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华,田汜明,席繁宏
(西北师范大学 体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从远古一路走来,人类创造了多姿多彩的身体文化,成为人类发展不可或缺的历史记忆。体育就是人类创造的一种身体文化,用以弥补自身在先天本能方面的不足。数千年的风雨历程,人类在不断的发展和完善,体育文化也在不断的适应和进化。可以说,体育文化的沉浮录,就是人类发展的历史脚印。透过体育文化的发展,可以窥见人类的进步和文明的进程;透过人类的发展,同样可以折射出体育文化的演进和变迁。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是体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国各族人民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创造、发展和流传下来的独具特色的身体文化。
任何文化都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更是“为人”的,人的自我完善和发展是文化变迁的核心内涵。关于人的发展阶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颇为著名的论述,他指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能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1]。马克思划分的3个阶段或3种形态,不是以生产关系的变迁为尺度,而是以较大的文明形态为依据,这为研究文化与人的发展提供了分析框架。本文以文明的发展为视角,借助马克思的阶段论阐释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流变,探讨其未来的逻辑走向与路径选择。
“马克思所述的第一种社会形态,是人通过对自然的依赖和人身依附而组成社会关联的传统农业文明时期”[2]。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农业是第四纪冰期后出现的事物。如果说“钻木取火”使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么农业的出现则让人们摆脱了狩猎采集的生存模式,成为文明发展史上重要的转折点。早在四五千年前,中华农耕文明在黄河中游开始形成,仰韶文化、龙山文化记录了华夏先民从渔猎向农耕生产转变的历史痕迹。农耕业已经成为中原华夏民族社会生活资料的主要来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3]就是农耕生活模式的真实写照。从此,中华民族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
农业文明下的中国社会,农耕经济是主体,同时并存着游牧和渔猎经济。在传统农业文明中,社会生产力低下,尚未出现社会化的大生产,人类依靠手工生产获取必要的生活资料。这种自然经济条件下的生产方式,不论是犁地耕种、收割砍柴,还是捕鱼围猎,都高度依赖于人的身体。“身体是人首选的与最自然的工具。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用说工具,人首要的与最自然的技术对象与技术手段就是他的身体。”[4]金戈铁马的军事战争,个人的身体能力和技能具有相当大的作用。在精神生产领域,以身体活动为特色的艺术展示成了民俗节庆活动的主要形式,神话、传说和民间游艺占据着人们的日常消遣方式。从生产生活到军事战争,从宗教节日到民俗庆典,身体充当着重要的角色。古人不但视肉体之躯为身体,而且把身体的涵义扩大到“自身”乃至“生命”,将身体空间与社会空间直接关联起来。
传统农业文明中,身体成了生存之根本,对身体的教育、规训与改造也是异常重视。西周官学“六艺”中,“射”和“御”就是对身体教育的内容。《礼记》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5]。这里的“勺”为文舞,“象”为武舞。孔颖达疏曰:“舞象,谓舞武也”[6]。古人对身体教育的重视,一方面与日常生产有关,农耕需要强健的体魄;另一方面与战争有关,“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戎即军事活动。虽然古代中国很早就进入了大一统的农耕民族国家,但与游牧民族的长期对垒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国古代北方的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鸟兔,用为食。士力能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7]。匈奴是我国古代游牧民族中的一支,鲜卑、突厥、契丹、党项、女真,都曾犯边入侵。为了边疆的安定,中原农耕民族不得不筑长城,重武备,进行军事训练。在冷兵器时代,身体技艺是驰骋沙场的重要资本。于是,以技击为核心的军事身体训练倍受重视。
武术萌生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生存搏斗,在战争中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广泛流传于宫廷、军队和民间,历经千年锤炼沉淀成为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与强化身体技击能力的武术相比,许多侧重养生健身、休闲娱乐的传统体育同样绽放于传统农业文明。古人模仿虎、鹿、熊、猿、鸟的动作,创编了专门用于治病养生、强壮身体的“五禽戏”,流传至今。太极拳则融合了儒家的修身文化、技击家的拳术、道家的内丹术和医家的导引术,并将之融为一炉,用于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和延年益寿。“逐水草迁徙”的北方游牧民族,以草原作为场所,利用饲养的牲畜进行闲暇娱乐。“刀耕火种”的南方少数民族,不但利用自然环境进行游泳、竞渡、赛龙舟活动,还模仿动物创造了不同的舞蹈形式。农业文明中,中国社会形成了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关系网络,重人伦,喜节庆,岁时节令、宗教庆典和民俗活动成了民族文化发展和传承的一大平台。简言之,持续了数千年的中国农业文明,孕育出了灿烂辉煌的民族传统体育文化,成为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
马克思所描述的第2种社会形态是指现代工业文明。18世纪60年代,发端于英国的工业革命,敲响了传统农业文明的丧钟,人类开始逐步进入现代工业文明时代。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工厂替代了手工作坊,社会生产力飞速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8]。以工业化为重要标志、机械化大生产占主导地位的现代工业文明,不仅在经济方面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而且从根本上变革了农业文明的所有方面,完成了社会的重大转型。农业人口比重直线下降,城市人口急剧增加,工业资产阶级开始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讲,生产生活方式改变的后果就是把人变成了“机器”,身体自然成了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工具”。人类在工业文明中丧失了自我,文明的社会则让人丢失了身体——体质弱化、精神压力加大、心理失衡,现代文明病困扰着人类的发展。
在工具理性背景下,身体的魅力开始消退。在生产活动中,科学技术占据制高点成为第一生产力,身体不再占有主导性;在军事活动中,坚船利炮取代了金戈铁马,身体不再具有绝对支配性。身体的祛魅(disenchantment),使得与之密相关的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失去了往日风采,沦落到了被遗忘的边缘。以武术为例,农业文明中它不仅可以强身强种和延年益寿,而且可以自卫卫国,一旦沙城应战,白兵相接,即可发挥杀敌防卫之功能;工业文明中武术的技击性失去了军事价值,唯余强身健体和愉悦身心之功效。萌生于战争中的其它民族传统体育,譬如北方少数民族的射箭、摔跤和南方少数民族的射弩、摔跤、竞渡,同样面临着功能缩减后的发展难题;发端于生产生活中的赛马、刁羊、斗牛、摇快船、扭秧歌、毛谷斯舞,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丧失了生存基础;伴随着仪式性节日的旱船、高跷、东巴跳、木雀舞、锅庄舞,虽在旅游业中常有展示,但却面临着传承后继无人的窘境。
身体的退隐意味着社会发生了重大变迁,但这绝不是造成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失语的根本原因。客观而言,身体的退隐是外因,文化自身的转型与适应则是内因。民族传统体育文化是人创造的,也是为人服务。在文明进程中,人们对体育文化的需求具有时代特征,“产生于农业社会的东方体育文化的落后性,与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之间有较大的不兼容性”[9],因而需要民族体育文化不断转型,以适应人的发展需求。考察中国的工业文明进程,不难发现“文化滞差”(cultural lag)效应和“后发外生型”特征异常明显,也就是说中国传统体育文化并非主动适应现代工业文明,而是在外源性力量的推动下被迫进行现代化转型,以应对现代性带来的危机。面对西方竞技体育的全球化发展,武术率先进行改革与创新。1914年,马良创办武术传习所,推广“中华新武术”;1956年,国家体委运动司以传统杨式太极拳为素材,编制“24式简化太极拳”进行普及与传播;1962年,国家体委运动司编写了《武术竞赛规定套路》,大力发展竞技武术。令人遗憾的是,武术文化的现代转型并不成功,不论是改良后的中华武术,还是模仿西方体操的竞技武术,都无法挽救武术生存空间的丧失,发展似乎回到了起点。与此相反,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西方竞技体育文化,满足了人类的攻击欲、征服欲和视觉需求,却深受世人喜爱。与武术相似,其它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也是今非昔比,日渐衰落。骑射体育是游牧民族的传统文化活动,随着生存环境的变迁,这些深受民族喜爱的传统体育项目早已边缘化,只能在节庆期间展露风采。在西北走廊,阿克塞哈萨克族基本上实现了定居,石棉成为当地首要经济来源,畜牧业出现了圈养模式,日常很难看到刁羊、赛马、姑娘追等体育活动。肃南裕固族早期以牧业为主,后来转为农耕,随着农业经济比重的增加,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民族的传统文化、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骑马、射箭、拉棍、赛跑等民族体育文化活动逐渐淡出了裕固人的生活。
以征服自然为主要特征的工业文明,在极大地提高生产力的同时造成了生态破坏、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社会异化等后果,这是人类最不愿意看到的。文明发展的目的,实际上就是为了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如果发展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是为了所谓的物质与金钱,那么这样的发展模式不具有可持续性。从总体上讲,工业文明完成了它的使命,正在走向衰败。这也意味着工业文明已经到了晚期,新的文明形态即将到来。关于未来人的生存状态的设想,也就是马克思说的第3阶段,实质上一种生态文明。“生态文明是一种新的文明,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较工业文明更先进、更高级、更伟大的文明”[10],“是以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良性循环、全面发展、持续繁荣为基本宗旨的文化伦理形态”[11]。这种文明以人的发展为中心,强调人与自然、社会环境的和谐发展。
目前,生态文明已经初见端倪,人本精神正在逐步回归,身体重新回到了哲人的视野。身体是一个高度抽象的概念,早已超越了躯体的范畴。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12]将身体划分为五种形态: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而最基本的身体则是生理身体,即肉体。在血肉之躯基础上,延伸出了交往性的身体。人们往往看重交往身体,而轻视生理身体。在生态文明中,扬弃了异化的人将会获得更大的发展,彻底实现以人为本。“以人为本”,实质上就是以人的身体为本,这是因为“‘作为主体的身体’,是我厕身于世界的结合点”[13],是人存在的根本。所以,尼采说:“要以身体为准绳”[14]。反思现代科技的发展,都忘记了肉体之身是会死亡的。从死亡的角度看待生命价值,需要把身体与人的生命周期联结在一起。毫无疑问,延长生命周期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要求。
中华民族体育源于生存需要,或为生产生活,或为战争,或为宗教祭祀,或为民俗节庆,经历了数千年洗礼、积淀和互补融合,凝结成特有的文化传统为世人所共享。作为一种身体文化,中华民族传统体育主要通过肢体活动进行自我锻炼和自我治理,以达到促进健康和延长寿命之目的。如果说身体是所有体育发展的逻辑终点,那么,以身体哲学为基础的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更具时代价值。与追求极限发展的西方体育相比,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蕴含着身心自然和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武术以身体为载体,注重练习者身心的全面发展,强调形神合一、内外合一、主客合一、理气合一,追求身心合一的修炼境界,堪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之典范。太极拳更是武术中的瑰宝,它汇聚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平衡、天人合一、身心自然等哲理,通过简单的动作演练,以达到修身养性和强身健体之目的。舒展的肢体动作和缓慢的运动节奏,体现了太极拳对竞争社会生活的消解和对健康生活理念的追求;内修外练的功法特点和心静气和的情绪体验,反映了太极拳对生命规律的把握,以及对天道和人道和谐统一发展的诠释。这些独特的文化魅力,不但与生态文明背景下的身体理念高度一致,而且可以化解心灵的浮躁,是西方体育文化所无法比拟的。
未来生态文明中,人类更加关注身体的健康,预示着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发展前景非常广阔。但是,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不能坐等未来,必须与时俱进,挖掘固有的文化特性,放弃不适时宜的文化因子,更不能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譬如,太极拳的每一个动作都具有攻防性质,也极具表演价值,但是不宜把攻防技击或者表演展示作为发展的主要路径。实际上,太极拳是一种柔和、缓慢、轻灵的拳术,它把人的精神和意识转移到行拳走架之中,在顺乎自然和圆形平面方式下内修外练,在意念的主导下“以意会神,以意调气”,通过意识与肢体的温和运动调节新陈代谢,保养生命。长期练习太极拳,不仅对人的本体感觉、平衡能力和肌肉力量有促进功能,而且通过呼吸吐纳能有效地提高心肺功能,缓解心理压力与精神抑郁,增进人体健康。挖掘健康促进价值,是太极拳未来的逻辑走向和路径选择。当然,一些失去原始生境的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不能固守传统,而应积极转型,探寻服务人类的着眼点。比如为了庆祝丰收,甘肃迭部县尼傲、旺藏、卡坝乡一带的藏族山寨每年农历10月中旬都要举行耍尕巴活动,通过跳尕巴舞来祭祀山神,祈求神灵赐给迭部藏人丰产和生育。虽然跳尕巴是一种仪式性活动,但是尕巴舞动作组合和谐舒畅,以甩晃手臂、单腿直立、蹁腿甩、跨跳、蹦跳转、平脚碎步转为其主要动作,具有强身健体和愉悦身心的作用。如果把这种民族舞蹈作为山寨村民的健身方法进行推广,不但可以解决偏远乡村全民健身的缺失问题,而且能够在营造集体欢腾氛围中强化民族认同。主体需求是事物存在与发展的根本,任何文化必须以服务人为终极目标。从这一点上讲,中华民族传统体育需要直面人类身体,将促进身心健康作为终极目标,走培育身心两健之路,为人的发展服务。
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不是一潭死水,时刻在嬗变,而且嬗变是一种必然。通过考察不同文明形态中身体观与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变迁,清晰地勾勒出了文化的发展轨迹。在生产力较低的情况下,人们只有通过追寻更多的物质生活资料获得生存,中华民族传统体育以拓展生存空间和发挥军事、健身、娱乐价值为主;随着生活水平提高,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与日俱增,民族传统体育的健身、健心和娱乐价值成为主导。在未来的生态文明中,引导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向身心两健的价值方向嬗变,充分发挥其在身体形塑和心灵净化方面的独特作用,是传承、保护和发展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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