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
清代有一位大儒叫戴震,精通考据。有一次他看到通行版本《尚书》里有句话:“光被四表。”怎么读怎么别扭。经过一番考证,他认为这句话写错了,应该是“横被四表”。戴震把这个推断写信给其他学者,希望能够找到佐证。其他学者开始对古籍进行搜检,两年以后,钱大昕在《后汉书·冯异列传》里找到了这四个字的证据,七年以后,戴震的族弟戴受堂在《汉书·王莽传》里也找到了这四个字。戴震的这个学术成果,遂成定论。
这是清代学术一段很有名的典故,充分显示了考据学家们的学术功力。不过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如果戴震等人生在现代,不必花上几年时间穷经皓首来寻找证据,只需要下载一套“二十四史”电子版,点开检索功能,输入“横被四表”,几秒钟就有结果出来了。如果他想跟其他学者交流一下成果,一封电子邮件瞬息可至,甚至可以发条微博,说不定能引起全民议论。其效率和清代相比,不啻霄壤之别。对于他这样的大学者来说,能做出更多学术成果。
这就是科技发展的好处:人类获取信息的方式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效率越来越高。
但是—凡事永远都有个但是—方便是方便,苦恼也随之而来。
从前朋友们经常分享一些歌曲、视频或者美文,我如果喜欢,就屁颠儿屁颠儿跑去下载,没事就拿出来欣赏一下,如获至宝,心中窃喜。但慢慢地,网速上去了,硬盘变大了,下载方式丰富了,操作也越来越人性化了。前一阵有人给我发了一个共享网盘地址,我打开一看,嗬!里面拥有海量资源。我摩拳擦掌,准备大下一场。结果开始浏览目录时我还兴致勃勃,到后来困得不行了,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根本看不胜看。我一拍鼠标,心想挑一些自己最想看的资源吧!结果我挑来选去,很快迷失在浩如烟海的路径里,头昏脑胀,几乎钻不出来。
有人或许要问了,你不会检索吗?可要知道,检索的前提是你必须有明确目标。比如戴震先是靠自己的精深功力,提出了“横被四表”的猜想,其他人找起来才有的放矢。如果你只有一个模糊的需求,那就注定了要被信息溺毙的命运。
所以我现在特别害怕看见这种大而全的资源盘,一看见,整个人的心态就变得不好了,明知道里头有好东西,却很难找得出来,放弃又舍不得。进退两难,于是最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出现了。一个现代人,居然和古人遭遇了同样一个困境,无法快速从资料中获取有用信息。古人是因为信息太少,现代人则是因为信息太多。
“吾生有涯而知无涯”这句是庄子说的,那时候还是战国时代,“知无涯”的数据量已经让他发出“殆矣”的感叹,如果把他搁到现在,看到这铺天蓋地的信息,恐怕得把老爷子吓出心脏病来。
刘慈欣在《诗云》讲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一个宇宙超级生命来到地球,有人问它,你能作出超越李白的诗吗?这个生命消耗了无数能量,将所有汉字的每一种排列组合都罗列出来,说:“这里面一定存在超越李白的诗句,可是我找不出来。”
这可真是一个绝妙而悲伤的故事。
(选自《国学》2014年第6期,有删节。荐稿人: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