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碧云天,寒意浓。在每个繁华城市的角落里,都有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底层生活。他们像蝼蚁一样寄居在城市的褶皱里,渺小而卑微,忙碌而艰辛,同时也吸引着广大作家关切悲悯的目光。本期刊发的两个中篇,孙频的《无极之痛》和陈仓的《麦子进城》,便是从不同的视角和体验出发,书写城市底层的生存之痛和精神苦闷,以及在环境挤压下选择撞身取暖的温情与悲凉。
孙频的小说有一个自觉的女性视角。她擅长在对女性内心世界细腻精准的捕捉和汪洋肆虐的描述中造成人物情感的巨大张力,很有些女性心理小说的味道。《无极之痛》表面上写的是一个女人为了房子几次三番找校长“献身”未果的故事,实际上是想表达一个在城市无处蜗居的女人,一个屈尊降贵向世俗规则妥协并几番实践却一无所获的人,她内心的悲愤与苍凉,她的自轻自贱自怜自伤。对于和另外一对小夫妻合租而居并且饱受种种干扰的储南红而言,老公学校可能分得的房子成为她念兹在兹的“暖”、雪中急需的“炭”,所以她要以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方式来撞身取暖。但这“撞身”的代价何其惨痛!储南红把自己像一道道菜一样,做成各种口味一遍遍呈献到操持着分房大权的校长面前,却每每被拒,让人有这菜只配拿去喂猪之感。羞耻,悲愤,犹疑,决绝,对于女人复杂纠结的心理活动,孙频用笔一向洞察入微、犀利狠辣,她让女人屈尊自贱,孤注一掷,自我嘲弄中暗透着一股执拗与狠劲,自取其辱中夹杂着受虐的快感与残忍的自审。而患有抑郁症的校长最后愿意敞开心扉让储南红做心理催眠又何尝不是一种撞身取暖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储南红与校长,一个因为外在的生存需求,一个因为内在的心理黑洞,以这样一种奇怪的角色位移实现了某种层面上的撞身取暖,也撕开了城市生活苍凉的底色。
除了生存的迫切需求,储南红的“撞身”还源自对男人的爱意,但又是一种悖论,因为她的性贿赂方式实际上对男人也造成了伤害。储南红的老公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并认为“房子事小,尊严事大”。他们唯一的资本只有储南红的身体。这让储南红有一种殉道般的圣人心态,为了维护男人可怜的自尊,为了得到男人也想要却无能得到的东西,她愿意把自我的尊严踩到脚下。更重要的是,对于权力与尊严的现实关系,她有着比男人更为清醒和深刻的认识:“这世道就这样,手中没有一点权力的人就得贱如蝼蚁,而但凡有一点权力的人又会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权力成了这个社会的脊椎,没有权力的人成了软体动物,随时准备着向权力下跪,只有这样才能讨到生活。”这样的认识与后来校长对储南红的讲述如出一辙,权力的统治者与操持者在此达成惊人的共识,直指深藏其后的社会痼疾和时代症候。
如果说,撞身取暖在孙频的《无极之痛》里是以女人的屈尊自贱来获取想象中的安身之所,那么,在陈仓的《麦子进城》里则表现为一个侨居城市的男人的身份隐匿与生命隐痛。
陈仓的小说里大多有一个城乡的对照,一边是偏僻贫寒的陕西山村,一边是霓虹灯闪烁的大上海,当人们在差异巨大的两者之间流动,这里面本身有许多可以思考和言说的东西,并让我们联想到从高晓声的《陈焕生上城》以来“进城小说”的脉络与流变。
《麦子进城》里让人印象深刻的首先是挤在出租屋里的几个农民工望着城里的月亮谈论女人,谈得津津有味肆无忌惮。他们通过这样一种意淫的方式来思乡,来缓解挥之不去的性苦闷,这也可视作一种撞身取暖。从他们身上,还可以想见初次进城因偷吻女同事而被抓的余发财们的未来城市生活。相对于这样的望梅止渴,陈元要幸运得多,他有着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他有着唾手可得的房子,他更有着缓解压力的出口——无论从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陈元与按摩小姐“小四川”的亲密关系对于双方而言都意味着一种难得的撞身取暖。虽然实质上他们只是一种固定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但是因为相同的农村出身与城市的漂泊感受,让他们可以在思乡的倾诉中相互温暖与慰藉。在这里,同病相怜的身心需求战胜了所谓的伦理道德。还有余发财对陈元的步步紧跟和“小四川”决定跟陈元回老家过年,在城市边缘挣扎的底层人以一种看上去有些奇怪和畸形的方式拧在一起,获取生存的勇气与暖意。
但陈元自有他难以言说的生命隐痛。他是一株在城市没有根的植物,他找不到自我的身份认同感和心理归属感。不仅如此,他还得小心藏匿自己的出身——那是一个跟其他农民工并无二致的辛酸故事,妻子私奔,孩子留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因为城乡身份所受到的千差万别的待遇。所以,陈元实际上比同屋的其他农民工活得更累,除了“小四川”,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和真实想法。在上海这样一个充满各种势利的现代化大都市,陈元只能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对自己的现在茫然无措,对自己的将来忧心忡忡——而这种忧心主要是通过进城的女儿麦子体现出来的。
麦子进城,这是小说的另外一条主线。由乡而城,麦子的进城寻父之旅是新奇而有惊无险的——这种无险,让我们可以触摸到作者的善意和不忍。但城市给孩子提供的绝不仅仅是新奇和先进,还有各种令人不安的担忧和隐患:那个让杀猪的老吴拉皮条找刚进城的女学生的老板,那位被保安猥亵的卖菜小贩的女儿,那张被“小四川”画得浓妆艳抹极不相称的麦子的脸蛋,都可以让我们嗅到暗藏在都市繁华背后的各种危险信息。这种危险指涉的是城市化进程中不得不直面的各种社会问题,也让我们对麦子们的成长充满忧患:一张白纸的麦子,学会主动捡垃圾入桶的麦子,感慨“上海很干净啊”的麦子,还会单纯快乐安全无邪地生活吗?
所以,孙频的《无极之痛》和陈仓的《麦子进城》,从不同的侧面为我们展现了城市底层的现实困境与生存苦痛。他们是大城市的小褶皱,他们是城市最坚实而又最易被忽视的一群。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切肤的生理需求,有精神交流的渴望,有被城市接纳和认同的诉求,并为了基本的生存和虚妄的幸福可以执着纠缠、隐忍自辱。他们不是现代化的主体,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最被耗费的生命群体,更不用说他们自我价值实现的可能性。所以,无论是储南红的“献身”求房,还是陈元的都市隐匿、麦子的进城寻父,都透着一股无奈和决绝。这种撞身取暖,毋宁说是一种飞蛾扑火甚至饮鸩止渴。小说的最后,储南红心心念着的房子随着校长的自杀化为泡影,陈元带着麦子和“小四川”、余发财从城市撤离,都或多或少有着撞身的疼痛和挣扎的幻灭。
这让我想起许美静的一首歌中所言:“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真的可以照亮底层人的人生之路和生命梦想吗?城市表面的干净整洁真的可以抹去校长自杀前的罪感和漂泊者思乡的泪光吗?如果不能,为了在肃杀的冬天能够取暖,他们只有撞身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