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泣

2014-12-01 04:27王玉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罗杰老师

王玉珏

许久没坐过这么长距离的火车了,费轲觉得有点吃不消。火车夕发朝至,长达九个半小时的飞奔与隔绝。去之前校务处只帮他们订到一个下铺,为了避免频繁上厕所的尴尬与麻烦,一整夜他几乎滴水未进,下铺递上来的半个橘子也原样放在枕头旁边,碰都没碰。没想到五天后的归程中这个问题意外地得到了解决,会议的主办方不知从哪找到了一个冤大头,居然给他们订了一个高包。按级别和规格,费轲和他的同事显然不享受这样的待遇。洗手间就在包厢里,抬一下脚就到,比在自己家里还方便,他完全放开了,不仅想喝水就喝,还额外地整了两罐雪花啤酒。平时费轲极少饮酒,第二罐才下去一半,脑袋里的重量就来了,第一波尿意也及时地随后赶到。费轲站起来,打了个摇晃而响亮的酒嗝,然后慢腾腾地走进洗手间里,关上门,很耐心地抖擞完毕。拧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镜子,雪亮的白炽灯管近得几乎挨到头顶,他看到了自己额头上方比往日更加稀疏和触目的发根,心里突然就飘上来一股软绵绵的沮丧,刚刚还很饱满的状态莫名其妙地一头掉了下来。

四十岁以后的费轲常常会毫无防备地被这样一种突然从底处飘上来的沮丧敲打一下子。沮丧这两个字可能有点矫情了,但是费轲只找到了这个词。才四十出头,就管不住自己的膀胱了,但是,都已经四十出了头了,在火车上这还是头一回想尿就尿。逢十必乱,四十岁是一个平地隆起的包,虽然就本质上来讲,它跟之前的三十九或者之后的四十一并无区别。三十岁的时候费轲已经有过体会,不知道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天色渐渐亮了,尽管闭着眼睛他也仍然意识到了。窗帘哗啦两下左右拉开,像个仪式。八点四十三分到终点站,还有半个多小时。车速似乎慢了下来,可能只是感觉上如此,实际上并没有慢下来。这时候枕头下面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罗杰。

车轮和铁轨咬合的巨大声响显然令对方的耳朵有些猝不及防。他原本以为这个时间费轲一定正躺在床上,身边还并排躺着一个费夫人。大星期六的早上,万物慵懒,没料到费轲正在一辆咣当作响的火车上。“中午请你吃饭。有个项目请你过来帮忙考察一下。”这个话原本应该是用来应付已经醒来的费夫人的,现在显然已经没有必要,但对方仍然坚持把它用上了。费轲已经猜到了个大致,还是配合了一下,“什么项目?”罗杰说,“来了就知道了。下了车你从车站直接过来。”

自己家比罗杰住的地方离火车站要远很多,罗杰这样要求很合理。八点五十五才到,轻微晚点。接站的人在人群中站得很靠前,一个操着本地普通话的年轻人自称罗主任的司机,一手听着电话另一只手很醒目地扬起来。又是请他考察项目又是专车接站,费轲在一起回来的同事面前捞足了面子。他的意思是请对方一起上车,无非绕一点路,先送他回家,对方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费轲也就没再坚持。去的时候本来有一张下铺的,费轲主动让出来,对方嘴上客气了一下,也没怎么坚持。

说考察项目倒也贴切。难道说婚姻不是一个人人生当中最重大、最要紧的一个项目么?比其他任何项目都要重要,都更需要认真、慎重地对待。所以才需要费轲。当然一个女人多好或者多不好,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但具体到她与罗杰之间,费轲显然就有了发言权。费轲熟悉和了解他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费轲就是他罗杰的一条影子。两个人大学四年几乎像被一根绳子拴着,日记和饭票都是锁在一个抽屉里的。这些自不必说,这么多年俩人在一起,那些男人之间该干不该干的事情都一起干过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连自己认为最丑陋的那一部分都不以为耻,多么难得。

费轲进门的时候龚老师已经在了,看见他一开口居然探着头鞠了一躬。从头到脚基本没什么破绽,一点看不出跟刚刚过去的夜晚有什么关系。罗杰也跟着一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知道费教授今天回来,龚老师特地一大早赶过来,中午亲自下厨,给费教授接风。”费轲连连摆手,“什么费教授,连个副的都还没评上。你们好意思叫,我都不好意思听。”他说的是“你们”,目光再次落定在这个女人的脸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这是分量很足的第二眼,他很清晰地听见胸口里有什么撞了撞。

剩下的一整个上午费轲都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确实太像了,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那一笑就要探头的样子和微微翘出来的下嘴唇。还有年龄。她现在差不多就是她那个时候的年纪,差不了几岁。果然,二十七。相对于他和罗杰来说,年轻得简直过了分。罗杰一上来就特别强调了它,显然也是他颇为得意的地方。当时他正独自在罗杰家的阳台上抽烟。这是多年来他在自己家里养成的习惯,女儿出生以后他就把抽烟的地点改在了阳台,后来女儿上了幼儿园、小学,白天不在家了,他还是一直把它保持了下来。没注意罗杰什么时候出来了,顺手把客厅通往阳台的门关上,这还是在费轲见到龚老师之后两个人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正好差了一轮,她也属牛。”他伸手去摸费轲丢在花盆旁边的香烟,抽出一根,自己给自己点上。这个时间是留给费轲的。

费轲尽量一副就事论事的口气,“好像太小了点吧。”他没用“年轻”这个词,而是小。

“小一点有什么不好?青春洋溢,活力四射,而且听话,一头听话的小母牛,”罗杰横着大拇指朝室内厨房的方向指了指,“特别听话,不管什么事情,你叫她怎样就怎样,你想怎样都行。”实话说,罗杰话里可能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费轲还是忍不住多想了,突然感觉到某种粗糙的东西在心脏边缘处轻轻刮了一下。

在这一点上站住脚之后,罗杰下面的补充就流畅得多了,流畅得甚至有些潦草。罗杰言必称“龚老师”。龚老师是南方人。江南出美女,这一点在她身上得到了很好地印证。家庭也说得过去,父母都在县城工作,一个刚退休,一个还在二线。长女。有一个妹妹。龚老师其实现在并不是老师,以前是,在一家很有名的民办教育培训机构里教英语。去年才辞职,现在干导游,因为有专业六级英语的底子,雖然是导游,跟一般旅行社的导游还是有区别,只接外事团,导游兼翻译。龚老师只是习惯性地叫法,介绍人当初介绍的时候就是这么叫的,可能考虑到罗杰的圈子、层次以及认同感方面的问题,老师听上去毕竟比导游要体面些。到了他这里一直沿用了下来。她叫龚妙冉。

妙冉。冉冉升起的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字,一问果然是。费轲心里又是一跳,连名字居然也一样。冉。费轲下意识地在舌头上把这两个字滚动了两遍。舌尖紧翘,与门齿骄傲地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它们与此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她们可谓相得益彰,鲜亮、轻盈、动感十足。就是因为她,多少年来,费轲仅仅是对这个字本身就一直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暧昧,每次不小心碰到它心底里都会无端地轻微一灼。“但是,”罗杰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开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听话。离了一次婚我总算明白了,一个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像现在这样,你我站在这里,抽烟聊天,厨房里有一个热火朝天的女人。”

这显然与婚姻创伤有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罗杰的前妻就不怎么“听话”。这个不“听话”,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做饭;二是不生孩子。从来不做饭,身为省报名记的她上得厅堂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不下厨房。罗杰婚后的那些日子每天夹着公文包从办公室出来还得绕道去一趟超市或者菜市场。君子应该远庖厨,但是没办法,一个已婚的男人天天吃食堂更令人侧目。后来条件好了一点,罗杰狠狠心请了一个钟点工,这个问题总算勉强得到了解决。但是还有些事情没法请别人代劳,比如肚子的问题。门户倒是敞开的,欢迎常来常往,但是不允许留下东西。一开始是为了工作,不想要,等想要的时候才发现要不了了。自作主张流过一次产,术后没遵医嘱,感染了,没当回事,一直拖,慢慢拖成了个永久性的输卵管粘连。两个人都是受害者,但罗杰觉得某种程度上自己的不幸其实更大,说到底还是眼里没他这个丈夫,根子在这里。所以,今天才把“听话”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听话归听话,手艺却一般,有时候态度和能力还是两回事。即便是没有罗杰那样一条吹毛求疵的舌头,他也觉得一般,很一般。她分发碗筷,招呼主宾,自己是最后一个才坐下的,在椅子上只搁了一半屁股,两只拳头分得很开放在桌沿上,也许此刻正承担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一桌子的菜都是她做的,看上去却像白吃白喝的,显然底气不足。

罗杰已经把失望和不满大张旗鼓地挂在了脸上,起码的掩饰都没有。对那盘炸茄盒他特别不能容忍,“你这个是南非版的吧?”联系到之前聊天时龚老师开了一个玩笑,说她昨天接了一个南非的四人旅行团,一下午都在赶行程,怕天一黑自己把他们弄丢了云云,这话显得尤其刻薄。紧接着是旁边的另一道红烧鲤鱼。他咀嚼和体味它时表情就像在办公室里当着下属的面审阅一份报告,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筷子咣当一下撂在桌子上。

费轲偷偷打量了一眼龚老师。对方也恰好正抬起头来看着他,正在努力地挂住脸上的笑,那笑像一条过于宽大的裤子,得努力提住才不会掉下去。罗杰还在毫不通融地挂着脸子,仿佛对面的费轲根本不存在。但他有一种感觉,罗杰之所以如此也许恰恰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他在表演,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此不留情面千般挑剔她的厨艺,其实是在换一个角度向他证明和展示对方的“听话”。而她呢,似乎也很甘于就范。

在心里确认了这些之后,费轲突然就又感觉到了心脏边缘处那隐隐的一点刮疼。那么挑剔和骄傲的一张脸,自己一斤白酒壮起来的胆子都无法让其动容的脸,一辈子注定了要高高在上,现在却在一盘炸过了头的茄盒面前花容委地,“听话,特别听话,你叫她怎样就怎样,你想怎么样都行。”本来轮不到他费轲的,他毫无征兆地自己一头跳了出来,“手艺确实一般,还不如黄欣。”黄欣就是罗杰的前妻,他居然当着龚老师把她搬了出来,尽管重音放在了这个名字的前面那两个字上,但还是过于突兀和明显了。

龚老师很是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罗杰,马上把头低下,竭力笑出了声,既难堪又意外。连罗杰都觉得有些意外。都知道费轲向来谨慎、克制、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今天有点反常了。反常就反常吧,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先例。饭局草草结束,他几乎和罗杰同时从饭桌旁起身,“龚老师好人做到底,再辛苦一下。”现在他发现自己甚至找到了罗杰在她面前的那种做派和口气,马上就把它固定了下来。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饭后照例有一根烟,这次,他没再舍近求远地去阳台,就地解决了。厨房里水龙头哗哗作响,此刻在里面孤军奋战的,当然是龚老师,无论她再怎样年轻怎样鲜亮,此刻也只能以一个“听话”的女人的身份呆在厨房里,这不正是你罗杰所乐于看到的吗?

这一次之后,有一些日子费轲没再跟罗杰碰头。其实说起来如果不刻意,两个人一年到头碰上的机会并不多,不客气地说,几乎没有。城市不大,但是费轲的圈子更小,并且他也自认为自己是那种甘于宁静的人,宁静才能致远。尤其这两年,罗杰离了婚,之后不久屁股下面又坐上了他们处室一把手的椅子之后,连那种刻意也越来越少了。一般都是罗杰主动联系他,在他觉得特别不好或者特别好的时候,找来费轲,借他的酒杯把自己灌醉,同時把自己掏空或者填满。他那种从早上一睁眼就准备跟这个世界较劲的人尤其需要这样一个恣意和可靠的所在。在龚老师的问题上或许也是如此,大概他也觉得没有比费轲更合适的人了。

如果罗杰自己不张嘴,他肯定不会主动去打探他和龚老师,凡事不刻意,这也是他跟这个世界相处的姿态之一。但是经常会在自己的脑子里遇到这个女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以及被她唤醒和激活的某段记忆,还有那个字,冉。每次碰上这些,心脏附近就会生出那种类似于被刮擦的轻微疼痛,像一只长着茧皮的指头反复经过某处溃脓,并不剧烈,但清晰确凿。

有了一个现在进行时的龚老师,两个人再碰上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天马行空,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要来到她身上。那天已经很晚了,费轲已经洗过了澡,正在抽一天当中的最后一根烟,电脑刚准备关机,罗杰冷不丁地蹦出来。有些日子没碰头了,怎么也得意思两句,没想到聊着聊着状态进去了。罗杰主动提到了她,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渐渐地就放开了,他这才听出来对方是在抱怨。厨艺太差是其一,还有一个重点就是关于她的年龄以及由此带来的层次问题。确实是太年轻了点,年龄和阅历的差异正在波及到更多方面,连看一场什么电影都得经常需要有一方妥协,甚至去不去电影院都成了一个问题。这其实是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不管是不是完全出于真诚,之前费轲表示出那样的担忧看来并不多余,才不到两个月。但不是听话吗,一个听话可以遮百丑。才不到两个月,罗杰就此一时彼一时了,“太听话了反而叫人不踏实,这个龚老师好像不大简单。”

费轲立刻警觉起来,“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对方半天才敲过来,似乎在犹豫,也在斟酌,很矜持的两个字,“有点,”后面用了个逗号,费轲不说话等着,知道还有下文,“非要让我去见她父母,下个月再不去就让他爸妈坐飞机过来。每次干那个都叫我放心,说是安全期,一个月妈的天天都是安全期。”费轲当场就感到心里顶上来一股很粗鲁的东西,说不清是针对什么的,没压住一路跑到了手上,“人家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等改天再见面的时候我跟她单独谈谈,好好摸摸她的底。”罗杰马上说,“好啊”,接着又说,“那天你走了之后龚老师专门提到你好几次,说了,有机会想跟你好好聊聊。”费轲有点意外,“跟我?”罗杰说,“对,跟你。就这么说的,原话。说费教授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身上都没有的。”费轲对着这句话愣了愣,记忆中某处很遥远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一闪。很多年之前也有人这样评价过他。大学时代他只谈过唯一一次恋爱,对方就这样对他说过,说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也特别强调了别的男人身上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东西,别的男人都没有而只有他有,他自己其实也不甚了了,似乎也没必要追究,只管相信和受用就行了,女孩当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人称“女汪国真”,出自她口的这句表白很是让他先天不良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不过,这同时也伴生出另外一种遗憾和不甘,可惜她不是那个“冉”。那是她们两个人平行的时期,同时存在,只是位置不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在一些极端的时刻将她们交汇在一起,有一回还差点失口喊出那个名字。如果她们是一个人该多好。但大概也正因为她不是她才对他那样死心塌地吧,居然在毕业前一口气吞下二十片安定来挽救自己的爱情。前面她这么说过,现在是龚老师,时隔了将近二十年。这遥远而隐秘的重合令他感到心脏都略微提起来一点,费轲小心控制着那种悬而未决不触底的感觉,没再往下追问,而是将自己刚才的粗鲁一路坚持了下来,“你跟她说,她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聊出后果来我不负责。”

与二人再次见面是在半个月之后。这次是费轲主动提出来的,他邀请他们俩看话剧。费轲的小舅子在省话剧团上班,那天给他打电话说又发“福利”了,问他要不要。小舅子嘴里说的“福利”其实就是免费的话剧票,他们剧团有时候会这样,遇到一些卖不了座但是又不得不排的剧目就送票给职工。那次排的是《封疆大吏》,还是历史剧。他问小舅子要了三张,正好他们一家三口。巧就巧在那两天老婆她们单位组织了一次学习,半旅游性质,顺便带上了正在休病假的女儿。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罗杰和龚老师。

七点半才开场。本来说好的在话剧团门口碰头。冬天天黑得早,五点一过办公室里就没什么人了。从学校到话剧团很近,公交车四站就到,费轲正在发愁该怎么把这段时间打发掉,罗杰打电话来了,说反正等也是等,不如一起吃晚饭,吃完正好一起过去。俩人打车过来顺道接他,一会儿就到。

去的是“巴蜀金阁”,罗杰定的地点。店牌倒是很眼熟,路过几次,还没进来过。一拐进大厅居然立着一座淙淙作响的假山,看来档次不低。领班亲自带着他们往包间走的时候,迎面碰上好几拨正从另一个楼梯上来的客人,他们路过龚老师的时候目光毫不例外地马上就变成了一把把钩子,有的顺便也扫一下正走在她旁边的费轲。罗杰是常客,熟门熟路,带头走在前面,这样看上去一定是他和龚老师的关系要更近一些。他很熟悉那些目光,包括看她的和看他的,前者完全不能自主,自己过去某些时候充当的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尽量目不斜视,从头到脚很仔细地体味着这种角色被置换的感觉。

一会儿要看戏,酒不能尽兴,象征性地要了三瓶啤酒。龚老师看罗杰的脸色,半推半就地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开也开了,只好替他们分担一下,名义上这么说,但能看得出来,其实是有一点酒量。

能喝酒的女人大都比较会说话,这个龚老师也不例外,中国话说得一点也不比英语差。冷场不会超过五秒钟,一定是她先开口。“一会儿到了剧场嘴巴就用不上了,现在得抓紧机会多向费教授请教。”即便是没话找话,也有点水平。费轲正低着头很专心地从鱼骨上往下揪一小团鱼肉,一抬眼就碰上了她的目光,显然已经盯着他的动作有一会儿了。

“费教授是不是练过书法?”

费轲由衷地意外,“你怎么知道?”确实如此,是练过书法,年轻时代唯一就保留下来了这么一个爱好,现在每个周末还专门拿出一两个小时来临一张帖。

“真练过?”这下该轮到龚老师意外了,激动得都没顾上卖一卖关子,“您发现没有费教授,您拿筷子的姿势像不像握着一只毛笔?我爸就练书法,你们拿筷子都喜欢这样拿。”

费轲的筷子还没放下,龚老师要求他保持别动,让罗杰也看。确实有点像,之前还真没注意过。她突然说,“我这辈子最崇拜的男人就是我爸了。”

“哦,”费轲很谨慎地接了一下对方的目光,迅速转移了话题,“现在有好多人都是,退了休才开始练书法,觉得好像有点晚,其实并不晚。”一旁的罗杰很及时地让自己也参与了进来,一口烟徐徐地吐在龚老师的耳朵上,“原来还是书香门第,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有一个当书法家的爸爸?”

“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呢。不过,我倒是觉得男人练练书法好,”回来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已经是对着罗杰说了,“练书法的男人一般脾气都不会坏到哪里去。你看人家费教授脾气就特别好,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有涵养的人。而且层次也高,还请我们看话剧。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话剧呢,近朱者赤。”

“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罗杰嘴角上挂着一抹他那标志性的暧昧,歪着身子凑到龚老师耳朵边上说了后面的一句,对方的脸马上就红了,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估计是在罗杰的什么部位上用了点力,“我看你有空真得跟费教授练练书法,得好好练练。”

费轲觉得应该笑笑,就笑了笑。人家在调情,耳语加暗语,跟他已经无关了,但是当着他的面,还是得配合一下。胸口里无端地有一点发堵,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一样,出不来进不去。已经很饱了,但还是又拿起了筷子。筷子伸出去的时候他特地又朝它看了一眼,确实像拿着毛笔,食指弓得很高,比其他几个指头高了一头。不同的是毛笔只有一根,而筷子是两根。一顿饭吃了有些工夫,估计差不多了,刚掏出手机来准备看一下时间,没想到它自己突然响了,是小舅子。本来说好的提前二十分钟到剧团的传达室拿票,现在不用了,跟检票的人打过招呼了,直接报他的名字就行,反正肯定也没几个人看。小舅子人正在大街上,跟汽车喇叭较着劲地对他嚷,话筒里声音很大,费轲仓促而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三人一起离席出门。这次罗杰落在了后面,到款台去结账。费轲和龚老师先出来,出门没几步就是马路。刚从密不透风的暖气中出来,小北风复仇一样格外起劲地往脖子里钻。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费轲招招手让它停下。他主动拉开前面副驾驶的门坐进去,等龚老师也上了车,对司机说,稍等一分钟,还有一个。等了五个一分钟,还没见罗杰的人。司机看上去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火气却不小,五分钟里一声不吭,一张口就是满嘴枪药,到底还来不来?不来你们先下去,坐下一辆。有种理直气壮的霸道。因为有龚老师在场,费轲象征性地跟他理论了两句,但还是下了车。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费轲就先不急着招手了,等罗杰出来再说。一辆出租车闪了闪灯从他们面前犹豫着开了过去,又有一辆过去,第三辆过去的时候,罗杰人才赶到。见到他们先道歉然后解释,最后又是道歉。刚才结账的时候碰见了几个熟人,正好今天都在这里,有些日子没见了,非拉他一起喝两杯。“没办法,实在抹不下脸了,我去应付一下。要不你们俩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龚老师脸上暂时还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什么熟人?”

“几个哥们。”罗杰轻描淡写。但费轲明白肯定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用得着的人,或者有可能用得着的人,反正比较重要。如果非走不可的话那个脸其实也是能抹下来的,除非你自己不想走。

龚老师下巴塞在羽绒服里,很镇静地咬了一会儿自己的下嘴唇,“那我也去,”眼珠子盯着罗杰没动,朝旁边的费轲转了转肩膀,“要不,让费教授自己先去,等会儿我们俩一起赶过去。”

“你去干什么?你又不认识。”

“去了不就认识了。”

罗杰犹豫着看了一眼费轲,龚老师也转过脸来看着费轲,眼神柔和得连费轲都觉得有些夸张,“我主要是怕他喝酒。”给自己一个台阶,同时也是给费轲一个台阶。他只好顺水推舟,“龚老师想去你就带她去呗,我自己先打车过去给你们俩占座。”

剩下费轲一个人,他甚至都没挪步,继续留在原地等车。突然想起来刚才小舅子的电话,进场时要对检票的人报名字,没有自己他们俩一会儿肯定进不去。再说了像这种情况,被请的人不到请客的自己去了似乎也不太像话。不如干脆等一等,等他们俩完事之后三个人再一块去。主意打定,费轲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在冷风里很耐心地把它抽完,然后转身重新走回到酒店里。人似乎比刚才又多了一些,不少人拖家带口坐在那里等着叫号。生意不是一般的好。穿马甲的服务生马上朝他走过来请问先生几位请问有没有预订。费轲顺嘴就说两位,接了个号牌。反正都是等。沙发上已经人满为患,他只好找了一把酒店临时加的塑料椅子坐了下来。干坐着有点别扭,就掏出手机来看新闻。手机上每天都会收到一些免费的新闻,今天还是第一次从头到尾地把它们看完,一边看一边眼睛往门口瞟。然后又抽了一根烟。再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有没有可能他们已经出来了自己没看到?想发个短信给罗杰,觉得又不太好,像是故意催人家似的。

已经开场二十分钟了,就是现在赶过去,看的也是个半拉子话剧。看形势估计今天这场话剧是要泡汤。费轲打算再坚持最后一下,过了八点如果还不见人,就给罗杰打电话。刚过八点,罗杰的短信先来了,“今天实在是有点对不住了,白白浪费了两张戏票。改天带龚老师一起到你家去登门谢罪。”

费轲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这句短信在脑子里又停了几秒钟,慢慢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去了又顿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今天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傻。

人家其实本来就没打算再过去,人家刚才走的时候其实就没打算再回来找他,就已经那么决定好了。罗杰是,后面的龚老师也是。所谓“应付一下”、“随后就到”、“一起赶过去”其实就是一句客套话,照顾面子的,给你台阶的。本来应该大家心照不宣,自己这个书呆子倒实在,还担心他们进不了门,一厢情愿地在一把破塑料椅上傻等到现在。

费轲出门打车,直接回家。这一次很顺,到家时还不到九点。脱掉外套,换上拖鞋,没什么事可做,就把自己横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老婆不在,脚也懒得洗了。一个好端端的法制纪实片,中间没皮没脸地硬插广告,把他原本打算上床的时间又往后拖了半个多钟头。快十一点才上床。床头柜上的书刚拿起来,手机响了。罗杰。隔着电话都能闻得见那股酒气,问他话剧结束了没有。费轲说早就结束了,自己现在人都躺在床上了。罗杰说,把裤子穿上,我们一会儿就到。费轲说,到哪?罗杰说,到你家。费轲想起刚才罗杰的短信,说,不是说改天吗?罗杰说,不改了,就今天。龚老师刚特意买了瓶红酒,去你家负酒请罪。

已经喝了不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后面的龚老师也是。费轲到厨房里去端一盘熟牛肉,还有一碟猪皮冻,刚才已经提前准备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别的,临时又从女儿房间里翻出来两包锅巴。按照罗杰的提议,地点就在客厅里,茶几当餐桌,人坐在沙发上,正好还可以一边看电视。费轲左一趟右一趟的时候,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正你一句我一句,谈论的大概是刚才酒桌上的某个人。龚老师尤其激烈,费轲听出来她是在跟罗杰秋后算账,怪他胳膊肘往外拐,不帮她挡酒,还怂恿他们一起叫她用英语翻译他们段子里的某一句,可看上去也并不是真生气。

費轲终于在对面坐下来,他们这才停下,言归正传。龚老师亲自倒酒,先给费教授倒。罗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平日酒桌上难得的厚道,也许确实觉得有点对不住费轲,“今天我们确实有点不太像话,特意请咱俩看话剧,结果把人家自己一个人扔在那儿。”这次费轲没怎么配合,“没事,下次还有机会。”龚老师很及时地把自己手上的一杯朝嘴里倒进去一部分,眉眼里居然有亮晶晶的狐媚一闪,“我就跟你说嘛,费教授人家那么有涵养的人,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是吧费教授?”一个晚上连着喝了三场,啤酒白酒加红酒,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还不忘头尾都带上“费教授”,难为她了。

一瓶红酒没喝掉一半。这点酒兴本来就是“巴蜀金阁”里的延续,虎头蛇尾也有情可原。酒兴一掉下去,困劲就上来了。罗杰的声音裹在半个哈欠里说,“今天就到这吧。龚老师你一起帮着收拾一下,收拾完了再来。”下巴朝走廊尽头指了指。有一间客房,平时就是专门为家里来了亲戚客人准备的,虽然小一点,但是很齐全,枕头床单被褥都是现成。龚老师有些难为情似地望了一眼费轲,“合适吗?”罗杰已经站起来了,抢在前头替费轲回答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跟费教授还有什么不合适的。”以前就在这里过过夜,熟门熟路,自己抬脚往外走。又一个哈欠,带得步子一摇三晃,确实是困了。

费轲端起面前的盘子,用筷子把剩下的几片牛肉和猪皮冻合在一起,龚老师马上站了起来,“我来吧。”顺手就把盘子接了过去。没有罗杰在场她总是会拘谨一些,费轲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不知道她自己意识到没有。两只盘子摞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还拎上了两只酒杯,满满当当地往外走。费轲把剩下的一堆拣到一起,跟在后面进了厨房。龚老师已经拧开了水龙头,洗盘子的动作很流利,干家务活的水平明显见长。费轲放下盘子说,“我来洗吧。”龚老师头也没回,“不用不用。您去睡觉吧,一会儿就好。”费轲站在那里,本来完全可以就那么走掉,也许对方也正是那么希望的,但是他没动,站在背后看了一会儿这个女人。一整个晚上她都是这么背对着自己的,那么心急火燎的一个后背,一会儿大概它还要赤裸出来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脑子里想着这些,在胸口里堵了一个晚上的那股灼热就慢慢具体和明确起来了,刚才她问他“合适吗”的时候,它就在那了。她当时一定以为他会说合适,费教授那么有涵养的人,即便是觉得不合适也会说合适,也会委屈自己成人之美。凭什么每次都是自己呢?他妈的凭什么呢?他甚至都没顾得上找一个哪怕是牵强一点的理由。

“龚老师,对不起,你晚上不能住在这儿。”

对方明显一下愣住了,正在起劲的后背像被点了穴似地僵在那里,半天才把脸转过来,“为什么呀,费教授?”

见费轲不说话,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费轲的声音跟脸上的表情一样硬,“你觉得呢?”

对方脸马上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但还是把挂在上面的笑容坚持了下来,大概她以为他是在跟她开玩笑,或者故意装出了自己是那么理解的样子,“费教授,您是担心师母吧?我知道,我们俩现在这种情况,住在人家家里是有点那个。今天就通融一下吧,这么晚了,外面估计连车都打不到了。下不为例。”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

龚老师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上的红开始一点点变成黑。

“费教授,您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我想让谁在这住就让谁住,不想让谁住谁就得走人。”

对方的脸当即就挂了下来,一挂到底,上面那些多余的表情也全部一扫而光。转身就走,水龙头也没关,洗了一半的酒杯就那么扔在水池里。一声不吭地走到客厅,拿上自己的外套、包,然后走到门口换鞋。外套拉链没拉,包就那么一荡一荡地吊在手臂上。开门的时候费轲听见她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背对着他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费轲站在厨房门口,听见门被剧烈地一摔,动静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堪称一声巨响。他跟过去,对着那扇关上的门沉沉地咆哮了一声,“滚!”他知道她有可能聽得见,但还是把它咆哮了出来。

凭直觉他觉得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罗杰,确实罗杰也一直没对他提起过。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费轲想到它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恍惚,有点不太真实,像一次意外。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粗鲁地对待别人,并且对方还是一个女人。有那么一些偶然的时刻,一想到这个女人,他心里也会冒上来一点歉疚,但也仅仅就是那么冒上来一下而已。

也幸亏有了这么一次。现在他心里的那种刮疼基本上已经若有若无了,溃脓的地方已经消炎。甚至想到她的次数也少多了。至于她和罗杰之间正处在什么程度,更好了或者更坏了,他也不甚了了。之前他就不会主动去问,现在更不会。罗杰自己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反之亦然。

日子照旧,不紧不慢一样样来。期末考试、寒假、访友、省亲、准备过年、过年、各种聚会,每年的这个时候都照旧。元宵节晚上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有点像一场盛大的告别,那场雪一化温度就再也没掉下来。

开学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已经八点多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老婆正在厨房教女儿使用一台单位刚发的料理机,突然罗杰打来了电话。第一反应就是跟龚老师有关。他摁掉了它,然后借口出去买烟,出了楼道才重新拨回去。

果然是。罗杰在电话里一副火烧眉毛的架势,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结果本是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中间发生了那么多,费轲得一次把它们全消化完。他叫他现在无论如何得过去一趟,而且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来晚了你就见不着我了。”既然还能开玩笑,那就说明事情并不多么严重,或者说并没有对方嘴里说的那样严重。

龚老师要求他今天晚上必须“说清楚”。罗杰有点委屈,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呀。一个月之前就已经说清楚了,两个人不合适,缺乏交集,甚至有代沟,与其这么耗下去不如分手。问题是已经跟人家睡了小半年了现在才没有交集,算什么呢?他还是低估了或者说是高估了龚老师,原本以为“她们这代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很想得开的呢。

路有点远,费轲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棋友老张。没等老婆开口数落便挂掉了电话,出门打车,半个多小时以后才赶到罗杰电话里说的那家酒店。这两天他正在这里参加一个本系统的培训班。三楼309房间。今天晚上罗杰推掉了一个饭局专门在房间里等着她。地点是她自己打听到的,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反正罗杰没告诉她,他躲还来不及。已经躲了一个月了,电话不接,家也不回。龚老师在短信里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再见不到人她就不客气了,具体怎么个不客气法她没说,但可以想象。

费轲进门的时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大概已经“说清楚”了。电话打得有点晚。也许在最后一刻他才突然感到了害怕,在这么不光彩的患难里他本能地想到了费轲,也只能想到费轲。

罗杰担心的那些都没有发生,起码他那张脸看上去还是好好的,只有衬衣领口那里似乎掉了一个扣子。房间里看上去基本也还算正常,电视机椅子床头柜茶杯都在原位,除了那张床有点凌乱。被子已经掉下去一半,一个枕头被挤到了床沿,一看就有人刚才在上面有过很大的动作。床尾趴着正在哀嚎的龚老师。

罗杰拿起自己的外套,竖起一根指头对费轲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拉着他一起走了出来。他随手把门关上,朝室内使了个眼色,“这个女人今天疯了,你帮我看着她,顺便好好开导开导她。拜托了,兄弟。”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步子很快,费轲看着他那迫不及待的后背,马上在脑子里找到了一个成语:溜之大吉。

他重新推开门走进来。现在就剩下了他和龚老师,他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都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也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她的哀嚎还在继续,在这个除了空调的嗡鸣声之外没有任何动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怪异和生猛,有那么一会儿它看上去似乎正在衰减下来但马上又重新提高了上去。牛仔裤的后腰都被撑开了,露出里面内裤难看的一截。

只开了两个壁灯和一个床头灯,房间里光线有点暗,而且稀稠不均,趴在床尾的龚老师有一半身体都被埋在一堆晦暗里。他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后来才注意到自己屁股后面正好有一把椅子,就勢在上面坐了下来。这是离龚老师最近的一把椅子,或许也是她刚才曾经坐过的地方,旁边的茶几上搁着一杯茶水和一款女式坤包。猪肝色的,上次在“巴蜀金阁”吃饭的时候她背的就是这个,罗杰给她买的,专门当着费轲的面卖弄过。

多么大的绝望和哀伤才能让一个人这样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哭,朝前伸去的五根指头奋力攥住了被子的一角,肩膀都抖歪了。她趴在那里,一头黑发完全没有章法地披散开来,把脑袋和脸都完完全全地盖在下面。她看上去是那么凌乱不堪,就像一件被随手扔在那里的衣服。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站起来,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回来后没再回到椅子那儿,而是直接在床上挨着她很近地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毛巾递过去,就那么在手里拿着它,垂眼看着这个女人。现在,他在这个拼命抖动着的身体上慢慢体会到了心中那正一点点膨胀起来的深深哀怜。他想起来有一次女儿从地下室里救上来的一只小猫,几天没有吃饭的小东西在女儿的怀里也是这样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不止是怜悯,还有疼惜。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从这个女人身上走开很远了,没想到一下就被拽回了原地,这个曾一次次地带给自己疼痛的女人!

想着这些,他的一只胳膊就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伸手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手刚一搭上去,他马上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哭泣和抖动一下放大了许多,好像她一直都在寻找和等待着自己的触摸。她幅度很大地转了一下身子,那只朝前伸出去的胳膊抬起来顺势就搁在了他的腿上,她紧紧地把脸压在上面,那些哭泣和抖动通过她的重量毫无保留地传送了过来。他毫无准备,一阵巨大的颤栗顿时席地而起,瞬间就把他的胸口注满了。

费轲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许多年前的梦境中。眼下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在当年的许多梦境里都曾出现过,自己那间狭小的学生宿舍、校园人工湖旁边的柳树下,还有火车站站台、候车厅的座位上,场景不同,但人都是一个,当年的那个她就是像现在这样伏在自己身上,那么绝望、无助,被洗劫一空之后终于搁浅在他唯一的怀抱里,每次醒来都会深深地怅惘。她曾经是自己的梦,也是他那绵薄的、从未真正饱足过的青春里的一个洞。他充满感激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些头发,专注地让自己在这一错觉中反复沉浸。不过,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他现在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接近她,她的重量和温度,还有那些虚弱和敞开,此刻全在手上。也许,如果他愿意,一切都可以从这个晚上重新恢复和接通,难道不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呢?中间没有了罗杰,但他们还算是朋友,过去是,现在依然还是,他甚至在想,过几天要专门请她到家里去吃顿饭,让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也见见她,就像他的那些学生一样。那些压攒了十几年的,他都会毫不吝惜地呈献和释放给她,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感觉到眼眶里有一股滚烫的潮湿,马上就要涌出来,他知道,但不去伸手阻挡。

有那么一下,他的手指顺着发梢无意间落到了她一边的肩胛上,似乎碰到了毛衣下面的一条带状的联接和突起,他特地停下来感受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但已经晚了,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立刻停止了抖动,那阴沉沉的声音几乎就是从她后背上发出来的。

“乱摸什么,手拿开!”

费轲的手立刻像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身体也本能地直了起来。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状况搞得有点难堪,也有点发蒙。尽管是无辜的,但脸还是红了,半天才对着那个后背艰难地找到一句解释,“你别误会。”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她慢慢抬起身子,离开费轲,刚才哭的时候身体几乎歪成了一条斜线,现在她朝相反的方向把它翻转了过来,背靠着床坐在地上,眼球突然朝费轲这边转了过来,他看见了她那亮晶晶的眼白和嘴角上突然挂上去的一抹轻蔑的讥笑,她说,“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费教授一直都很喜欢我,说得对吧?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眼睛就不老实。”

费轲一脸震惊地看着对方,这下实实在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想到对方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两只胳膊架起来抱在怀里,继续平静地望着他,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连脸上的那些泪痕都突然一下不知了去向,他甚至怀疑她刚才是否真地哭过,“别不好意思承认,这很正常。喜欢我、想和我上床的男人多了。师母平时对你管得挺严的吧?”

她弓起一条腿打算站起来,大概是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还没站直突然身子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费轲本能地伸手去扶,对方扬起来的一只手正好打在他鼻子上,一把将眼镜打了出去。费轲顾不上去捡,龚老师已经像一堵正在倒塌的墙那样倾覆了下来,一股巨大的推撞和柔软让他一屁股重新坐回到了床上。龚老师一条腿跪在床沿,那团毛茸茸的热气几乎吹到了费轲的脖子里,“你不是和罗杰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吗?好朋友应该有福同享,对吧?今天我就让你替一把那个姓罗的畜生。妈的,一个个都算什么东西!”

费轲身子朝后仰着,一只胳膊屈起来艰难地撑在那里。对方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的小腹上,恶狠狠地一把将他毛衣的下摆扯上去,找到了皮带上的扣子,她干着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费轲,费轲也看着她,那张脸上近在咫尺地写满了鄙夷、仇恨和快意,一股呛鼻的屈辱就像被打翻的石灰一样,从胸口一直扑进了喉咙里。他奋尽全力地同时抬起两只胳膊,狠狠地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力气之大连自己都有些吃惊。对方的身体一下弹开很远,急速踉跄了几下之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不知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撞在了后面的电视机柜上,震得它里面哗啦一声巨响。巨大的屈辱把他的喉咙都快堵住了。“你怎么能这样?你和罗杰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们他妈的凭什么对我这样?!”

对方半天才挣扎着坐起来,也许真地很疼,嘴里咕哝出来几声含混不清的呻吟。她就那么坐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只用半张脸看着他,半张脸上全是陌生而冰凉的凶光。他清晰地听见了她在黑暗里发出来的一声清脆的冷笑,“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她站起来,走到茶几旁,从那只猪肝色的女式坤包里掏出手机。他听见她开始打电话,用的是另外一种口音,也许是她们家乡那一带的方言,不过他还是听懂了。

“他现在就在自己房间,楼上,309。你们上来吧。”

然后她收起两条腿来坐在沙发上,开始很耐心地脱掉上身的毛衣,毛衣从头上摘下来的时候带乱了不少头发,她似乎还嫌不够,又用上了两只手。然后是下面的牛仔裤。费轲已经听见门外楼梯上隐约而杂乱的脚步声,生猛、迫切、急不可耐,越来越近,正朝自己赶过来,那喧哗和涌动了一个晚上的眼泪终于找到了出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像个孩子一样绝望而悲伤地饮泣起来。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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