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空间】
雪女的诗体现出向内挖掘的冲动和能力,
同时也呈现出一种向外挣脱的果敢。
在这两种力量的撕扯中,
诗人用美和善意维系着生命的平衡感。
作为一位有着较好的诗学修为的人,
雪女笔触从容,并不盲目地趋向于极端,
这种控制力保证了她相对旺盛的诗歌创造力。
陆陈蔚的诗长于静谧、祥和,
始终保持着平视的目光来打探身边的物象,
并从中领悟造物主的神奇。
白描的手法,舒缓的语调,
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他心目中的山水画卷。
黄光辉的诗拙朴而生动,
他的写作资源基本上由他置身其中的巴山江水构成,
没有突兀奇崛的意象,
只有极其日常的风物人情。
这种写作必须依托作者浑厚的生活功力,
不然也会流于表象化,
好在作者有较好的悟性。
一个人在天柱山试心桥上
鸟儿聚在深谷中乱叫。
有一只衔着草叶浮上来。
我看见一束光线被它牵着
快速移动。
一大片绿色慢慢往上爬,
有时明亮有时幽暗。
风弄弯了山顶的树木,
翻出它背面的卵巢。
面对悬崖,我们的心
是否经得起一试再试?
这年夏天,我立在天柱山顶
一块岩石旁,想象
坠落所溅起的巨大回声。
哈利路亚
但见白色窗纱拂动。风从遥远天边
抵达这里。只为歇息。只为垂注。
读经的牧师鼻音浊重,经文
几乎全从鼻腔涌出。
年轻母亲怀抱吃奶婴儿端坐门旁
听得渐入佳境。双重喂养
使孩子两眼清澈透明。
哈利路亚!我们赞美
从他细密的头发到他晃悠的小脚丫。
他望向谁,谁就送去笑脸。
新生命给每一个人带来喜悦。
带来喜悦的还有爱的根植,忏悔
流下的泪水。当我们抬起头
望向上帝隐居的辽阔天空,
多么蔚蓝,多么慈悲!哈利路亚。
在跑步机上
黑色履带转动起来
并不为传输什么,而是激发了我
奔跑的欲望。抬起脚
便踏上一条被模拟的道路。
新的规则产生。这回是
道路驰骋,我原地踏步。
一个只在始点旅行的人
哪里都去不了,却被测算出
距离和速度。
始点也是终点。唯有时间
将疲惫的内心转向疲惫的身体。
我挥汗如雨,健步如飞,
但看上去就像固执地在等。
清明祭
郊野粉红黄白,一片连一片。
稀少的几株蓝色花,恰似为追忆
两个身体分离的人释放忧郁。
今年,他们一如既往,为没有身体
只有墓地的人献花、除草、燃香——
仿佛借他人的虚无演练存在感。
那年清明,存在感只需两个人的身体
拥抱,抚慰,在激荡与疲惫中向远方泅渡。
而时光之帆趔趄,开往死亡的深海。
那时他们亲密无间,没有畏惧。
那时鲜花遍野,无须表白。
惊惧一种
死去的老鼠依然令我惊惧。
它并未闭上眼睛。那被铁夹子
钳制住的小小头颅上
有一种凝视,有千万种凝视。
瞳孔扩散,一粒花生米
被放大到整个宇宙。
它尖尖的嘴巴在移向诱饵的香气中
瞬间丧失了吞噬之力、挣扎之力。
我取下尸体,出门
将它抛向黑夜中的垃圾筒。
此时,漫天星光
恍若它散开的无数瞳孔,投向我
一种凝视,千万种凝视。
体检报告
在一双眼睛审视下,没有另一双眼
可供求助。帘幕后显出身形的我,
开始为这显出的身形接受体检。
一个白衣人操纵着医学仪器,
把我变成某种符号前,紧盯我不放。
然而,我坚持我是个有身体的人。
我坚持至少有两个我作出反应,
怀着临床的忐忑和偏安一隅的淡定。
一个代另一个看,满眼肃穆。
一个代另一个闻,鼻腔里弥漫消毒水味道。
一个代另一个伸出胳膊,抽去四毫升血。
一个代另一个端着尿液,送到化验室。
一个代另一个出镜,被透视、扫描、测压——
所谓自我,也无法避免这些琐事。
自我取样,
自我散发化学气味,
自我排着队等待被叫号,
自我去了内科、外科、五官科、妇科、放射科、心电科——
自我露出的部位,就是身体
呈现的部位。尽管,它耽于隐秘。
身体被检查过了。
明伤似已痊愈,暗疾
被白衣人写进报告单以备医治。
这具不太软弱的身体,从未排除过
大小病痛的侵袭。
这具印满了眼睛的身体,由于被看
渐渐开始发热。
伤逝
一群麻雀在院子里
争夺着它们的东西。
那些我们看不清的东西,
说不准,道不明,
被一抢而光。
阳光从树梢移下来,
跳过一扇栅栏驱走影子,
静默地向四周闪烁。
我们在树荫下谈论的往事,
也是今日之事,明日之事。
一群麻雀在院子里,
亦在时光之外,扑扑棱棱。
一个孩子跑出门来。
可爱的孩子
冷不丁跌在院子的中央。
惊散的麻雀高悬不坠。
孩子与麻雀之间的尘土呵,
已经扬得很远了。我们
以手加额,逆光而望,
几只乌黑的雀巢栖尽苍枝。
戴银项圈的乡村女孩
乡村正在午睡。它眼皮上的阳光
惊悸了一下,村外的池塘便起了涟漪。
涟漪恢复安宁,变成镜子
照见垂柳,照见一个八岁女孩的银项圈。
她还不懂得田野的内容,不懂得生长期内
作物清凉的荷尔蒙气味
正在启示她,接近她纯洁的身体。
她伸出手指数过三只羊,
瞥见一朵白云无声地沉入塘底。
多么明亮的诱惑,多么美!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跑掉。
银项圈在她的颈上漾出一道水光。
风车回旋的黄昏
四点钟以后,天空因一轮
风车搅动,变得有些破碎。
几棵小树在下面摇晃。
一片青草无尽翻滚。
一颗单性细胞在体内受伤多年。
这个黄昏我能感知它
对我施加的某种暗示。
女儿呵,我确信有过你,
有过风车一样回旋的不安。
紫色露水在蛛网上面来回滚动,
两三片云彩慢慢靠拢。
是什么样的荒芜来到心中,
竟让女儿向我讨要身世?
我是我自己的女儿吗?
犹如六点钟的重影,
挤在一起的一点儿黑暗。
我只给过一个小男孩以血肉之躯。
他喜欢站着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