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文化蜕变的“骨髓抽样分析”

杨政

毕四海是山东作家群中最有实力、最具全国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厚厚的七卷本文集加上未收入文集的长篇小说《财富与人性》、《黑白命运》等，是毕四海30多年在文学园地苦心经营献给文坛的丰厚礼物。毕四海到目前为止的文学创作有三个主题，即文化审视、人性探索和官场揭秘这三个主题。自1986年《东方商人》出版至90年代中期稍后，这十几年间，以长篇《东方商人》、《红黄与黑白》、《皮狐子路》；中篇《尼砚》、《苦楝树》；短篇《家雀子春秋楼》、《蛙鸣·水囤》为代表的作品，站在文化和哲学意识的高度，审视和反映了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90年代的百年间，中国社会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从农民文化向现代文化蜕变的艰难历程，这是毕四海极为关注、创作上下了大力气的第一大创作主题。我很同意雷达先生的说法，他认为毕四海的这些作品“填补了当代文学的一项空白，给我们提供了从新的角度思考民族历史和民族灵魂的一个契机”。我觉得由山东作家来审视农民文化更有意味，因为整个的农民文化也即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农耕文化，而齐鲁大地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鄙视和排斥商业文化，视经商贩运为下贱，维护“耕读传家”传统的这种文化心态，在齐鲁大地尤甚。这种沉重的文化传统由山东作家毕四海来批判和审视，体现了山东作家的文化自觉。更有意味的是，毕四海将亚圣家族的后代子孙作为反叛传统农民文化和农耕文明的主人公，深刻地展现了这些亚圣后裔在毅然背叛祖训，从事商业活动，寻找新生之路时艰难的心灵蜕变历程，就更有值得思索回味之处。

毕四海在审视和反映这个心灵蜕变历程时是非常冷静的，他并不只是乐观地看到并展现了这种蜕变的历史必然性，而是更深刻地看到并展现了蜕变的艰巨性和曲折复杂性，孟洛川等艺术形象在背叛传统寻找新生时所遇到的来自环境和自身的重重阻力，他们走向新的人生之路时的心灵痛苦、种种内心矛盾，是作品所要展现的重点，让读者看到了传统文化对中国人心灵的塑造已经深入到骨髓之中。孟洛川在成为中国北方最大最富有的丝绸商人之后，仍做着置房置地建阴宅的地主梦是这样，中篇《都市里的家族》中那个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豪华住宅里的家庭，居然呈现着妻妾并存的局面，这种家庭结构也非常耐人寻味；还有《苦楝树》这个中篇，主人公孟宪青的离婚案经历了长达18年的时间本来就非常可悲，而当他终于胜诉之后竟重新回到他那么厌恶、那么望而生畏的前妻身边更加可悲。这个结局真令人回味无穷。毕四海的这些作品，可以说是探到并揭示了农民文化的深层和本质。四海作品的第二个主题是对人性复杂性的审视，《财富与人性》深刻地揭示了在金钱、享乐的诱惑面前人性的脆弱；《都市里的家族》中那位甘处小妾地位的现代知识女性形象亦表达了这一主题，为了享受和金钱，人竟会放弃做人的尊严而做金钱和欲望的奴隶。此外，《一个人的结构》将一个分解为八，从道德的、欲望的、理智的、非理性的等八个方面，探讨了人本身的复杂性，是一篇有探索性的小说。四海的第三类作品是官场小说，不但深刻触及了许多官场秘密，而且还触及了人性在官位官场面前的复杂性。关于后两类作品，许多专家已有深刻论述，在此不再赘述。

评说

张炜：在毕四海近30年的创作中，我一直关注着他的作品。他的《苦楝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小说写得很真挚，很朴素。他重要的作品我几乎都读过，他没有写过一篇所谓的流行小说，也没有写过一篇商业的文字。不媚俗，不赶风，没有丢失一个山东作家的本性。他生活的领域是宽广的，开阔的，他写山东的士族，也就是大家族，写得很深刻，很复杂，很有文化蕴涵。我个人认为，他应该在这一点上继续走下去。他的文学成就，他的小说创作所达到的高度，不仅是家乡的骄傲，也是山东的骄傲，这个话顺着说下去，也就是山东文坛的骄傲。希望与会的专家有什么说什么。

何镇邦：《毕四海文集》很大气，恢弘。我同毕四海有着二十多年的交往，86年他在“鲁院”学习，就想搞一点拉荚式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后来好像搞了但是骨子里依旧是现实主义得很。这么多年过去，恍若昨日。从《东方商人》到《皮狐子路》，到《财富与人性》等等，我读过不少，他是一个关注人性、研究人性、叙述人性、分析人性的作家。在大量的小说中对人性作了很神圣的解剖，尤其是《财富与人性》。中篇里面的《选举》，《都市里的家族》表现得很出色，此其一；第二个是文化意识。毕四海从很早时候写作他的“孟家庄系列”，开始就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寻根派作家”，他的短篇小说《蛙鸣》、《白棺》就是这样的精品。1986年他从文化根性上就提出了“地主和农民”是一对“难兄难弟”的思想。一个作家的特点就像人吃粮食一样，不是只吃一点，而是天天吃，慢慢地吃。天长日久，形成他的血液和骨髓，进而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东方商人》的确是商旅文化的拓荒之作，后来的许多作品，都是跟着《东方商人》走的。第三，毕四海是一个文体意识很浓、很自觉的作家，很善于创新和探索。汪曾祺慧眼识珠，1988年给毕四海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子作序的时候就说，“毕四海为人很老实，为文却不老实。他搞现实主义，魔幻的也搞意识流的也搞，甚至还搞一点‘卡夫卡”。毕四海是一个前途广阔的作家，因为他有丰富的人生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和积累。他还能走得很远、很壮观。

吴秉杰：毕四海是写孔孟文化的高手。他写中国人文化心态的蜕变与分裂很准确，很到位。视野很宽，思想很敏锐。叙述角度很独特。长篇小说冲动很厉害，结构框架具有恢弘气度。短篇小说的语言很美。他的中篇小说很有价值，冲破了一般小说的情节模式，找到了、并且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叙事结构特点。比如《选举》，就是散点式、开放式结构，这是内容的需要，也是思想的需要。我总觉着毕四海很有思想，他的小说散发着永久的思想的魅力。

胡平：毕四海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他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他的小说是开放的，多元的复杂的，浩浩荡荡、泥沙俱下且又内敛老到。

牛玉秋：毕四海是一个善于从多方面吸取营养的作家，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西方文学因素的影子，比如《一个人的结构》。也看到了许多传统的因素，比如他的《东方商人》、《皮狐子路》等。他好像对狐狸很感兴趣，在许多小说中对狐狸都有精彩绝伦的表现，今天来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了他的家族和蒲松龄的渊源，我才明白了家族的记忆对于毕四海小说的“根性影响”，特别是毕四海叙述他的故事的时候对那种民间视角的偏爱和痴迷，来到这个地方我才知道其根子扎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结构》，这是一部纯正的现代主义作品。他把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灵魂、人格分成8个方面，分别用1、2、3……来符号，来代替。8个符号代表了那个男人心理和生理、欲望和理智的8个侧面，互相纠缠，互相依赖，互相争斗，彼消此長。构思是独特的，形式和内容是密不可分的，表现现代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分裂的灵魂和灵魂的分裂，很深刻，入骨三分。《万物都是生灵》是一个长篇的架构，人物关系复杂，人物命运的发展，人性各方面的揭示很深刻，很有文化意味。《耙子》和《尾巴》，用的虽然是长篇小说的边角料，但读后很揪心。毕四海是一个意识上很复杂的作家，他的作品中，两性是平等的，对女性很尊重，这不仅是表现在字面上，而是表现了一种精神。

阎晶明：毕四海是一个很细腻的人。《都市里的家族》这个小说很优秀，是用女性视角来叙述的。这个很独特，也很动人。市面上的这类小说往往很坚硬，很粗砺，但是毕四海用女性的叙述便把他的这类小说搞得诗意了，情绪了，人性了，轻飘了。举重若轻，从而把他的这类小说提升到了艺术化的境界。他的《夏天的女人》也很漂亮，是短篇小说界的优秀作品。

杨志广：说到毕四海，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个公众人物毕福剑。有一次和那个老毕在一起吃饭.那个主持人的老毕还向我打听作家的老毕。那个老毕还特意找到了这个老毕的许多作品来读。那个老毕说，我的当家子小说写得很棒，很有意思，很有点大家的味道。

秦万里：我想说说《都市里的家族》。他写观念作用下的人。他不写观念的改变，不走别的作家的路子。而是写观念的顽固，这种顽固像钢铁一般坚硬，敲不碎打不烂。这个家族有100多人，就像100多条根须，盘根错节，互相制约也互相滋润，是一种渗透到骨髓里、渗透到了遗传基因中的观念。家族观念，官本位观念，传宗接代观念，都被推向了一个顶端，表现得鲜活生动。毕四海的这个小说，无论和他自己比，还是和文学圈子比，都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