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倩倩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骈文在经历了秦汉时期的孕育、魏晋时期的发展后,到南北朝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全盛状态,在南朝宋、齐、梁、陈四代,骈文可谓独领风骚。当时骈文的创作渗透到了各种文体,南朝时期的文章,除了一部分奏疏论议和史学著作之外,几乎都是用骈文来写作的。同时,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批像鲍照、江淹、徐陵这样的骈文创作大家,他们一些优秀的骈文创作,无论是抒情、叙事、议论,都能把对偶隶事、选声调色等文学技巧运用自如,充分体现出骈文作为“美文”的独到之处。
孙德谦在《六朝丽指》中谈到骈文的盛况时说:“凡君上诰敕、人臣章奏,以及军国檄移,与友朋往还书疏,无不袭用斯体,……亦一时风尚,有以致此”①。“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勰:《文心雕龙·时序》)骈文是南朝这个特殊时代的产物,之所以会在南朝达到如此鼎盛的状态,是社会、文化、文学等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南北朝时期,北方五胡十六国,割据中原,战火不断。相比较之下,南方虽然朝代更替频迭,但是社会环境相对安宁一些。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楚文化与吴越文化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所以,江南地区虽然没有中原地区那么悠久的文化历史,底蕴却是非常丰厚的。此地又有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习俗,灵山秀水的环境也会让人们浸染上一种文明儒雅的气质。而且,自东晋南迁之后,江南地区的开发大大加速,江左地区成为中国最富庶的区域,可以说是山川秀丽,气候宜人,物产丰饶,使人流连忘返。因此北方的名士纷纷渡江南迁,江左成为文人荟萃之地。正所谓“衣冠礼乐,渐被江汉之表,艺文学术,广萃浙闽之滨,风流洋溢,文化日滋,雨润更新,人才蔚起”②。
“齐梁文学之盛,虽承晋、宋之绪余,亦由在上者之提倡”③。南朝历时一百七十年,共有二十七位帝王,这些帝王积极招揽文士,倡导文学活动。《南史》记载:“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泛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甚,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④。《陈书·文学传》说:“后主雅尚文词,傍求学艺,焕乎俱集;每臣下表疏,及献上赋颂者,躬自省览;其有辞工,则神笔赏激,加其爵位,是以缙绅之徒,咸知自励矣,若名位文学晃著者,别以功绩论”⑤。在最高统治者的倡导下,“才学之士,多蒙引进,参侍文集,应对左右,于华林园含芳殿讲《周易》,常自临听”⑥。不仅皇帝如此,一些诸侯王也积极招贤纳士,《宋书·临川王义庆传》谓其“爱好文艺,才词虽不多,然足为宗室之表,……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谘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⑦。帝王身份的文学家也不在少数,他们自身勤于创作,雅好辞章,才情横溢,所以在他们身边形成了以宫廷和诸王势力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南齐竟陵王萧子良文学集团,以“竟陵八友”为代表;以梁武帝萧衍和昭明太子萧统为中心的文人集团;梁代后期以萧纲为中心的文学集团等。
统治者对于文学的爱好和提倡,对文人雅士的奖掖,以及文学集团的产生,确实对文学创作的繁荣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文人们会在帝王的主持下组织学术讲论,或被组织在一起抄撰编辑各类著作,如萧子良曾命门下抄五经、百家,编《四部要略》;萧统文学集团就编纂了《文选》三十卷,这对后世的文学创作意义深远。另一方面,南朝帝王经常组织宴集或出游,就会诏令臣下赋诗唱和,“……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是以缙绅之士,咸知自励”⑧。《梁书·昭明太子传》记载:“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皆属思便成”⑨。从齐梁文人“奉和”、“奉酬”、“应令”、“应教”、“赋得”等创作的数量之多,可见当时这种聚会状况之盛之一斑。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以文会友也成为南朝文人的一大盛事。帝王对文学的爱好和倡导,使一些名流荟萃的文学活动比较频繁,在当时对文学的繁荣确实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这些名流荟萃的活动,一方面可以让文人们切磋文义,另一方面也会造成文人唱和争胜的局面。南朝文人多为生活在宫廷的官僚和贵族,而帝王们又喜爱华美的辞章,为了在集团的活动中展现才华和能力,他们普遍地致力于形式的精致与华美,在形式技巧的追求上可谓下足了功夫,精雕细琢,技巧娴熟,对文学形式美的研究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骈文创作中的对仗工整、用典繁复、语言华美在当时人看来是最能体现才学的,因而骈文创作得好,自然才学高,也就可能获得帝王的重视,从而有机会获得功名和文名的双丰收,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骈文技巧的成熟和创作的繁荣。
另一方面,南朝帝王对文学的爱好和提倡、对文人雅士的奖掖,还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自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以来,门阀士族的势力日益强盛。到了东晋,他们不仅享有各种特权,而且专擅朝政,有时在政治上还凌驾于皇室之上。而南朝四代的开国之君,除梁武帝之外,都是起自布衣,并非门阀士族出身。在讲究门第的南朝,南方的那些高门士族是看不起这些行伍出身的皇族的。门阀政治的形成虽然主要决定于经济实力,但是文化条件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有时甚至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南朝的历代帝王在夺取政权之后,就会以其在经济和政治上占有的优势力量,大力提倡文学,以便争夺在文化上的领导权。萧子良、萧衍和萧统、萧纲等文学集团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它们代表着一个重大的变化:昔日以门阀士族为中心的文学集团,逐渐向以宫廷和诸王势力为中心的文学集团过渡,这也标志着门阀政治向皇权政治的回归。郭预衡先生说:“在文化上占据一席之地,是政治的需要,提高地位,以补门第之卑”⑩。而“只有当文学与国家政治(尤其是当时的时事政治)紧密结合,它才能成为文学的中心”⑪,骈文之所以能够成为南朝文学的中心,政治力量推动其走向繁盛是不可忽视的力量之一。
魏晋南北朝社会的大动乱,使儒家思想的独尊地位被打破,儒学不再像汉代那样在意识形态领域居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在文士的心目中,儒学也不再像汉代那样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加上这一时期政治的残酷与黑暗,文人的地位、生命均岌岌可危,稍不留心,甚至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处在乱世之中,人生乏味,精神郁结,社会生活向人们提出了种种需要解决的问题,于是,源于道家的玄学在魏晋时期开始兴盛,玄学的兴起导致了哲学、文艺学领域对人生意义的普遍思索和探讨。
相对于两汉时期儒学的极盛状况,南北朝儒学的这种衰微,已经足以对文学的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它使得“传统观念不足发人覃思,实用文学不足动人心弦,是以学者……不抱‘怀经协术’之想,唯务‘体悟缘情’之作,文学思潮,幡然改辙,数千年来载道实用之说,沈沦而不复矣!昔日奉为至德要道者,昔日视为交流余裔者,至此则反成文学之宗,于是而载道宗经之文中衰,唯美尚情之作滋盛”⑫;“学者遐弃征圣宗经之文,近师雕虫篆刻之章,是以丽辞勃兴,唯美风行”⑬。所以,作为美文典范的骈文,在南朝大放异彩,正是儒学式微影响于文学的结果,而玄学的兴盛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儒家思想比较强调人的群体意识,重视人与社会的关系,从而约束了人的个性的解放与精神的自由,文学也变得功利了;玄学则不然,它重自然,尚超脱,强调美在自然,引导士人在山水中寻求人生的哲理和趣味,于是玄学与山水产生了联系,而文人也与山水有了交集。他们纵情山水之间,将自己的情感付诸山水自然,由此,山水景物的描写在文学创作中日益增多。就骈文的创作来说,从孙绰《游天台山赋》描写天台山秀丽多姿的景色开始,山水景物描写在骈文创作中就初见端倪,但是他的作品会在对景物的描写中直接表现对道的体悟,文中还会出现玄言的尾巴。而到了南朝,作家把原来玄学家们对道的体悟完全融于山水景物的描写之中,他们笔下的山水更具有一种清新的气息。文人有意识地去描山摹水,是对骈文内容上的一种充实,对于骈文的成熟有着积极的推动意义。玄学又崇尚清谈,纵情任诞,强调人应该顺应内心情感发展的需要,所以它打开了束缚作家感情的枷锁,促进了创作者个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使重性情的观念深入人心。所以,在这一时期,骈文创作中的景物描写得到发展的同时,情感的渗透和宣泄也融入其中,出现了很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如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中的一段描写: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作者通过对江南特有景物的描绘,展开一种攻心之战,希望借此来唤起陈伯之的故国之思、乡关之念。本文虽然是骈文,但力求摒弃晦涩冷僻的语言和典故,尽量写得明白晓畅。作者在创作上也突破了骈文形式上的束缚,克服了南朝骈文大多形式华美、内容空洞的弊病,文章内容充实,感情的表达真挚动人,因而千古流传,倍受人们的喜爱。再如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也是一篇清淡自然之致、脍炙人口的写景名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全文笔触简洁,仅用一百四十四个字,便生动逼真地描绘出富春江沿途优美怡人的风光,作者在描写中把动与静、声与色、光与影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读者在欣赏那种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山色苍翠的山川美景的同时,也领略到作者高雅的志趣、高洁的情怀。
因而,儒学的式微和玄学的兴盛对于当时士人的创作理念有着深刻的影响,具体到骈文,这种影响使骈文进一步向纯文学靠拢,“真正介入到文学中,并使骈文从一般的公牍书启的应用文体中解脱出来,适用的范围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这也就为骈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⑭。
在玄学给儒学带来巨大冲击的同时,西来之佛学在南朝的兴盛,也给骈文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动力。东汉末年,佛教经典开始输入中国,人们在翻译或转读佛经时接触到了梵文,受到这种拼音文字的启发,人们去研究汉语的声音结构,分析出了汉语的声母和韵母,于是产生了对汉字注音采取两字拼合一字的方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反切”。反切的创制,说明当时人已经开始自觉地分解声韵和辨析声调。到了南朝齐梁时期,佛经转读之风越来越兴盛,读佛经时不仅要读它的字句,还要传达出其字句所具有的节奏之谐美、声调之轻重。所以,想要转读佛经梵音,就必须洞晓音律,这就直接促进了我国音韵学的发展。据《南齐书·陆厥传》记载:“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脁、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縠;汝南周颙善识声韵,(沈)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伴随着永明声律说的产生,韵书大量面世,周顒的《四声切韵》、沈约的《四声谱》、王斌的《四声论》、刘善经的《四声指归》、夏侯咏的《四声韵略》等等,都从划定四声的角度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便利。沈约等人又将四声理论与传统的音韵知识相结合,研究诗句中声、韵、调的配合,即后人所谓“八病”之说。“四声八病”之说使“万变无方”之音在制韵造文时变得有据可依、有章可循。陈寅恪在《四声三问》一文中说:“中国入声,较易分别平上去三声,及摹拟当日转读佛经之三声而成,转读佛经之三声,出于印度古时声明论之三声也,于是创为四声之说,撰作声谱,借转读佛经之声调,应用于中国之美化文,四声乃盛行,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沙门于京邸,造经呗新声,为当时考文审音一大事,故四声音之成立,适值永明之世,而周颙沈约,为此新学说之代表人物也”⑮。因此,四声之所以确立,声律之所以流行,与转读佛经梵文时重视音律之谐美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
从骈文发展史来看,音律和谐,是这一文体在逐渐定型化过程中最后得以确立的一项形式要素。声律说的广泛运用,使骈文在完善艺术形式美的进程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对偶、用典、敷藻、调声四美俱备,骈文至此完全定型了,所以,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说,永明声律论“影响所及,迄于隋、唐,文则悉成四六,诗则别为近体,不可谓非声律论开其先也”⑯。
总之,传统儒家思想的衰微,使文学创作摆脱了功利的政教功能,玄学的兴盛使文学创作的“情性”得到空前的强调,佛学的发展推动了声律的研究和运用。三者相结合,其影响及于文学,使得文学创作中的美文意识觉醒,修辞主义盛行,对形式技巧的追求更加刻意,最后达到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巅峰状态,这些都是骈文在南朝达到鼎盛的动力源泉。
南朝偏安于江左一隅,其国家力量与气魄远不能与汉代大一统的局面相比。作为南朝的统治者来说,无所谓宏图大志,只要能够保持现有的安定承平就是其治国的基本原则。南朝几代都是短命的王朝,文人们“不复以国家和社会为念”,缺少强烈的社会政治意识,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文学作品之内涵自然不像西汉那样宏大,也缺少了建安时期的慷慨。
自曹魏以来,门阀士族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这种优势使他们占有了当时最丰富的文化资源。这种文化上的积累,使南朝的士族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学创作能力,甚至出现了某些家族一门都能属文的现象,形成了文学的家族化,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都是以文学世家著称于世的。南朝时期,门阀士族的力量虽然被削弱,但是在社会中仍存在巨大的惯性影响。士族子弟中的很多人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们可以依靠门资“平乎进取,坐致公卿”,入仕之后多担任一些清闲的高官,崇尚一种风流闲雅的生活;狭窄的生活圈也决定了他们的人生理想与国计民生、修齐治平的抱负没有多大关系,传统意义上的建功立业、济世安邦情怀在他们那里早已消失殆尽,甚至连寒门干谒求进、仕途奔波、怀才不遇的情感也很少有机会能体会到。对于他们来说,凭借富足的经济条件和深厚的文化积累去领略自然界中的秀美景色,在声色中追求一种感官上的刺激,空闲时偶尔咀嚼一下人世间的悲欢,才更适合贵族士子所应该具有的重雍容、尚闲雅的审美情趣,所以他们作品的题材一般离不开月露风云、闺房衽席,再也没有那种阳刚壮健之美,转而崇尚阴柔深致、雍容高贵的情调。
门阀士族文人和皇室成员作为南朝文坛的主导者,他们“既以其文化的特权自傲于庶族,也自傲于出身布衣的王室,因而更倾注全部的热情,把自己的文化打磨得华丽而精致”⑰。为了体现出这种华丽与精致,他们尤其注重修辞手法的运用,追求文学形式的技巧之美;为了显示出他们的文化积累和高雅典奥的审美趣味,他们所举行的一些文化活动和文学创作,都竞相以博览为高,博闻强记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尤其是创作中的隶事用典,正是他们显示其地位高贵、知识渊博的方式之一。
南北朝的史书中有许多以隶事比才学的记载。《南史·王谌传》载:“谌从叔摛,以博学见知。尚书令王俭尝集才学之士,总校虚实,类物隶之,谓之隶事,自此始也。俭尝使宾客隶事,多者赏之,事皆穷,唯庐江何宪为胜,乃赏以五花簟、白团扇。坐簟执扇,容气甚自得。摛后至,俭以所隶示之,曰:‘卿能夺之乎?’摛操笔便成,文章既奥,辞亦华美,举坐击赏”⑱。《南史·刘峻传》说:“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赍。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⑲。创作中典事的运用,是典雅高贵的象征,只有博览群书、积累丰厚的人,用典时才能信手拈来,也只有读书多的人,才能弄清文中典故的含义,领会作者创作的真实意图。同时它也是炫耀个人才学的一种方式,有时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在仕途上的升降沉浮。刘峻狂放不羁,抢了皇帝的风头,招致武帝的嫌恶,使得自己一生郁郁不得志,可见,因隶事而得出的胜负在时人心目中是有着重要地位的。而且这种以隶事相高的情况愈演愈烈,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说:“爰至齐梁,而后声律对偶之文大兴,用事采言,尤观能事。其甚者,捃拾细事,争疏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⑳。贵族文人集团对于文学才华的重视,对隶事用典的崇尚,直接助长了骈文创作中用典之风的盛行。
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南朝出现了许多类书。据《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南朝有关辑言辑事的类书多达三十多种,如萧子良的《四部要略》、沈约的《袖中记》和《袖中略策》、庾肩吾的《采璧》、无名氏的《皇览》、萧琛的《皇览抄》、萧统的《文章英华》、萧纲的《长春义记》、刘峻的《类苑》、徐僧叔的《华林通略》、刘杳的《寿光书苑》、萧子显的《法宝联璧》、张率的《文衡》等等。这些类书的编纂,就是为了更好地在创作中使事用典,以增加文章的文采,彰显自己的才学,而这又反过来助长了这种贵族化的审美趣味。
隶事用典作为最能体现门阀士族的文化积累、最能反映其高雅典奥的审美趣味的方式,在骈文的创作中得到了最全面的表现。而且就骈文本身来说,“骈文形式的深厚文化积淀,和对文化素养的高度要求,以及许多骈文体裁都是庙堂之制的特性等,都决定了它始终只能是当时雅文化的占有者——贵族阶层的审美趣味的产物”㉑。“虽然作者也有出身寒门的下层贵族和一般文人,但他们要使自己的作品得到社会的认同,则必须使其作品符合领导时代潮流的贵族审美趣味”㉒。所以,可以说骈文这一样式本身就是最符合这种贵族化的审美情趣的,隶事之风的兴盛,只是让骈文与贵族化的审美情趣更趋向一致而已,骈文在南朝达到鼎盛,贵族化的审美情趣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
综上所述,骈文在南朝社会的鼎盛,除却文学本身发展规律的因素之外,与南朝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密切相关。儒学的式微,使文学摆脱了哲学和伦理的束缚;玄学和佛教的兴盛,进一步强调了创作中情性或情感的重要性,这些都促使骈文创作为艺术而艺术,进一步向纯文学的领域靠拢。南朝统治者对文学的提倡、对文采的重视,贵族化的审美情趣的主导,都在客观上促进了骈文的繁荣。骈文在南朝的鼎盛,是南朝特定的文化背景的产物。
[注释]
①孙德谦:《六朝丽指》,四益宦刊本,1923年,第6页。
②陈松雄:《齐梁丽辞衡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9页。
③⑯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第106页。
④《南史·文学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62页。
⑤《陈书·文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53页。
⑥《宋书·明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0页。
⑦《宋书·临川王义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77页。
⑧《南史·文学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62页。
⑨《梁书·昭明太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66页。
⑩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简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页。
⑪莫山洪:《小说价值判断的历史嬗变与小说中心地位的确立——文学中心主义论系列论文之一》,《广西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⑫⑬陈松雄:《齐梁丽辞衡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58-59页,第58页。
⑭莫山洪:《玄学与六朝骈文的兴盛》,《柳州师专学报》,1997年第4期。
⑮陈寅恪:《四声三问》,《清华学报》,1934年第2期。
⑰郭预衡,万光治:《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秦汉魏晋南北朝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14页。
⑱《南史·王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13页。
⑲《南史·刘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19页。
⑳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页。
㉑㉒钟涛:《六朝骈文形式及其文化意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