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听专家回答一位民间收藏家的问话,十分有趣。
民间收藏家送上的字轴,被专家认定是嘉庆帝的真迹,虽然嘉庆帝的字写得不算上品,而且这幅字评论也有可能是“代笔”,但有嘉庆的印信。藏家问:“这字现在的市场价大概值多少?”答:“皇帝写的字总要比皇帝吃饭的碗更有文化含量吧?”
这话说得有理,皇帝的字比皇帝的碗有文化。但现实的情形是皇帝用过的碗,官窑货比字可是值钱多了。当然还要看谁的字。退一步讲,也不能说写出的字就比盛饭的碗更有文化含量。中国是瓷文化大国,官窑瓷器的文化不光与宫廷有关,还与瓷文化链条上的文明有关。
听电视上鉴宝的专家们讲文物收藏,长了多少收藏知识说不好,听他们的议论倒是分外有趣。就像读黄永玉的文章,比看黄永玉的画有味道。黄永玉的画好倒是好,价钱比画好。黄永玉的文章好,也和其他作家的书一样的价,叫性价比更高。
有文化含量的不一定值钱,就说收藏吧。文房四宝就比不上闺房里的首饰珠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好像上拍的不多,价码也不高。当然纸上有名家泼墨的字画,笔墨纸砚都有份,但最后价钱高低,还是与写书作画名家的名望行情有关。
叶延滨,1948年11月17日生于哈尔滨,1982年分配到四川省作家协会《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共12年整。1994年调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任系主任、教授。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诗刊》主编等职。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1980)、第三届中国新诗集奖(1985—1986)以及十月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等40余种全国及省以上的文学艺术奖。
笔墨纸砚,与当下人们的生活远了。凡能用毛笔写几个字的,都自称书法家了。那还是不太遥远的年代,上小学时,我住在成都,每天要走过的一条街,叫学道街。学道街这名字不是白叫的,一条街都与学道有关,一溜的笔墨店。笔是毛笔,羊毫狼毫,大楷小楷,前店后作坊,上学路上,站在店铺外看工匠做笔是有趣的事情。制笔工序繁多:选料、除脂、配料、梳洗、顿押、卷头、拣齐、扎头、装头、干修、粘锋、刻字、挂绳。概括起来则是在水中操作的“水盆”和晾干后的“干活”,使每只笔头要求达到四德:尖、齐、圆、健。这些制笔工匠在我眼里都是高人,羊毛或其他兽毛,经他们之手,一堆乱党最后梳理成君子。制墨多黑箱操作,一阵摔打后,一方方墨锭刷上金字“胡开文”摆进柜台。这些都是老成都的风景了。现在的学道街高楼巨厦,寸土寸金,哪能有笔墨店的影子?
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能够随着物价升值,跟着楼价起舞者,是排在老四的端砚。端砚属于“转型”有道,转型后此砚不是用来磨墨写字,是收藏品。决定端砚市场价格者,一是材质,肇庆老坑石料,还有特殊的“眼”或“纹”,石质较有特点并且产地资源有限,能将石头当宝玉卖。二是砚有年头或名家用过有来头,就当文物卖。中国的名砚很多,但唯有端砚炒出天价,当然与端砚产自商业发达的广东肇庆有关系。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肇庆,在肇庆参加全国广播电视节目的评奖活动,住在有名的鼎湖山。山上塑有包公像,是山中一景:包公掷砚。包公像是新塑的,掷砚亭子是新盖的,导游姑娘的解说词当然也是新编的。说是包公巡查到此地,当地官员献上石砚,包公拒贿,在此地将砚台掷下山岩,于是包公在此充当了端砚的形象代言。这是一个极有效果的公关包装实例。在包公正气凛然高大形象背面,是两个潜台词:端砚从来就很值钱,端砚从来就是雅贿之选。有包大人开路做代言,有“掷砚”表达的潜台词,古为今用,引得端砚这些年疯涨得离谱,点石成金,不用笔墨的计算机时代,独独造就了一方端砚!
引起我写这篇短文的引子,除了“包公掷砚”这个导游故事外,还有我亲历的“包悦赠砚”的故事。包悦是何人?佛山一诗人。此诗人原是一位警官,因为痴爱诗歌,觉得天天与黑道打交道实在与诗歌难以共处,便辞官自己做事,有了更多时间亲近诗歌。因为诗,我与包悦相识成友。包悦说:“叶老师,我送你一块端砚摆在你的书房好吗?”想起包公的故事,我坚决表示不能接受。在场的诗友张况说:“没关系,是包悦自己到肇庆山上背回来的!”原来包悦辞官之后,开车到肇庆的石料场,在朋友指点下,从废弃的料石中挑出一块块形态各异的砚石,装了半车运回佛山。多年过后,包悦请来雕匠加工,把这些当年不上眼的毛料石头,制成了一方方精美的端砚。包悦的端砚不卖钱,专门送诗朋文友。我也有幸得到一方,摆在书房的桌上。
看着这硕大的砚台,心想,端砚非砚。一是包公所掷之物,二是包悦所赠之物。身为官员的包公所掷,让人看出了其中的利益;包悦赠砚给我这个退出官场江湖的诗人,让人看出了其中的情义。
有利益亦有情义,砚台也就有了故事。
换位思考
记得我一次在给高中生开讲座的时候,谈到他们遇上了好时代:“同学们,现在高考的升学率是百分之七十,这还是你们这个城市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考上大学的几率比考不上大学的几率高,考不上大学还真不容易。我考大学的时候,是一百个人只能有两三个考上,换句话说,那时候考上大学也真不容易。”我以为我说得在理,谁知下来后,一个老师换了个角度,把我这套理论推翻了:“你们那年代考大学,录取率低,考上了光彩,自然高兴。考不上呢?考不上的是大多数,正常现象,因此也不丢人,落榜的压力小了,考大学就不像现在这么全民紧张了,这是其一。其二,你们那个时候考大学,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上了大学就等着国家给你分配工作,考的是铁饭碗。现在读完大学什么都不是,想要争取一个铁饭碗,还要再考公务员。现在大学生考公务员,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比你们那时取得这个资格难多了!”我觉得这位老师讲得有理,每一代人都有每代人面临的机遇,也有每一代人面临的挑战,各自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别以为只有自己手上的经最难念!
一个年轻的教师嘲笑过去的老师,他说:“以前当老师真没趣,三件事做一辈子,写教案,抄卡片,吃粉笔灰。现在一台小电脑全解决了,写教案,搜资料,上课演示,电脑全包,轻松多了!”他讲的是事实,但只说对了一半。技术的进步,的确给我们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方吃粉笔灰。但过去的笨办法背后,有许多外人不知道的存在理由。就说抄卡片吧,现在抄卡片的少了,用搜索引擎找资料和抄卡片相比,就像高铁和牛车比速度。但是,做学问不完全在比速度。老教授们抄卡片的前提是读书,读书中抄写摘要叫做抄卡片。书如瀚海,卡片如航海图,抄的卡片越多,学问可能积蓄得越深。一盒卡片后面是百万诗书,一箱卡片后面是宽天厚土!早些年的教师穷,没有办法像今天的上榜名流们,轻松就置办一个气派的藏书库。我记得那时年轻老师在羨赞老教授的时候常说:“他学问了不得,卡片都有好几箱子呢!”几箱子卡片后面是啥?是饱览群书,是学识渊博。技术的进步,让一切加速运行,包括出名,包括成功。福兮祸兮,谁能一言蔽之?现在时髦的是比谁的粉丝多,在微博上说一句“你妈喊你吃饭了”“躺着也中枪”也能狂添百万粉丝。所以,不要用技术进步带来的快餐文化,去轻视那些用毕生精力做学问的人们。
记得十年前,我在《文汇报》发了一篇文章,谈到诗歌和文学的作用。我说,诗歌和文学不只是在人们麻木的年代,唤醒人们,鼓舞人们,起到加速器的作用;诗歌和文学也要在人们疲于奔命,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时候,让人放缓节奏,回归宁静,感知心灵,起到减速器的作用。这个观点,今天也许已有许多人理解认同,但是在那时,我记得立马就有个理论家对此严加批驳。之所以我在那时写出这样的观点,有两件事激发了我,这两件事可当作这一观点的注脚。其一,有一位朋友对新诗大加指摘:“读不懂!根本不知所云!”我说:“静下心来,平心静气慢慢琢磨,就能体会其中的味道!”他笑着说:“活得这么忙这么累,还有这个心思吗?”其二,一个年轻的朋友让我推荐名著,我想了想,对他说:“你喜欢文学,建议你读一下《战争与和平》。这书和《红梦楼》不同,有另一种人生境界。”他感叹道:“天啊,我那次把这书拿起来,半尺厚,读完肯定要一个月,多枯燥多漫长呀,受不了!”他的感叹,让我想起我最初拿到这本书,心里冒出来的想法:“足足够看一个月,一个月啊,太幸福了!”是啊,时代真的不一样了,因此,换位思考也许是我们理解许多事情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