褂子已落上一层薄薄的雪,和新的没什么两样。
“活着?!”
“活着。他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不吃饭,不说话。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完了。”
“为什么?”
“没人看得起殉情未果的人。无论男人女人。他自己抬不起头不说,整个家族都为之蒙羞。”
“后来呢?”
“再死是不可能了——他爱的人已死,他们已无法去往玉龙第三国。他逃出家门,沿街乞讨。最后流落大理宾川一带,一身破衣烂衫死在街边,连狗都躲得远远的。”
她呆呆望着他。灯光闪动,远远传来沉闷的人声。
“为什么买羊皮褂子?”
“东巴经上说,羊皮褂子可以在阴阳相交的时辰化作皮筏,载着他们渡过冥河,去往玉龙第三国。”
赵小男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他问她冷不冷?要毯子吗?她默许了。他从柜子里找到薄毛毯,为她披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村子里七对男女相约一起殉情,十四个人,齐刷刷吊在云杉坪的云杉树上。那场面……”
“天哪!”
他故意岔开话题。“你出门都带着TOUCH?都听古琴曲?不听点流行歌啊什么的?”她没回答,下意识将它抓起来,放回包里。
“讲啊,接着讲。”
“都差不多,双双寻死。没死的这辈子也就完蛋了。”
“也有人贪生怕死?”
“有,当然有。男的占绝大多数,临了突然变卦。死的大部分是姑娘。”
“突然变卦?”
“天知道。突然就怕了。”他笑了,“男人嘛,比女人怕死。”
“有例外吗?比如,女的没死成?”
“也有,也就是前几年的事情。男的上吊死了,死得硬硬的。女的临时反悔了,看着男的活活吊死。她后来做了一个流浪歌手,到处跑,到处唱。像那个没死的男人一样从来不敢回村。”
“比起这么活,死岂不是简单痛快得多?”
“就是。心爱的人都没了,你还能怎么活?凡是经历殉情没死的人,就算天下再大,也容不了他啦。他将终生活在殉情的阴影下,成了行尸走肉。”
“你见过这样的人?”
这一回,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远处继续传来风声、狗叫声。他抬腕看表,两点了。他赶紧劝她,“歇吧?明天我带你上云杉坪看看那棵著名的殉情树。”
她想了想,也只能如此。有些恍惚地起身,取下毯子。“好吧,晚安。明天几点起床?”
“随便,想睡到几点就几点。”
赵小男走回隔壁。他轻轻地掩上门。一时有些心慌。是那些熟悉的殉情故事发生了神奇效应?还是仅仅一墙之隔住着一个漂亮姑娘——不对,都三十四岁了,应该是女人啦。他很快听到她的洗漱声,走动声,上厕所的哗啦声。他想象着,却又无从想象。丽江的确神奇,洛克走后不久人们发现一个男孩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孩子的母亲并非是那个自尽殉情的纳西姑娘,而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洛克的名声丝毫不受影响。纳西族活得明明白白:谁规定了一个男人必须终生死守着一个女人?生下儿子就是男人的本事。反之,纳西女人同样如此。那个孩子被称作小洛克,说一口地道纳西话,也说汉话,却说不了一句英语。
他草草洗漱后迅速入睡。梦中竟牢牢惦记着她那只银色TOUCH,仍能听到阵阵古琴之声,美极了。他在梦中告诫自己必须借来好好听一听,最好借一个晚上。
十一
还没赶到停车场,远远看见肖丹等在路口。我和沈鹿已大汗淋漓。这一路耗时四十八分钟,相当于足球赛中我跑个半场。途中,沈鹿体力严重不支,我们只能跑跑停停,否则的话正常速度半小时应该赶到。
肖丹大步走来,脸色铁青。
“一车人等你们呢!我差点报警!”
我和沈鹿连连道歉。我瞎编说:迷路啦。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你们真以为是国内啊?还是团费比别人交得多?”肖丹冷笑。她一脸细汗,肯定来回找了好几圈。
除了道歉,还能怎么办?此时的沈鹿与断然下水的沈鹿判若两人,她低着头,噘着嘴,又撒娇又赔礼的模样像个孩子,让人没法拒绝。
“快上车!”
我们尾随肖丹上车。车里一片抱怨。只能继续道歉、赔不是。何老兄夫妇说了几句好话:谁也不愿意走丢嘛,回来就好,万幸哪。肖丹站在车厢前部,大声说:“今后请务必遵守规定的集合时间!由于耽搁一个多小时,意大利司机要求加薪,三百欧。大家说说,这钱怎么办?”
我和沈鹿立即举手说,我们认罚。
意大利司机冲我摇摇头,用英语说他非常抱歉。我掏了三百欧交给肖丹。大巴驶出停车场,车内一片叹息,之后陷入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吱吱声。沈鹿靠窗坐着,紧挨着我,不停擦汗。她发间的水味似乎还没散开。她拍拍我的腿,扑哧笑了,随即捂住嘴巴,低下头,以免被人发现。
“待会儿还你钱啊,我三分之二,行吗?”
十二
一早起来,空气清冽逼人,雪山村整整齐齐出现在玉龙雪山下,村里的房子大多是石砌的,又圆又大的鹅卵石筑成的墙面闪闪发亮,青灰色屋顶紧紧挨着,似乎相互取暖。村庄外围是大片桃林,从山坡向下就是他们昨夜来时的方向,绵延的冷杉树丛和开阔的原野勾勒出广袤的丽江大地,像远古一般粗犷、原始;成群结队的褐色大鸟掠过村庄飞向雪山,突然在淡绿的天空中消失不见。玉龙雪山大得不成体统,可见清晰如刀的钢蓝色山峰和峰顶的皑皑积雪,阳光从对面照下来,峰尖闪烁不止,很快就被云雾罩住了,山体倏然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们在院中吃了女人亲手做的早餐:小米粥和丽江粑粑,加一点当地卤腐,味道好极了。此前女人为他们叫了一辆面包车,他们还没吃完,一个和昨夜那位纳西司机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已经等在门边,冲他们嘿嘿笑着,逗弄隔壁跑来的黄狗。他们很快收拾了东西跟他上车。云杉坪位于玉龙雪山腹地,距离山脚稍近。赵小男问司机是否真是昨夜那位,对方嘿嘿笑了,说咋个可能嘛,我专跑云杉坪,不跑束河,更不去古城。一路上壮美、辽阔的风景,随参差的冷杉树,低矮的荆棘、沙松和成群的飞鸟稍有变化,光线和公路的起伏让所见更加动人。一小片湖水、松林和石头都像是臆造的,那么纯净,那么生动;雪山的逼人气势加剧了风景的强度,让秋天微微泛黄的草坪、浑厚的高原巨石熨帖而驯顺,仿佛与天空一体。赵小男这个初来乍到的拜访者呆望着。空气很凉,呼呼刮擦她的脸。他主动为她关上窗户玻璃。她微微一笑。一路无话。
逼近雪山时,公路陡然向上,爬行很久后进入山间,景色越来越壮美,山体大得无法形容,一个接一个岬角仿佛要困住他们。半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在一道大门前停住。刘冬下了车,叮嘱司机等着,然后买了门票后带赵小男往里走。浓浓的绿色扑面而来——云杉树林间袒露出两三块足球场面积的巨大草坪,毫无秋天迹象,绿如剔透的湖。抬头即可望见湛蓝的玉龙雪山主峰。空气澄净如水,带着雪山的丝丝寒气。
他们沿栈道往里走。很快找到了著名的情人树——纳西男女青年殉情最多的那棵参天大树。它伸出千百条枝丫,较低的树枝上还有手绢或巾帕,显然是游客系上去的。它所在位置正对玉龙雪山,就在草坪前端的边缘位置,再往后则是向山体蔓延的密林。太近了,雪山仿佛向人低语,差不多能听到它的呼吸了。赵小男来回抚摸树干,绕着它走了好几圈。游客渐渐增多,纷纷挤在树前拍照留念。他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张?她拒绝了。
风抚摸树梢,发出低啸。
“冷吗?”他问。
赵小男摇头。她今天特地加了一件蓝色牛仔衫,衣领竖着,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耐克运动鞋。长发扎了马尾,看上去清爽干练,和昨天的赵小男全然不同。
“去过欧洲吗?”她突然说。
他摇头。
“这里让我想起德国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城堡下面,有大片草坪。”
他们沿栈道绕行一圈,又回到殉情树下。他突然发现她流泪了。也就刹那工夫。她背转身擦掉它,大声说:“走吧。下一站哪里?”
下一站是《印象丽江》。距离云杉坪一小时车程。无人说话。赵小男望向窗外,就快到达演出地时她拽开车窗,冷风扑面,将她的脸吹得通红。
这台由张艺谋执导的著名实景演出上座率很高,最动人的段落就是殉情——纳西男女青年出现在舞台最高处,向父母依依惜别,这当然是故意渲染,现实中的殉情不会告知父母。之后,两个演员在硕大无朋的雪山背景下往左走去,一步三回头,向亲人鞠躬,道别。惊心动魄的音乐响起来,“呀——呀——呀拉索”,女声合唱太美了,也凄楚至极,声声揪扯人心。舞台用它特有的方式强化了殉情的浪漫哀婉。音响强烈冲击,旋律渐渐沉重。男女演员终于消失了。赵小男不停擦拭眼眶。这一次想躲也躲不掉了。他打算安慰她的,但想想就作罢。只能装没看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演出结束,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泪痕了。
“我还真想留下来。”
“别傻了。”他说,“丽江玩一玩可以,要是扎根生活……”
“洛克不就扎根了?”
“洛克是洛克。”他有些气恼。你每每碰上过于柔弱敏感的时刻难免会气恼的。无论自己还是别人。
继续乘车下山,途中他讲了一个最近的殉情故事:一个甘肃来的姑娘在丽江邂逅一个韩国小伙子,两人一见钟情,在古城开了一家客栈,后来姑娘发现韩国人已结婚成家,她一气之下产生自杀念头,韩国人发现后坚决表示他爱的是她,不是韩国妻子,如果她非死不可,他愿意跟她一起死。故事的结局是他们真的消失了,从他们开设的小客栈里双双消失。三年来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回韩国、回甘肃的可能性都是零。除了殉情,是否还有别的可能?警方至今还没找到他们。
赵小男一声不吭。
返回雪山村已是下午五点多,他们在客栈吃了晚饭。之后,他提议去看看洛克故居。她拒绝了,说一个老外住过的地方有什么好看?她累了,头痛得厉害,想睡一觉。
他们来到房间门口。他还记得她进去之前掏出那只银色的TOUCH塞进耳朵。隐隐传来抑扬顿挫的古琴声,与丽江的氛围搭得不能再搭。
“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他说。
她轻轻点头。
他回到房间,很快睡着了。差不多晚八点才敲开她的房门。夜色笼罩了雪山村,屋里一片黑暗。她让他进去,他随手按亮电灯。她仍穿着那件牛仔衣、牛仔裤。显然是和衣而睡。
“饿吗?”他说。
赵小男摇头。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将茶壶坐上。它很快发出呼呼嚣叫。
“你去过欧洲?”
她点头。
“什么时候?”
“去年……夏末初秋吧……”
“说说你的故事。”他微笑着,“这一整天了,全是我一个人在说。”
“我没什么故事。”
“人人都有故事啊。”
“我没有。”
他不再坚持,静静望着她。她的脸沉浸在幽暗与灯光交错的地带,焕发出某种让人讶异的哀伤。
今天她哭过两次了。至少两次。
“那你休息吧,我去村里走走。”他说。
“好的,你去吧。我还是累。是高原反应?”
“没准。饿了可以叫楼下的大姐。她人很好,随时可以为你送吃的。”
她掏出那只小小的TOUCH。
他掩上门,下了楼。
十三
刘冬在临近的小卖店买了一包香烟。柜台后的男人说一口纳西腔很重的汉话。他抬头之际,刘冬赫然发现此人不就是传说中的小洛克?高大,健壮,五官清晰。“你父亲是洛克?”刘冬问他。此人笑了,摇摇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还想追问,此人却抱着一坛子土酒转入后院去了。是他,错不了。但如果真是小洛克,至少也六十出头了,此人看起来顶多四十。怪哉。他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恍惚。返回客栈时大约九点刚过,赵小男屋里灯亮着,仍悄无声息。他在门前喊她,她并未回答。一定又睡着了。他眼前出现她戴着耳塞无休无止聆听古琴曲的模样。那就不打扰她了吧。他有点悻悻然返回房间,打开电视,看了一阵就关了。四周传来风声,像小女孩低低的哭诉,也像男人没脸没皮的浪笑。他从背包里掏出《导演镜头调度》随手翻阅,没多久就沉沉睡去,连个像样的梦都没做。
醒来是后半夜,他起身撒了泡尿,猛然想起隔壁住着个美女,竟然冲动地走到床头,啪啪拍了拍他们中间那道薄薄的墙。隔壁悄无声息。他猛然惊醒,为自己的举动惭愧得不行,连忙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脑袋。还好,赵小男那头毫无反应。但愿她睡熟了,就算醒着也千万别误解他。如果说她刚从楚雄上车那阵他一度有过奢望和幻想,那么,经过一整天的相处,那点艳遇般的兴奋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他不知缘由。是今天她的两度落泪吗?还是,她骨子里的冷艳气质让人不得不扔掉那点非分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