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汉赋中共有690处运用叠字,出现了350个叠字。汉代赋家在辞赋创作中充分吸收了前代典籍中产生的丰富叠字,其中源于《诗经》的叠字有113个,源于先秦其他典籍的有97个。《诗经》对汉赋的影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汉赋作家在继承前代叠字基础上有了许多新变。这种新变主要体现在自创新词和改变前代已出现的叠字。汉代赋家自创叠字126个,占总数的36%。改变旧有叠字的方式主要有丰富含义、扩展用法和改变字形。汉赋叠字之所以产生许多新变主要是因为赋体“铺采摛文”的文体特征和赋家的尚异心理。汉赋对叠字的发展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汉赋 叠字 承变 《诗经》 尚异
叠字是汉赋中重要的修辞手法之一。汉赋中共有690处运用叠字,出现了350个叠字[1],对这些丰富的叠字进行探讨对于汉代语言与汉赋文学研究都非常必要。1986年康金声《论汉赋的语言成就》中认为汉赋迭字形容词使用广泛、频繁和严格[2],但只是在论述汉赋语言成就时简单涉及。1998年沈荣森《汉赋叠字语言艺术探微》一文总结了汉赋叠字运用的三个特点:普遍、众多;精美、新鲜;强烈、巧妙[3]。然而该文主要以十三位赋家及其作品为主,汉赋叠字运用的全貌尚有待阐发。本文主要从文学流变的角度来考察汉赋叠字对前代文学的继承与新变,并探讨其原因及影响。
一、汉赋叠字运用概貌
费振刚等校释《全汉赋校注》收录汉赋90家(含一位无名氏作者),其中11位赋家仅有存目,在现存有赋文的79位赋家中,运用叠字的共有56人,占70.8%。其中又有24位赋家仅有断章残简甚至只言片语留世,在有完整赋篇的55位赋家中,运用叠字的为47人,占85.5%。《全汉赋校注》共收赋319篇,存目39篇,在现存赋文的280篇中,出现叠字的有148篇,占52.9%,完篇或基本完篇的百余篇中,基本上都有叠字运用。汉赋作家运用叠字的普遍性可见一斑。
汉代赋家中运用叠字最多的是张衡,共有116次,使用了96个叠字;其次是扬雄,共有70次,使用了63个叠字;第三是班固,共有46次,使用43个叠字;第四是司马相如,共47次,使用44个叠字。四大赋家在运用叠字上依然是最突出的。
第五至十依次是:
枚乘:共43次,使用40个叠字;
蔡邕:共33次,使用31个叠字;
王延寿:共29次,使用29个叠字;
王粲:共25次,使用22个叠字;
刘桢:共22次,使用22个叠字;
陈琳:共21次,使用19个叠字。
运用叠字最多的赋篇依次是张衡《西京赋》32次,班固《两都赋》33次,张衡《思玄赋》32次,枚乘《七发》26次,张衡《西京赋》25次,扬雄《甘泉赋》23次,王延寿《鲁灵光殿赋》19次,司马相如《上林赋》17次,扬雄《羽猎赋》16次,司马相如《长门赋》15次,前十名无一不是赋史名篇。
二、汉赋叠字运用之承
汉代赋家在辞赋创作中充分吸收了前代典籍中产生的丰富叠字,《诗经》的叠字运用历来为人们所称道,汉赋作家吸收最多的也正是《诗经》。重要的赋家创作中均有直接袭承《诗经》的叠字,如:
枚乘《柳赋》“白日迟迟”之“迟迟”出自《豳风·七月》“春日迟迟”[4](389),皆为舒缓意。
司马相如《哀二世赋》“岩岩深山之谾谾兮”之“岩岩”出自《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皆为山石高峻貌。
扬雄《甘泉赋》“瑞穰穰兮委如山”之“穰穰”出自《周颂·执竞》“降福穰穰”,皆为多也。
王褒《洞箫赋》“哀悁悁之可怀兮”之“悁悁”出自《陈风·泽陂》“寤寐无为,中心悁悁”,皆为郁闷、忧郁意。
班彪《览海赋》“赡淇澳之园林,善绿竹之猗猗”之“猗猗”出自《卫风·淇粤》“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皆为始生柔弱而美盛也。
傅毅《舞赋》“《雅》美蹲蹲之舞”之“蹲蹲”出自《小雅·伐木》“蹲蹲舞我”,皆为舞貌。
班固《两都赋》“习习祥风,祁祁甘雨”之“习习”出自《小雅·谷风》“习习谷风,维风及颓”,皆为微风和煦貌。
张衡《南都赋》“驷飞龙兮骙骙”之“骙骙”出自《小雅·采薇》“四牡骙骙”,皆为马强壮貌。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炜炜煌煌”之“煌煌”出自《陈风·东门之杨》“明星煌煌”,皆为光彩鲜明貌。
蔡邕《述行赋》“气懆懆而厉凉”之“懆懆”出自《小雅·白华》“念子懆懆”,皆为忧貌。
王粲《鹦鹉赋》“声嘤嘤以髙厉”之“嘤嘤”出自《小雅·伐木》“鸟鸣嘤嘤”,皆为鸟名叫声。
刘桢《大暑赋》“赫赫炎炎”出自《大雅·云汉》,皆为旱气也。
陈琳《武军赋》“矫矫虎旅”之“矫矫”出自《鲁颂·泮水》“矫矫虎臣”,皆为武貌。
汉赋中出现的350个叠字,源于《诗经》的共有113个,而源于先秦其他典籍的共有97词,这也可见《诗经》对汉赋的影响[5]。
在运用叠字的56名汉赋作家中,使用过《诗经》叠字的有47人,占84%。其中运用《诗经》叠字最多的是张衡,共有56次,使用了38个叠字;其次是班固,共有22次,使用了20个叠字;第三是扬雄,共有20次,使用17个叠字;第四是蔡邕,共19次,使用18个叠字;第五至十依次是:
司马相如:共12次,使用12个叠字;
王粲:共12次,使用12个叠字;
李尤:共12次,使用10个叠字;
陈琳:共11次,使用11个叠字;
枚乘:共11次,使用10个叠字;
刘桢:共11次,使用9个叠字。
汉赋所运用的《诗经》叠字有些在先秦其他典籍中也习见,如:
《大雅·嵩高》“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之“亹亹”一词还出现在《周易》《礼记》《荀子》、宋玉《九辩》中,汉代杜笃《论都赋》、崔寔《大赦赋》、张衡《思玄赋》、应玚《灵河赋》、丁廙妻《寡妇赋》袭用此词。endprint
《小雅·沔水》“沔彼流水,其流汤汤”之“汤汤”一词还出现在《尚书·尧典》《吕氏春秋》等书中,李尤《辟雍赋》、傅毅《舞赋》、班彪《览海赋》、班固《两都赋》、张衡《思玄赋》袭用此词。
《大雅·凫鹥》“旨酒欣欣,燔炙芬芬”之“欣欣”一词还出现在《庄子》《孟子》、楚辞《远游》中,蔡邕《协和婚赋》、刘桢《黎阳山赋》袭用此词。
《诗经》固然是汉赋叠字主要的来源,此外,汉代赋家还广泛吸收了前代典籍中出现的叠字,经类如:
班彪《览海赋》“嘉孝武之乾乾”、张衡《东京赋》“勤屡省,懋乾乾”、崔寔《大赦赋》“朝乾乾于万机”中之“乾乾”出自《周易》“君子终日乾乾”;
张衡《东京赋》“旅束帛之戋戋”中之“戋戋”出自《周易》“束帛戋戋”;
扬雄《河东赋》“过清庙之雍雍”、《长杨赋》“听庙中之雍雍”、班昭《大雀赋》“听《雅》、《颂》之雍雍”中之“雍雍”出自《礼记》“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鸾和之美,肃肃雍雍”;
张衡《东京赋》“百僚师师”、王粲《七释》“百寮师师”均直引《尚书·皋陶谟》成句;
扬雄《甘泉赋》“昭华覆之威威”之“威威”出自《尚书·康诰》“威威显民”;
张衡《思玄赋》“展泄泄以肜肜”之“肜肜”出自《左传·隐公元年》郑庄公与母姜氏所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刘向《雅琴赋》“且听乐之愔愔”之“愔愔”出自《左传》所引《祈招诗》“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
诸子类如:
枚乘《梁王菟园赋》“訚訚欢扰”、司马相如《长门赋》“芳酷烈之訚訚”之“訚訚”出自《论语·先进》“闵子侍侧,訚訚如也”;
崔骃《达旨》“六合怡怡”之“怡怡”出自《论语·子路》“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昏昏罔觉”之“昏昏”出自《孟子·尽心下》“今以其昏昏”;
冯衍《显志赋》“碌碌如玉”直引《老子》成句;
枚乘《七发》“惕惕怵怵”之“怵怵”出自《老子》“圣人在天下,怵怵”;
蔡邕《青衣赋》“噭噭青衣”出自《庄子·至乐》“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
崔骃《七依》“夏屋蘧蘧”、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掲蘧蘧而腾凑”之“蘧蘧”出自《庄子·齐物论》“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王逸《机妇赋》“纤纤静女”、刘桢《鲁都赋》“纤纤丝履,灿烂鲜新”之“纤纤”出自《荀子·大略篇》“祸之所由生也,生自纤纤也”;
枚乘《梁王菟园赋》“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之“疾疾”出自《荀子·非十二子篇》“则疾疾然”;
贾谊《鵩鸟赋》“众人惑惑兮”之“惑惑”出自《吕氏春秋·离谓》“故惑惑之中有晓焉”。
文学类主要集中在屈、宋辞赋,源于屈原辞赋的如:
司马相如《大人赋》“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应玚《愁霖赋》“云暧暧而周驰”之“暧暧”出自《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
扬雄《甘泉赋》“齐总总以撙撙”之“总总”出自《离骚》“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冯衍《显志赋》“高吾冠之岌岌兮”直接引用《离骚》成句;
枚乘《梁王菟园赋》“阴发绪菲菲”、司马相如《上林赋》“郁郁菲菲”、扬雄《蜀都赋》“芒芒菲菲”、苏顺《叹怀赋》“华菲菲之将实”之“菲菲”出自《离骚》“芳菲菲而难亏兮”;
赵壹《迅风赋》“啾啾飕飕,吟啸相求”之“啾啾”出自《离骚》“鸣玉鸾之啾啾”;
张衡《西京赋》“状婉婉以蝹蝹”出自《离骚》“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扬雄《甘泉赋》“指东西之漫漫”、班彪《北征赋》“遵长城之漫漫”出自《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
冯衍《显志赋》“寿冉冉其不与”、蔡邕《青衣赋》“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繁钦《柳赋》“纷冉冉以陆离”之“冉冉”出自《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
源于宋玉辞赋的如:
贾谊《旱云赋》“滃澹澹而妄止”之“澹澹”出自《高唐赋》“水澹澹而盘纡兮”;
司马相如《子虚赋》“纚乎淫淫,般乎裔裔”、《上林赋》“淫淫裔裔”之“裔裔”出自《神女赋》“步裔裔兮曜殿堂”;
赵壹《刺世疾邪赋》“又群吠之狺狺”之“狺狺”《九辩》出自“猛犬狺狺而迎吠兮”;
张衡《思玄赋》“志团团以应悬兮”之“团团”出自《九辨》“乘精气之抟抟兮”;
司马相如《子虚赋》“眇眇忽忽,若神之髣髴”、冯衍《显志赋》“岁忽忽而日迈兮”、王粲《伤夭赋》“昼忽忽其若昏”之“忽忽”出自《九辩》“岁忽忽而遒尽兮”。
此外有些叠字,在先秦不同典籍中都有使用,很难判断出到底受哪家影响,如贾谊《旱云赋》“孳孳望之,其可悼也”与东方朔《答客难》“此士所以日夜孶孶”中的“孳孳”,即出自《礼记·表记》“俛焉日有孳孳”与《孟子·尽心上》“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
东方朔《非有先生论》“愉愉呴呴”与张衡《东京赋》“我有嘉宾,其乐愉愉”中之“愉愉”,在《论语》《礼记》《仪礼》《吕氏春秋》等典籍中均有出现。
班固《两都赋》“然后增周旧,修洛邑,翩翩巍巍,显显翼翼”、李尤《函谷关赋》“翼巍巍之高崇”、 张衡《南都赋》“鞠巍巍其隐天”、《思玄赋》“瞻昆仑之巍巍兮”中之“巍巍”在《论语》《孟子》《吕氏春秋》等典籍中均有出现。
三、汉赋叠字运用之变
汉赋作家在继承前代叠字基础上,有了许多新变。这种新变主要体现在自创新词和改变前代已出现的叠字。
(一)自创新词。
汉代赋家自创叠字126个[6],占总数的36%。汉代赋家如枚乘、邹阳、东方朔、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刘歆、班婕妤、班彪、崔骃、班固、班昭、李尤、张衡、王延寿、赵壹、蔡邕、祢衡、王粲、刘桢、陈琳、应玚、丁廙妻、张升等,都有新创叠字。从汉初的邹阳《酒赋》“流光醳醳”之“醳醳”表“清清”,枚乘《梁王菟园赋》“欐欐若飞雪之重弗丽也”之“欐欐”表“多貌”,到汉末的王粲《鹦鹉赋》“又憀憀而不休”之“憀憀”表“悲貌”,刘桢《遂志赋》“磷磷”之“”表“色泽鲜明貌”,赋家对叠字的新创贯穿于整个汉代。endprint
新创叠字较多的赋家分别是张衡22词;扬雄20词,司马相如15词;枚乘、王延寿14词;班固6词。
(二)改变旧词。
改变旧有叠字的方式主要有丰富含义、扩展用法和改变字形。
丰富含义如《诗经·大雅·卷阿》“蔼蔼王多吉人”之“蔼蔼”,郑玄注曰“犹济济也”,即众多之意。汉赋有袭用其意者,如陈琳《柳赋》“旟旐蔼蔼”,“蔼蔼”为盛多貌。但司马相如《长门赋》“望中庭之蔼蔼兮”,“蔼蔼”却为月光微弱意,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霄蔼蔼而暗暧”中“蔼蔼”为昏暗貌。司马相如、王延寿使“蔼蔼”一词增加了新的含义。
《诗经·大雅·蒸民》“八鸾锵锵”与宋玉《九辨》“前轾辌之锵锵兮”之“锵锵”皆为象声词,形容銮铃之声。汉赋有袭用其意者,如徐幹《齐都赋》“磬管锵锵,钟鼓喈喈”。但汉赋用出现“锵锵”一词,其含义更多为形容建筑物或山石的高大雄壮,如张衡《思玄赋》“逾高阁之锵锵”、《七辩》“应门锵锵,华阙双建”、繁钦《建章凤阙赋》“似虞庭之锵锵”、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状若积石之锵锵”等。
《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殷殷”一词意为“忧也”。汉赋有袭用其意者,如蔡邕《述行赋》“伫淹留以候霁兮,感忧心之殷殷”。但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殷殷”为雷声[7],扬雄《羽猎赋》“殷殷轸轸”,为众盛貌。
扩展用法主要指词意相同或相近,汉赋作家用这些叠字来描写不同的事物。如《诗经·小雅·无羊》“室家溱溱”,“溱溱”一词郑玄注曰“子孙众多也”,班固《两度赋》“百谷溱溱”用来形容庄稼之盛,蔡邕《述行赋》“集零雨之溱溱”用来形容雨水之盛。
《诗经·小雅·巧言》“奕奕寝庙”,“奕奕”一词《毛传》注曰“大貌”,汉赋中也有用此词来形容建筑物的,如张衡《冢赋》“奕奕将将,崇栋广宇”,但张衡《东京赋》“万舞奕奕”同时还用“奕奕”来描写舞蹈高大美盛,“六玄虬之弈弈如”用“奕奕”来描写虬龙。
屈原《九章·哀郢》“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淫淫”一词王逸注曰“流貌也”,即眼泪渐渐地流,司马相如《子虚赋》“纚乎淫淫”形容车马士卒渐渐前行,孔臧《谏格虎赋》“驿驿淫淫”形容禽鸟渐渐前行。
改变字形指叠字词意与用法相同或相近,但是汉赋作家在使用时,用了不同的字形。如《诗经·小雅·正月》“蔌蔌方有穀”,蔡邕《释诲》“速速方毂”系用《诗经》诗句,但出现了和“蔌蔌”字意相同的异体字“速速”。《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雝雝鸣雁”,“雝雝”形容雁之鸣声,枚乘《七发》“邕邕群鸣”选用的是同意的异体字“邕邕”,陈琳《神女赋》“叹鸣雁之噰噰”用的则是“噰噰”。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如“荡荡”一词先秦典籍中已出现,如《论语·泰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墨子》引周诗“王道荡荡”,扬雄《河东赋》“廓盪盪其亡双”用了异体字“盪盪”。羊胜《屏风赋》“颙颙昂昂”出自《诗经·大雅·卷阿》“颙颙卬卬”,出现了异体字“昂昂”。
四、汉赋叠字运用承变原因及其影响
承与变是文学发展的普遍规律。每个时代的文学都是在前代文学的影响下产生,并继续影响以后的文学,汉赋同样是文学史发展长河中的一环。汉赋作家充分吸收前代典籍中产生的叠字正是汉赋受之前文学影响的一个体现。与承古相比,汉代赋家的新变更为值得我们关注。不管是自创新词,还是对已有的叠字进行改变,汉赋都对汉语词汇的发展进行了极大的丰富。之所以形成这种特点,可以从赋体和赋家两方面来考察原因。
首先,赋体“铺采摛文”[8](P134)是汉赋丰富词汇的第一个原因。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即指出“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9](P1756),清人刘熙载《艺概·赋概》也认为“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10](P682)。这就要求赋家在描写一种事物时尽可能多地罗列。汉赋铺陈与汉代“比物属事,离辞连类”[11]的意识发展相联系,总是尽可能地穷尽每一类事物,构成了汉赋丰富的名词系统,而为了更逼真更形象地描绘这些物象,汉代赋家们又运用了许多形容词。赋家在描绘物象的某一个特征时,总是罗列许多意思相同或相近的词,比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在描写山的高峻时连续用了矗矗、巃嵸、崔巍、崭岩、巀嶭、峨峨、嶊崣、崛崎、崴磈9个词,形容山的盘曲不平时连续用了参嵯、嵔廆、丘虚、堀礨、隐辚、郁6个词。状山摹水时如此,面对其他事物,赋家同样不例外。而叠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丰富。
其次,与辞赋家“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的尚异心理有关,他们总是尽量避免同前人用一样的词,如《诗经》作“峨峨”,贾谊《旱云赋》则为“峩峩”,傅毅《七激》为“涐涐”。《诗经》作“彊彊”,枚乘《七发》则作“强强”。先秦典籍用“巍巍”较多,而枚乘《梁王菟园赋》则用“”。《离骚》用“菲菲”,司马相如《上林赋》则作“斐斐”。《诗经》《楚辞》作“霏霏”,扬雄《河东赋》则作“”。甚至他们自己的作品中也尽量避免用雷同的词,如《左传·昭公》作“屑屑”,崔骃《七依》为“屑屑”,《达旨》则作“”。枚乘《七发》前面用了“沌沌浑浑”,后面紧接着使用了音义皆同的“混混庉庉”。尚异心理是汉赋叠字出现许多新变的重要原因。又因为汉代赋家多是小学家,如司马相如有《凡将篇》、扬雄有《训纂篇》及《方言》,他们在创作赋篇时可以根据需要创造并使用许多新的叠字。
汉赋叠字对后世的影响可以分三部分来考察,首先是继承前代典籍的那些叠字,作为文学史发展中的一环,汉赋很好地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其次是汉赋改变词意与扩展用法的叠字,影响了后世文人的使用。如前文所举“蔼蔼”,《诗经》中是众多之意,汉代司马相如《长门赋》为月光微弱之意,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为昏暗貌,到了后世,许多文人用“蔼蔼”一词时就继承了司马相如和王延寿的用法,如南朝梁王僧孺《与司马治书同闻邻妇夜织诗》“蔼蔼夜庭广”、唐徐皓《晦日宴高氏林亭》“蔼蔼林亭晚”等。“訚訚”在《论语》中为中正、和悦之意,在枚乘《梁王菟园赋》“訚訚欢扰”中为鸟声嘈杂意,后世文人有沿用枚乘用法的,如魏曹操《气出唱三首》之二“吹我洞箫,鼓瑟琴,何訚訚”形容乐器声,唐孟郊《秋怀十五首》之十五“声如穷家犬,吠窦何訚訚”形容犬吠声。《太公金匮》“刀利皑皑”,“皑皑”用来形容刀光,到了汉代,班彪《北征赋》、刘歆《遂初赋》、刘桢《鲁都赋》用来描写冰雪,后世遂成形容冰雪的习用之词。endprint
第三是汉代赋家自创的新词,有一部分得到后世文人的继续使用,如班彪《北征赋》“日晻晻其将暮兮”与蔡邕《霖雨赋》“瞻玄云之晻晻兮”使用“晻晻”后,北齐裴让之《有所思》“晻晻月光微”、唐人储光羲《晚次东亭献郑州宋使君文》“晻晻制岩光”、于鹄《早上凌霄第六峰入紫溪礼白鹤观祠》“晻晻已天明”等继续使用。刘歆《遂初赋》“野鹳鸣而嘈嘈”、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耳嘈嘈以失听”使用“嘈嘈”后,曹操《气出唱》“鼓吹一何嘈嘈”、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雷鼓嘈嘈喧武昌”、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等继续使用。这样的叠字有很多。
同时有另一部分叠字在后世使用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没有人再使用,如飑飑、熛熛、泜泜、庉庉、锷锷、汾汾、袆袆等。因为汉代赋家有时为了尚异求奇,用的许多字,到了魏代即“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12],一些词汇到随着时代的推移逐渐消亡。但不管怎么说,汉赋大量运用叠字,既继承了前代典籍的叠字,同时又有许多新变,对后世语言和文学的发展都有重要的意义。
(基金项目: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项目[11LZUJBWZY026]。)
注释:
[1]据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释《全汉赋校注》统计,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按:本文所引汉赋如无另注,皆出此书。
[2]康金声:《论汉赋的语言成就》,山西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3]沈荣森:《汉赋叠字语言艺术探微》,昆明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
[4][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7年版。
[5]学界一般认为屈原辞赋是汉赋的另外一个重要源头,但汉赋叠字源于屈原辞赋的只有17个词,仅从叠字来看,汉赋受楚辞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6]本文所谓自创是指从现存典籍来看,汉代赋家首先使用的那些叠字。
[7]《诗经·召南·殷其雷》中“殷”字为“雷声”,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取意取此,而使“殷殷”一词增加了新的含义。
[8][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诠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
[10][清]刘熙载:《艺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王冠辑《赋话广聚》影印清同治刻本。
[11][汉]枚乘《七发》。刘熙载《艺概·赋概》言“赋欲纵横自在,系乎知类。太史公《屈原传》曰:‘举类迩而见义远。《叙传》又曰‘连类以争义。司马相如《封禅书》曰:‘依类托寓。枚乘《七发》曰:‘离辞连类。皇甫士安叙《三都赋》曰:‘触类而长之。”
[12][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炼字》。简宗梧先生认为汉赋中“早期那些使用玮字的双声叠韵复音词汇,既不是搜辑群书摘翻故纸所得的古话,也不是卖弄艰深故作晦涩的隐语,却是当时活生生的语汇,是平易浅俗的口语”,“这些最浅俗的口语,书之为文字,如果不透过其音韵,就难以知其意义,而语汇常有地方性,又最容易变,所以俚俗的口语,在不同的时空间,就成为最难懂的词汇”,见其《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之《汉赋玮字源流考》,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第45—100页。
(杨许波 甘肃兰州 兰州大学文学院 73002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