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松
[摘 要]三教合一常被当今学者用来总结唐代之后中国思想史发展的整体趋势,但三教合一这个概念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很少出现,只是到了晚明才得到较为普遍的使用。美国学者卜正民认为在元代合三教为一观念的出现,是当时思想文化界普遍宽容气氛的反映,更为重要的是那时的汉族人必须对来自草原的蒙古统治者解释什么是汉族文化。与此同时,宋元道教内丹派的兴起,也出现了三教一致的思潮,主要表现在宗教修行实践层面的三教合一,晚明心学的兴起,对致良知功夫的追求,将这一层面的三教合一推向高潮,并进一步刺激和引发了吸收三教理论资源与实践经验的各种功法教门的兴起,主张三教合一的民间宗教“三一教”就是最为典型的代表。本文最后探讨了用三教合一概念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可行性与可能面临的难题。
[关键词]“三教合一”;阳明心学;中国传统文化;宗教对话
[中图分类号]B2;B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4)11-0024-06
一、引言
近代学者在探讨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时,“天人合一”是常常被提到的论题。例如上世纪60年代初刘节先生在大陆发表了《中国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问题》,引发了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与批判;90年代初钱穆先生生前撰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天人合一论——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更是引起各界高度关注。刘笑敢教授对于“天人合一”历史概念及学者的研究,有过十分详细的总结论述。[1]
与“天人合一”类似,“三教合一”也是近代学者常常用来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概念,“三教合一”甚至成为当今学者们撰写中国宗教史、中国哲学史宋代之后章节最常见的写作模式。刘笑敢先生曾经感慨于“天人合一”这个术语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出现的次数甚少,只有330余处,且多在明清文献中;“三教合一”这一术语的使用,相比而言则更少,基本上都在元代以后,“三教合一”之称在整个《四库全书》中只出现过八次,且全都是在元代以后。”[2]现在学术界公认的中国哲学家,几乎没有一人认真地讨论过“三教合一”这个概念,对“三教合一”进行过最系统论述的是晚明民间宗教教派“三一教”的创始人林兆恩。
“三教合一”是非常宏大的概念,很难做细致的理论阐述,这可能是古代哲学家很少有精细化论述的重要原因。从佛教传入中国之初的“老子化胡”说开始,晋唐间三教关系的讨论很多,调和三教矛盾,特别是从外在社会功能角度调和三教矛盾的努力一直存在,例如三教鼎立、同归于善,等等。但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认为儒释道三教具有内在的统一性,这种“三教合一”确实是在晚明开始彰显。不过后者也经历了宋元的长期酝酿,下节尝试对此进行三方面的梳理讨论。
二、“三教合一”概念的酝酿与发展
1.元代作为统一的汉民族文化特征的三教一致观念
美国著名的明史学家卜正民教授曾经对三教关系进行了探讨,他认为在元代最早出现了关于三教一致的论述,虽然当时还没有形成晚明特有的“三教合一”这一术语,但是却有很多近似的论述,比如“三教归一”、“三教一源”、“三教同源”、“三教一教”等,虽然这些术语最早出现的时间还不能确定,但在元代之前都没有过这些术语的使用。[3]15-16元人为金代学者李纯甫(1185-1231年)所作传记写到他“合三教为一”;刘谧在1324年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三教可合而为一”;儒家学者陶宗仪在1366年出版的著作中使用了术语“三教一源”(三教一源图)。[3]17
除了卜正民教授所举诸例,“三教一理”,“三教一贯之道”也是元代常见的术语,元代全真教道士李道纯的《中和集》对此有非常深入的论述,宋元道教,特别是内丹派常有合三教为一的论述。元代儒家信徒中,受佛老影响者,也有不少人致力于阐发三教归一的思想,除了陶宗仪外,胡长孺也有明确欲合三教为一的思想(《揭傒斯全集》卷二《答胡汲仲书》)。[4]此外,北宋僧人赞宁在《大宋僧史略》卷下有类似三教一家的言论,“有一人,故奉三教之兴;有三教,故助一人之理”,[5]254“三教是一家之物,万乘是一家之君”[5]255但这是劝宋真宗对待三教要公平,不要“偏爱”,三家是一家之物、一人之物,即都是皇家、皇帝一家一人之物。还是从外部功能说三教在辅助王化上作用一致,与后世三教合一意义上的“三教一家”不是同一个意思。
卜正民教授指出,14世纪的元代,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有一种普遍的宽容气氛,更为重要的是,那时的汉族人必须对来自草原的蒙古统治者解释什么是汉族文化;将儒释道三教描述为能够合为一体的主张,意在说明虽然在汉族文化中有三种相互竞争的知识体系和宗教传统,但是三教只是为同一实在(道)提供了三种不同的术语,三教都是在试图接近这一实在(道)。有明一代,合三教为一的观点随即沉寂,直到16世纪60年代,一些儒士才复兴了这一观念。
卜正民教授的观点值得重视。蒙古统治者不像以往前朝以儒家为尊,亦向全真高道、佛门高僧咨询修身治国方略。陶宗仪《辍耕录》的记载多有所本,《三教一源图》恐系在社会上已经流传,而陶氏加以整理记录;当时社会上流传的这类三教图恐不止一种,如牧常晁《玄宗直指万法同归》中收录《三教同元图》。《辍耕录》中所录《三教一源图》浅显易懂,可用于向蒙古统治者或普通民众“言简意赅”地解释汉族文化传统,特别是修身功夫。
陶宗仪《辍耕录》载:“孛木鲁翀子翚公在翰林时,进讲罢,上问曰:‘三教何者为贵?对曰:‘释如黄金,道如白璧,儒如五谷。上曰:‘若然,则儒贱邪?对曰:‘黄金白璧,无亦何妨?五谷于世岂可一日阙哉!上大悦。”[6]这段话虽然是赞扬儒家,但亦说明在元代统治者心目中儒家在三教中地位实大不如昔,这就为合三教为一提供了可能性。李纯甫《鸣道集说》、刘谧《三教平心论》多述宋儒言行,而加以反驳,基本上是站在佛教立场加以维护。李纯甫尤其对程朱理学批判佛道教不满,认为理学本身就受佛道影响甚深,理学不过是“翻着祖师衣,倒用如来印”,“道冠儒履”等等。[7]故这一时期的合三教的观念,也是佛道教面对程朱理学兴起后的一种反击策略。而全真教等道教新兴派别倡导三教平等,三教圆融,“三教搜来作一家”,“了了通三道,圆圆做一团”,[8]就其客观效果来说,“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对逐渐消除民族隔阂,促进民族融和起了一定的作用,它也是唐宋以来统治阶层大一统意识在思想界和宗教界的典型反映,对元明思想界产生了重要影响。”[9]
2.宗教修行实践层面的“三教合一”:道教的内丹、佛教的禅宗、儒家的心学
卜正民教授认为合三教为一的观念开始于元代,不过在宋代道教内丹派中这种思想已有萌芽,北宋张伯端《悟真篇》序:儒释道“教虽为三,道乃归一。奈何后世黄缁之流,各自专门,互相非是,致使三家宗要,迷没邪歧,不能混一而同归矣!”[10]宋辽金元的道教学者,南方内丹派、北方全真教等新兴道派,都主要是从内定功法修行的角度,探索吸取并融合儒释道三家宗教修行实践的精华加以融会贯通,并出现了李道纯《中和集》、陈致虚《金丹大要》等论证“三教本一,不生二见”、“三教一家,实无二道”,具有较高理论水平的道教内丹修炼著作。[11]
三教一家思想是金元内丹派的共识,元代道士陈致虚在叙述其师承时,说他的师父为缘督真人赵友钦“间气聪明,博物精通,挹尽群书,或注或释,总三教为一家,作《仙佛同源》、《金丹难问》等书,到此而丹经大备其意。”[12]112儒释道三教思想与修行实践为内丹提供了丰富的资源。陈致虚《上阳子金丹大要》中有专章讨论“三教一家”的问题,认为三教一家的核心问题就是“一心”,即“金液还丹”。[12]287-289
不可否认,儒释道三教在基本理论上有着诸多分歧,对于宋明广大三教信徒,合三教为一的可能性与目的,在于探索儒释道三教在宗教修行实践层面的融合创新,道教的内丹、佛教的禅宗、儒家的心学是其典型代表。道教的内丹与佛教的禅修,两者的融合比较好理解,本小节主要讨论一下晚明儒家心学的问题。
民国年间陈撄宁先生主编的道教《扬善半月刊》第49期发表了竺潜道人《阅宋元学案点睛录》,该文收集宋元诸儒临终时谈笑风生,吟诗作赋,端坐(无疾)而逝,近二十条,末后议论:“宋元诸儒指示切要语尚多,其考终善逝,或隐或显,亦不止此,未遑备录,姑揭若干条如右,以见一斑云尔。陆象山临终,初无疾病,忽一日谓家人曰:吾死将矣。沐浴更衣,端坐而逝。见王凤洲《纲鉴》,又尝闻友人云,明儒高攀龙,趋荷池中植立而化。此与仙家飞升,仅相一间而已。”[13]以上议论绝非无识妄言,儒家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主义在宋明理论中,尤其是在心学中表现的特别突出。[14]
明末清初潘平格提出“朱子道,陆子禅”,[15]用道、禅来定位理学不同派别,本意在批判宋明理想对其所理解的正统儒家的背离,但无意间启发了后世学者探讨佛道教对宋明理学的影响,影响甚大。王阳明受到佛道教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关于三教,王阳明有著名的三间屋舍的比喻:“就如此厅事,元是统成一间。其后子孙分局,便有中有傍。又传,渐设藩篱,犹能往来相助。再后来,渐有相较相争,甚而至于相敌。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篱仍旧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16]从这个比喻看,王阳明三教一家的思想是比较明显的。又,正德乙亥(1515年)湛若水居丧扶灵回增城,从方献夫(字叔贤)闻王阳明之说,遂去信辩论,其《寄阳明》中提到“昨叔贤到山间,道及老兄,颇讶不疑佛老,以为一致,且云到底是空,以为极致之论。”[17]可见此时王阳明是有三教一致思想的,并且《年谱》中说弘治十五年(1502年)“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王阳明龙场悟道(约1508年)之后,建立心学体系时,仍然保留有三教一致的思想,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日本阳明学师祖一般都会追溯到日本禅僧了庵桂悟,王阳明与了庵会晤时四十二岁,正德八年(1513年)五月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与之辨空,则出所谓预修诸殿院之文;论教异同,以并吾圣人,遂性闲情安,不哗以肆,非净然乎”,王阳明与日僧评论儒佛二教甚欢,亦在其提倡良知说之后。[18]
王阳明后学提倡三教合一者颇多,如焦竑(1541-1620年)说“今日王纯甫、穆伯潜、薛君采辈始明目张胆,欲合三教而一之。”(《支谈》上)焦氏本人也是三教合一的支持者,甚至认为三教本来就是一道,提三教合一亦是多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盖心学盛行之时,无不讲三教归一者”,并非完全是夸大之词。
三教一致、三教合一在阳明学中有着深刻的理论基础,正如王龙溪《三教堂记》中说:“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尝以某为儒、某为老、某为佛而分授也。良知者,性之灵,以天地为一体,范围三教之枢。”性即理与心即理常常作为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核心观念的表达,而良知可以说是心即理的进一步浓缩。[19]自牟宗三先生之后,现当代学者常用康德哲学的他律与自律来比拟理学与心学,当然朱熹的思想是否为他律的道德原则,还是有颇多争议的;心学的心即理或良知概念,是道德意志与道德法则的同一,是主体制订道德立法和发动道德实践的合一,正如孟子所云“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而要“致良知”则必须有心性上的功夫。心体良知就是道德法则与道德意志本身,并不存在求取的问题,致良知功夫的重点就是诚意,心性修养,“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王阳明《传习录》下[20]),“故唯诚意为实下手功夫”(黄宗羲《明儒学案》十四[21])。现存朱熹著作中仅有一处提到“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朱子语类》卷一一六),但到晚明,这已成为尊德性功夫非常重要的修行方法。晚明心学兴起后,心性工夫成为儒家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承袭宋元以来道教内丹、佛教禅宗的传统,三教合一在心性工夫修养,宗教实践层面得以全面展开。若从这一角度来看,清人陈铭珪所说:“三教归一之说浸淫及儒者,明代讲学之家矜为秘密实则喆之绪余耳”(《长春道教源流考》卷一),认为晚明儒家倡三教合一,是受到王重阳(王喆)全真教等道派的影响,若从心性修炼的角度讲,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阳明心学融会佛道教的心性修养,与当时已经僵化为“俗学”的程朱理学抗衡,“立三教合一之说而阴诋程朱为异端”(沈佳《明儒言行录》卷八),新兴的心学利用三教合一的观念,将佛道教引为同道,利用各家修行工夫与理论资源来对抗理学、俗学。
明清之际的中国伊斯兰教“回儒”的“理学”、“性理学”主要指的也是“苏非之道”,亦是从心性修行层面来与宋明理学交融。无论是宋代以来的佛教禅宗、道教内丹,还是儒家宋明理学,都非常注重心性论。明清以来的伊斯兰教学者,恰是以苏非主义为桥梁,连接了伊斯兰教与明清中国儒释道三教的核心问题“心性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相比而言,明末天主教来华,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批评“三教合一”是宗教混滥、堕落的表现,是一身三首的怪兽,[22]大力宣扬“天学”,虽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绩,但后继者欲与“敬天法祖”的中国传统宗法“分庭抗礼”,中土士人还是难以普遍接受的,最终遭到清廷查禁。由此亦可见中国古代的“心性论”确实是各大宗教间对话融合的最佳切入点与场域。
3.从民间宗教视角看“三教合一”
晚明心学兴起后,“三教合一”在思想界颇为兴盛,上一小节笔者将其主要限定在宗教修行实践层面;而作为国家主导意识形态,晚明思想界反对“三教合一”的势力是十分强大的,1601年晚明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入京,佛教的影响力达到高潮;但1602年给事中张问达即弹劾亲近佛教的李贽,不久李贽在狱中自杀。紫柏真可及支持他的士大夫也遭到弹劾,万历皇帝下旨:“仙佛原是异术,宜在山林独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以儒术并进,以惑人心。”(《万历野获篇》卷二十七《黄慎轲之逐》)亲近佛教的士大夫遭到贬斥,科举考试除非是为了批判,否则不得涉及佛老;1603年妖书案爆发,紫柏真可被迫害致死。当时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经历了这一切,改变了原本对佛教的较为亲近的态度,转而倾向于儒教,[23]172“京城变成一个崭新的世界,并且进入另外一个世纪,所有的信佛者垂头丧气,羞耻而去。”[23]171“三教合一”思想实际上一直没有得到明清王朝正统的承认,康熙皇帝的老师、清代学者熊伯龙认为:“古今来正人君子有去私欲、存天理,从《大学》之教,黜释、道之行者,未闻有合三教而为一者。”[24]
晚明以来,“三教合一”思想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其影响力实际上主要在民间宗教方面,[25]这一方面是因为正统王朝未完全认同“三教合一”主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教合一”思想在宗教修行层面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为各种功法教门的创立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支撑。如晚明诞生的民间宗教著名教派“黄天道”,其重要经书《普静如来钥匙宝卷》反复强调“三教合一”思想,“一切众生归天去,收元了道,三教归一”,“自古三教,枉分三乘,本是一佛,如是岂有二呼?”又,形成于清初弓长祖张海量《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对近代民间信仰影响很大,该经最后一品为《万法皈一品》:“万法皈一,有弥勒教主、法王佛、三阳佛、无量佛、皇极佛、天元佛、太宝佛、普善佛、儒童佛、天真佛为十号圆满。”晚清下级官员黄育楩在《破邪详辨》卷一对此愤愤不平:“噫,以孔圣为儒童佛,位列第九,以弓长为天真佛,位列第十,亵污至圣,莫为此甚,宜其必遭天诛也。”[26]可见明清之际的颜元在《四存篇·存人篇》中指出“大凡邪教人都说‘三教归一或‘万法归一。”[27]此话大体符合实际。
在晚明以来各种民间宗教教派中,受心学影响的三一教创立者林兆恩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位。王学后学、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何心隐游福建时曾造访林兆恩家,赞扬林兆恩说:“儒、释、道大事已为孔、老、释迦做了。此后只“三教合一”是一件大事,又被吾子做了。”(张洪都《林子行实》,见《林子全集》贞集第九册)。林兆恩撰写了大量的文章阐述其“三教合一”思想。“夫道一而已,而教则有三。”[28]林兆恩主张“道一而教三”,非非三教,即反对各自是非,相互支离的儒释道三教,而力图在心性上将其统一起来,“孔子之学,心性也;黄帝老子之学,心性也;释迦之学,心性也。”[29]三教在身心性命之学上是一致的。林兆恩“三教合一”,最终要合于“中一道统”之上,而中一道统,非持心法不能明。[30]林兆恩还进一步创制了一种修炼方法“九序心法”,三一教徒相信“九序心法”是儒家秘密心传法门(又称“孔门心法”。围绕着“心”这一本体,展开由九个逐渐深化的修持程序,故名“九序心法”。
黄宗羲认为:“兆恩本二氏之学,恐人之议其邪也,而合之于入儒。卒之驴非驴,马非马,龟兹王所谓骡也,哀哉!”[31]马一浮《尔雅台答问·答刘君》中云:“三教同源之说,始于明季闽人林三教,不可据依,其人实于三教教义初未梦见;近世祖述此说者,益见支离。”[32]林兆恩所创三一教,从黄宗羲到马一浮,一直遭到大儒的批判,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还遭到两次大规模查禁;但三一教至今在民间仍然影响颇大,信徒众多。民间宗教提倡的儒释道“三教合一”,虽然往往不能得到正统儒、释、道三教的承认,但儒释道三教丰富的理论资源与修行工夫,以及在普通民众的广泛号召力,能够在吸引信徒、争取官方认可等诸多方面带来便利与好处,明清以来“三教合一”常常成为各种民间宗教标榜的口号。
三、余论:用“三教合一”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可行性与前景展望
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一方面固然是“整理国故”,但另一方面也是“返本开新”,故今人是否可用“三教合一”来总结中国传统文化,本文最后做一点前瞻性展望。
1.从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文化史的定位来看。自近代西方哲学之父笛卡尔以来,“主客二分”一直困扰着西方思想界,而“天人合一”的提出,实有助于在西方语境下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三教合一”也有类似的效果,特别是亨廷顿“文明的冲突”在西方学术界引起热议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三教合一”成为部分西方学者心目中的“榜样”。“三教合一”,乃至加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五教同光”,成为当今构建和谐社会常见的一个口号。
2.从历史与现实的可行性来看。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国力的日渐强大,民族主义情绪也日渐高涨,“走出疑古时代”等学术口号多少也受此影响,但中华文明是否真能建立在三皇五帝的基础上,其历史的真实性还是会在不同程度上遭到质疑。同样,“三教合一”在中国古代经典文献中并不多见,“合一”是否符合儒释道三教的发展历史,是否会被当今三教信徒接受,也都需要时间检验。再如,如前文所述,“三教合一”主要在宗教修行层面,对民间宗教影响最大,晚清民国时期的新兴民间教派,如一贯道、道院(红卍字会)等,无不提倡“三教合一”、五“教合一”。如当今儒家“读经”运动,海外民间宗教实是背后巨大的推动力之一;“三教合一”的提倡者,多为民间宗教,其是否能够完全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水平,而如何防止对“三教”的任意组合而不被庸俗化,也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3.从中华文明的未来走向来看。最近一两年来,“中国第二代民族政策”是学术界整理的一个热点,反对第二代民族政策这一提法的学者,不少人都对国学热有不同程度的负面看法,甚至认为会伤害少数民族的民族感情。不可否认,宋明理学存在一定的狭隘性,对先秦子学、魏晋玄学、隋唐三教等中华民族精神遗产明显总结不足,提倡三教合一确实有助于我们开拓视野,在更加广泛的领域内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杂而多端”的道教在总结先秦子学、乃至中医、科技、艺术等中华文化学术遗产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优势,春秋和战国前期,儒道墨最为兴盛,战国中后期法家、阴阳家兴起,均与后世道教有密切关系。章太炎先生曾经指出黄巾道教来源于墨家,王明先生也认为《太平经》是《墨子》思想的流变;北朝中后期,大批子书即开始大量被引入道藏系统,最为著名的如北周天和五年(570年),玄都观道士上道经目录,增入诸子二千四十卷。[33]不仅佛教(包括蒙藏佛教、南传上座部佛教)对我国诸多少数民族产生过深远影响,儒家、道教也对我国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产生过直接的影响,如瑶族道教等都是典型的代表。从“三教”的视野来认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利于我们更好的总结历史传统;同时,“合一”也是一种文化开放与包容的态度,可以三教合一,也可以五教合一,有助于认识中华文明的丰富性与多元性,构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当然,过分强调“合一”是否会泯灭差异性,是否会得到兄弟民族认同而不是反感,也是今后值得密切关注的问题。
当然,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悠久,有着无限的丰富性,绝非一两个术语、口号就可以概括的,但作为一种态度,一种主导性倾向,“天人合一”、“三教合一”这样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大判断还是值得我们慎重对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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