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大建,张 帅
(同济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上海200092)
自《布伦特兰报告》(Bruntland Report)发布以来,对于可持续发展界定的尝试已经很多。本文无意对众多关于可持续发展的概念进行评述,而欲将重点放在提出一个研究可持续发展的新视角,即尝试从生态福利绩效的角度来分析可持续发展的现状、目标以及未来研究的方向。本文的分析是建立在Few (1993)和 Moran等人(2008)对可持续发展定义的基础上,即可持续发展是“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的福利水平”。这样的定义包含了“可持续”和“发展”两层意思:“可持续”是指人类的经济社会活动不能超过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发展”是指人类的福利水平要不断提升。对人类社会来讲,可持续是发展的前提和保障,而发展是可持续的目的和意义。
生态福利绩效是指自然消耗转化为福利水平的效率。在一定的自然消耗水平或者福利水平下,生态福利绩效反映了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可持续发展程度,或者说该国家或地区是在向可持续发展不断靠近还是在不断远离,是研究全球和各国可持续发展的新的研究视角和分析工具。本文旨在通过对相关文献的评述来系统梳理生态福利绩效提出的理论基础、生态福利绩效的概念内涵和指标构建、生态福利绩效对于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意义以及生态福利绩效和经济增长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未来的研究方向。
新古典经济学研究经济增长的效率、分配、波动等问题,但几乎没有涉及经济增长的规模问题。而可持续发展经济学关注的首要问题就是经济增长的规模问题(Daly,1997,2013)。这样的分歧来自于新古典经济学或者传统经济学与可持续发展经济学看待经济系统和生态系统的关系的不同方式。新古典经济学将经济系统看作是可以无限扩张并且独立于生态系统的循环系统(如图1所示)。
在这一循环系统中流动的仅仅是被抽象出来的交换价值,而并未考虑其物理属性。这一独立存在的经济系统俨然就是一台“永动机”,丝毫不受热力学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的制约(Georgescu-Roegen,1971)。而可持续发展经济学认为经济系统是生态系统的子系统(Subsystem),并且经济系统在源(Source)和汇(Sink)两个层面上严格依赖于生态系统(如图2所示)。
图1 独立于生态系统的经济系统① 资料来源:W.E.Rees,“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An Ecological Economics Perspective,”in:Environmental Monitoring and Assessment,2003,86(1-2),pp.29-45.
图2 作为生态系统子系统的经济系统 ②
经济系统的运转需要从生态系统中获取低熵物质和能量(源的层面),并且向生态系统排放高熵废弃物(汇的层面)。生态系统是有边界的,其子系统(经济系统)也是有边界的。经济系统的运转要严格受到生态系统的制约,这就是经济增长的最大规模(Optimal Scale)问题(Daly,1997;Victor,2010)。Rockstrm 等人 (2009)也指出,经济增长面临着9种地球边界,而事实上,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流失、氮循环等3种地球边界已经被人类越过。据此,Rockstrm等人(2009)强调要将地球边界框架(Planetary Boundary Framework)作为分析全球可持续发展问题的首要分析工具。
在工业革命以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经济系统相对较小,Daly(2005)将这样的世界称为“空的世界”(Empty World)。在“空的世界”,自然资本是相对富裕的,并不构成对经济增长和人类福利水平提升的制约,而制约因素是相对稀缺的人造资本。经济学的逻辑是要增加稀缺要素的供给和提高稀缺要素的生产率,因此新古典经济学强调人造资本的不断积累和其利用率的不断提高。然而随着经济的不断增长,经济系统相对于生态系统不断扩张,人造资本已经相对富裕,自然资本开始变得绝对稀缺,其对经济增长,尤其是对人类福利水平提升的制约性凸显了出来(Daly,2005)。Daly(2005)将自然资本已成为经济增长和人类福利水平提升制约性要素的世界称为“满的世界”(Full World)。
在一个“空的世界”,各国应该关心如何扩张经济系统从而进一步提升福利水平,因为经济增长和福利水平提升高度正相关;而在一个“满的世界”,经济增长并不必然伴随着福利水平的提升:当经济增长达到“福利门槛”后,经济增长就成为“非经济增长”(Noneconomic growth)(Daly,2013),也就是说经济增长的边际成本大于边际收益,福利水平开始随着经济增长降低或者停滞(Niccolucci,2007)。如何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处理好自然消耗、经济增长与福利水平提升的关系,才应是各国公共政策关注的重点(Victor,2010)。
上文的分析是建立在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不完全可替代的基础上。如果“绝对稀缺”的自然资本可以被充裕的人造资本完全替代,那么在“满的世界”,自然资本就成了“相对稀缺”,其对
② 资料来源:W.E.Rees,“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An Ecological Economics Perspective,”in:Environmental Monitoring and Assessment,2003,86(1-2),pp.29-45.于经济社会发展的制约性也就不存在了(Daly,2013)。问题的焦点在于,人造资本可以完全替代自然资本吗?这样的争论也就是弱可持续(Weak Sustainablity)和 强 可 持 续 (Strong Sustainablity)两个可持续研究范式的争论(Neumayer,2010)。强可持续认为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是不能够完全替代的,尤其是一些关键自然资本(Critical Natural Capital)的功能是不能被人造资本所替代的,两者更多的是一种互补而不是完全替代的关系,因此实现可持续就要求自然资本,尤其是关键自然资本的不减少(Neumayer,2010),持该观点的代表人物是Daly。而弱可持续将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视为完全可替代,因此实现可持续仅仅要求两者的总量不减少,该观点的代表人物为Solow。Solow(1974)指出,实现可持续发展只需要保持一定的投资水平,从而使总资本不减少,而单单保持某一类型的资本不减少是没有意义的;为此,资本之间的替代不仅仅是允许的(Permissible),而且是必要的(Essential)。
哪一个可持续研究范式更合理呢?Daly(2013)指出,自然资本和人造资本在经济生产的过程中的属性不一样,因此两者主要是互补的关系,而不是替代:自然资本产生的自然资源在经济生产的过程中被转化成了经济产出,因此自然资本是经济增长的物质原因(Material Cause)。而人造资本只是在经济生产的过程中发生了折旧,本身并没有被转化为经济产出,而是充当了将自然资源转化为经济产出的中介(Agent of Transformation),因此人造资本是经济增长的效率原因(Efficient Cause)。同一属性的资本或者物质之间可以替代,比如说可以用劳动力替代人造资本,因为它们都是发挥了中介的作用;而不同属性的资本或者物质之间的替代性就很小了,比如在建造房子时不能用建房工人和工具替代原材料,因为它们分别属于经济生产过程中的效率原因和物质原因。
经济系统的最大规模或者边界问题,人类社会从“空的世界”向“满的世界”的转换以及人造资本和自然资本之间的不完全可替代性,使得自然资本成为人类福利水平进一步提升的制约性因素的事实更为凸显。如何在自然资本强制约的条件下提升人类的福利水平,也就成了能否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根本挑战所在。
生态福利绩效是指单位自然消耗所带来的福利水平提升,用以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将自然消耗转化为福利水平的能力。上文提到的“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的福利水平”是可持续发展的目标,生态福利绩效衡量的就是人类社会是不断向这个目标靠近还是远离。在人类的自然消耗已经超过地球承载能力的前提下①http://www.footprintnetwork.org/en/index.php/GFN/page/world_footprint/,访问日期:2014年1月10日。,如果生态福利绩效不断提升,表明人类用较少的自然消耗实现了一定幅度的福利水平提升,人类正在向可持续发展的目标不断靠近,这是可持续发展转型的理想情形;如果生态福利绩效不断降低,则表明单位自然消耗带来的福利水平越来越低,人类离可持续发展的目标越来越远,进一步说明目前的经济社会发展方式存在不合理的成分。
Daly(1974)最早提出通过计算单位自然消耗所带来的福利水平提升来评估各国的可持续发展状况,并将其表示为“Service/Throughput”:服务(Service)是指经由经济系统的转换,人类最终从生态系统中获得的效用或者福利,而吞吐量(Throughput)是指人类从生态系统中获取的低熵能源和物质以及最终向生态系统排放的高熵废弃物的总和。Daly(1974)强调,吞吐量一定要控制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否则人类从生态系统中获取的服务是不可持续的。但Daly(1974)并没有据此提出一个在实践中可以量化和对比的指标,以致生态福利绩效的概念一直得不到广泛应用。后来的学者在Daly思想的基础上,尝试将生态福利绩效的概念指标化并用来评估各国的可持续发展状况。由上文生态福利绩效的概念可知,构建生态福利绩效的指标需要表征人类福利水平以及自然消耗的变量。
GDP长期以来被人们误认为是福利水平的指标。实际上,GDP只是用来衡量福利水平的其中一方面,即市场经济活动的指标,衡量整体福利水平本来就不是GDP的“使命”(Costanza,2009)。以下三点说明了GDP作为福利水平指标的局限性:第一,GDP没有区分增进福利水平(Welfare-enhancing)和减少福利水平(Welfarereducing)的经济活动(Cobb et al.,1995),比如由于环境污染使得医院呼吸道病人增多,增加了GDP,但很显然降低了福利水平;第二,GDP忽略了一些可以增进福利水平但并没有在市场上进行交易的活动,例如家务劳动;第三,GDP没有统计收入分配对人类福利水平的影响(Victor,2010)。
基于GDP作为福利水平指标的缺陷,许多学者提出了替代性的指标,其中较为有影响的是由Daly和Cobb(1989)提出的可持续经济福利指数 (Index of Sustainable Economic Welfare,ISEW)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真正进步指数(Genuine Progress Index,GPI)。ISEW 和GPI是在消费水平的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加上了家务劳动、志愿服务等非市场活动但增进福利的项目,剔除了收入差距扩大、资源消耗、交通拥挤等对福利水平产生负面影响的环境和社会因素(Lawn,2013)。
基于Sen(1993)衡量福利水平的能力论(the Capability Approach)而构建的人类发展指数(Human Development Index,HDI)由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的推广而越来越为各国政府和学者所接受。HDI从三个维度衡量一个国家的平均发展水平:卫生和医疗水平(以出生时的预期寿命衡量)、受教育水平(以平均受教育年限衡量)和过上体面生活的能力(以人均国民收入衡量)。HDI大于或者等于0.80通常被认为实现了较高的福利水平(Moran et al.,2008)。
主观福利指标也为一些学者所采用,例如快乐指数、生活满意度、居民主观幸福感。快乐指数等是根据诸如“考虑所有情况,你对生活满意吗/你快乐吗”的问题产生的,最不快乐赋值0或者1,最快乐赋值10(Common,2007;Knight and Rosa,2011)。主观福利指标的优势在于测量福利水平的直接性,但局限性也比较明显,即人们通常会受“社会比较”(Social Comparison)和“享乐适应”(Hedonic Adaptation)的影响,从而致使自我报告的福利水平数据出现偏差(Knight and Rosa,2011)。
自Rees(1992)提出生态足迹(Ecological Footprint,EF)的概念以来,生态足迹逐渐被认可为衡量人类自然消耗或者生态环境影响的最全面的指标。生态足迹是指,为维持一定的效用水平,为人类发展提供资源和吸收污染物所需的地球土地面积或者水域面积(Wiedmann et al,2006)。生态足迹是在“源”和“汇”两个维度上衡量人类的自然消耗,更重要的是,生态足迹是从“消费端”而不是“生产端”来计算人类的自然消耗,因此消除了国际贸易为计算各国真实自然消耗带来的不便(Wackernagel and Rees,2013)。
与生态足迹相对应的概念叫做生态承载力(Biocapacity,BIO),表示地球凭借其资源再生能力和环境吸附转化能力所能承载的人类最大的自然消耗(Niccolucci,2007)。如果 EF<BIO,则称之为生态盈余(Ecological Surplus),表明人类的自然消耗尚在一个地球的承载能力以内;相反,如果EF>BIO,则称之为生态赤字(Ecological Deficit),表明人类的自然消耗已经超过一个地球的承载能力,是不可持续的,也就是说越过了“生态门槛”(Niccolucci,2007)。生态足迹和生态承载力的单位都是地球公顷/人。1地球公顷表示在“源”和“汇”两个维度上,在全球生态系统平均能力水平下1公顷的土地或者水域面积。
目前有代表性的生态福利绩效的指标主要有:
Common(2007)和 Abdallah等 (2009)将生态福利绩效分别称之为生态绩效(Ecological Performance)和快乐地球指数 (Happy Planet Index),并都将其表示为“HLY/EF”,其中 HLY是指快乐生活寿命(Happy Life Years),是人均预期寿命和快乐指数的乘积。
诸大建(2013)将生态福利绩效表示为“HDI/EF”,并将其进一步分解为:
诸大建(2013)将“HDI/GDPPC”称为经济增长的福利绩效(服务效率),将“GDPPC/EF”称为自然消耗的经济绩效(生产效率)。这样的分解旨在通过生态福利绩效将福利水平、自然消耗以及经济增长联系起来,从而更好地理解生态福利绩效的变化及其决定因素。
Knight和Rosa(2011)采用了一种区别于比例算法的方法来构建生态福利绩效的指标。他们采用方程(生活满意度为因变量,生态足迹为自变量)回归结果中的非标准化的误差项(Unstandardized Residuals)作为各国生态福利绩效的指标:误差项为正的国家表示在一定的自然消耗水平下,拥有较高的生态福利绩效,反之亦然。
上述生态福利绩效的指标都采用了生态足迹作为自然消耗的指标,充分反映了这种从“消费端”来衡量人类“源”和“汇”两个维度生态环境影响的指标的科学性。不同学者采用了不同的指标表示福利水平,有的采用主观福利指标(Knight and Rosa,2011),有的采用客观福利指标(诸大建,2013),也有的采用了两者的结合(Common,2007;Abdallah et.al,2009)。
人类目前的自然消耗早已超过了一个地球的生态承载力。根据全球生态足迹网络(Global Footprint Network)的 资 料①http://www.footprintnetwork.org/en/index.php/GFN/,访问日期:2014年1月3日。,在 2008年全球的生态足迹就已经相当于1.5个地球的生态承载力,也就是说全球已经出现了“巨额”的生态赤字。如果“一切照旧”,在2050年左右人类需要将近3个地球来满足其自然消耗需求。做个简单的比喻,如果把自然资本看作是存入银行的“本金”,那么生态承载力就是人类可以利用的“利息”,生态足迹是人类从银行中提取的“现金”。在2008年左右,人类从银行中提取的“现金”已经大于“本金”产生的“利息”,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现金”来源于“本金”(李琳、陈波平,2012)。长此以往,就像“本金”最终会被提取完一样,自然资本也终将会被耗竭。这意味着,从整体上讲,人类不仅不能凭借更多的自然消耗来提升福利水平,而且还需把目前的自然消耗减少三分之一左右。在福利水平不降低的前提条件下,生态福利绩效的不断提升为自然消耗水平的降低提供了可能性,最终可以使得人类将自然消耗恢复到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
全球在整体上出现了巨额的生态赤字,但是对于各国来讲,有没有哪些国家“在生态承载能力以内实现了较高的福利水平”呢?Moran等(2008)基于1975-2003年的数据发现,只有古巴可以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即HDI≥0.80且EF<BIO。如图3所示,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都不是“高福利,低消耗”的可持续发展国家:有些国家有较高的福利水平,但生态足迹超过了一个地球的承载能力,属于“高福利,高消耗”国家(例如美国);有些国家的生态足迹虽然也超过了地球的生态承载能力,但福利水平仍然不高,属于“低福利,高消耗”国家(例如巴西);有些国家的生态足迹在一个地球的承载能力以内,但福利水平也较低,属于“低福利,低消耗”国家(例如印度)。各国要转变为“高福利,低消耗”的可持续发展国家,就必须在减少(对于高消耗国家)或者稳定(对于低消耗国家)自然消耗的基础上,相应提升生态福利绩效。但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讲,还应该允许适当增加自然消耗(基本要求是不能超过全球平均水平),因为一定规模的自然消耗是满足基本物质需求和提升福利水平的必要条件(Rice,2008;Victor,2010)。
图3 世界主要国家福利水平和自然消耗的矩阵分析①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2008年EF(最新数据)和HDI的数据绘制而成,数据来源分别为 WWF发布的“Living Planet Report 2012”和http://hdr.undp.org/en/data,访问日期:2014年2月1日。注:在2008年,BIO为1.78地球公顷/人(WWF,2012)。
图4 安全和公平的“甜甜圈”概念② 资料来源:诸大建:《从“里约+20”看绿色经济新理念和新趋势》,载《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2年第9期,pp.38-40。
结合“甜甜圈”理论(Raworth,2012),可以进一步分析:人类应该有一个自然消耗的上限,超过这个上限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生态退化,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生态足迹要小于生态承载力。自然消耗的上限被称为地球边界(Rockstrm et al.,2009)。同时,人类也应该有一个自然消耗的社会基线,低于这一基线,人类就无法获得基本需求的满足。满足基本需求所需的自然消耗被称为社会边界(Raworth,2012)。如图4所示,可持续发展国家应该处于社会边界和地球边界之间的中间圈:在这个区域,每个人都能获得满足基本需求的自然消耗,同时又生活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现在的实际情况是,发达国家有着较高的福利水平,但其自然消耗超过了一个地球的承载能力,越过了地球边界,处于“甜甜圈”的外圈;有的发展中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较低,基本物质需求甚至都得不到满足,自然消耗也较低,尚未达到社会边界,处于“甜甜圈”的内圈。为实现全球的可持续发展,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要通过自然消耗规模的调整和生态福利绩效的改善,最终回归到地球边界和社会边界之间的中间圈。
由上文可知,全球的自然消耗已经超过了一个地球的生态承载力,且几乎所有国家(古巴除外)均不能“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的福利水平”,因此提高生态福利绩效就成了各国实现可持续发展转型的必然选择,理应成为公共政策的首要目标。但目前各国政府仍然将经济增长作为公共政策的首要目标(Victor,2010),那么生态福利绩效的不断提升又是否和经济增长“兼容”呢?或者说经济增长的政策目标是令各国向“高福利,低消耗”的可持续发展国家不断靠近还是远离呢?
早期探索经济增长和生态环境关系的较为有影响的研究是环境库兹涅茨曲线(Environmental Kuznets Curve,EKC)。按照EKC的逻辑,在发展的早期阶段,经济增长的成本往往很大,经济增长的特点是能源大量消耗和污染日益恶化,经济增长对于福利提升是低效的,每单位自然消耗所带来的福利提升应该是逐渐减少;等经济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经济增长就成了改善环境质量的“良药”,经济增长的成本日益减少,经济增长对于福利提升变得越来越高效,每单位的自然消耗带来的福利提升应该是逐渐增加。如果以上分析是合理的,那么就有以下需要检验的理论假说:生态福利绩效和经济增长是U型关系,即在经济增长的早期阶段,生态福利绩效随着经济增长递减;达到一定的经济发展水平后,生态福利绩效开始随着经济增长递增。问题是,实证研究能够支持这样的假说吗?
Common(2007)利用2001年的截面数据,发现生态福利绩效随着经济增长递减,越富有的国家生态福利绩效越低。与Common(2007)的研究结果相似,Rice(2008)使用儿童死亡率、孕妇死亡率、出生时的预期寿命等指标表示福利水平,使用生态足迹表示自然消耗,通过皮尔森相关性(Pearson Bivariate Correlation)分析,发现自然消耗的边际福利效应在落后国家、中等收入国家和高收入国家依次递减。Knight和Rosa(2011)基于105个国家在2005年的截面数据,发现生态福利绩效和经济增长是倒U型关系,这一研究结果与Dietz等(2012)利用58个国家在1961-2003年的面板数据得出的结果一致。倒U型曲线表明,在经济增长的初级阶段,随着经济增长,生态福利绩效不断提高,单位自然消耗带来的福利水平不断提升;但当经济增长到一定水平,随着进一步的经济增长,生态福利绩效开始下降,单位自然消耗带来的福利水平不断下降。
以上文献的实证分析得出的结果似乎“不太乐观”,因为无论生态福利绩效随着经济增长递减或两者是倒U型关系,都表明经济增长尤其是较高水平的经济增长与生态福利绩效的改善不相“兼容”;这进一步表明,从整体上讲,人类目前的经济增长方式与可持续发展背道而驰。为什么实证分析的结果与EKC预测的结果不相一致甚至是相反呢?
第一,EKC所涉及的生态环境影响集中在“汇”这一层面,比如说硫氧化物、氮氧化物、碳氧化物或者固体颗粒物的排放,并且目前的实证分析只能证明,随着经济增长,一种或者几种污染物的排放在降低,尚没有证据证明整体的环境影响随着经济增长在改善。某一种污染物排放的降低很可能是以其他污染物排放的增多为代价的(Arrow et.al,1995;Deacon and Norman,2006)。正如上文所强调的,生态福利绩效中所涉及的自然消耗包含了“源”和“汇”两个层面的综合影响,单一层面的部分影响不能全面地说明经济增长与生态环境影响的关系。
第二,EKC所涉及的国家大多数是发达国家,倒U型曲线的出现很可能是通过国际贸易和跨国投资实现的。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发达国家往往会把资源消耗型和环境污染型的产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本国主要发展高附加值的服务产业。在一定程度上,发达国家EKC的出现是以发展中国家资源大量消耗和环境重度污染为代价的,全球的生态环境影响未必减弱,甚至更加 糟 糕 (Lawn and Clarke,2010;Victor,2010)。可以看出,EKC是从“生产端”来分析经济增长和生态系统的关系,而上文实证分析所强调的是从“消费端”。
第三,EKC所表示的经济增长与环境影响之间的关系并不必然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环境影响随着经济增长并不必然会“自动”地得到改善。环境影响能否得到改善关键取决于各国的环境治理政策、清洁型技术的推广等等(Arrow et.al,1995),这说明从部分国家的部分指标中归结出的EKC并不具有普遍性。另外,EKC的一个前提假设就是所有的环境影响都是可逆的(Reversible),即糟糕的环境可以逐渐变好,而这一前提在很多情况下是不成立的(Arrow et.al,1995),如物种的灭绝、河流的干涸、原始森林的绝迹等等。不可逆的生态环境影响将对人类的福利水平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而这正是生态福利绩效所关注而EKC所忽视的地方。
第四,EKC强调技术进步在改善经济增长与生态环境关系方面的重要作用(Dinda,2005),但没有意识到由于技术进步而带来的反弹效应(Rebound Effect),也叫做杰文森悖论 (Jevons Paradox)(Victor,2010)。反弹效应指的是微观上的技术效率改进被宏观上的人口和消费规模的扩大所抵消,最终带来的资源消耗和环境污染要大于技术效率改进之前的状况,也就是说规模效应大于技术效应(Holm and Englund,2009;Victor,2010)。在反弹效应的作用下,自然消耗增加,但由于消费增加而带来的福利水平则未必有自然消耗增加的幅度大(尤其是跟“相对地位”相联系的主观福利),因此生态福利绩效可能减少。
第五,最重要的一点是,EKC采用的是传统经济学的分析范式(诸大建,2012),即假设随着经济增长,人类的福利水平不断提升。按照这样的逻辑可以推断,在经济增长的初级阶段,生态环境影响增加的幅度大于福利水平增加的幅度,所以生态福利绩效递减;当经济增长到一定阶段,生态环境影响开始递减,而福利水平还在递增,所以生态福利绩效随着经济增长递增。EKC所忽视的问题就是,随着经济的进一步增长,人类的福利水平很可能会停滞或者下降,而这已经被“福利门槛”等研究所证实(Niccolucci,2007;Costanza,2009)。
以EKC分析经济增长和生态福利绩效的关系在理论上存在着诸多漏洞,并且也经不起实证分析的检验。从目前的文献来看,高水平的经济增长和生态福利绩效的不断提升并不“兼容”,各国需要认真思考目前经济的增长方式以及经济增长本身的合理性(Victor,2010;Daly,2013),在此基础上探索提高生态福利绩效,实现可持续发展转型的路径。
结合可持续发展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利用生态福利绩效作为分析工具,可以在国际层面和国内层面展开下列的研究:
第一,未来国际层面的研究可在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基于涵盖各个国家和地区的面板数据,从经济、社会、环境以及公共治理四个层面,找出除经济增长外的其他对生态福利绩效有显著影响的变量,例如消费方式,进一步分析其影响机制和影响程度,从而为提升生态福利绩效找出理论和实证依据;运用LMDI等因素分解模型,实证分析主要国家(如G20国家)福利水平提升的类型,即福利水平提升是由自然消耗增多主导的“自然消耗”型还是由生态福利绩效提升主导的“绩效提升”型,并从经济结构、产业政策、社会发展、环境监管以及公共治理模式等角度分析不同福利水平提升类型的具体成因,进一步为降低自然消耗和提升生态福利绩效找出现实案例;结合脱钩理论、倍数增长理论以及B模式理论(布朗,2009)和C模式理论(诸大建,2013),采用情景分析的方法,为“高福利,高消耗”、“低福利,高消耗”以及“低福利,低消耗”的国家向“高福利,低消耗”的可持续发展国家转型提出有针对性的路径选择,尤其是要理清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转型过程中所需承担的不同责任和所适合的不同路径,从而总体上使全球“在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以内实现较高的福利水平”。
第二,在上述可持续发展的国际背景下,我国可持续发展的研究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分析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的发展方式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是否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利用时间序列数据,实证分析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自然消耗、经济增长与福利水平的关系,以此进一步分析生态福利绩效的变化趋势及其成因,从而判断我国实现可持续发展转型的可能性(如果“一切照旧”的话);实证分析我国福利水平提升的类型,再结合我国的生态环境现状,分析其可持续性;结合我国的经济社会发展程度,为我国实现可持续发展转型提出阶段性任务,分析C模式(诸大建,2013)在转型过程中的适用性;在省级层面和城市层面,运用DEA等方法,对典型省份和城市进行自然消耗、福利水平和生态福利绩效的案例分析,为我国各地区可持续发展转型找出标杆和具体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