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来自海上

王翰灵，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法所海洋法与海洋事务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争端解决机制特别仲裁专家，曾任联合国法律办公室海洋事务与海洋法顾问。研究领域为国际法，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海洋法、渔业法及海洋事务。获中国社科院法学博士学位，加拿大达尔豪斯大学博士后。曾在联合国世界海事大学、芬兰拉普兰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从事学习和研究工作。承担国家级、部级科研项目数十项，参编联合国海洋管理英文教材，撰写中英文学术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百多篇，有多篇论文发表于美国国际海洋法权威英文期刊Ocean Development and International Law （《海洋开发与国际法》）等国内外学术刊物，获中国社科院对策研究特等奖、一等奖等数十项学术奖励。

作为一个海洋地理不利的国家，海洋安全问题一直是我国的长期隐患。我国周边安全的最大威胁来自海洋。早在六百多年前，七下西洋的我国航海先驱郑和就给千百年来习惯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炎黄子孙留下遗嘱：“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海上.”只有当我们有意志和能力捍卫自己的海洋权益时，我国的海洋安全才会有保障，国家安全也才有保证。然而，长期以来，我们国民的海洋意识一直很淡薄，上至高官，下至百姓，对占地球表面71%的海洋漠然视之，令人忧虑。

海洋安全、海洋权益维系中华民族的兴衰

海洋意识淡薄是我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问题，也因此留下了后患。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中国是当时的世界海上强国。在航海活动中，从技术装备到航海知识、经验都居于世界领先地位。比如，其使用的公元前三世纪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指南针，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航海技术。当时郑和船队所到的东南亚、南亚、北非等，很多地方都还处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印度人Ram Prakash Anand写的《海洋法的起源与发展》这本书里写道，当时当地人看到中国豪华而强大的船队时，觉得他们是从天上来的。但是书里还写道，中国人在没有受到当地人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自己撤回了中国，而没有像后来西方的殖民者一样去占领这些地方。我们虽然有实力，但一直怀有源于儒家思想的和平外交理念，像郑和下西洋那样，目的只是单纯地进行贸易、宣传中华文化。假如当时我们有像西方殖民那样的意识的话，现在中国和世界的版图恐怕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虽然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和平性，但也反映了我们这个扎根黄土地的民族自古以来就缺乏到海外发展、拓展海外利益的意识。中华民族曾经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海上一族，我们本来应该传承这一亲海基因。遗憾的是，愚昧的禁海政策、漫长的封建制度及其落后的农耕意识，再加上连绵不断的内战和内耗等原因，扼杀了海洋力量的发展，最终使我们自废武功，沦为经不起风浪的怯海族。

我们不侵略别国，自己也没有海防意识，造成我国海防长期薄弱。中国经历五千年的文明盛世而在近代由盛转衰，就是从海权的沦丧开始的。海权的兴亡跟民族生存和发展息息相关，世界历史是这样，中国历史也不例外。1840年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GDP位居世界第一，很多方面也是领先世界的。自从国门被英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打开后，海权沦丧，中华民族就开始蒙受百年的耻辱。

二战结束后，我国作为战胜国，但没能很好地维护海洋权益。根据《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我国应该收复被日本侵占的所有领土，包括南海诸岛、包括钓鱼岛在内的台湾岛及澎湖列岛等岛屿。当时这些岛礁虽然从法律上归还我国，但对多数岛礁我们却没有很好地去驻军和维护，即使后来很多岛礁被外国侵占了，我们也没有使用武力进行还击或收复。钓鱼岛被日本窃取，而且现在日本还用武力非法控制钓鱼岛周边的海域。长期以来，越南侵占南海的29个岛礁，菲律宾侵占8个，马来西亚和文莱也都占领着我国几个岛礁。1974年西沙海战胜利时，我们有能力乘胜收复被外国占领的其余南海岛礁，但当时却没有这样做。

有人把我国很多岛礁被外国侵占而至今没有收复的原因归咎于我们国力不足，这可能不够全面。请问，我们周边的小国什么时候实力强过我们？归根结蒂是我们缺乏海洋安全观念，海洋意识淡薄。无论在传统文化里还是在长期的国际海权斗争历史实践中，我们都缺乏岛礁领土主权及海洋安全的意识。虽然现在我们开始有海洋安全意识，可以说是被人打醒了，但却面临着几十个岛礁被别国占领，海洋资源被外国掠夺这样的严峻形势和困境，而且现在国际形势对我们海洋维权非常不利。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就给我国的海洋安全带来严重挑战。

“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主要抓手是海洋争端

美国重返亚太，实行“亚太再平衡战略”遏制中国，其主要抓手就是中国与邻国的海洋争端，尤其是南海争端。二战后，美国跟日本有《日美安保条约》，跟韩国也是军事同盟，跟菲律宾有《菲美共同防御条约》。可以看出，美国战后一直在第一岛链范围内通过跟有关国家缔结军事同盟的方式围堵我国。这条防线自北向南从韩国一直延伸到澳大利亚，而且其防、堵的力度在加强。在东面，二战后美国在韩国和日本有驻军，跟台湾是军事同盟关系，这条军事防线比较牢固。《日美安保条约》及日美军事同盟一直被认为是战后东亚秩序的基石。因而，美国认为，东海地区已平衡，无需再平衡；奥巴马推行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主要针对南海及东南亚地区。美国计划在2020年前将其60%的海军军舰和本土以外60%的空军力量部署到亚太地区。1992年，美国从菲律宾苏比克湾撤走后，虽然和菲律宾还有共同防御条约，但没有在菲驻军。作为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一个步骤，2014年4月28日，美国与菲律宾正式签署了为期10年的、到期后延长的加强防务合作协议。据此，菲律宾允许美军使用菲国军事基地，允许美军扩大在菲律宾轮换部署。美国的战略意图是在南海之滨建立据点，加强在南海的军事存在，加大介入南海及围堵中国的力度。另一方面，美国在澳大利亚达尔文驻军，加强了南海南边对我国的围堵。

现在美国要利用的主要对象国是越南。5月19日，美国海军作战部长格林纳特上将在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发表了题为“美国海军在再平衡战略中的作用：机遇和挑战”的演讲中，把越南与日本、菲律宾、澳大利亚、新西兰、泰国、新加坡等并列为“伙伴”国家，亦即将越南和与美国有军事同盟关系的菲律宾置于同等地位，抬举、拉拢越南。endprint

在美国重返亚太的背景下，日本、菲律宾跟美国的军事同盟关系加强了。越南虽然跟美国没有军事同盟关系，但其地位被提升为伙伴关系，在对华南海问题上屡次得到美国明里暗里的支持。在美国的挑唆和支持下，周边国家频频跟中国“挑事儿”，抓扣中国渔船、冲撞中国执法船，甚至打死中国员工等，对中国的挑衅越来越有恃无恐。

奋发有为，维护海洋安全及海洋权益

近代以来，我国在维护海权方面基本上处于被动地位。无论钓鱼岛问题还是南海问题，都源于我国领土被侵占。我们是受害者。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中，目前只有中国有部分领土还被外国侵占，国家尚未统一。在岛礁领土主权及海洋权益问题上，我们还处于艰难维权的历史时期。 因此，我们算不上一个强国。

保证国家海洋安全，首先要提高海洋意识，其次要增强综合国力，最后还要善于综合运用各方面的力量。我们要把有关国家海洋权益的知识列为国民基础教育的内容，切实提高全民的海洋意识，培养一个亲海的民族。难以想象在普遍缺乏海洋意识的国度，会产生一帮驾驭海洋的精英。我亲自问过几位美国海军军官：“你希望你的孩子以后从事什么工作？”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当海军。听罢，我就意识到不需要再问为什么了。几百年前国人缺乏海洋意识，情有可原。然而，今天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一个经典的例子是，我国在世纪之交建设的中华世纪坛，有960块地砖，代表960万公里的陆地领土，但没有海洋。这反映我们到21世纪还没有海洋国土意识，没有认识到领海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说这只是几个人无知的话，也情有可原。然而，缺乏基本海洋知识、海洋权益意识的现象比比皆是。例如，提到我国的海岸线时，多数人只知道我国有大陆海岸线1.8万公里，而不知道还有1.4万公里的岛屿海岸线，海岸线总长度3.2万公里。再从更深层次看，我国至今还没有制定国家海洋战略，没有一部海洋基本法，几十年来一盘散沙似的海上执法队伍还在整合、建设当中，海洋环境严重污染，等等，这就不是少数人的问题。总之，我们的海洋意识、海洋安全的危机感还有待强化。

要切实维护海洋安全及海洋权益，除了发展经济，加强国防建设，提高综合国力之外，我们还应学会运用软实力和巧实力。美国就擅长运用巧实力。阿富汗、伊拉克战争以及金融危机使美国国力衰退，它就“用巧”把挑衅中国的任务交给几个小兄弟，让他们充当马前卒。还有，美国越来越注重利用法律武器，一方面要求中国遵守国际法，比如，在处理南海问题上要遵循《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等；另一方面，支持菲律宾就南海争端对我国提起仲裁诉讼。此外，美国政府近年来一直在敦促国会批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便于以公约缔约国的身份介入南海问题。这也说明以前美国实力超强，可以在《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之外，以非缔约国的身份遥控世界海洋事务，并且挥舞警棍指挥众多的缔约国，甚至惩罚其认为不遵守公约规则的国家。但现在美国的能力和影响力下降，指挥棒也不像以前那样灵了，他只好放下“教练”的身段，准备以“运动员”的身份亲自登场跟中国等其他“运动员”同台竞技了。在自身硬实力衰退的情况下，美国不断强化利用软实力和巧实力。

中国别无选择，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软实力方面，千百年来我们一直跟周边国家有经贸、文化交流，有长期的友好关系，海洋争端只是插曲。中国对周边国家一直奉行“睦邻、富邻、安邻”的外交政策，努力通过更为广泛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与邻国搞好关系，在平等协商的基础上解决争端。另一方面，我们要善于运用国际法来维护岛礁领土主权、海洋安全及海洋权益。菲律宾已经就南海争端对我国提起仲裁诉讼，越南也扬言要起诉我国。这说明有关国家越来越注重通过法律办法解决海洋争端。法律往往是小国跟大国斗争的一个有力武器。反过来，大国也要善于运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坦率地说，我国国内法治建设还存在诸多有待完善的问题，国际法律诉讼的经验和人才严重不足。我国缺乏有国际影响力的国际法、海洋法专家。前不久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一位法学教授说：“中国在海洋法律与政策的研究、人才培养和利用方面不如越南。”忠言逆耳，但值得我们反省。总之，我们要更加重视培养海洋法人才，善于运用法律手段来维护海洋安全及海洋权益。

最后，谈到海洋安全，还应该讲国际海洋安全意识，中国应该在世界上承担与其国际地位及国力相称的维护国际海洋安全秩序的国际义务。同时，也应该加强与世界各国进行海洋安全合作，通过交流与合作增信释疑，既维护自身的海洋安全利益，也共同维护国际海洋安全秩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