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驮城

2014-11-28 21:50马海
回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皮匠华坪马帮

华坪一邑,虽孤悬江外,却为滇省迤西门户,商帮往来,驿栈业盛极一时。

——《华坪驮兽志》

到了。舅舅启亮手里的马灯,指指前面对我们说。县城一片昏黄,夜色即将来访。红卫广场北面的巷子一走通,就是姑妈家的凌家马店。老墙老瓦,已经坍塌面临重修。舅舅走前,戴着鸭舌帽,提着马灯。父亲走后,套着马褂,背着马桶包。我东张西望,闻到一股马的汗味和马粪的清香。进门的老房子里,一个柜台上横着一把大算盘。院子里堆着零乱杂物:马鞍子、长方体的马槽、铡刀、火炉、烂斗笠、破竹筐……火炉冒着烟,烟在院子低低回旋,罩得小院更加雾沉沉的。歇店的马匹寥寥,住店的人粗悍,大声武气地说话,仿佛要震落屋檐上悬吊的蛛网和尘埃。姑妈作为凌家马店的老板娘,依然显得年轻漂亮,左右张罗进出的人。姑父老凌胖胖的,斜倚在竹躺椅上闲看暮色。我们住在底楼角落的一间屋里,听着夜马的一声嘶鸣,看着小窗外狭窄的天空升起一镰瘦月。父亲开始在我接二连三的询问下,讲述关于县城和凌家马店的事情。凌家马店是近两百年的老店,和县城的岁数差不多,也是县城最后一家马店。父亲说,半夜可以听得见马蹄声、住店人的说话声、劈柴声。那是马店的历史太长,若干年前店里发生的事都被时光的留声机记录下来了。一到半夜的某个时候,从前的那些声音,就像存储在留声机里一样被一一播放,清晰入耳,如月光下老店的夜潮。这无疑是魔魂世界一样的存在!我多想听听,记录下什么呢?难道是乱世的马嘶?枪声?草摇?虫鸣?一声叹息?

那一夜,我好长时间躺在硬板床上未眠,等待那些声音从地下传来,然后弥散开来,像阿拉丁的神灯一样,闪闪豆苗之火,引我入一个魔幻之城。然而我终在困倦中迷糊入梦,直到第二天清晨的人声和晨光把我唤醒。终是错过了见证老店的传奇。我第一次进华坪县城,就这样在记忆中留下了凌家马店的夜痕。那个烟火弥漫的老县城,就从那时候开始,在时代浪潮的拍打下沉入时光的湖。时隔五年后的1986年,我再一次去凌家马店的时候,马店已经停业,改为益群旅社,只住人了。一座县城的文化,是在漫长的时空里堆积出来的,一点一点厚重,一点一点沧桑。因而县治成为中国土地上最古老的区划单位,形成了一城一味的特点。据我所知,在云南有很多县城都曾经是马背上驮出来的。在云南崇山峻岭之间,马匹形成一线马队,穿梭在瘦瘦的马道上。物资的交流带来了山间一座座小城的繁盛。那时候,生活是缓慢的、草药味的,清贫诗意而烟火味。因为有马匹作为日常运输工具,一种富有灵性和美感的动物与人相伴,相伴在朝朝暮暮的山间、路上、旅店里。我没有机会再看见马帮城的辉煌,只在凌家马店散发的气味和父亲赶马的记忆中,用幻想复活马帮城在地平线上的色泽。那些具有魔幻色彩的情节,像沉沉大地上古老的歌谣,从茶罐里一声声摇来。

华坪县城原叫竹屏镇,这儿曾经是云南的斗笠之乡。志书里记录斗笠盛况的文字,无疑泛着绿色的自然之光。边地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古朴村镇里的先人们,用精细的手工编织内心的宁静。一个个漫漫雨季,无边无际的雨水包裹着清贫的日子。布衣草履的平民以竹为屏,深居竹林环抱的绿园,改进着从蜀地传来的篾匠手艺,用篾刀把篾丝一次次分解下去。抱水烟筒的老篾匠,穿土印花布的茅舍闺女,着眼青丝黄缕,乱篾理出百样花。巧手经天纬地一番,旋转的斗笠顶密密实实,中间夹上浸泡了桐油的布料,帽边织上细微的格子纹路,再把福禄寿喜或吉祥诗句嵌进内层,已是斗笠中的上品。雨水漫过的石板路或巷道,天潮地湿。来来往往的草鞋、布鞋和长筒鞋,踩踏着石头上的青苔,把民居深处加工出来的斗笠,批量贩往各地。马匹组成的商帮,摇着马脖子上的铜铃,穿过密林深箐,翻过青山垭口,涉过清溪湍流,走向彩虹遥指的异地。那一顶顶原本散发青篾气息的斗笠,在马驮子上经风冒雨,日晒月抚,抵达山外集市,已经变得金黄油亮,韧性十足。竹屏镇斗笠盛期出品的一种上乘斗笠,重量不足二两,当地高土司家高二小姐,戴着这种斗笠上昆明读书,竟然成为一种时尚,与龙云公子酿出一段传奇爱情。据说,滇西北竹屏镇的斗笠销往昆明,龙云也专选了我老家的斗笠戴上,布衣还乡。

当然,在华坪大地的晚清到民国时期,最有名的还是烟土的种植和交易,而这些都是靠马帮运输,将华坪这个滇西北烟土之乡的产品运往各处。烟土的暴利,致使马帮在旅途中充满未知的神秘和危乱。华坪县城就在烟土交易的夜色里走向民国时期的小繁荣。驿道石板上的一个个马蹄窝里,装着的可能是雨水、汗水、月光、阳光,也可能是泪水、血水、刀光、火光。马帮城里,土司、土匪、帮派、流官、散兵游勇、军阀鱼龙混杂,杀人越货、抢夺财物的事经常发生。叼着烟斗、背着水烟筒的赶马汉子,不但一路上要善于察言观色,还要有勇有谋,自保平安。马店里的风流艳遇,可能会得到爱情,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而掉脑袋。山道上遇匪,可能因自身人缘广、来头大而化险为夷;也可能枪杆子不认人而遭遇到杀人夜、放火天,弄得人死货丢马帮散!马道上的雪灾、泥石流、暴雨、山洪、狼群、虎豹、匪患、险山恶水……一系列难以计数的威胁,使烟帮的旅途充满冒险和奇幻色彩。“苦闷的灵魂,寂寞的旅途,赶马人一根长鞭驱赶孤魂。风霜雨露落满披毡,上驮,赶马,火焰催白天色,篝火的灰烬,化尽一夜风险。”短短的诗句大致可以感受到那时那地的孤旅愁绪:冷风吹进马店,夜马嚼食草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寂寥长夜,唯有围坐火塘边,对点旱烟,把酒话旧事,打发荒村夜色。不时还会担心狼群或土匪的袭击,于是瞌睡来临也不时惊醒。无疑是一幅活生生的《马帮夜宿图》。

我曾详细看过凌家的家谱,听过很多关于凌家马店的故事。其繁盛期是华坪县城的名店,马店内宽大气派,可同时容纳几支马帮,其热闹场面超出想象。马店房子为二层木板房,人马隔开,板房里有简单的床铺,院子里设有供马锅头做饭烧水的地方。踏上板梯进入二楼房间,老房子的烟火味扑面而来。马棚里有喂马的木马槽,铡草的铡刀,晚上用马灯点亮。马店里,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马帮可能会产生投合之意而结为兄弟帮,大碗喝酒,大声对歌,赛唱赶马调子,马店的院子里篝火冲天,马嘶人欢。 在袅袅的炊烟中,一列列马队披着暮色告别了寂寞的山野,走进凌家马店。风声息了,霜色远了,那盛满苞谷酒浓情厚意的酒碗,赶马汉子把它高高举起,山里汉子的月亮从酒碗里升起来。他们的耳朵里不再是山风吼遍野林,眼里不再是带着猎狗、背着老火枪、挎着弩箭与沿途凶险搏斗的暗夜。一路上山月幽幽、山火旺旺、山狗吠吠的时光,在马店温暖的火光里暂时走远。

作为马锅头的后代,我爷爷就在凌家马店学得了皮匠手艺。在马帮时代,有一种必不可少大有用场的手艺人——皮匠。在很多地方甚至形成“皮匠村”,皮匠是马帮城辉煌的幕后功臣。我刚晓事那阵,爷爷已是镇上唯一的皮匠了。道上的马帮都需要皮货装备,马笼头、鞍绳、缰绳,马锅头的皮帽、皮褂都离不了皮匠。我常常想象爷爷在小镇老街的木板房里,繁忙地劳作:从晨雾里传来第一声马铃声,到黄昏时的金辉散尽,爷爷都在皮革的气味里忙碌着。到我记事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这种盛况已经没有了。在川滇要道大兴街上,偶尔才会有盐边的彝族赶马汉子路过。找爷爷买皮货的,更多的是附近乡民或山上的傈僳族,为家中的驴做鞍绳或弄一件羊皮褂什么的。皮匠活辛苦劳累,一张皮子要费很多时间加工,其间气味难闻,利润微薄,只是出于生计,爷爷才坚持做皮匠活儿。大兴街赶集的日子,爷爷也顺便收购一些皮子,加工成皮货挂出去卖。临街的老房子里,有个小院,长着一棵古椿树,树下就是爷爷的“作坊”。爷爷在古椿树和老墙之间横了根碗口粗细的木杆子,在木杆子上削皮。年幼的我跑进跑出,爷爷干活的情景我早已烂熟于心。剥下的一张生皮,两三天就硬了,需用芒硝做软化剂,再用铲刀将皮上多余的枯皮削去,然后用皮硝溶液浸泡,用脚反复揉搓,使皮子柔软而富有弹性。这样,一张皮子才能拿来做皮货。硝皮过程散发的气味儿,刺鼻难闻,“臭皮匠”由此得名。爷爷硝皮时,连家人都捂着鼻子不愿靠近。爷爷硝的皮子,主要是山羊皮和水牛皮,偶尔也有人拿鹿子皮和豺狗皮来。水牛皮主要做鞍绳和皮条,羊皮主要做羊皮褂,鹿子皮可做帽子或垫子。爷爷割皮条的刀子形似斧头却比斧头锋利十倍,割出宽窄一致的皮条,一张牛皮割出的皮条有一百多米长,皮条用桐油浸泡后洗净晾干,再用钉锤敲打变直。这样的皮条,捆驮子做缰绳,不怕雨淋日晒,经久耐用。但爷爷的手艺还是在做羊皮褂上。一张羊皮的裁制、缝合、铰边、做扣都是精细活儿。羊皮褂暖和耐磨,尤其受赶马人和放牧人钟爱。在山里,羊皮褂可以挡风保暖,也可以铺着睡觉,那时买件新衣不容易,很多人干活时都穿羊皮褂,甚至有山村老师都穿它。后来,找爷爷做皮匠活的人越发少了,加上长期受芒硝粉刺激而影响了健康,爷爷六十多岁时,持刀的手已经力不从心。晚年的爷爷很孤独,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棋牌娱乐的爱好,只是倚在门边默默望着一街人流,望着日新月异的世界。爷爷最终没有翻过世纪的门槛,他的坟茔在小镇回族坟山的最边上,一条山路从爷爷坟前经过。除了我们家人,不知过路的牧人或赶马人还会不会想起这个曾经的民间匠人。

华坪县城终于走到2014年春。如烟往事里,马帮城消逝了,马店、马帮、马锅头、装饰马帮的皮匠都成了博物馆里风化的词汇。我在1981年第一次走进华坪县城走进凌家马店见到的情景,已经茶黄而若幻觉。我那曾经在马店里风光而漂亮的姑妈,现在也成了大旅店的主人。不过老一点的华坪人,依然还是习惯将我姑妈家旅店的位置称作凌家马店。

在那高楼里,半夜还听得见马蹄声和以前住店人的说话声吗?现在县城林立的高楼,能记录下什么呢?当然不可能是梦幻般的马嘶、枪声、草摇、虫鸣和那一声叹息了。

马海,男,回族,有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散文选刊》《云南日报》等报刊。出版有《味蕾上的云南》《一个人的码头》《华坪记》《爱情在天堂醒来》等著作。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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