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冒

2014-11-29 03:50于怀岸
海燕 2014年5期
关键词:李子

□于怀岸

从诊所的墙角望过去,窗外有两棵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再过去是铜锣巷街头一角,往常这个时候那里的叫卖声是全市最嘹亮的,卖臭豆腐的,卖盒饭的,卖油条豆浆的女高音和电喇叭声不绝于耳,但现在什么也听不到。室内太嘈杂了,有三个小孩在声嘶力竭地哭泣和叫喊,震得李子轩耳孔里一阵阵发麻。李子轩百无聊赖,眼睛空洞地盯着那扇半人高的窗口,玻璃窗关着,但很明净,并不影响李子轩的视线。他看到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风应该很大,那些雨丝被吹得像雾气一样一团团地飘动着,有几次,它们使劲地向玻璃窗撞来,仿佛一群鸟儿,并不知道玻璃是透明的,直想往里窜。

坐在旁边的中年妇女碰了碰李子轩的手肘,示意他吊瓶里的液体快完了,李子轩这才回过神来,忙喊医生来抽针。再不抽针就要回血了。

李子轩从女医生手里接过三包用小塑料袋装的红绿药丸,装进口袋里,左手拿棉签压着针孔,向女医生道了声谢谢后就往大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把棉签扔进垃圾桶里,双手拉开玻璃门,一股强劲而又凛冽的大风扑打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李子轩不由得一阵哆嗦。之后,又是一串咳嗽。咳得他只差蹲到地上去。李子轩患的是重感冒,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头重脚轻,街道就像棉花堆一样,高低不平,走得他深一脚浅一脚。酉北人有句俗话:三年没杀两头猪,要杀就杀头大家伙。李子轩是三年没感两次冒,要感也是感一次大冒。李子轩记得他上一次感冒还是两年前夏天,打了三天点滴才好。这一次,远比上次还要严重,他巳经连打了三天点滴,症状未见减轻,反而烧到三十九度七了。咳嗽也厉害,整块肚板皮都咳痛了。头两天只是鼻塞、喉咙痒和后背发凉,李子轩吃了点药,还坚持上班。第三天发起了高烧,他就请假在家,每天上午去时珍诊所里打点滴,连打了三天,不仅症状没减轻,反而更严重起来。李子轩一直想不明白,最寒冷的冬天他都挺过了,春天来了他反而重感冒了。怎么感冒的李子轩不知道,他没有着凉,也没伤风,突然一下就感冒了,像是被一把无声手枪偷袭了一样。

走到铜锣巷巷口时,李子轩还没有感觉到脸上有雨点落下来,仰头看了一阵才明白,刚才坐在墙角时看到的不是细雨,而是大雾的雾气。一团团的雾气在流动,就像风中乱飞的毛毛细雨似的。十点多钟了,大雾还未散去,看来今天就是不下雨,也是个凛冽的阴霾天。

李子轩又想,也许大雾散后是个艳阳天,谁说得准呢?

李子轩早餐没吃就去打针了,进屋后他也不觉得饿,没有心事做午饭。家里冷冷清清的。从感冒那天起,他就没做过家务,才三天时间,客厅的地板上、电视机上、沙发上,餐厅的餐桌和椅子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家里就像好久没住过人的山洞一样。春寒料峭,外面风大,李子轩家住三楼,临街,窗户一开,灌进来的灰尘多。李子轩坐在沙发上,感觉腰酸背痛,现在他不想搞卫生,想先把医生配给他的药丸吃了,然后蒙头睡一大觉。从诊所出来前,女医生交待过他,服了药,睡一觉,出身汗,烧就会退了。

时珍诊所坐诊的女医生叫吴时珍,是李子轩同学吴时国的妹妹。她是个中专生,水平不高,对他的病因、病情到底是普通感冒、流行性感冒,还是病毒性感冒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李子轩到她的小诊所打点滴,主要原因是他喜欢这个女人。十多年前,李子轩曾动过想娶这个女人做老婆的念头,没事时天天往吴时国家里跑,为的就是看看她妹妹。那时李子轩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吴时珍还在读卫校,十八九岁,那个漂亮啊,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要不是后来李子轩碰到了前妻,也许现在吴时珍就是他的老婆。

李子轩从茶几上拿起杯子,往放饮水机的餐厅走去。他看到饮水机指示灯没亮,开了加热键后,又回到沙发上等。过了大约五分钟,李子轩再去接水。他把杯子放在出热水的龙头下,压了一阵放水开关,一滴水也没有下来。李子轩听到饮水机内电热棒吱吱地响,赶紧关了电源开关。他想起来了,早上出门前饮水机的水就被他放完了。

真是烧糊涂了!

没有热水,吃不了药,李子轩掏出手机,打送水公司的电话。李子轩家一直喊的是“酉水源”,电话在水桶上面就有,李子轩打过去,先是占线。隔了两分钟,他又拨了一次,通了。不等那边接线的人开口,李子轩说,吴时国在吗,让他给我送桶水来。

那边是个女人声音,你哪里嘛?

李子轩说,他晓得我住哪里,你给他讲我是李子轩,让他动作麻利点。

李子轩跟吴时国是高中同学,二十年前他们都在酉北中学上学,从高一到高三,他们一直玩得来,是很亲密的朋友。吴时国的家里李子轩也去过很多次,差不多每学期要去三四次以上。李子轩是乡下人,而吴时国是城里人,他父母都是双职工。那时他们家条件很好,他父亲是烟厂销售科长,母亲是会计,他们对李子轩很好。每次他去,他们不仅对他很热情,还要留他吃饭,他母亲会做一顿有肉有鱼的丰盛的饭菜。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还是个物质不发达的年代,李子轩家穷,事实上,他去吴时国家玩,也是抱着蹭一顿饭改善一下生活的心态,所以他们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后来,吴时国没考上大学,内招进了烟厂。李子轩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本科大学。再后来,烟厂被国家取缔,所有职工下岗了,包括刚毕业分进烟厂卫生室的吴时珍,也一起下岗了。他们一家全部失业。更雪上加霜的是,市政府在清理烟厂资产时,发现巨额的国有资产流失,检察院几乎把烟厂的所有领导一锅端,他们都被送上了法院的被告席。其中就有吴时国的父亲,他时任烟厂副厂长,涉及的贪污金额有两百多万,最后被判了八年。他们家刚修建的一幢五层楼的房子,也被法院查封,最后拍卖了。

出事后,李子轩去看过几次吴时国的母亲,每次她都抓着李子轩的手不放,向他诉说吴时国的父亲是被人下套陷害的,拜托他一定要帮他们家找市长申诉。那时李子轩在政府办做副市长的秘书,怕影响不好,就不敢再去了。自从吴时国下岗后,李子轩倒是帮过他很多次忙,帮他介绍到熟人的公司里打工,帮他担保贷款买车跑运输,还帮他搞过一些项目赚钱。李子轩调到畜牧局做副局长后,主管过一个黄牛养殖基地。他从省里要到了一大笔项目资金,有两三百万之多,购进了一批澳大利亚黄牛,他就让吴时国去做养殖基地主管后勤的副总,年薪十万。但那年他们都背运,几百头优质黄牛刚刚长大,酉北境内大面积暴发口蹄疫,他们那个设在高山草场的养殖场的牛也被感染了,不仅一头卖不出去,而且都被杀掉埋了。畜牧局投资的钱打了水漂,李子轩也因此断送了前途。李子轩一直是局里最能干事,也是最年轻的副局长,本来他是很有希望升任局长的,自那之后,他就彻底歇菜了。现在他连副局长也不是了,成了副主任科员。那个养殖基地关闭后,拖欠了吴时国两个月工资,吴时国一直找他讨钱,他哪有钱给他发工资,两人为此翻脸,整整有一年没联系。后来,有一天,大约是四个月前吧,李子轩家里没水了,前妻说换家公司的水,打了“酉水源”的电话,正好是吴时国来送的,他们才又联系上。

以后,李子轩每次都是喊他送水。

打完电话,李子轩就动手搞卫生。他不想让吴时国看到家里又脏又乱,也不想让他看到家里像个山洞一样冷冰冰的。李子轩跟前妻离婚不到三个月,别说他们单位人不知道,就连他的父母他也还没有告诉。李子轩赶紧动手搞卫生,就是不想让吴时国看出他家里好久没有女人了,看出他很落魄和潦倒!说实话,这些年来,李子轩一直帮吴时国,一方面是缘于他们在学校时打下的友谊基础,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想他在吴时国面前展现他的优越感,证明他比吴时国过得好。这缘于他少年时代跟吴时国相处时的极度自卑。那时李子轩就暗暗发过誓,将来一定要做个城里人,生活得比吴时国家还要好。李子轩家太穷了,高中时他每学期生活费从没有超过一百元,每月只有十多块钱开支。在食堂吃饭,他从没打过一次肉,都是五分钱一份的酸菜,打一毛五分钱一份的豆腐,都得等到过节时。高中三年,他也从没添置过一件新衣,都是穿正在当兵的哥哥寄回来的旧军装。而吴时国,不要说每个季节都有新衣穿,冬天是羽绒服,夏天是白衬衫,春秋两季还有西装和夹克,就连上体育课也是专门的运动服。他每次去他们家,餐桌上都有鱼有肉,馋得他直流口水。每次他也赖着脸皮在他们家吃饭。说实话,酉北烟厂被裁,吴时国一家人下岗,他父亲被抓,面对吴家这一连串的变故,李子轩的心里是有些隐隐地高兴的。酉北烟厂的效益一直很好,职工福利比银行的工作人员还高一倍不止,比他们政府机关要高三到五倍,烟厂不裁,他父亲不被抓,李子轩即便再奋斗大半辈子,也不会超过吴时国。人家毕竟有几代人的底子在那里,而李子轩不过进城十多年而已,他一不贪,二不拿,就是个靠死工资养家糊口的公务员。

但现在,哪怕李子轩什么官也不是了,他自认为也比吴时国要强。毕竟,他还没到要靠别人帮忙才能找到工作,更没有沦落到给人送水做力气活的地步。

李子轩坚持喊吴时国送水,就是想证明他这一点,也是想让他体验一下十七八年前他每次进他们家时的感受。

不到十分钟,李子轩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他还特意把他们一家人的合影相框挂到沙发后面的墙上,还把他吃过没洗的三个碗摆在餐桌上。因为吴时国送水来后,要到餐厅里换水桶。做完这些,吴时国还没有到,他又打了一次那个送水电话,对方告诉他,吴时国刚刚才出去,十分钟内能送到。李子轩觉得累,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靠在沙发上眯着了。

李子轩是被门外的咳嗽声惊醒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咳嗽声,他从沙发上起身时肚板皮扯得痛。再听,却是门外有人在咳嗽,声音嘎嘎,咳得这么厉害,看样子也是感冒了,不比李子轩轻。仿佛受了那个人的感染,李子轩感觉到喉咙痒得不行,也咳嗽起来,他还没咳完,就听到了敲门声,他边咳边口齿不清地问,谁呀?

门外的人就是刚才咳嗽的人,嗓子嘶哑地说,送水的。

李子轩没反应过来,大声地问,到底是谁?

那人说,我是吴时国啊。

李子轩打开门时,看到吴时国的黑脸膛一片潮红,显然是刚才激烈咳嗽所致。李子轩问他,你也感冒了?

吴时国扛着水桶进屋,径直往餐厅走去。他换了水,拎着空水桶出来时说,这种鬼天气,送水上楼要出身汗,开摩托车时又冷得跳,不感冒才怪呢。

李子轩把放在茶几上的七元钱递给吴时国,吴时国收下,拿着空桶准备出门,李子轩又问他,吃药了没有?我这里有药,刚才在你妹妹那里打针,带回来的。

李子轩也就是这么客气地一说,并没想吴时国会留下来,在他家坐一会儿。四个月来,吴时国给他家最少也送过十次水了,从来就是拿了钱就走人,没多耽搁一秒钟。就像李子轩家跟别的客户家没有区别似的。但这一次,他都走到门边了,伸出去开门的手停了下来。

他说,好,吃点药,难受死了。

李子轩说,我去开一下热水器。

回到客厅时,李子轩见吴时国还站着,说你怎么不坐呀?坐呀,坐呀?自从那年黄牛养殖失败之后,李子轩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再联系上,吴时国跟他生分多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以前,吴时国每次来他家里,都是很随便的,要吃要喝,自己去冰箱里拿,还要赖在他家里喝完酒才走。

吴时国在沙发上坐下,李子轩去开电视机。他也坐下后,几乎同时,两人一起咳嗽起来。李子轩咳得比吴时国的时间还长,咳出一把鼻涕一把泪。咳完后,两人四目相对,都笑起来。

李子轩端来两杯热水,把那些小药袋里的红绿药丸每种倒出四粒,分成两份,他和吴时国都吃了药。服了药,李子轩就想去睡一觉,但他看吴时国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只好陪着他坐着。吴时国也不跟他说话,眼睛看着电视机,那里正在播一部清宫戏,讲的是一个混混当官的故事,吴时国看得津津有味的。

一直到那集电视打广告,电视机上方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成一百八十度直线时,吴时国才转向问李子轩,路晓雯呢,她中午不回家来吗?

李子轩愣了一下,马上说,她这几天单位忙,中午都不回家来。

吴时国又问,你不要吃午饭吗?

李子轩感觉吴时国今天有点怪怪的,他一坐下就不走了不说,听他问午饭的口气,像似想在这里蹭饭。自从五年前李子轩家搬到这里后,吴时国已经没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了。以前吴时国在他家很随便,那时他家住在单位宿舍楼,旧房子,三合地,没任何装修。现在这房子是后来买的商品房,精装修的,吴时国就来的少,偶尔来,也是有事,说完事就走,留都留不住他。哪怕是李子轩聘请他做养殖场副总时,他来了也不肯在他家吃饭喝酒。吴时国给他说过,他们家装修得太好,让他感觉压抑。这个说得通,李子轩也能理解,因为好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去吴时国家也是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压抑,还有羡慕、妒忌,甚至有种恨老天不公的愤慨。

李子轩问他,你饿了吗,饿了我们喊盒饭吧。

吴时国说,喊个盒饭我到哪不是吃呀!

李子轩说,你晓得我不会做饭的。再说,冰箱里也没东西了。

吴时国刚刚提到的路晓雯,是李子轩前妻,三个月零两天前,他们离婚了。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李子轩已经离异,不说他同学、朋友、单位的同事不晓得,就连乡下的母亲他也没讲过。一个月前,他一个人回乡下老家过春节,母亲问他媳妇路晓雯和孙女李露怎么没有来,他只好扯谎说路晓雯的父亲生病,她要照顾老人,女儿李露就在外公家过年。好在父母七八十岁了,有些懵懂了,也不多追问。李子轩一直保守他离异的秘密而不公开,是因为他被路晓雯“甩”了。甩得很惨。其一,路晓雯给他弄了一顶绿帽子戴,直到离婚时他竟然都不知情。离婚后路晓雯以闪电般的速度办好调往省城的手续,李子轩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跟那个鳏夫画家有一腿!李子轩估计他们最少有那层关系都一两年了,因为他家客厅挂的那幅《江山多娇》国画都有点褪色了。这画正是两年前路晓雯拿回家里的。那个画家在省里算是有点名气的,没有那层关系,他不可能白送路晓雯一幅大画。其二,路晓雯把李露的监护权要去了。当初李子轩不知道路晓雯找好退路了,路晓雯跟他离婚的理由是“感情不和”,她给他的条件是拿房子和拿女儿的监护权,二者选其一。其实屁个“感情不和”,无非是路晓雯嫌弃他越混越差劲,想另择高枝,这点李子轩心里清楚。路晓雯这几年发展得好,她在文联上班,写诗歌和散文,连连获奖,成了小有名气的美女作家,感到李子轩配不上她了。她要离,李子轩知道留得住她的身留不住她的心,但她让他那个“二者选其一”真是太狠毒。选女儿的监护权他就得一切归零,十几年的打拼化为乌有,他得去租房住,然后再慢慢攒钱买房,十年内他不可能有再婚的经济能力;选房子,他又舍不得女儿。李子轩整整考虑了两天,最终他选择了拿房子。那时他还比较乐观,心想反正女儿还在这个城市里,哪时想见都见得着,哪知离婚证拿到后的第三天,女儿给他打电话说跟妈妈到了省城,她的学籍也转到那里去了。省城离酉北可有近五百公里的路程啊。李子轩这时才彻底清醒,她被路晓雯耍了!

当年李子轩和路晓雯谈朋友时,是她主动追他的。李子轩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文化局工作,一年后,路晓雯也分来了。那时李子轩在办公室,路晓雯在工会办,他们同事的那一年,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私底下没有交往。那两年里,李子轩对吴时珍有点着迷,天天往吴时国家跑,但那时吴时珍正在上卫校,他不好意思明着追,也怕遭她父母嫌弃,直到他调到市政府办,吴家人一直没有谁看透他的心思。路晓雯正是他调到市政府办后开始主动追求他的,她先是给他打电话,后来约他出来散步。再后来就是正式恋爱,然后就结婚生女。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打陈氏太极拳一样,自然流畅,一气呵成。路晓雯长相平平,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是中学教师,家境也算不错。李子轩是乡下人,家里兄弟姐妹多,负担重,在城里没根基,所以,当初路晓雯主动追他时,他就忍痛再没往老同学吴时国家跑了。李子轩跟路晓雯正式订婚时,刚好也是烟厂被裁,吴时国的父亲被抓,吴家一落千丈,他也不再往吴家跑了,一是他不能忍受吴母的倾述,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可是人的后脑勺不长眼睛啊,李子轩想不到十多年后,路晓雯把他甩了。甩他跟追他时一样突然和决然。

吃完盒饭,吴时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泡沫塑料饭盒放进垃圾桶后,又坐在沙发上了。李子轩见他起身时,以为他要走了呢,见他坐下后,又以为他要继续看那个混混当官的电视剧。但吴时国坐下后就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他转过头来,摆出了一副要跟李子轩聊天的架式,问,你今天下午不上班吧?

李了轩说,我请假了。

吴时国说,你们公务员真好,不上班也有钱拿。不像我们,哪天不干活,哪天就要挨饿。

李子轩说,有什么好的,就那点死工资!

嘴上这么说,李子轩心里还是蛮受用的,他本来还想跟吴时国开句玩笑的,说哪个叫你读书时不攒劲,要是考上了大学,你不也是公务员吗?

吴时国从茶几上扯出一张面巾纸,擤了一把鼻涕,眼睛又到处睃巡了一阵,很突兀地说,家里搞得不错嘛。仿佛他是第一次来李子轩家似的,他还站起来,面对沙发那面墙壁,欣赏起那幅路晓雯没有拿走的《江山多娇》。他说,这画不错,应该值好几万吧。

李子轩随口答道,应该值十来万吧,路晓雯搞来的。

提到这幅画李子轩就来气,离异后,他从女儿的口中得知路晓雯一去省城就跟那个画家同居了,他曾在网上搜索过这个画家,这才发现他的画每平尺价值六千元,这幅《江山多娇》少说也有二十平尺吧?路晓雯本来是要带走这幅画的,不知为何,她都拿下来了,又挂了上去,没带走。有几次,李子轩看到它时,都想把他摘下来,扔出去,但他又觉得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他自己还是个穷人啊。别看他有这套房子,这房子是按揭的,每月要还一千三房贷。路晓雯走了,房贷没走不说,他每月还得多支出八百元的女儿抚养费。李子轩工资卡上每月的进账只有二千五,他现在无官无职,除了死工资,根本没有一点外快,余下只有四百元供自己开支,他已经是个十足的穷人了。

吴时国仔细看画的时候,李子轩看着他家的窗外。大雾已经散开,果然是个大晴天,阳光照耀在他家对面那幢楼的墙面砖上,黄黄的一片。外面的风应该还是很大,李子轩看到墙上没有粘牢的布幅广告呼啦啦地扇动。

吴时国有点惊讶地说,值那么多钱呀!这个画家很有名吗?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子轩,有点将信将疑,说路晓雯是买来的,还是人家送他的?

李子轩有点恼了,语气不耐烦地说,你去问她吧,我哪晓得。

吴时国也不尴尬,嘿嘿地说,你还老是哭穷,酉北有几家人挂得起十万块的一幅画啊!这是半幢楼啊!

李子轩真恼了,想说这画是路晓雯的,不是我的!但他没说出口,而是语气很冲地对吴时国说,你老提钱,是不是还想着我没付给你最后那两个月工资。给你讲多少次了,你的工资应该由养殖场付,我那时只是主管领导,不是总经理,也不是法人代表,不负责给你发工资。你自己凭良心想一下,养殖场的牛都死光了,他们几百万打了水漂,哪有钱给你付工资。再讲,你在那里干了一年,领了十个月工资,有八万多块钱,你在哪里干人家会给你开这么多钱?你在送水公司干,一个月有多少钱,有两千一月顶天了吧?李子轩越说越气愤,现在我不当副局长了,那个养殖公司早就破产注销了,你若是再跟我提你那两个月工资,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吴时国鼻子抽搐着,脸也涨红了,有点结巴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想你家怎么装修得这么好,还挂这么贵的画。

吴时国又古怪地嘿嘿笑了一声,我就是见不得你家搞得这么好。说真的,李子轩你别生气呀,想想十多年前,你每次去我们家时,畏畏缩缩的样子,是不是跟我现在进你家是一样的?

李子轩努力回想了一下十多年前每次去吴时国家的样子,具体细节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比现在吴时国在他家举止更谨慎,心情更复杂,也自卑得更厉害。那时吴时国家是他的榜样,是他读书的动力,奋斗的目标。他每去一次他家,都要下一次好好读书做个有吃有穿的城里人的决心。他做到了!

可是真的做到了吗?李子轩又想,现在他虽然是个城里人,但他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啊。不错,他曾经做过小官,曾经有娇妻爱女,但现在,这一切,他都失去了!作为一个城里人,每天上班,除了看报,百无聊赖,下班后待在冷冰冰的精装修的“鸽子笼”里,还是百无聊赖。现在,他倒是蛮羡慕吴时国,虽说他下岗十来年了,到处打零工,但他老婆赵小兰跟他不离不弃,同甘同苦,没有一点嫌弃吴时国的意思。赵小兰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人长得很漂亮,又通情达理,温柔贤惠。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吴晨,跟李子轩女儿同龄,十二岁,但很懂事,不像李露那样没心没肺,路晓雯让她跟她,她就跟了路晓雯。更气人的是,她到了省城,连个电话也不打给他,每次都是他打给她的,她还不愿意多说话呢!

要是他是吴时国,她等不到现在,早就跟人跑了。

李子轩不想和吴时国聊这个,便把话题转移到他的工作上去了,他问吴时国送水的收入怎么样?果然如李子轩所料,吴时国开始大倒苦水起来。他说现在送水公司赚不到钱了,净化处理的成本太高,酉北城的地盘扩展太快,这也增加了送水的成本。一个是时间成本,二是摩托车耗油的成本。去年他刚上班时,一个月还能拿到一千八九,这几个月,只能拿到一千五六了。

李子轩说,赵小兰还在超市做导购员吧?你们俩加起来,一月也有三千来块钱收入,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吴时国说,现在物价飞涨,三千块钱哪够一家人开支。小兰的母亲又多病,有时还得给她买药。

李子轩差点脱口而出,我一月才有四百呢,还不是对付过去了。你们比我强多了呢!但他没有说出口。一阵咳嗽,咳得李子轩的口水喷到吴时国的身上去了。咳完后,李子轩由衷地赞叹着说,你娶赵小兰,那是你的福分。要是娶别个,人那么漂亮,早就跟你拜拜了。

吴时国皱着眉头说,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吴时国再也不做声了。他们都沉默起来。李子轩有些犯困,他真想睡觉了,但又不好意思撵吴时国出门。他很奇怪,今天吴时国怎么在他家坐了那么久,现在都两点多了啊,他不要去送水吗?更奇怪的是,吴时国的手机就用个皮袋套挂在腰间,他在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送水公司的人也不催他去送水?难道他把手机关了吗?

吃了吴时珍配的那药,李子轩一直感觉脑壳昏昏涨涨的,他想吴时国可能也是这样感觉,所以他也不想动了,想在他家休息一下吧。

后来,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李子轩觉得两个人这么坐着无无聊,没话找话地对吴时国说,当年我要是追你妹妹,你说你们家会同意吗?吴时国愣了一下,说讲不定。李子轩问,为什么,是吴时珍不会同意,还是你父母会嫌我是乡下人?吴时国说,我妈妈倒是很喜欢你,这你知道的,我爸爸应该不会管事,我妹妹讲不清楚,那时她可能看不上你呀?我们家那时家境好,她眼光很高的。

李子轩说,你父母都没意见,时珍还会看不起我吗?

吴时国突然很警惕地说,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子轩说,没什么意思,不就是随便聊聊天吗?

吴时国说,你刚毕业那阵子天天往我家里跑,是不是想追她呀?他笑了笑,又说,幸好那时你小子没动歪主意,时珍就是眼光高,红颜薄命,我们家要是不遭变故,她也一直不会单身到现在呀。

李子轩很惊讶地说,时珍还是单身呀,我怎么不知道?

李子轩真的不知道吴时珍一直是单身,自从那年他们家出事后,他就很少去过他们家了。有时去,也没有待多久,说完事就走人。记得有一年他好像听吴时国说过吴时珍要结婚了,他还交待过他婚礼日期定下后一定要告诉他一声,他要随份礼的。但后来他一直没得到通知,一直以为吴妈妈对他有气,不让吴时国告诉他呢。

原来她是一直没结婚啊!

吴时国看着他,有点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说,你小子可别打我妹妹的主意啊?

李子轩说,你讲什么话呀,我有家有室的,会打你妹妹主意?要打早就打了。

吴时国说,你敢说你没打过?

李了轩说,没打过。

吴时国说,没打过你那时天天往我家跑,你有病呀?

李子轩说,你说哪时?

吴时国说,你还装懵,你刚毕业那时呀,有事没事就往我家里跑。

李子轩使劲抽不通气的鼻子,说那时无聊呀,就是找你玩呗。

吴时国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突然说,你那药好像感觉不错,我吃了后鼻子都不塞了,我再吃一餐药吧。

李子轩说,鼻子还是塞的呢。你妹妹说过,四个小时吃一餐,现在才三个小时呢。

吴时国拿起他用过的一次性杯子,往餐厅里走去。一会儿,他接来了一杯开水,从茶几上拿起那些小药袋,每种倒出两粒,吞了下去,喝完水后,给李子轩说,没事的,都三个多小时,你的也吃了吧。

李了轩说,我等下吃,吃完就睡一觉。你妹妹说吃这个药最好是睡一觉,发发汗,好得快些。

吴时国用手肘碰了一下李子轩,像哄小孩一样说,吃了吧,你吃了药,我就回去了。他直视着李子轩,目光仿佛在告诉他,你不吃药,我就不走。

李子轩只想吴时国赶快走。吴时国已经在他家待三个多小时了,这样沉闷地坐着,或者没话找话,不仅让他心里很烦,更感觉到很困,李子轩不想再这样拖下去,只想他马上走,好去睡一觉。于是他就听话地吃了药。

见李子轩吃了药,吴时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啦。

李子轩摇了摇手,说,走好,不送。

吴时国一手拿着水桶一手开门。李子轩家的门是逆时针旋的,他顺时针旋了一阵,没打开,放下了水桶,另一只手去帮忙。这时他看到李子轩起身来给他开门,但李子轩没往门口走来,只说了一句,你拧反了。

吴时国再拧,门“啪”地一声开了,他弯腰去拿水桶时,突然说:李子轩,我警告你,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

李子轩说:我打谁主意啊!

吴时国说,时珍啊!

李子轩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讲什么话,我打时珍的主意,我打她什么主意。

吴时国把左手里的水桶放下,说,你别装懵了,这个月好多次我都看到你从时珍的诊所那条巷子下上班,有几次你还给时珍买早餐。

李子轩说,碰到呢,那又能表明什么?

吴时国说,从你家到你单位,走那条巷子比走大街要远两里路,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抬起右手臂,用食指指着李子轩说,李子轩,十多年前你追不到时珍,你现在还不会追得到,别做无用功了。时珍不可能看上你的。他妈的,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公务员,不是贪污腐败,就是想找个情人包个二奶,都什么德性啊!

李子轩脸上僵硬了,但只过了几秒钟,他又笑了起来,边笑边对吴时国勾手指,说,过来,过来,我告诉你。吴时国走过来后,李子轩附在他耳朵边说,老同学,你不知道吧,十多年前,我就上过你妹妹,她还为我打过一次胎,后来,要不是路晓雯半路劫情,你妹妹早就是我老婆了!

李子轩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吴时国重重一拳。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后退了两步。李子轩站稳之后,本能地反扑过去,和吴时国扭打在一起。

报案的是楼上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下楼时听到李子轩家动静很大,从半开的门里看到李子轩跟人扭打在一起,就打110报了抢劫案。不到五分钟,警察就来了,带走了李子轩和吴时国。

在派出所审讯室做笔录时,警察才知道这并不是一宗入室抢劫案,而是两个朋友因为口角打架的小事件。审讯李子轩的副所长高大华跟李子轩很熟,说他,老李,你平时为人谦和,你说那个男人是你朋友,怎么跟人家在你家里打起来了?

李子轩抽搐了几下鼻子,奇怪的是,他的鼻子通了,脸上的皮也不紧了,刚刚跟吴时国扭打在一起,他出了一身大汗,感冒好了!他本来想跟高大华说他正在重感冒的,现在只好改口说,当时我在感冒,吃了药,人迷迷糊糊的,我都不记得我们怎么打起来了。

高大华又问吴时国。吴时国看了一眼李子轩,又看了一眼高大华,突然一下子哭出声来。他边哭边说,我心情不好。十天前,老婆跟我离婚了,前天,送水公司又辞了我,本来我今天是去公司结算工资的,李子轩非要我给他送桶水去。其实我不喜欢去他家,这个原因他知道,就像二十年前,他也不愿意去我家,是同一个原因。

高大华非常感兴趣地问,什么原因?

李子轩对高大华说,算啦,算啦,你不要问了。

高大华问他,你说怎么办?

李子轩说,放他走呀。我也要走了。

高大华问他,你家砸烂的东西,一个茶几,一个瓷瓶,还有……也算了?

李子轩说,算了算了,我跟他是二十年的老朋友,难道我会要他赔?

从派出所出来后,已经没有太阳了,风比他们出来时更大,李子轩感觉似乎并没有上午那么冷,他把手搭在吴时国的肩上,两个人就那样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来到一个路口时,李子轩问吴时国,饿了吗,去找个小饭馆吧?

吴时国勾着头,不做声。

李子轩说,兄弟,振作点吧,不就是离婚了,有必要这样萎靡吗?我给你讲,我跟路晓雯离婚那天上午,民政窗口离婚的有十一对,结婚的只有一对。至于工作,我帮你留意一下,工作可以再找,女人也可以再找,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感冒好了,你呢,好了没有?好了吧,那好,咱俩去喝一杯吧,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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