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读越不糊涂的“难得糊涂”

裘安曼

清代才子郑燮（板桥）的一联四字幅“难得糊涂”，如今已是形迹满天下。拓本被镶在镜框里，手迹被刻在匾牌上，字样被制成小徽章，厅室墙上，傲岸胸前，都是常见的地方。这还只是硬件。一句“难得糊涂”，又不知被多少非志士仁人印在心里，挂在嘴上，成为家喻户晓的口头禅。可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人会说这还不清楚，就是社会太凶险，所以别犯较真儿，别认死理儿，看透一点，圆通一点。一句话，就是别太明白。原来竟是教人滑头避祸的非励志性训诫。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不然。

讲此话的郑燮是什么人？清代的大才子，诗文书画俱佳，多有传世之作，更以才艺、性情和行为脱放成为有名的“扬州八怪”中的代表人物。据了解，这位板桥先生一辈子并没有碰到过什么大钉子，也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再说，哪个时代没有黑暗和不公，谁个人生不经历点磨难坎坷。都这样竞相地去糊涂，不但糊涂一时，还要糊涂一世，如何得了。四个字中，一般人看到的是“糊涂”。其实，里头最关键的是“难得”二字。“难得”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多见，二是不易求。怎样才算难得？郑燮在此字幅中有一个注，称“聪明难，糊涂難，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这是对“难得糊涂”的绝好解释。要先有聪明，要聪明在先，等别人明白过来，自己开始进入糊涂，变成众人皆醒我独醉，这样的糊涂才是最难得的。所以，第一条件是要难得地聪明。郑燮就是太聪明，绝顶的聪明。这种人的糊涂，才是难得的糊涂；这种人讲“难得糊涂”，便自然有高深的见解。这里的糊涂，不是浑浑噩噩平庸众生的真糊涂，也不是钻营卖弄趋利避险之徒的装糊涂。这里的糊涂，是在学识造诣、文化修养、艺术锤炼和人生阅历到达一定层次之后，进入的一种新境界。到了这种境界，便超出旧有的窠臼，不再毫末必较、循规蹈矩，而是有些出格，有些乖张，有点朴拙，有点脱放，不拘细节，不求精密，对工于技巧不以为然，表现出一种超然、松弛、恬淡和宽容的气度。到了这种境界，看起来迂阔无序，表面上愚钝粗疏，显得有些醉态的颟憨，但却不是逃避，不是被动，不是自欺，而是自醒，是参透彻悟之后的大智慧，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明白，是一种情致更加自由的感觉。这时的糊涂，是已经不再受规范的束缚，而是在驰骋个人的自然灵性。

君不见毕加索的绘画。早年的作品中规中矩，功底扎实的古典学派。后来似乎糊涂起来，越画越怪。而正是后来的这种癫张之作，转变了整个美术的方向。吴冠中的画也是越画越糊涂，晚年之作表现出与早年完全不同的拙钝之气。难怪有人说，大师的画，越画越像小孩画的。启功先生曾被问及对社会上到处可见的仿启功书法有何看法，先生莞尔一笑说：“写得都比我好。”真是难得的大糊涂。学术上的大师，涉猎深广之后，往往对事情的看法也表现出一种返朴归真举重若轻的俏皮。而经常可以看到的是，对事物有所洞见、对人生有所透察和在时运中有过曲折经历的人，都表现出一种谦和与幽默，善于对事情作自嘲和退让。幽默最能体现人的智慧，而幽默的基本内容就是犯傻。换句话说，大智慧经常会通过某种发痴表现出来。

还有另一种从极致到不经意的糊涂。牙买加短跑选手博尔特在2008北京奥运会上打破男子100米和200米世界纪录。人们一定记得，他在冲刺时，竟然做出歪头旁顾和张臂招摇的玩笑举动。这就是一切操之在我以后出现的无意拘泥：遥遥领先了，便可以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由此又想到钱学森先生。报道中说，钱先生直至晚年，不写传，不谈过去，关心的只有明天。这也是对人生的一部分采取糊涂的态度。在这些人看来，精明终归是技术层面的东西，糊涂才上升到个性的高度。精明是人家的，糊涂是自己的。什么叫难得的糊涂？超过教科书上的就叫难得的糊涂。

在政治领域，难得的糊涂是显示一种做大事的气度，有进有退，避免极度刚性，有模糊感，不纠缠细节，该不在意的就不在意。邓小平关于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的态度，就是一种高妙的糊涂。妥协便是允许一定的糊涂。世界上多有这样的情况，双方死缠活斗几十年，就是不甘含糊，结果付出巨大的生命和社会代价。之所以要糊涂，是因为事物的边界根本就是模糊的，从来没有绝对的划分。纠缠不放，该成为过去的不放过去，就是没有时空恒变常移的历史感。政治领域（包括管理领域）中的难得糊涂，是在居高筹算和总体帷幄的基础上表现出来态度的弹性与灵活，是从技术的层次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讲“难得糊涂”，也是因为我们经常看到，人们自以为太明白，仿佛无事不晓，无理不通，因而吹毛求疵，好为人师，精于算计，铢锱必较。而这样的人，往往不用说真才实学和洞知灼见，连基本的事理都未必明白。而在自家墙上挂出一幅“难得糊涂”匾牌的，不少是这样的人。即使有些不算平庸的人，来上一幅，目的往往是宽释失意、自解不平、掩饰无奈或退求无争，其实也是对“难得糊涂”的一种消极解读，都是在似懂非懂的情况下将它挂了上去。谓予不信，郑燮还有另一联四字幅与“难得糊涂”旨趣相通，那就是“吃亏是福”，不妨想想是否有肚量让自己糊涂到这种程度。

总而言之，“难得糊涂”是最被常人误读的老话之一。难得的糊涂，无论怎样解释，都不是指处于常态的糊涂，不是指作为无用之别名的糊涂。它指的，是不易企及的高度智慧。对于一般人，真正难得的不是糊涂，而恰恰是要聪明起来，高度地聪明起来。真正聪明了，再来难得糊涂一下。“难得糊涂”不是让人回避真知和努力，它实际上是一句含有积极寓意的警语，勉励人们努力追求豁达的悟境和归于质朴的精神层次。说得更加轻松一点，难得糊涂，是聪睿的人在跟既成社会开机智的玩笑。郑燮一生不都在开这种玩笑吗？

如果某公要挂这幅匾，应该先扪心问问自己，我此生曾经真正聪明过吗？或者更自我解剖一点地反问，我还有更加糊涂的余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