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克忠 曾用笔名云中鹤、清河先生等。江西上饶人,新闻本科,文学学士,曾从事教师、新闻记者、机关干部等多种职业,自幼热爱文学和易文化研究,曾在《广州文艺》、《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现为广州市某机关文秘。
母亲来电话说,吴能死了,肝癌晚期。我说,好啊,死了好!
说这话时,我有些咬牙切齿,好像和吴能这老不死的有八辈子仇。
吴能的全名叫“吴能新”。曾经当过老家的乡财政所所长。
我的家乡在赣东北山区枫岭村。
枫岭村四面环山。满山遍野的枫树。秋天,黄灿灿的枫叶很是耀眼,我敢说比北京香山红叶还要美!老通叔说,枫岭村后有靠山,两侧有护山,前有案山,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民国出过县长,清朝出过巡抚。还有更久远的年代,好像还出过宰相!
说实在的,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能出什么大官?痴人说梦!老通叔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易经,会算命占卦看风水,张口闭口不离玄学。他看不惯我的狂妄,气愤地抖动着长烟杆,狠敲我的脑壳:“不信风水你信什么?现如今,再怎么孬也出了个吴能新嘛,少说也有个副科级!”
他对官阶的确不了解。吴能新也叫“官”?乡财政所所长,屁都不是!老通叔看我满脸不屑,气得直跺脚,白葱似的山羊胡不停地抖动,又一次举起手里的长烟杆,却早已不见我的踪影。
其实,看不起吴能新的,不是我一个。村里的人们都把“新”字直接省略,更喜欢叫他“吴能”,谐音就是“无能”。以此发泄对他的不满。这当然是事出有因。吴能吃了一辈子“官粮”,没有为村里办过一件事,也没有为家人办过任何事情。在那个年代,吃上商品粮,就等于进了城,等于彻底离开了贫困的枫岭村。吴能生育三个儿子,全都跟母亲姓“农”。说得不济点,人家一个村支书的儿子都可以通过招工、参军改变命运啊。他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家种田!
儿子们都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填不饱肚子,够窝囊了吧?每每谈及此事,就连他的家人在村里也抬不起头!
穷怕了的枫岭人,被槠溪河困在群山之中。祖祖辈辈,都要走过村前的那条桥。这是一座木桥。我喜欢一路冲刺,踏上小桥,晃悠悠的,很好玩。河宽约四十米。小木桥宽约一米,由松树搭建而成。可以这样说,不走这座桥,枫岭人就走不出大山。这是枫岭村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春种秋收,娶亲嫁女,都要从桥上经过。
建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桥,是枫岭人的梦想。然而,巨额投资去哪找?自然而然,枫岭人把这个梦想寄托在吴能新身上。财神爷啊,管着乡政府的金库哩。他们就像盼痴呆儿子考大学一样,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却又心有不甘。
“能新他叔,这桥的事?”
“快了,我已经向乡里打报告了,在等政府研究。”
“能新哥,你看这桥?”
“今年不行,财政太紧张了,等下一年吧。”
这一等,就没完没了。等了一年又一年。好在枫岭人世世代代走在晃悠悠的小木桥上,都习惯了,不再有人催促吴能新为村里人建桥。但都从心里滋生出严重的对抗心理。说一个简单的例子吧。有一年秋收,吴能新请假回家割稻子,用独轮车推了两担稻谷,路不好,一歪一斜,整个车侧翻在路边。凭他那坐办公室的力气,没办法把独轮车扶正。至少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壮年往他身边经过,就是没人伸出援手。一个外号老巴的邻居还幸灾乐祸地说:“这叫老天有眼!”
吴能新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打过仗。退伍回到乡财政所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由普通办事员到所长,经手的钱不计其数,却连一座桥也建不起,怎不让枫岭人寒心?这种寒心,渐渐变成了失望。而由失望变成仇恨,缘自一次山洪暴发。
那年夏天。午饭过后,乌云沉重地压在枫岭村上空。空气十分闷热。阿梅、阿花、小龙三名小学生相邀着一起去上学。当他们走到木桥中间时,上游的山洪席卷而下,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几个小朋友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吓坏了,居然站在木桥上不敢动,瞬间就被洪水吞没。那座小木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事件发生后,几名家长痛不欲生,把账都记在吴能新的身上。他要是有那么一点点能耐,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
小木桥被洪水冲走了。枫岭村居然没有人再求吴能新帮忙。说难听点,就当他已经死了,当他不存在!村民没钱,力气还是有的。他们自发上山砍了大量松树,建起了一座更加结实的木桥。桥墩全部用八号钢丝固定,人走上去已不再摇晃。
我初中毕业那年,吴能新已到退休年龄。乡财政所来了一位年轻的所长。那天,年轻所长带着一帮人,不辞辛苦来到枫岭村,为吴能新送来了“为国理财的好所长”的锦旗,还有光荣退休证书。吴能新接到这两样东西,先是老泪纵横,后来居然号啕大哭起来,谁劝都劝不住。没有人知道个中缘由。
吴能新退休回家那年,他的老伴去世了。一夜之间,他成了孤家寡人。三个儿子儿媳怨他,说他太无能,平日没少给白眼。他只好单独开伙食。我读完初中就去东莞打工了,一年回一次家,有时好几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到枫岭村,我都可以看到吴能新那孤寂的身影。要么背个背篓上山捡柴,要么在菜地里种菜。岁月让他变得越来越沧桑,黑瘦,耳聋,驼背。短短十几年时间,和当年那个干部形象相差实在太远。
母亲说,你吴能叔真是可怜,生病在床上好几天,他的子女都不照顾他。那怨气啊,怕是一辈子也消不了了!
我说:“这也不能怪子女,谁叫他有权的时候,一点也不为别人考虑?这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母亲长叹一口气,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那是叫清廉!就说他管了乡里的钱,又不是他私人的,哪能说用就用?他都退休好几年了,乡政府盖办公楼,还把他请回去管材料。为什么?你能叔,人家乡政府领导信得过啊。这些年,我算是理解他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宁愿和朋友们打打麻将,也不想和母亲扯这个无聊的话题,更不想去看一眼这个枫岭村最大的“无能”的“官”!
很多时候,我的心底都有一股豪气,有朝一日,等我发了财,一定要扔下一两百万,为枫岭村建一座宽阔、结实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桥!这座桥,最好能以我的名字命名,千年不倒!虽然我创业几次都没逃过失败的命运,但建桥的梦想仍然深埋在心底。
吴能的死讯传来,我轻蔑的态度引起了母亲的反感。她在电话里吼道:“你吴能叔死了,你还不应该回来一趟吗?”
回去?回去干什么?他值得我这样做吗?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去年创办了一个广告公司,刚有点起色!哪有那空闲?
母亲再一次命令道:“不管你有多忙,这次你一定要回家一趟!”
“啪”,电话挂了,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平时,母亲就连自己生病也不肯和我说,怕我分心,误了事业。这次究竟怎么了?
放下电话,我背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匆忙出发,第二天上午就出现在枫岭村村口。一座高大结实的水泥大桥屹立在我面前,五米宽的桥面足可以开汽车!
在水泥桥的侧旁,小木桥仍然存在。不过,它已经断了,桥墩上有清晰的斧劈的印记。明显是遭到人为破坏。
母亲见我痴痴的样子,有些幽怨地告诉我,吴能叔用他积蓄了一辈子的工资收入建起这座水泥桥。桥建好通车那天,他亲自挥斧劈断了木桥。虽说已是七十多岁年纪,每一斧头劈下去,木桥都在震颤!
那天,村里的人们都来围观,没有人拦他!人们都知道,吴能叔每一斧头下去,都在表达着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新桥建好不到半个月,吴能叔就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而我听到这个消息,却哭得一塌糊涂。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