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英雄:张作霖真相

2014-11-27 02:57王元涛
东西南北 2014年17期
关键词:张作霖东北

王元涛

像张作霖这种无信仰、轻准则的枭雄,才会成为贩夫走卒心目中的豪杰。有什么样的社会土壤,即有什么样的“英雄”,古今如此,中外皆然。

标准的投机分子

孙中山的儿子,与张学良并称“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孙科在《八十略述》中说:“从前听说张作霖是土匪出身,以为他粗鲁剽悍,及见面之后,方知他长得非常清秀,个子不高,不像土匪一类的人物。”足见,“土匪”之说,早在民国年间即已流传甚广。

但事实上,张作霖从没当过土匪,倒是加入过正规军。张学良晚年在自述中说,张作霖为父报仇误杀他人后,曾在宋庆的毅军短暂栖身。中日甲午战事平息,毅军回防关内,张作霖不舍乡土,脱离军队返回老家辽宁新民,与张景惠、张作相、汤玉麟等共组保卫团。

当时的东北,天高皇帝远,地旷人稀,政权的触角难以覆盖广大乡村。而且,连年的兵祸,如八国联军入侵等,进一步造成基层权力真空,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底层民众不得不起而武力自卫。保卫团由此应运而生。

张作霖的保卫团一直是公开活动的,负责维持地方治安,收取保护费。这在形式上接近黑社会,在功能上则与政府相去不远,都是由民众花钱购买相关服务。区别只在于,张作霖的服务未经任何授权,而是以武力强加的。所以,模糊地说张作霖“出身绿林”倒也不离谱。

而且,相比之下,张作霖保卫团的服务,可能还更优良一些,因为存在着事实上的市场竞争。比如在张作霖周边,就有冯德麟部与杜立三部等武装集团,与他操持相同业务。如果张作霖的保卫团打击盗匪不力,或自己扰民,那么作为被服务对象的民众,就可能用破坏性手段威胁他的服务资格,如拖延纳粮纳钱,或当“带路党”给敌手通风报信等。

众多史料指出,张作霖经营的保卫团拒匪盗、防绑架,在当地口碑一流,有“保险队”的美誉。

1903年后,八国联军事平,东北基层政权逐渐恢复功能,保卫团的市场空间受到严重挤压,张作霖在两位当地士绅的担保下,接受新民知府增韫收编,加入巡防营序列,属地方武装,正式取得合法身份。

张作霖在巡防营任上的最大成就,是内蒙古剿匪。千里草原,匪帮行踪飘忽,追剿难度相当大。传说中,有一位江湖大侠,为报张作霖早年的深恩,打入匪帮卧底,欲助张破敌。但不久,他的身份被识破,死于非命。为向张作霖示威,匪徒将大侠尸体送还张营。张作霖在大侠小腿的溃烂深处,发现一幅地图,其上标明了匪帮的老巢。由此,匪帮被张作霖一举荡平。

张作霖剿匪得力,升任统领(相当于团长),辖七营驻洮南地面。不久,武昌起义爆发,人心思乱,奉天(今沈阳)不稳,当时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急召驻辽源的另一位巡防营将领吴俊升入沈护驾。

奉军高级将领,后曾任辽宁省主席的王铁汉在回忆录中说,其时,张作霖属下的几员部将正在沈阳的讲武堂进修,闻讯后,马上给张作霖捎信,张星夜率兵奔沈。故事里说,张作霖过辽源时,吴俊升尚未收到消息,殷勤出城迎送,然后注视张作霖率大兵过境,茫茫然不知其意欲何往,意欲何为。

是张作霖而不是吴俊升第一个到达奉天,赵尔巽初感意外,随后大喜,因为张的态度极为坚决,誓死保卫总督,反对奉天“独立”。

张作霖赴奉天保护总督赵尔巽,就完全出于直觉判断,是一种护主的本能。不管你是革命党还是保皇党,先在关内打吧,打出了结果,我再表态选边不迟。谁是进步的,谁是反动的,我一概不管,最后的赢家,就是正确的。这就是张作霖的价值观。

张作霖一赌成功,随后通过赵尔巽与袁世凯搭上关系,就任第27师师长,摇身变为地方实力派。其后,东北又空降过几位督军,均遭张作霖以各种手法排挤。

纵观张作霖的崛起历程,可以发现,他是个标准的投机分子。底层的惨痛经历,让他不想放过任何拔出泥潭的机会。混乱的时代,也为他提供了合适的舞台。他当然是由时势所造,但从他组织保卫团起,到入奉天对抗辛亥,再到摆平黑吉两省军阀成为事实上的“东北王”,整个发迹过程,难觅英雄色彩。

遭遇挑战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奉军惨败,张作霖借机大力整军,起用郭松龄等年轻将领,令奉军面貌一新。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将领冯玉祥通过一位美国牧师暗中收受张学良50万银元,宣布倒戈,发动“北京事变”,迫吴佩孚败走山海关,奉军大胜。

事后分割地盘,张作霖的部将李景林占天津,杨宇霆占江苏,姜登选占安徽,只有大功臣郭松龄一无所获。张学良建议郭松龄出掌直隶,但张作霖坚决不允。后杨宇霆在江苏被孙传芳击败,从澡堂内身着短裤逃跑,窜回沈阳,居然照当总参议不误。结果,酿成了郭松龄的倒戈反奉之变。后来,郭松龄被吴俊升的小股马队俘获,旋即遭枪决。

实际上,张作霖遭遇的更为强劲的挑战,来自王永江,他一无枪,二无炮,靠的是经济能力和领导才干。

1917年,王永江获张作霖青睐,出任财政厅长,首先推出奉天元,以白银实际储备为基准,严格控制发行量,一举稳定币值,几乎与日元比肩,东三省全流通,成为硬通货。其次整顿税务腐败,实际税收比预算额翻倍,迅速还清所有内债外债。张作霖大喜过望,升王永江为省长。

王永江的梦想与郭松龄相似,视经济与民生为第一要务,认为奉军存在的意义,仅在保境安民,阻止关内混乱波及关外。因此,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坚决反对张作霖对内地用兵。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期间,王永江以治疗眼疾为名,告假赴大连。全东北人都知道,他在向张作霖宣战。对此,张作霖也清楚。但张作霖更清楚的是,他离不开王永江,于是派出高级代表团与王谈判。

此一役,王永江取得完胜,因此赢得了一段施展才华的时间。在他主持下,不数年,大量人口涌入东北,带来充足的劳动力,也扩大了内需市场。

而王永江的痛苦在于,他的本意是改善民生,可事实上却沦为了张作霖的帮凶。他做事越认真,罪恶感就越强烈。因为东北经济实力大增,反而让张作霖动了统治全国的念头。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endprint

因此,1924年,张作霖不顾反对意见发动第二次直奉战争,王永江即已心灰意冷。等到郭松龄事败,王永江马上辞职。这一次是真的。张作霖轮番派出代表团,他均不为所动。王永江离职,首先动摇了商界与民众对奉天元的信心;其次,再无顾忌的奉军,开始大肆搜刮,导致东三省百业萧条,税收锐减,失业率大增。而这,正是张作霖最后败出北京的深层原因。说到底,军事实力背后,比拼的是财政。

黑暗执政

郭松龄死后,张作霖问叛军将领该如何处置。吴俊升说:全部杀掉。张作相则说:不能杀,大帅还要对他们赔不是。张作霖大怒:他们造反,还让我赔不是?张作相说:他们造反,是因为我们没带好他们。

但事实上,张作霖并没有从郭松龄倒戈事件中汲取教训,对其反内战的主张也全然无动于衷,他的目光依然在不住地向关内眺望。

1926年,奉系与老对手直系和解,联手将冯玉祥的国民军逐往绥远,张作霖控制京津,任安国军总司令。6月,又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俗称“安国军政府”,张作霖就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入住中南海,成为事实上的元首,达至人生顶点。

张作霖是北洋政府最后一位掌权者,潘复是最后一任总理。在他们执政期内,政治上毫无改进,经济上也无任何建树,因为对张作霖而言,成为“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本身,已是唯一的事业。但他们做下的两件事,却被深深刻在历史耻辱柱上。第一件,杀著名报人邵飘萍和林白水,无情践踏自由与法治;第二件,派兵闯入苏俄使馆,逮捕并杀害李大钊,彻底蔑视文明与规则。

张作霖入关后,未经票选,就与冯玉祥联手推举段祺瑞临时执政,但这时,还有“临时”两个字遮羞。而轮到张作霖出任“大元帅”,则是完全靠强权霸占治权了。至此,中华民国(北洋)陷入全面黑暗。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作霖对民国的伤害,比袁世凯称帝更深。这也是来自东北的野蛮势力,对这片国土艰难萌芽的新文明的又一次摧残。

据外交家顾维钧透露,张作霖以元首之尊,在就职之日循古代帝王及近世总统的旧例,到天坛祭天。正当张大元帅手捧金爵,向苍天默默祝祷之时,不意失手,金爵坠地,爵扁酒流。闻者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不卖国就值得褒扬

日本人为什么要杀张作霖?最大的原因,是他已成为日本经略东北的障碍,导火索则是“满蒙五路建筑权”。日本人要求在东北及内蒙古修造5条铁路,张作霖不答应。修铁路本是好事,他为什么拒绝?因为他很清楚,随铁路一起蔓延的,将是日本的治外法权。铁路延伸到哪里,日本军队就会以保护的名义跟到哪里。如果再给他们5条铁路,东北就将被完全肢解。

有一则轶事颇能体现张作霖的性情。一次,张作霖应邀出席酒会,席间一位日本名流要张作霖题字。张写了一个神威勇猛的“虎”字,赢得满堂喝彩,之后署名“张作霖手黑”。秘书小声提醒:“黑字下面少了个土。”张作霖两眼一瞪,大声骂道:“妈拉巴子,你懂个屁!谁不知道黑字下面加个土念墨?我这是写给日本人的,不能带土,这叫寸土不让!”

京剧表演艺术家刘长瑜的父亲,后曾任北京市长的周大文,1928年正在张作霖大元帅府工作,据他称,在张作霖出关前,与日本人的冲突已经公开化。周大文记得,5月17日晚,张作霖与客人打麻将,日本公使芳泽谦吉来访。客人要走,张作霖留住他们说:我与芳泽没什么可谈的,不大工夫就能说完。可实际上,他们在内室一待就是3小时。客人等得不耐烦,支使一位懂日语的工作人员李宣威去偷听,李只听到张作霖一句话:“我这个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做这件让子子孙孙抬不起头的事情。”

事后据大元帅府秘书长赵锡福透露,芳泽要求张作霖签订中日合资修建吉会铁路的合同,并诱惑张作霖,说可以动用日本军力,阻止北伐军过黄河,保住奉系在京津的地盘。但张作霖不为所动,说宁愿回关东老家。芳泽威胁说:恐怕未必能回得去吧。张作霖说:关外是我的家,愿意回去就回去,谁也挡不住。

芳泽又提及济南事件,说张作霖的部将张宗昌杀了几十名日本侨民,张作霖要为此负责。张闻言大怒,由座位起身,把翡翠嘴旱烟袋一摔,声色俱厉地说:此事一无报告,二无调查,叫我负责,他妈拉巴子的,岂有此理!之后,怒气冲冲丢下芳泽离开了内室。

周大文说:“张作霖和芳泽既有了这么一场严重的冲突,所以我们大家在临行时都有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唯恐在山海关出事。”

张作霖返奉,乘坐的是慈禧太后当年的蓝钢列车。车过山海关,未遇任何麻烦,到了皇姑屯,沈阳已遥遥在望,周大文及车上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没料到,爆炸冲天而起。

作家王铁汉这样评价张作霖:“处于日俄两敌国交迫之中,未曾订过丧权辱国条约。在国家混乱的政局中,创出二分天下有其半的局面。”按王铁汉的表述来理解,在民国那个糟糕的年月里,你不卖国,就已经值得褒扬了。

北大教授梁和均在回忆录中说:“张作霖对日本既亲仇不一,日本对张作霖亦怒悦并交。张对日本,不乏友谊,但想让他出卖国家,如日韩合并一样,他是绝不能忍受的。满蒙分离运动之失败亦在此。”

北洋著名政客梁士诒则说:“张虽一介武夫,而十余年撑持东北,苦心孤诣,功绩实不容没,张死,东北之局坏矣。”

(张岚荐自《南方人物周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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