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曼楟
论沃尔海姆“看进”观的视觉注意双重性*
殷曼楟
20世纪下半叶是一个视知觉研究发生革命性转变的时期,旧有模仿说范式与透视法范式已经受到了视觉研究的文化决定论思潮的深刻颠覆。在此语境下,如何反思文化决定论带来的怀疑论后果,是许多研究者所思考的一个话题。而近三十年越来越兴盛的视知觉研究就是对此问题的一种回应。其中,分析美学家沃尔海姆对视觉再现的研究影响极为深远。他所提出的“看进”的视觉注意的双重性观点不仅令“再现”这个传统命题焕发了新的生命,而且也开辟了当代美学领域对视知觉问题的重新思考。论文主要就此角度着重分析了其“双重性”观点的两点转变,即他所指的“双重性”从物理维度/图像维度转向构型方面/认知方面;以及“双重性”从两个同时发生的视觉经验观点向“双重性”作为单个视觉经验的两个方面观点的转变。论文指出“看进”经验是一种综合性的视知觉能力,它既包括文化性的、也包含自然性的那一面。而“被建构的视觉”不只是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也可以是未受前见影响的视知觉本身积极介入这一建构过程的结果。
沃尔海姆;视觉再现;视知觉;看进;双重性
20世纪下半叶是视觉研究蓬勃发展的阶段。一方面,以米歇尔、米尔佐夫、马丁·杰等人为代表的视觉文化研究对旧有模仿说及透视法范式,对视觉的“自然性”都作了深刻的剖析及批判。另一方面,面对“视觉”的祛魅与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决定论思潮,视知觉科学研究也试图在新的前提上重新考察视知觉。如何在视知觉的层面上看待视觉的“第二自然”?以及,如何在当下语境中反思文化决定论带来的怀疑论后果?这都突显为新的课题。在诸学者之中,著名分析美学家沃尔海姆对视觉再现的研究影响极为深远。他所提出的“看进”的视觉注意的双重性观点不仅令“再现”这个传统命题焕发了新的生命,而且也开辟了当代美学与视觉研究领域对视知觉问题的重新思考。
在当下,对视觉再现问题的重新思考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理论语境,即视觉研究中对视觉科学及视知觉问题日益增长的兴趣。这种兴趣主要聚焦于两个方面,即如何看待图像本身,以及如何理解我们注视图像时所引发的视觉意识,这二者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赫克特(Heiko Hecht)、施瓦兹(Robert Schwartz)、阿瑟顿(Margaret Atherton)皆认为20世纪下半叶是一个知觉研究革命性转变的时期,早期有关知觉范式的一系列假设都被推翻了,这些早期范式包括了:“(1)眼睛作为相机;(2)视觉影像作为一幅图像;(3)知觉作为解释静态图像触发的首要结果。”①而鲍德罗(Michael Podro)在他著名的《描绘与金牛》(“Depiction and the Golden Calf”)中则指出得更为具体,他认为贡布里希的《艺术与错觉》一书诞生以来的最重要的两个问题便是:第一,“我们怎样能令人信服地在我们依然意识到是一个二维的表面上展示三维的不断变迁之世界的外观”;第二,“图画表面的在场与绘画的特征怎样进入了我们对画上所描绘的主题的意识。”②上述这些追问都深切地触及到了对“眼见为真”的“自然”再现观的质疑。并促使研究者思考视知觉自身的复杂性。
在这一问题域下,理查德·沃尔海姆则可列入先驱者之列。可以这么说,对视知觉的新可能性的意识,以及对二维平面与三维形象之间的视觉意识转换的思考,这引发了沃尔海姆对视觉再现的重新思考,并提出了他反响极大的“看进”(seeing-in)观。所谓“看进”即再现性观看不是“把X(等同于媒介或者再现)当作Y(等同于对象或被再现的东西)”③,而是“由于可变物的同等价值,再现性观看就是在X之中见到Y。”④而且,沃尔海姆认为,“看进”这一视觉经验的重要特征就是视觉注意的双重性(twofoldness)。即“我们在视觉上立刻意识到被标记的表面,以及在其他什么东西之前或之后的某个事物。”⑤
将再现视之为再现,这只有通过视觉注意的双重性才能实现。从而,再现性观看得以超越日常视觉的认知限制,并呼唤一种更具综合性与整合性的视知觉能力。从沃尔海姆的思想发展来看,视觉注意的双重性其实并非一个新问题。早在1964年的《论绘物》⑥中他就已经注意到“双重性”特征,而在之后的数十年中,视觉注意的双重性则在他思考图像再现方面越来越占据核心的地位。在《论绘物》中,沃尔海姆同样例举了一个色块陷入白画布的例子,并紧接着指出,色块既是在画面上(on),也可以是陷入白画面之后(behind),这就意味着视觉经验的两个维度“一是物理维度,以及我们应称之为图像(pictorial)维度。按照第一点看,颜料是在画面上的,按照第二点,黑色是在白色之上的。”⑦这从一个侧面表明,沃尔海姆所理解的“看似”与“看进”之间的距离并非如他在《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中所表现出的那么相距遥远。⑧
当然,由于沃尔海姆对再现的视知觉特征思考日益深入,他对“看进”的“双重性”的理解也出现过两次重要的调整:其一,在1986年与萨维尔(Anthony Savile)笔谈的文章《想象与图像理解》⑨中,他正式将看进的“双重性”称为“构型的”(configurational)与“认识性的”(recognitional)。与他早期相对应的“物理维度”与“图像维度”相比,这种变动意味着他对“看进”的理解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其二,在同一篇文章中,他正式指出“双重性”应是一个视觉经验的两个方面,而非两种相互独立的视觉经验,并且,后一个转变在他的“看进”观中尤其占有核心地位。
在进入对上述两个转变的具体讨论之前,我们必须先了解一下沃尔海姆对阐释“看进”的方法论特征。因为从“看进”的双重性在沃尔海姆视觉再现理论中的重要性,以及沃尔海姆本人对“双重性”的理论描述的严密程度来看,这二者恰恰呈现出一种不对称的状态。也就是说,沃尔海姆本人对“看进”的双重性的直接阐述其实甚为概略。而他的这一做法与其知觉心理学的研究方法、以及他对视知觉的理解都极为相关。
总的说来,沃尔海姆的方法是一种知觉心理学与哲学相结合的思路。对此,《哲学对心理学的贡献》⑩中,他本人有过专门的论述。沃尔海姆的立场基本是:再现研究体现出了哲学与心理学相互依赖的关系。从知觉心理学角度来说,它关注的是不同的再现技巧诱发某种特殊视知觉能力的可能性,同时也包括具有适当经验的观看者看再现性绘画的视知觉能力,而对这种特殊视知觉能力的不同理解也会衍生出不同的“再现理论”。而从哲学视角来说,“再现”作为一个基础性的艺术哲学与美学概念,对其一般概念、尤其是对其充分必要条件的推敲与反复质询,也会约束知觉心理分析展开的范围与路径。确实,在以知觉心理学来探讨艺术哲学方面,沃尔海姆是一位做出巨大贡献的美学家。不过也确实由于他对于“看进”与知觉心理学之间关系的理解,他从未尝试严格地去阐述他的“双重性”概念。或者说,沃尔海姆认为,“看进”的双重性不应该以严密的智性阐述去约束它,作为一个本质上是“看”的问题,这是一个动态的问题,甚至于“看进”的视觉经验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流动而非固着化的经验,观看者的视觉意识或多或少地游移于在再现中看见再现对象与看见再现本身之间,既不会平均分配,也不会维持着一种稳定的比例关系;相应的,再现方式也没有特定的规定,总是存在着多样化的再现技巧,这种开放性甚至能把古典风格与抽象风格的都纳入再现的领域。
因此,尽管“看进”经验的双重性是沃尔海姆理论的核心概念,但这个概念在沃尔海姆本人的阐述中实际上是比较含糊,不够精确与确切的。他在《论图像再现》中更明确地提到了有关“看进”的方法论,在我看来,这部分地能够解释其中的原因所在,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他对“看进”这一特殊视觉经验性质的理解。
其一,沃尔海姆认为对“看进”现象的描述并不要求标准的、权威的、全面的模式。这一开放性立场似乎恰恰与视知觉研究领域对“看进”的热烈讨论相应和,并催生出列文森、霍普金斯(Robert Hopkins)等人的新理解。其二,沃尔海姆认为,对于那些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来说,“看进”不可能仅凭描述就能让人了解。他甚至认为,要求这种描述本身就暗示了对这种经验存在的否定。也就是说,“看进”作为一视觉现象,它的经验不可能仅凭文字就能传达,它必须回到知觉心理学、即“看”本身。其三,在哲学眼光下思考“看进”这一特殊经验为再现所提供的东西,这包括了“看进”如何能为再现提供适当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思考再现的范围。(11)从以上这三点可以看出,沃尔海姆将“看进”视为由先天知觉能力与各种文化惯例、心理因素所构成的复合式视觉经验,这一理解决定了他不会用描述去限制规定“看进”。那么,我们怎么来理解他的“看进”的双重性呢?
沃尔海姆有关“看进”双重性的上述两个转变都是首先出现在1986年的《想象与图像理解》中,并在后一年的《绘画作为一种艺术》(12)中进一步得到强调,并引发了巨大影响。沃尔海姆在此时所做的这两个转变并非偶然,这与他对再现性图像的理解,以及相应的观看者经验的进一步考察都有关系。当然,沃尔海姆对于“看进”双重性的讨论并非一个孤立现象,它是以上文中所说的自贡布里希以来学界对视知觉兴趣的日益兴盛为背景的。
沃尔海姆在“看进”双重性方面的转变首先需要谈到他对“双重性”概念方面的理解。在早期,沃尔海姆认为“看进”的双重性是指再现性观看中两种同时发生的视觉经验——物理维度的与图像维度的;而在后期,他则将之理解为内在于一个视觉经验的同步发生两个方面——构型的与认知的。这率先出现在1986年的《想象与图像理解》一文中。(13)需要说明的是,这一转变在沃尔海姆本人的论述中并没有突出强调。尽管沃尔海姆在后期涉及相关话题时,所用术语有明显的变化,但他对这些术语本身并未谈过多少(14),甚至在使用中还出现了不加仔细辨析的情况,以本文一开始时所引用的那个定义为例,定义中所说的“被标记的表面”通常不能向读者提供足够的信息,以便判断他是在指“物理维度”、还在指“构型方面”。
然而,在笔者看来,理解这一转变对于认识“看进”的双重性的另一转向却有着重要的作用,准确地说,只有了解“看进”经验的构型方面所起的作用,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双重性”会从早期相互分离的两种经验转变为作为整体的视觉经验同步发生的内在成分,并且进而理解“看进”这一知觉方案在审美的视觉交流中发挥作用的方式。
对此做过出色分析学者纳内(Bence Nanay)曾在根据沃尔海姆的这一转变,专门区分了沃尔海姆的“双重性”概念。他发现,“沃尔海姆对‘双重性’术语的使用是在两种概念之中交替转换的:即一方面是同时对再现对象与表面的视觉意识;另一方面则是同时对再现对象及其被再现方式的视觉意识。”(15)前一种情况指的便是对图像的图像维度与物理维度的视觉经验,而后一种情况则与同一经验的认知的与构型的方面的视觉注意相对应。纳内所做区分的关键在于他对两种视觉意识方案的概括,也就是说,当沃尔海姆在“物理/图像”层面来谈“双重性”时,他潜在所要处理的是“对两种不同实体(表面与再现对象)的视觉意识”,这时观看者在视觉上同时意识到了二维的表面与三维的再现对象。而他在“构型的/认识的”层面来理解双重性时,他所处理的是“对一个单一经验的两个不同方面的视觉意识”,(16)这两个方面的视觉意识不是彼此分离而是同步发生,只有意识到画面特定的构型方式,观看者才能在图像中看见再现对象。于是,这便将某种静观式的、纯粹的“看”的问题转向了“看的方式”的问题,其背后则涉及多种复合因素所构成的视知觉的可能性。
具体到沃尔海姆自身的理论上来。首先,就沃尔海姆早年所说的“看进”的双重性概念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观点与当时围绕着再现性图像及视知觉而展开的讨论的呼应关系。
这场讨论的核心问题便是二维的图画表面与观看者在其中所见到的三维形象之间的关系。对此,毛斯费尔德(Rainer Mausfeld)和尼德雷(Reinhard Niederée)等人都注意到了图像二元特征方面的新发现所带来的知觉理论的进展。毛斯费尔德将图像的二元特征的概念定义为,“在根本上是指一种现象,即图像可以产生对所描绘场景的一种深度空间印象,然而同时它又显示为挂在墙上平坦的二维表面。”(17)而这种图像二元特征与其说是图像问题,不如说是观看的视知觉问题。这一点同样为尼德雷与埃耶尔(Dieter Heyer)所重视,“这里所考察的二元性是作为一位观看者受图像刺激而产生的认知——即知觉经验——的特征”。(18)
当图像的二元特征问题进展到观看的视知觉问题时,沃尔海姆“看进”双重性的理论语境就出现了。如果如上述学者及许多其他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二维图画平面对应的是一个真实空间,而观者所见的三维形象对应的是绘画的视觉空间,那么与之相应的视觉经验又是怎样的关系?从图像知觉二元性质的观点出发,最初的理解便是这两种经验在两种认知之间的交替切换,贡布里希的《艺术与错觉》就是这种观点的代表。因而据此立场,物理维度与图像维度是彼此不相容的。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贡布里希利用鸭兔图所做的那个比喻,在画面上看到鸭或兔是以忽视图画表面本身为代价的,我们也只能在同一时间看见鸭或兔,“我们能越来越快地从一种读解转向另一种读解;我们在看到鸭子时,也还会‘记得’那个兔子,可是我们对自己观察得越仔细,就越会发现我们不能同时感受两种更替的读解。”(19)
而当沃尔海姆将“看进”的双重性理解为物理维度与图像维度的两种视觉经验时,我们可以看出图像知觉二元性观点对他的影响,以及他在此之上所做的突破。在《艺术及其对象》与《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中他便花了不少笔墨来例证看见再现对象并不会导致漠视媒介的物理属性这一问题。不过当沃尔海姆试图在同时发生的这两种视觉经验的角度进行讨论时,我们的视知觉要处理的便是图像作为一个真实空间与图像作为一个再现对象的视觉空间之间的关系,这是对相互分离的两种空间的相互分离的视觉意识。或许我们可以参看一下,沃尔海姆在《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所强调的看到再现对象的视觉经验与注意到图面表面的视觉意识之间分离的情况。如果视线只停留在物质性的平面,只停留在画面本身,这两种视觉经验又是如何能和谐地同时发生呢,甚至融为一体的呢?这其中的断裂要求一种能够让两种视觉经验、两种空间连接起来的因素。
因此,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中是怎么论述这视觉注意的双重性能够同时被看到的,沃尔海姆这样论证道“在提香、维米尔、马奈那里,我们对于艺术家的线条、笔触或者丰富色彩度表现出如此无尽的惊叹,按照这些方式来探索所造成的效果或相似性只能通过再现来加以确定,而且理由就在于,在观看绘画当中,如果我们不得不在再现的物质特征与再现的对象之间转换视觉注意,那么,我们就无法认识到这种优点。”(20)因此,沃尔海姆这里论证双重性的策略是,在画中看见再现对象与看到画的表面必须同时发生的要求是在一种条件下出现的——即看见图画表面成为在其中看见再现对象的必要条件。那么,这里就涉及到画布上的标记需唤起观看者有关再现对象的视知觉,那这只有在意识到“构型”的情况下才能发生。
其次,按照纳内的理解,同时注意到一个视觉经验中的认识方面与构型方面,这意味着对再现对象及其再现方式的视觉意识。如果我们结合上面的那段引文来看,正是这种对再现方式的视觉注意对于“看进”双重性得以实现有重大意义。沃尔海姆之所以在《论图像再现》中提到回归孩子式的做法,放弃实物相似的视觉注意来超越“看似”、实现“看进”,他所暗指的正是强调转向对再现方式的意识。在《绘画作为一种艺术》中,当沃尔海姆批评传统自然主义的错误时,他也同样流露了这一理解。在沃尔海姆看来,传统自然主义的错误就在于只注意到从被标记的表面来识别出某个再现对象,从而最终忽略了“被标记的表面本身,或是其构型性的方面(configurational aspect)”,而他则认为这种自然主义的主张遗漏了一个重要关节,即“自然主义的效果是通过一种视觉经验的两个方面独特的相互性实现的。这种视觉经验的两个方面是我们在面对那些会看作为是自然式的图画中产生的。”(21)这里的“相互性”一词是重要的,因为它指出了图像表面的再现方式与再现对象得以被看见之间的相互影响的关系。再现方式,即图像的构型性一面在整合两种视觉注意中起着核心作用,而这也正是“看进”的双重性得以被理解为是一个视觉经验同时发生的两个方面的关键因素。
在《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中,沃尔海姆仍视“看进”的双重性为两种同时发生但又彼此相对分离的视觉经验,但早在此时,他后期“看进”观的某些倾向已经出现了。在强调两种经验相对分离的同时,他也指出艺术家“始终在寻求两种经验之间越来越‘和睦的关系’”(22)而在《想象与图像理解》、《绘画作为一种艺术》这先后两篇文献中,这种越来越“和睦的关系”最终被视为是同一视觉经验的同时发生的既彼此差异、又相互影响的两个方面。而如上文所言,对图像表面再现方式的视觉注意在其中相当关键。在晚近的一篇文章中,沃尔海姆相当明确地指出了这一关系:
情况可能是,无论我们何时在一个被标记的表面上看到什么东西,我们都是由一个对表面的先在经验导向这一结果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抑制自己不去在表面中看到某物。但我很怀疑情况是如此:我真地无法相信,我们有时在一个被标记表面中看到某物,而每次这种种情况发生之前,我们都是看到表面却在其中看不到任何事物。(23)
为何发生这种转变,沃尔海姆自称是受了鲍德罗的启发,(24)在《描绘与金牛》中,鲍德罗反对沃尔海姆对物理维度之视觉经验的定位。在他看来,沃尔海姆阐述“看进”的视觉双重性时,是将看见再现的物理属性,即媒介表面放在了第二序列上,是紧随着再现性观看的投射而发生的视觉意识。(25)而在再现性观看中,视觉上同时意识到媒介与再现对象是可能的。因为此时的线条、色彩等并不只是物理标记,它们不只是勾勒了再现对象的外观,也会传递出运动感,这种能力甚至是形体轮廓本身无法达到的。这正是由于这一点,沃尔海姆所说的在画中看见的再现对象既包括物体,也包括事件或状态才可能实现。
但一旦我们允许绘画或描绘(depictions)的概念进入我们的本体论和历史,认识(recognition)就不再暗示了某个漠视媒介的时刻或精神目的,因为在看一幅画时我们不会把它作为一件原始材料来观看它,而是作为旨在展示事物外观的过程的产品来观看它。我们无须忽视材料以便看到画中所描绘的主题,因为我们应当在描绘概念下,把材料看成为一个再现的媒介。
……
我们辨别笔迹以便在两种不同方式之下去利用它,这造成了与主题的两种联系,或者说是唤起了有关主题的两个不同方面,依据这两个方面,我们可以称呼两条不同的路径。我们这么做的能力,也就是允许主题的这两方面以不同方式从绘画或绘图过程中浮现的这一做法,将会显示出某种过程感对我们的认识是如何关键且具有整体性。(26)
鲍德罗的这一番论述填补了许多沃尔海姆未曾言明的环节。他这里所做的一个关键工作之一就是锁定:他将“看进”经验所观看的对象锁定到了艺术品这一范型身上,并从此出发有意识地澄清了“再现”与通常模仿的区别。绘画的线条、色彩等这些形式因素的作用会传递出远比轮廓更多且更为深入的东西,在此情况下,仍旧以物理维度来称图像表面显然是不妥的,它调动的是观看者一种特定的看画的方式。即使“看进”如沃尔海姆所言应置于更广泛的知觉类型里,而无需束缚在图像再现的范围之中,但它却意味着以一种“看艺术”的眼光看日常事物的视知觉能力,这也就是达·芬奇能湿壁的污斑中看到形象的原因。因而,他提出的这种视觉能力,即将再现视之为再现的能力确实更适于审美欣赏,有关此话题正是列文森等人围绕着“看进”观而展开的课题之一。
但需要注意的一点,当我们从构型的方面来思考“看进”的双重性问题时,一个可能的误解就在于,如果说图像有其特定的再现方式,从而让我们看到再现对象,那么这种再现方式便意味着某种规定或惯例,以及相应的对观看者观看方式的特定要求。的确,沃尔海姆在提到适当的观者时也指出他们拥有相应认知知识的必要性,在《想象与图像理解》中,他承认,观看者如何看图像表面,以及他们如何理解其所见都部分地被某些概念和信念所影响。(27)这就涉及到外在文化知识对观看者视知觉的渗透。但这显然并非沃尔海姆的“看进”经验首要想强调的部分。如果我们跳出对审美欣赏等视角的青睐,来看待沃尔海姆意将“看进”置于更宽泛的知觉类型的雄心。我们可以发现,沃尔海姆所倾向的视知觉能力或许是一种更具包容性与灵活性的视觉经验的交流能力。(28)
总的来看,“看进”经验所包含的构型的/认识的两方面的要点在于:第一、对再现对象与再现方式的意识;第二,这两方面的视觉意识的相互调动与引导,并构成了整体的视觉经验;第三,沃尔海姆也意识到了“看进”这两方面视觉意识的流动性,从某种意义上说,“看进”不能固化为某一种看的方式。本处所指出的沃尔海姆有关“看进”双重性见解的第三点,源自于他在《绘画作为一种艺术》中紧接着强调双重性特征之后而论述的内容:
“看进”的双重性当然并不排除这复杂经验的一个方面得到强调而以牺牲另一方面为代价。在一面有污迹的墙中看到一个男孩,我可以全神贯注在这些污迹上,观察它们是如何构成的,并观察它们所包含的材质与色彩,以及它们如何装饰或遮蔽了墙的最初纹理,同时我可能也会最终丧失所有这些视觉意识,而只朦胧地意识到男孩。相反,我或许也全神贯注于男孩,聚焦于他似乎正长出的长耳朵和他带着的盒子——它是一颗炸弹,还是给某人的礼物?——因此他对墙壁是如何标记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经验的一个方面涌现而出,而另一方面则消退。有时对经验某一方面的偏爱导致了另一方面消失的程度。双重性就丧失了,于是“看进”屈从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经验。这一转变在两个方面都可以发生……这些后继的经验不太可能证实是稳定的。“看进”很可能会一再重申它自身:这就是它的引力。(29)
我以为,沃尔海姆这里有意地谈到了“看进”双重性的两方面视觉意识的运动方式,这种发现弱化了“看进”对再现方式的关注所带来的惯例化影响,我在谈到看进与直截了当的知觉之间的关系时,沃尔海姆曾强调视觉本身把握构型的能力,而不是基于“知道”惯例。这就潜在地强调了“看进”经验的非惯例化要素。这一倾向在沃尔海姆多处论述中都得到了体现,比如,在《绘画作为一种艺术》中,沃尔海姆亦曾将再现与地图加以区别,在他看来,地图所依赖的不是“看进”而是惯例,即地图并不依赖于一种自然的视知觉能力。沃尔海姆将“‘看进’与再现相联系则允许我们在保有并培养那些我们所拥有的直觉的情况下,去组织我们有关再现的思考”。(30)因而,当沃尔海姆在这里描述该特殊视觉经验类型的过程性时,“看进”的发生与持续便不再是一种稳定而持之有效的“看的方式”或是观看“图式”,而是在两方面视觉意识的张力之中而存在诸多可能性瞬间经验,它依赖于观看者一种有意识的视知觉能力。
通过提出“看进”这一视觉经验的二重性特征,沃尔海姆初步建立了一种以综合性的眼光来看待这一特殊视知觉能力的方案。所谓的“综合性”,这里指的把视知觉能力看作为一种复合性能力,其中既包括了视觉经验被文化语境所建构的那一面,但又肯定视知觉包含有一种更为基础的直接知觉能力的那一面,后者有能力通过“看到”画面的构型,从而在无须预先掌握惯例的情况下接受一种新的“看之方式”。这一理解为我们理解作为“第二自然”的视知觉何以建构的问题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毕竟,一旦我们开始追问视知觉为何能潜移默化的、无意识地被改造和得到惯例化的运用时,这显然不能通过文化建构论及惯例论得到充分的解答。“第二自然”的视觉因而是个人自然的识别能力与文化语境合力的结果。基于这一认识,视知觉可谓以我们所忽视的主动性积极加入了视觉建构的进程。
注:
①Heiko Hecht,Robert Schwartz,Margaret Atherton,Looking into Pictures:An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to Pictorial Space,MIT Press,2003,Acknowledgments.
②(26)Michael Podro,“Depiction and the Golden Calf”,Norman Bryson,Michael Ann Holly,Keith P.F.Moxey,Visual Theory:Painting and Interpretation,Polity(in association with Blackwell),1991,p.165,pp.185-186.
③④(20)(22)沃尔海姆:《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载沃尔海姆《艺术及其对象》,刘悦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这即沃尔海姆早期的“看似”概念。第182、188页。
⑤(11)Richard Wollheim,“On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vol.56(1998),p.221,p.222. 沃尔海姆对此概念的多处表述显得略有些含糊,其“看进”观的先后两种意义,及其定义表述中含糊之处的原因皆详见下文。⑥⑦ Richard Wollheim,“On Drawing an Object”,in Richard Wollheim,On Art and the Mi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p.27.
⑧沃尔海姆对“看似”与“看进”的辨析另有专文详述。
⑨(13) (27)Anthony Savile and Richard Wollheim,“Imagination and Pictorial Understanding”,in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Supplementary Volumes,Vol.60(1986).p.46,p.48.
⑩Richard Wollheim,“The Philosophical Contribution to Psychology”,in Critical Inquiry,Vol.3,No.4(1977).
(12) (21) (24) (29) (30)Richard Wollheim ,Painting as an Ar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73,p.360(note 6),p.47,p.60.
(14)如上所述,在一定程度上,沃尔海姆同样认为“看进”的“双重性”的这两面不应、也无法给出严密的阐述。因此在首次提到这一对概念时,他便说道,“我相信,这两方面如何相互关联,以及对于给定物或事件在画中被感知到,做标记的表面应该怎样或看起来怎样?没有什么可给出的系统说明”。Anthony Savile and Richard Wollheim,“Imagination and Pictorial Understanding”,47.
(15) (16)Bence Nanay,“Is Twofoldness Necessary for Representational Seeing?”in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Vol.45,No.3,(2005),p.248,p.251.
(17)Rainer Mausfeld“Conjoint Representations and the Mental Capacity for Multiple Simultaneous Perspectives”,Heiko Hecht,Robert Schwartz,Margaret Atherton,Looking into Pictures,p.20.
(18)Reinhard Niederée and Dieter Heyer,“The Dual Nature of Picture Perception:A Challenge to Current General Accounts of Visual Perception”,in Looking into Pictures,p.79.
(19)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23)Richard Wollheim,“In Defense of Seeing-In”,in Looking into Pictures,14.粗体为笔者所加。
(25)如前所述,沃尔海姆在《看似、看进与图像再现》中也曾强调双重性经验是同时发生的,但在讨论“看进”与“直截了当的知觉”之间的关系时,确实认为看到媒介表面的视觉经验是进一步发展出的视觉能力。
(28)有关沃尔海姆对最基础的先验直觉能力在“看进”性观看中的地位的论述,详见笔者的文章《论沃尔海姆的“看进”观及与视知觉的综合性》。
〔责任编辑:青 末〕
On The Twofoldness of Wollheim’s“Seeing-in”Theory
Yin Manting
The second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saw the evolutionary changes in the study of visual perception when the paradigms of imitation theory and perspective had been overturned by visual culture studies.Under this context,how to reflect on the skepticism resulted from cultural determinism?Visual perception research developed during the nearly three decades tried to respond to this question.Among them,Richard Wollheim is an outstanding figure whose research on visual representation is highly influential.The theory of twofoldness of“seeing-in”proposed by him not only reconstructs the old topic on“representation”,but also led to the rethinking of visual perception in contemporary aesthetics.The paper talks about his theory of the twofoldness,especially its two changes of twofoldness in his earlier works and later works.The paper thinks that seeing-in experience means synthesizing visual perception with natural and cultural aspects.So the so-called construction of visual not only impacted by culture,but also is the result of our“seeing”the configuration of the picture.The seeing without foresight involves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on.
Wollheim;visual representation;visual perception;seeing-in;twofoldness;
B83-0
A
1001-8263(2014)07-0116-06
殷曼楟,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博士 南京210046
* 本文是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当代中国社会转型中的视觉文化研究”(12JZD019)、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西方后分析美学转型及其现代意义”(O9YJC72002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