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到广州做搬运工

2014-11-27 00:00姬铁见
今日文摘 2014年15期
关键词:活儿表弟面条

姬铁见

2004年春节过后,对南方向往已久的我,与表弟结伴前往广州打工。我们是在鲁山这个县城小站上车的。南下打工的人非常多,我与表弟爬进车厢,连立足的地方都很难寻找。费了好多劲,我终于寻到一个在南阳下车的乘客。鲁山距离南阳,只不过几十公里,如果能在人家下车后坐上座位,可以说我这个买了站票的人其实也算是买了一张有座位的车票。

我欣喜地在那个乘客身边站下来,不久,车到南阳,他真的起身拿行李下车。这时,让我想象不到的是我刚刚坐上那个座位,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一把拎起我,凶神恶煞地说:“滚蛋,这个座位我们早就占住了,你要想坐,就拿二十块钱来!”

这些年,我东游西荡,没少赶火车,强行乞讨的,强行推销的,车上五花八门的事情可谓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可这次抢座卖座,我还是第一次碰上。

其实,我早已明白,如果我不给他二十块钱,这个座位我肯定坐不上;但我可惜那二十块钱,在外闯荡多年,我这个农民工深知生活的艰辛,珍惜那可以说是用血汗换来的一分一厘。

我便本能地拒绝,结果,一下从周围窜上来一群人,他们把我团团围住,个个面露凶相,完全一副玩命的架势。我向来胆小,只好乖乖掏钱,任人敲诈、宰割。

火车在向南行驶着,从未到过南方的我,因为被迫强买了那个座位,一下便没了新奇和兴奋,在心里深深觉得:自己这个低贱如蝼蚁一样的农民工,好像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广州是个大城市,我与表弟走在街上,人海茫茫,无依无靠,就像两粒尘埃。让我想象不到的,是这里的工作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好找。这里虽然有很多工厂,但到这里打工的人此时也很多,这就像很多的人在吃一个很大的蛋糕,蛋糕大不能意味着吃的人就能吃得多一些。

我们总是挤公交外出寻找工作。公交车上的人真是多,虽然走了一辆马上就会来下一辆,但一辆又一辆的车上总是那么多的人。人多了,就得竞争,竞争力气,竞争霸道,人们你拉我扯、乱撞乱扛,城市文明在此荡然无存。

我们颠来颠去,好多天之后,依然没有找到哪怕是仅能维持生活的工作。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按照报纸上刊登的招聘信息,摸到用人单位,在那里填好应聘表,开始焦灼地等待(我们租有廉价的房子,在招聘表上留下房东的电话)。那些天里,因为那一个又一个不可知的明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就是在等待一个又一个暗无天日的黑夜。

有一次,我只身一人前往一个很远的地方应聘,上午出发,下午才到,下了车,发现那里与市区相比,明显两重天地,一幅荒凉的郊区景象。天恰巧阴了下来,看着茫茫雾色里星星点点散布着的不知是民舍还是工棚的建筑,我突然涌起一种“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悲怆的情怀,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因为生活的无望,鼻子一酸,泪便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表弟因为缺乏耐性,更是因为囊中已近枯竭,决定回家。一个人漂在广州,我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一天,我麻木地硬着头皮到一家货运公司应聘搬运工。随着一次又一次无望的应聘,越来越心灰的我,对工作的要求越来越低。生存就是一切,只要可以糊口就行了。

然而,东摸西找,好不容易寻到那家单位,结果人家的招聘工作早已结束。此时,绝望至极的我,看到接待我的一个中年人说话和和气气、一副热心肠的模样,突然鼓起勇气,一股脑儿把自己连日来寻活儿无果、已近身无分文的境况告诉他,最后乞求他在广州为自己谋一个差事——当时,我的心境就像抓到了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否则,我是绝对不会神经病似的向一个仅仅看起来好像是热心人的陌生人求助的。

我想不到,他竟然答应了。而且,打了几个电话,就给我联系了一个同样是搬运工的工作。那一刻,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果我再激动一点,就有可能跪下来向他叩头致谢——现在想来,当时我即使跪下了,其实也是值的,因为我从那家货运公司出来,面对身无分文的窘境,很有可能沿街乞讨,甚至向很多人跪着求助。

中年男人给我介绍的那家货运公司,在天河区一个部队医院对面。进去后,我才发现,这家公司正急需用人,我的到来,使人事主管欣喜异常,他不仅热情招待了我,而且还对我说了很多鼓舞的话。想着自己到广州后四处求职却屡屡受挫,万念俱灰之时,竟如此轻易谋到了职业,我觉得生活的确富有戏剧性。

但一上班,我这生活富有戏剧性的轻松的感叹,便变得沉重、灰暗起来。

先说住的地方吧。那是一座古旧的下面是库房上面是住房的二层建筑结构的屋宇,宿舍和地面由木板铺就,人一走动会轻微晃悠,摇摇欲坠似的。而且,一些木板年久腐朽,露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床铺是用床板铺就的大床铺,人挨人住在一起。最要命的,是鼠患成灾,大白天老鼠也敢在宿舍里跑来窜去。我最怕老鼠,看着广州那些大得像猫似的肥硕老鼠,重重地“嗵嗵”地跑来跑去,骇得毛骨悚然、冷汗直冒。

我是中午到的,简单安置下来,就跟几个搬运工坐上一辆加长的货车到外边装货。那是一大批用纸箱包装着的电脑显示器。虽然不重,但只有几个人搬运,干着干着,时间一久,我的臂膀就开始发酸了。我们持续干了将近六个小时,装完货,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坐在宽大的驾驶室里,望着车窗外夜色朦胧的城市,腰酸背痛的我,心里泛起了沉沉的失落和遥远的陌生——四处求职、四处碰壁之后,广州,这个我梦想了许久的一直以为遍地是金的城市,就这样接纳了我。

回到公司,虽已半夜时分,但许多工人拿着饭盆往厨房跑——干搬运,白天黑夜都有活儿,晚上需要吃夜饭。看着白生生的仅仅是放了盐巴的面条,心情沉重的我扒拉几口便睡了。

那时,我想不到,以后的那些日子,我会对那白生生的面条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我是大山里出来的一个农村娃,因为以前在家吃过苦,所以外出打工后,一直认为: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什么苦都能吃。然而,这一次,我却明显吃不消了。搬运工,不仅要有力气,而且还要有承受无限度超负荷透支力气的毅力和耐力。这里没有什么休息,只要有活儿就得干,老板用广东话对工人们说:“这个工作就是这个样子啦,你们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啦!”所以,工人来了走,走了来,很少有长期坚持下来的。我亲眼看着那些从广西山区来的在家肯定要比我吃过更多苦的五个搬运工,因为不堪重体力劳作,竟连浸泡了半个月累累血汗的工资都不要,怆然走了。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感受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累和饿。重体力的劳作,一下加大了我的饭量。那些饭菜,虽然如工地上的饭菜一样粗糙,但工人们都是抢着吃,那样子真是饥不择食!仅是馒头加咸菜,我一下就能吃六个馒头。更甭说那我爱吃但却只有在晚上才做的面条了。

我机械而又麻木地搬运着一件又一件五花八门的货物,因为不停地超强度的劳作,头脑一片空白。但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内心的孤独和精神的无所依托。我是只身前来务工的,在那群岁数要比我大许多的粗野的男人中间,我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看似与大家打成一片,实则独来独往。这种精神上的无所依托,使我经受着炼狱一般的煎熬。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和工人们争先恐后地去吃夜饭,也就是那白生生但我却已经特别爱吃的面条,结果,剩下我和另外三个工人时,这时,那三个关系较好的工人,一下把面条给友好地均了,轮到我,仅剩下几口汤。看着他们饭盆里也并不算多明显根本就不够吃的面条,我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我不为自己没能吃上面条,也不为他们那种抢饭的举动,只为孤独,这种是人类就难以忍受的孤独。

后来,货运公司来了一个年龄和我一样大的广西小伙子。他的境况几乎和我一样,也是在走投无路之时经人介绍来到了这里。因为同是年轻人,也因为共同的遭遇,还有精神上的相互依靠,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这样,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彼此相互关照着,干起活儿来虽然还很苦,但我觉得日子并不那么沉重了。人,若是没了精神上的寄托和愉悦,我想那也许就是行尸走肉或者生不如死吧。

幸福是什么呢?对我而言,那时幸福就是几杯白酒几粒炒花生。晚上活儿少的时候,我和广西小伙子,常常会买来一瓶廉价的白酒和一斤带壳的炒花生,在宿舍的床铺上推杯换盏。今生今世,如果谈及幸福,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广西小伙子在一起喝酒的感觉。那种感觉,真让我陶醉。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也许只有那些在苦难中衍生的幸福,才最让人刻骨铭心吧。

但不久,广西小伙子亦不堪劳累而辞职,我又陷入到了孤苦的泥淖之中。我好像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一直咬牙撑着,直到一年以后,找到另外一份稍稍有些体面的工作。

(谭万山荐自《中外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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