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莫言迷恋故事,擅长以天马行空般的想象虚构极富象征意味的故事。本篇微型小说《马语》便是如此。虽然莫言没有在小说内部设置过于显眼的叙事机关,但是小说的叙事风格还是烙上了鲜明的莫言式印记,如奇幻的氛围、通透的感觉、夸诞的言辞、饱满的语气、充沛的情感等等。
小说从“我”在睡梦中被马鬃毛拂醒开篇,随即以马的巍然身影和熟悉气味激活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才出梦境又跌入回忆的谷底,可谓幻之又幻,为故事的衍化埋伏了多种可能性。关于马的往昔,作者先用细笔描绘了一个颇具画面感的场景——枯黄的土墙、瑟瑟的枯草、高歌的公鸡、刨食的母鸡、正垂头反刍的牛,形象地交代了老骒马的生存境遇;接着又用粗笔——连缀七个定语作修饰语的偏正短语,简要却密集地叙述了老骒马的生理特征和特殊经历。在描叙接合部,作者顺势添了句“我没有摸鸡也没有摸牛,我仰脸望着它”,以主体的对比性反应来映衬客体的现实状态,巧妙地点出了老骒马鹤立鸡群而又无可语者的尴尬处境。
人与马相认后,小说的叙述便回到了当下。莫言以其如椽巨笔正面涂画出了一匹硕大无朋、雄放霸气的骏马,言辞间洋溢着惊讶与景仰之情,并再次点及“紧闭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盲了的双目”,为老骒马眼睛的故事蓄足了悬念。照一般的叙述习惯,接下来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但作者却调转笔头又没入了记忆的海洋里。在一段长长的忆述中,作者一边反复强调“我曾经多次”如何如何,一边不断渲染老骒马无动于衷的表情。细细品味,“我”对老骒马的亲近、照料和崇拜都不过是为了激起老骒马的反应,然而老骒马要么“犹如一堵墙”,要么“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要么“宛如一尊石头雕像”,要么“好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就是不愿作出任何积极的回应。两厢对比之下,老骒马的包容、仁爱、纯真、孤傲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不禁让人联想起历史上那些“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落魄英雄。
在一连串的不解和追问中,老骒马的眼睛逐渐成为不可回避的焦点。“我”对老骒马的指称由“它”变作了“你”,语气也随之由急促转为深情。终于,沉默的老骒马被逼到了情感的角落,开始以一种十分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可在“我”听来,那声音“令我痴迷,令我陶醉,令我惊悚,令我如闻天籁”,简直极尽夸张之能事,写透了“我”的惊喜与渴盼,也暗衬了老骒马的神秘与沧桑。不过,老骒马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眼瞎的原委,而是先讲了三个其他人的眼睛的故事。这种对小说结局的一再延宕,一方面增强了叙事的魅力,激发了读者的阅读欲;另一方面也与老骒马眼睛的故事形成了巧妙的映衬关系,进一步丰厚了小说的思想内蕴。
显而易见,无论是佐助,还是俄狄浦斯,抑或马文才,他们眼瞎都是出于自愿和主动的,或为了爱情,或为了自赎,或为了婚姻。也就是说,这一类盲者都有一颗追美求善的圣洁之心,在世俗的两难之境里,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心灵而非双眸。老骒马原与军官主人相知相契,后被“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驾闯祸而遭致“瞎马”之骂,从此便不再睁眼。具体事件虽有不同,但事件背后的精神倾向却高度一致,即闭上眼睛都是为了成全心灵。从小说尾部“不,我瞎了”的断语中,读者分明可以听出老骒马为捍卫内心的纯粹而表现出来的孤绝和傲然。因此,《马语》与其说是一个关于眼睛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个关于心灵与知音的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