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莲花

2014-11-27 17:13向启军
广州文艺 2014年6期

向启军 1962年3月生,湖南古丈县人。曾任凤凰县挂职副县长,现供职于湘西州文联。著有中短篇小说《南方》、《浮向空中的鱼》,长篇小说《台地,台地》等。2005年1月结业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四期,中国作协会员,文创一级。

1

出门时,尚小布穿着一双越野鞋。这是双半旧的骆驼牌皮鞋,硬邦邦的牛筋鞋底,结实的磨砂鞋面,粗圆的鞋带也是棉质的。他的手上拎着个背包,后来,他把它背上了。背包里全是旅行用得着的东西:牙膏牙刷,毛巾,肥皂,几件换洗衣服,两条烟和几包饼干方便面;还有一条毛毯,一条塑料布雨衣,一把折刀,一支手电筒,一张地图和一个旧军用水壶。尚小布觉得,他必须这样。他应该有所准备。因为说不定会有些周折,会有许多的路要走呢。

走之前,他谁也没告诉。既没给单位请假,也没在家里留张纸条。

下了楼,他在大街上走着。他一边走,两手一前一后地用力摆动。腰是弯的,瘦小的身子跟着向前俯冲。只是帽檐下的那只鼻子,却出乎意料地高而直。看他走路的姿势,除了背上的背包,他还像是承受了不知来自何方的额外的压力,脚步却来得细碎而快,两眼也没旁视。俄而站住,抬头,低头。再抬头的时候,他已在街边抖抖地抽着一根烟了。

后来他招手上了一辆的士。半小时后,他在火车站的广场边下了车。广场上人来人往,闹闹嚷嚷,尚小布重新背好背包,站着,又点了根烟。进站的时间还早。有一会儿,他望着广场和广场上的那些人群。天气很好,上午的广场宽敞而明亮,只是不够安静。阳光里、空气里也有着一些细微的烟尘。而所有的人都显得行色匆匆。望着,尚小布突然有了个想法。过去没有,现在有了。他在想,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这真的有点特别。人们在这里挨挨挤挤,走来走去,无疑都是要去赶车的,旅行的,当然也包括他在内。可所有的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谁要去哪里。只要没交流,没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呢,他是要去一个叫莲花池的村庄的。是的,莲花池。所以他才来了,他这才站在了广场上了。

想一想,他不说,谁知道呢。

尚小布产生去莲花池的念头,是在一个早上。

当时他刚刚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的两颗门牙不见了。当然,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譬如在茅厕里捡到一坨金子,和所有漂亮的女人做爱,你想飞就能飞,蝴蝶变成了游鱼又一下子变成了石头,这都没有什么好奇怪。不过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做梦的时候,尚小布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显然地,他的心情,又从梦里带了出来。因此他醒来后最初的那个样子,有点好笑。他眯缝着眼,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下巴那儿,埋没的身子像是从未存在过似的。露出的,或说剩下的,就只是一个头发蓬乱的消沉的脑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现出一种没法褪去的憔悴,睡了一夜的眼皮也有点浮肿,还有一点眼屎粘在眼角。神情呢,又像是一个被谁弄糊涂了的委屈的婴儿。

后来,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眨着眼,迟疑着,很小心地几乎是偷偷地去摸嘴巴,又将一根手指,从张开的嘴巴伸进去了。

门牙好好地还在。两颗被烟熏黑了的黄板牙,既没有松动,更没有掉落。

按说这下他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该松口气,放心了。但梦是有惯性的,尚小布一时还没刹住,还没转过弯来。他只觉得,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两颗门牙,它们的确是掉落了。掉落了,不仅让他感到了疼痛,露出了豁嘴,还似乎发出了坚硬的甚至有点清脆的响声。这让他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怎么就掉了门牙呢,怎么还听到了牙齿掉落的响声呢。在梦里,他好像并没有同谁打架,也没有迎面撞在一堵墙上,也没有像狗吃屎那样跌倒啊。有一会儿,他试图回忆一下梦里的情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否理出个什么头绪来。然而梦境已然遥远,而且模糊了。

这时,关于莲花池的念头,还没有出现。确切地说,莲花池与此时的尚小布,包括他所想的,还联系不到一块儿。他不过有点疑虑,有点困惑罢了。

可接下来,像是突然一下子,他就觉得自己老了。老了,老了。平日尚小布并不迷信,更不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有点特别,有点不对劲了。在他看来,一个梦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梦从来就是某个暗示、征兆。他在梦里无端掉落了牙齿,没别的解释,也许就是证明,他是真的老了。

而且,尚小布的这种感觉,已经不止一次了。好像不经意地,他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不免令人沮丧。因此到后来,他虽然已经完全醒了,可还是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睁着眼,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是除了一盏旧的顶灯和一片灰暗的白色,什么也没有。尚小布其实也不是在看。他的眼光有点迷离,有点呆涩,说得不好听,多少有点像一条死鱼的眼光。同时呢,他好像什么也没想。不想自然是假的,真实的情形,是他想得太多了,想什么似乎也由不得他了。许多有绪无绪的,大大小小的,杂七杂八的,诸如那些往事、遭遇、乃至想象什么的,当然也包括刚才那个丢了门牙的梦,都一股脑儿地向他奔来。没有疑问,这是诸多场景的集合,真实与虚幻的集合,纷繁复杂又异彩纷呈。所有这些就像漫天迷雾或无边的海水,只在他的眼前回旋、翻涌、起落,最终塞满了他一脑袋。

尚小布也就陷入到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冥想中了。

最后,尚小布还是起了床。可以想见,他不可能一直躺下去。再说,他尿急了。他先还忍着,这也是出于平日的习惯,但忍着忍不住了,便掀开被子,下了床,噔噔噔一路跑进了卫生间。那会儿,他的身上就只穿有巴掌大的那么一块裤衩,腰那么弯着,双手捂在裆间,瘦巴巴的屁股,胸腹脊背,以及麻杆一样细瘦的双腿,就都光着。因为是秋后,天凉,在被子里捂了一夜的身子觉得更凉,因此撒尿的时候,尚小布的身上有了一些鸡皮疙瘩。身子也有点哆嗦,还像拉动的风琴那样摇晃,嘴里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点嘘声。尿到末尾,又抽筋似地抖了两抖。

出来,到了窗前,他顺手拉开了窗帘。

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外面的天气居然十分地晴好。早间的阳光几乎是铺天盖地地照着,照在房墙和树梢上,照在远处的楼顶和空地上,清澈、明亮,很是有点晃眼。当然,好天气并不代表什么。可大约就是这时候,尚小布却突然冒出了那个念头,有了那个想法了。这想法让他变得有点兴奋起来。他缩着身子,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来:endprint

日他个娘,我要去莲花池。

接下来,尚小布还像往常一样过他的日子。

他是电视台的一名编剧。连带记者,已经做了十多年了。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譬如由棱角分明而世故,由勤奋而懒惰,懈怠混事代替了敬业,自强自勉可能就变成了无所谓了。尚小布呢,该有的毛病都有一点。人到中年,又在一个单位呆得久,台里台外,说得好听点是有了些资历。说得不好听,也就成了人们所说的那种老油条了。

对此,尚小布不置可否。他没自榜承认,可也没否认。要是有个年轻同行戏谑地叫他一声“尚老”,他说不定也会笑呵呵地答应的。不过有时候,在心里,他也难免有点怅然,有点失落。

这天上午他照常上班,去了台里。只是去得有点迟。到了办公室,里面已经很热闹,有他同部室的,也有别的部室的同事,正在那儿抽烟聊天。见他进来,有人说:来了?太阳还没当顶啊。他笑,也不说什么。走到自己的桌子边,椅子已经有人坐了,没事,他找来自己的杯子,泡一杯茶,又掏出烟来散一圈过去,然后另找一个位子坐下。前些日子,他们刚刚做完了一个片子,下一个片子尚在策划,这段日子,他们这个部室的人,实际上都在赋闲。加上他们这个专题文艺部,是被台里戏称为老干部的,几个人年龄都上了四十,都偏大,又都曾是台里的业务骨干,除了分内的事,干什么也少有人来过问。所以没什么事,他来不来上班,其实也无所谓。

他来的时候大伙正聊足球,聊欧洲的联赛。尚小布并不怎么懂足球,但绿茵场上广阔的场面和激烈的拼抢他还是喜欢的。聊了会儿,大伙已经转了话题,不知怎么说开了歇后语,当然是坐电梯上上下下之类带点黄色的东西。尚小布笑,还是听着。接着有人讲了个“捉坏蛋”的段子,说一个傻儿子讨了媳妇不知如何行事。又说到前不久一个的士司机包车跑长途,路上撞到一条狗,狗没撞死,一点事也没有,倒把车前的一块挡板撞飞了。这样乱七八糟地聊着,就下班了。

中午尚小布没回去。他叫了盒饭,与一个同事关了门,在办公室里下棋。这一下就到了下午上班时间。上了班也没停,接着下,回去的同事也没人再来。这中间他接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个饭局,另一个是老婆的,说她有事,要他去学校接八岁的女儿放学。他应着,眼睛和心思却全在棋盘上。然后到了下午四点,他与同事收了棋,笑着,说着打趣的话,走出烟雾腾腾的办公室。接着去学校,接女儿回家。途中顺带买了点菜,在女儿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在厨房忙碌,一件围衣穿在身上,挽着衣袖,还不时被女儿叫去问这问那。饭菜弄好,老婆也回来了。尚小布没在家吃饭,而是匆匆去了那个饭局。那其实也是几个老朋友相聚,其中的一个过生日,他不去自然不好。饭后又去唱歌,他也去了。等从歌厅里出来,回到家,已近半夜。客厅里自然是没了动静,老婆早已睡了。尚小布在书房里坐了坐,抽了根烟,也就洗漱了上了床。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的老婆嗯嗯地翻身,无意中一条手臂搭了过来,一条腿也压在了他身上。他在黑暗中眨眨眼。这才记得,已有了好些日子,老婆也没理他,也没和老婆亲热了。

直到这时,尚小布像是再也没有想起梦里掉门牙的事。去莲花池的念头,更像是不存在了。

但一周后,他却赶往了火车站。只是当他上了车,火车哐啷一响开动的时候,他想着的却是一件与他的旅行毫不相干的事。那就是,墙上的挂钟,已经掉下来了。

2

第二天中午,尚小布在一个叫傩城的地方下了火车。

这是一个很小也很偏僻的县城,藏在一道很深的沟谷里,要是不通火车,几乎没人找得着。尚小布虽然过去也没来过,却熟知这里。因为自从他听说了莲花池,也就听说了傩城。莲花池是他的老家,很久很久以前的老家,祖上的老家。也就是说他的祖上是在莲花池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或大或小的树,尔后才有了他这片树上的叶子的。而莲花池就在傩城的某处。这使得傩城像是某个关口,你只有过了这个关口,才能抵达某个地方。因此火车一停稳,尚小布便下了车。

火车站建在山腰上。这里是山区,车站简陋不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火车停下来之后,车头和车尾,都还藏在两边的隧洞里。还是昨晚,有相当长的时间,火车一直在轰隆隆地钻山而行,尚小布坐在车上,自然是一直听着这种响声:轰——咣当咣当,轰——咣当咣当。同时也就听着火车掀动的风在黑夜里霍霍地啸响。那些隐约的树木,眼看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还有就是迎面而来的重重山峦以及像走马灯一样一晃而过的城镇和乡村。后来,他看到了从黑黢黢的山脊上升起的月亮。有大半个夜晚,月亮一直忽忽地飘着,跳荡着,像车轮子那样在山峦上不住地滚动,时隐时现地跟着他一路前行。那会儿,他坐在窗边,觉得很多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也都隐匿不见了。存在的,唯有山峦和月亮。唯有火车的运行和随车而行的他的愿望。这个愿望呢,当然就是莲花池。而他所呆的那个城市,此时已经变得异常遥远。不是他离城市越来越远,而是城市离他越来越远。

现在他站在路基边,一眼看见的是山下的小城和对面的山峦。傩城显得沉静、隐秘,躺在秋后的阳光和河谷的阴影里。那些山峦坡势起伏,高低重叠。一些近城的坡上有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熟地,墨绿一片的都是茶园,还有就是一些树木、枯黄的野草和斑驳裸露的岩壁。尚小布看着,不动声色。他想着他的神秘旅程,已经开始了。而他要去的莲花池,也许就在山背后的某个地方。明天,或许后天,他就像一只找窝的孤狼那样,将沿着某条山道翻山而去。

火车很快就开走了。尚小布顺着小站的坡路往下走,到了城里。

尚小布在窄窄的水泥街道走着。还是从车站下来,他已经看清,小城就只有一条顺着河谷的主要的街道。街道边长着一些刺槐,都粗大,也都老了。两旁的房子不高,挨挤着,大多是两三层的砖房和木房子,盖着青瓦,有的还飞檐翘角,显出一种老式和古朴。原以为城里不会有多少人,进了城才发现,步行的,骑车的,挑担买卖的,人来人往,其实挺热闹。接着他走到一处丁字街口。街口也不宽,但这儿肯定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方了,周围都是门面和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也丰富。在一家店门前,几个女人在哗啦哗啦搓麻将。有趣的是,旁边坐着站着的,叉了手的,全是清一色的男人在围着看。街道另一边有个修理店,单车三轮车什么的堆放着,旁边有个棋摊,再过去一点,又是个小人书摊。那边的人更多,老老少少的蓬着。看书的人少,下棋的人多,弯腰聚首,指指点点。他有心过去瞧瞧,想想,止了步了,心里却有了一种亲切和久违了的感觉。可能是他的面孔陌生,也可能是他背上的背包鼓鼓囊囊带点夸张的缘故,他一路走,一路都有人在看他。有时目光相碰了,他笑一笑。他觉得走在傩城的街上,心情很好。他觉得他早就应该来,而他终于来了。endprint

随后,他在一家小客栈里安顿下来。

小客栈是座木楼,临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把他带到楼上的房间。房间很小,很简单,也就是一台旧电视一暖瓶开水外加一张床,但铺盖、地板什么的都干净,杉木板壁上也不贴挂什么。一推开窗子,就可以看到外面长长的河谷。尚小布放下背包,他感到满意。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是明确的,都没有疑问。接着他斜靠在床上躺下来。窗外午后的阳光正水泻一样地照在河谷对面的岩壁上,一切都是那样沉静、温暖。他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有一会儿,尚小布没搞清楚他是身在何处。接着,他笑了。他爬起来,伸出脑袋去窗外看了看。河谷里静悄悄的,一线河水顾自地流着,太阳早已落了山。他走出房间,下楼,觉得肚子也饿了。客栈的主人,也就是带他上楼的老人,坐在楼下厅堂里的一张桌边,喝着一缸热茶。见了他,说:醒了?我上去过一回,见你睡得香,还一长一短地打着鼾呢。尚小布笑,说是吗,走出客栈。

门外就是河街。尚小布走着的时候这回也不一前一后地摆手了,而是两手插在裤袋里,脸就侧过来侧过去地看,头抬着,腰当然还是弯的。窄窄的河街铺着石板,两边是些木头房子,吊脚楼,有些破旧。但在尚小布的眼里,就成了惬意。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傍晚,没有风,街人往来走动,带着一点辛辣气味的炊烟也在街上屋顶上淡淡地飘,归来的飞鸟又在渐起的暮色中飞来飞去呢。随后,尚小布在一个小吃店前坐下来。他要了一盘回锅肉,一盘韭菜炒蛋,一盘腌黄瓜。等着,点一根烟,眼睛又去河街上看,后来就盯着防火夹墙上的一只翘起的檐角,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来。临吃,又要了一瓶啤酒。

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老人喝着茶,在看电视。说吃过了?尚小布说吃过了,递一根烟过去,不知为何又来一句:我喝了一点儿酒。老人说出门在外,哪有不喝酒的,坐坐,来杯茶?尚小布觉得他正要同老人说说话,说好,坐下了。

两人坐着喝茶。老人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来出差?可出差很少有人住我这样的店子啊。尚小布笑,刚才小吃店上的女人也问过他这个。他看着老人,说不出差,我来这里,是要去一个地方的。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莲花池。老人说哦。他说那是个村子,很老的村子。老人说,老村子么。他说我正想问您,您知道这个村子不,或者,听说过没有?老人想一想,摇头,说莲花池,它在什么地方啊。说真的,他说,我也还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呢。这回是老人看着他,现出有点困惑的样子。他当然是有准备的,觉得能理解,笑一笑,说不过我知道它就在傩城境内。又说,有一条叫沅水的大河,你知道吧?老人像是忽然明白了,说噢噢,沅水啊,知道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这么说你是要去沅水了?他点头,莲花池就在沅水边。老人说是这样,看着他。说老弟,去那里蛮远哩,而且,你来得可不是时候。他说怎么?老人说你不晓得,我们这里山大,只有一条公路通到沅水,可经常坏,不是滑坡就是水冲啊。他又点头。不过这回也不是坏,是整修,听说在铺柏油路,都快两个月了啊。他没想到这个,说不通车了?老人说不通了,千真万确。他说除了公路,还有没有别的路?老人说别的路当然有,山路,那可得一脚脚走。他笑,说那是。老人说路倒是条大路,没通车前我们也都是走,过去挑脚挑桐油什么的也都走这条路,就是远,走着吃力。又说几年前我还走过一回沅水边的乌宿,走了好几天呢。他说有那么远?老人说远,坐汽车都要一整天。不过到了乌宿,那地方不错,是个老码头。他说哦,又递一根烟过去,掏出火机帮着老人点燃。后来,抽着烟,老人看着尚小布,说你去那里,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说是啊。你说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叫乌宿?是的,乌宿。

喝过茶,尚小布上了楼。他开了灯,打开背包,翻出那张地图。那是张有些旧了的行政区划图,很大,尚小布将它在床上铺开,勾着头,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傩城。接着他看着一根标示河流的蓝色细线弯弯绕绕地从西边流来,划过傩城县的西南边地。他知道,那是沅水在那儿流着。傩城县的这个地方,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还用笔做了记号。接下来他沿着这根线一路看去,果然,在傩城县的边境上,也就是县界与河流两条线交叉的一个凸起的地方,看到了乌宿。

关于乌宿,他的确没有什么印象。在他的记忆里,他只记住了傩城和沅水,当然还有莲花池。过去他是否听说过乌宿?也许听说过,也许没有。不过这不要紧。比起傩城和沅水来,它毕竟不是一个关键词。不过既然莲花池在沅水边,又是傩城县的境地,肯定会与乌宿有着联系。说不准,就在它的附近呢。

这样想着,尚小布的心里亮起来。本来房间的灯光有些暗,有些昏黄,但现在乌宿这两个字,却相当地显眼。他甚至有种预感,到了乌宿,一切就将变得明朗。至于在傩城与乌宿之间,地图上几乎什么标记也没有。可他明白,在一张行政图上,那就是无须标明或必然遗漏的重重的山脉和村庄。

这天夜里,尚小布就像他先前曾有所预感的那样,决定步行。步行去乌宿。

3

墙上的挂钟掉下来了。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当时尚小布就站在挂钟下面,站在客厅通往饭厅的门边。比较准确地说,他是斜靠在门上,双手抱在胸前,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曲着。挂钟掉下来的时候,他头一偏,不过不是躲挂钟,而是下意识地去躲一只飞来的生胶拖鞋。拖鞋出自站在客厅另一边他老婆的振臂一挥,同时伴随着老婆的怒吼:你个狗日的尚小布!而正是偏头的当儿,他居然就看到了生动的一幕。他看到,飞来的拖鞋是那样迅疾有力,他几乎听到了呼啸的声音,就像某颗飞行的弹头一样,接着嘭的一下砸在墙上,不,是砸在挂钟上。接着拖鞋弹开去,挂钟却弹了起来,再接着,飘飘悠悠地下落。照说挂钟落下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尚小布事后也犯糊涂,那怎么可能呢,可在当时,他分明记得那只圆盘一样的挂钟是落得很慢的,你说是一只飘浮的飞碟也可以,你说是一片宽大的树叶也可以。总之,它落得轻盈,柔美,以至于他都有点被迷住了。接下来,挂钟砸到他的脑袋上,哗啦一声碎裂开来。他的头上,肩上,脚边的地板上,就都是玻璃的碎块。有一会儿,尚小布有点懵了,也一直站在那儿。直到他觉得额头上有点痒,伸手一摸,湿湿的,一看,原来是流了血了。这时,尚小布就想,呵呵,老婆,你终于命中了目标了。endprint

老婆和他闹起来,是因为下棋。

尚小布下棋,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他误了老婆的事。还是早上,尚小布无意中说了句他今天不去台里了。老婆一听,正好,就说,我正想着洗床单呢,洗衣机坏了几天了,不能脱水,你找个师傅来修修。又说,楼道里有的是师傅的电话号码。尚小布埋头喝着稀饭,应着。可中午老婆回来,洗衣机并没有修,尚小布也不在屋里。锁着的门上粘着一张纸条:房主在楼顶。老婆起初没看明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等她在屋里打了个转,明白了。他们的家在六楼,离楼顶也近,她走上去,就见尚小布正在楼顶的一角与人噼噼啪啪地下棋呢。其时,阳光是明晃晃地照在楼顶上的,楼后一棵高大的老樟树长上来,长得枝繁叶茂,将楼顶很好地遮出了一团阴影,尚小布和他那个叫老唐的棋友,围着一张棋桌,两张竹椅,坐在阴影里。旁边呢,又是放着棋子,棋盒,香烟,茶杯,外加一只铁壳暖壶。她看着,说,师傅呢?尚小布那里正忙着,说哦哦,师傅还没有来。两眼盯在棋盘上,也没看老婆一眼,头也没有回。她想说什么,没说,转身下了楼。等到下班接了女儿再回家,门上的纸条没有了,可洗衣机还是没有修。尚小布呢,还在楼顶上下棋。她没吱声,搞饭搞菜,一阵忙碌,末了对女儿说,叫你爸爸吃饭了。女儿上了楼,回来说,爸爸说他就下来。可等了半天,没下来。干等可能是最容易让人有气的,所以尚小布的老婆就有了气了。或者说她本来就有气,这下气就更充盈了。她想,从早到晚啊,整整一天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呢,叫他修个洗衣机,他给你来张纸条贴着。她本来不想再上楼顶,可不知怎么,人已经到了楼顶上了。眼前的一幕,又只能叫她心里更堵。原来尚小布和老唐,正紧张地收官呢,其姿势就像两头斗架的公牛,憋着气,鼓着眼,顶住了,头碰头那么在棋盘上俯着。一来当然是寸土必争。二来,也实在是天晚了,不仅早没了太阳,连光线也很暗了,所以得睁大了眼睛趴拢去看。尚小布的老婆冷眼看着,也顾不得有个老唐在场了,说:是不是准备当饭吃?完了完了,就完了,尚小布说,依旧没有抬头。他没想到他的老婆已经愤怒了,忍不住了。

她说:尚小布,我日你个妈!

于是情况急转直下。棋局瞬间结束。老唐自然是急急忙忙地走了。尚小布呢,悻悻的,尴尬,而且不止尴尬。

然而确切地说,两人吵架的场合是在尚小布回到了家里吃罢了晚饭而且女儿睡了觉后才如火如荼地进行的。这期间老婆紧绷着脸,重手重脚地摆放东西,走动。尚小布只装没看见。说真的,刚才老婆骂娘,他很恼怒。现在,这种情绪已经没有了。尚小布的一个优点,就是能忍,凡事总能想得开。他想,算了算了,和老婆纠缠什么呢。倒是下了一天的棋,真的有些疲累。所以他人虽然还在客厅里,还在沙发上坐着,却已经想到了睡觉。但老婆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老婆掩了女儿的门,转过身来,发话了。她说:尚小布,这个家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那就拉倒!老婆说话的时候是站着的,就站在尚小布跟前,居高临下,一双愤怒的丹凤眼俯视着他,说话的口气呢,像是下了最后通牒。顺便说说,尚小布的老婆很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当年是一下子就把尚小布迷倒了的。但此时非彼时,尚小布没吱声。他像是无可奈何地看了老婆一眼,还是那么坐着。老婆说你自己说说,世界上有哪个像你,就只是玩,玩,百事不管,下棋下棋,下你个死啊!然而依旧没有得到响应。也就是说,尚小布还是没作声。尚小布的老婆当然是了解尚小布的,说你怎么不说话,哑了?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这时尚小布翻起眼皮看了老婆一眼。他没说话,感觉却有些奇怪。他在想: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啊,夜里她可以软绵绵地和你做爱,像虫子一样扭动,现在呢,说话却这样恶毒。尚小布的老婆在一家报社做编辑,还是个主任编辑,人称淑女,平时也是温文尔雅的,这让尚小布感到更奇怪。当然老婆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又说,这么些年,你是玩老了啊,人家都说你是单位里能力最强的,一肚子的学问却不用,只是玩,为什么?这时尚小布说话了,他说:我怎么不觉得。老婆说你当然不觉得,你是无药可救了啊,玩吧,下棋吧,棋是你的命啊,还有那个老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尚小布迅速看了老婆一眼,说:别说人家老唐。老婆说说了,怎么着?你们都该死,该死!

到了这时,尚小布就觉得他不应该再呆在客厅里了。再呆下去危险。因为老婆的一点理性已经丧失,还有就是,她开始哭起来了。她一哭,尚小布知道,麻烦了。这些年他已经有了经验,老婆一哭,吵架的时间就会无限制地往后拖延。另外呢,他见不得眼泪。见了老婆的眼泪,他不是心软,而是心慌。心一慌会坏事的,所以还是走了好。

他于是站起来。他避开老婆,当然也没看老婆,往客厅的另一头走。那里有通往饭厅的门,拐个弯,再通往卧室。走的时候为显得自然,他将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这边老婆还在哭,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哭着又说:你个狗日的,尚小布,我要和你离婚!尚小布到了门边,听着,只好站住了。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老婆。老婆说我要和你离婚,你听到了没有?这时尚小布已经靠在了门上,双手那么抱着,说:听到了。突然笑了一下。又说,你用不着那么大声嘛。老婆就是这时候发了疯的。她哭着,猛地低头去四处寻找,先是将茶几上的一本书,哗地扔了过来。接着,就拿起了鞋柜上的生胶拖鞋。

这晚尚小布没能上床睡觉。他躺在客厅里。买了两年的蓝布沙发很宽大,躺在上面其实也蛮舒服。但尚小布很久都睡不着。照说他是累了的,早想睡觉了的,但现在呢,瞌睡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有一阵子,他关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躺着,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些伤感。刚才不伤感,现在伤感了。刚才老婆骂他的时候他除了一点内疚根本没有那回事。他还发现,这伤感里既不存在忧烦,也没有愤怒。他是一点火气也没有。但却有着一种痛,隐隐的钝钝的痛。痛什么呢?他琢磨着,没想到就又想着老婆来了。

当然他想的不是这会儿躺在隔壁卧室里的这个,而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虽然就是同一个人,但在尚小布看来,分明又是两个。他想,那会儿他的老婆,可是个顶呱呱的老婆。那会儿她的老婆,又单纯又温柔。记得一次他去看她,她那会儿还在很偏远的乡里教书来着,到了她教书的那个村子,没料想她不在,她去看他去了,两人错过了。于是他就在学校里等。第二天她回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可爱啊,脸红扑扑的,阳光一样地笑着,又流了泪,哭了,可那哭就只能叫人甜蜜和幸福。还有一次,也是去看她,到了县城没了班车,他就走,提着个包,一下午走了四十里的山路。到了学校天早黑了,老婆已经睡了,他去敲门,老婆问:谁呀?他捏了鼻子,说:一个强盗。老婆听出了他的声音,打开门,一下子就扑到他怀里了。灯光下他是又累又饿,满头满脸的灰土,像个瘪三了。老婆看着她嘻嘻直笑,他也笑。第二天老婆又是满村里买鸡,又是炖鸡汤,还说,等我们到了一起,我要把你养肥啊。就是这句话,让他感动得不得了。endprint

但是现在呢,老婆像是变了一个老婆,他们曾经拥有的东西,也变了味了。

还有他自己。他自己也变得不像他自己。他尚小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尚小布。可你说这能怪谁呢?他问自己。其实答案是没有的。也就是说,他不怪谁。他既不怪老婆,也不怪自己。他谁都不怪。想一想,能怪谁呢?生活如此啊,人如此啊。想当初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来着?年轻,单纯,充满了向往和热情。初到台里那几年,他整夜整夜地加班,从不知道疲累,为了一个太阳初升的镜头,他可以天没亮驱车去城外,在山头守上一早晨。还有那些抗洪救灾的经历。那些扛着机子跋山涉水、在山野里过夜的经历。记得一回拍猴群的专题片,他和几个同事租一只小船,在一条远离人烟的河道里,吃方便面,呆了足足半个月。那会儿他过得好好的。兴致勃勃,充实,有味。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没了劲了。不是没力气,是感觉不对劲,感觉中总是充满了黏稠的烂冬瓜的气味。仿佛一转眼,生活已不是本来的那个样子了。

他也曾抗争过。他也深知自己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说白了,他并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出生在偏远的乡村。想当初,他是饿着肚子啃着玉米棒子吃着红薯长大的。八九岁,就已经学会放牛和捡柴了。十二三岁,就每个星期走三十里的山路去读中学,背着米和陶罐装的酸菜。那条通往乡镇中学的名叫川岩界的山路,他走了整整六年。何况他还从小体弱多病。毕业后,他考了三年学,才好歹考上了。还记得录取通知送来的时候,他正在坡上学犁地。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努力,他也确实努力过。但结果呢,他却失去了方向,迷失了。他就迷失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追求,或说目的,其实也不多,就是想着把日子过好,但过得好像并不好。他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总觉得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他所认同的东西,或者不存在,或者变成了别的东西。他也渐渐地搞不清他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在哪里。也不知道原来支撑他努力的动力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动力。总之他是放弃了,蔫了。就如一只漏了气的皮球。就如他天生不是一块钢,而是一坨铁。又处在污浊的空气中,只好无可奈何地氧化,锈蚀。

后来,尚小布不想了。但还是没睡着。他打开电视,在黑暗中看起电视来。不曾料想,却陷入到捕捉老鼠的把戏中去了。

那会儿,他先是听到了响声。那响声很细,时断时续。其时电视上正声音低低地放着一部法国故事片,他看着,慢慢地喜欢起来。躺在那儿,点了一根烟。这时就传来了响声,嘁嘁嚓嚓,窸窸窣窣。而且就在客厅里。他试着不去理会,也懒得动。但你知道,静夜的声响,况且又是那种声响,是比较地咬人心的。它响一会儿,咔嚓、咔嚓,有点像吃米的声音。停下,再响起来,又像在咬木柜。他听着,心烦了。狗日的老鼠也这么讨嫌啊。他嘭的拍了一下沙发,响声果然没了。但只过了半分钟,响声又起。这时他突然想起前两天刚买了一筐板栗,放在饭厅里,老鼠莫非把板栗当成了晚餐,特地搬到客厅来吃?想着,他躺不住了。暗自骂一句他娘的,再也顾不得电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于是捕鼠。跃起之际,他即关上了通往餐厅的门,接着迅速关合两扇透气的窗子,这才叭地一声打开客厅的灯。一串响之后,现在客厅里当然是无声无息。不过尚小布不急,墙角那儿的一把扫把已被他握在手中,顺手将电视也关了。他站着,环视客厅,客厅里除他刚才躺着的长沙发,还有两个短沙发,靠墙是一排电视柜。门边有一盆茶树和一个垃圾桶,一个鞋柜,几双拖鞋,另有一个茶几,一个大的花瓶,两张藤椅,如此而已。而老鼠是必定要藏身于这当中的某处的。于是尚小布笑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做的不过是瓮中捉鳖。或许他的笑已被老鼠看到了,在老鼠眼里,那当然只会是恐怖和狰狞。正站着呢,嗖的一下,老鼠已从电视柜下蹿了出来,长五六寸,灰乎乎的,眨眼间便钻入长沙发下去了。这一下,尚小布神经陡紧,立时猫腰,聚神。正在沙发前低头看,一闪,老鼠复蹿出,绕着墙脚急走,敛耳,收毛,夹着尾巴,一对鼠眼熠熠生辉。尚小布挥起扫把一扑,没扑着,又一扑,又没扑着。这当儿老鼠已沿着墙脚绕了一圈,复钻入电视柜下去了。尚小布想,我是太紧张了。又弯腰作势站在电视柜前,举起扫把,意在老鼠再蹿出之际,一举将其扑杀。不料等等却不见动静。尚小布想着它肯定是被吓坏了,便在这头跺脚,拍柜子,意在虚张声势,想赶它出来。居然也无用。想想,便心生一计,清一清喉咙,作出猫的叫声。这一叫它果然出来了,只是速度之迅疾,非尚小布所能及。转眼间它又钻进了沙发,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

接下来,尚小布已不是在打老鼠,而是和老鼠在捉迷藏。客厅里空间有限,东西一挪动,就变得非常凌乱。况且,老鼠是常常地消失不见。不见了,尚小布只好一处处地看,瞅,像探宝一样地寻找。终于找到,它一动,又只能重来。有一次它居然别出心裁地贴在一只单人沙发的底座上,尚小布瞄了半天,才发现了它掉下来的半截尾巴,去打却没打着。如此反复,便人鼠皆累了。老鼠算是造了孽,无一刻不惊恐,不疲于奔命,它的神经,怕是断了好几根了。尚小布呢,够戗,不仅弄得气喘吁吁,灰汗满脸,还心里窝火。窝着火他点了根烟。正抽呢,突然,屋外不知什么地方的鸡叫了。

他听着鸡叫声一愣。随后,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4

尚小布走在山道上。他背着背包,一路往前走。太阳已经出来了,天是蓝的,眼前一派褐色的山野。到了山上,他才发现树木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多,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地生长着。他看着脚下的山道斜斜地往下,经过两山之间的一块凹地,右拐着往上,再往上,斜着穿过半山腰一片稀疏的茶树林,隐约伸上对面的山脊。

这会儿,傩城早已消失。自从离开了河谷,爬上傩城背后的那道陡坡,它就已经不见了。还是昨晚,客栈的老人曾建议他走公路。说走公路自然远些,但比走小路容易,搞得好或许还能搭上一段便车呢。但他没有那样选择。他只是感谢了老人的好意。早上起来,又将那只军用水壶灌满了水。老人问他要不要来一点茶叶,他说好,接受了。现在他走过了凹地,在茶树林里穿行。他知道这种南方的树,结茶子,一年开两次花,第二次是在十月,已经刚刚开过了。走着他感到背上的背包有些沉。还是在爬傩城那道长坡时他就出了汗,现在他又出汗了。接着走上山脊。到了这儿,路顺着山脊还在一直斜斜地往上,他没有停歇,继续走。走着,他感到愉快。上路以来他一直感到愉快。虽然身子有点热,但山脊上的空气是凉爽的。在他前面,山脊一直向前延伸,路也是,所以他一直在山脊上走。后来,路和山脊都渐渐地平缓下来。高大的松树也渐渐稀少,只剩下一些矮小的杂木。他走着,现在他是在高处,在山顶。走在山顶你感觉舒服极了,你会觉得受用得很。风吹过来,凉凉的,阳光却是暖暖的,四面八方了无遮拦,又那么安静。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就只有你一个人的存在。你会觉得从里到外就都是轻松畅快,自由自在。还有,你会变得坚定。过去你也许不够坚定,现在你坚定了。你想做的,你就能做到。尚小布走着,极目所至,他可以看到天边。天边虚虚淡淡,有点朦胧。是那种你看一眼清楚你想看仔细了就不太清楚了的朦胧。尚小布想,他要去的就是那儿,现在朦胧,到了那儿就不朦胧了。endprint

接着,山脊开始往下。他顺着山脊下山而去。

尚小布歇息的时候到了半山腰的一处草坡上。那儿有棵老柏树。他在树下停下来,解下背包,取出背包里的水壶喝水。茶水又凉又涩。喝够了,他靠着树干坐下,抽起烟来。他美美地小心地抽着。在这儿,就只有这么一棵树,却高大,墨绿的树冠像一把巨伞似的盖着,其他的地方就都是秋后金黄一片的密密的茅草。尚小布望着草坡。斜缓的草坡纯净而开阔。它从这儿铺开去,整个斜坡整个湾垅都是,而且一直铺到对面的山丘,几乎全是半人高的丝茅,风一吹,就像翻涌的麦浪了。尚小布想,它一定是离村寨太远,不然,它就开成地了。或者,它曾经是地,玉米地,现在抛荒了。

他望着草坡的时候眼光散淡,因为除了阳光下一片宜人的褐黄色,什么也没有。但接着,他发现了什么。盯紧了去看,远远的,原来是一个人呢。具体说来是一个人的头和上半截身子,正在山坡下的草丛中晃动着,往山上走来。

来人慢慢地走近了。他看见了尚小布,仰起脸来,憨憨地笑。尚小布也笑。他看清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黧黑,也瘦小,一件灰扑扑的单衣穿在身上,腰上系着麻绳,双手在胸前那么抱着,抱着一把柴刀。有一会儿,尚小布看着那把柴刀。来人说:歇气啊。他说歇气,又说,你上山砍柴?来人说放牛呢,走拢来,在近旁的草丛坐下了。放牛怎么不见你的牛呢?来人说你看啊,用手指点,那儿,那不是牛。尚小布看去,果然,就见靠近山丘的那边,在接近树林的草丛里,牛细小得像一个跳蚤。而且,还不止一头。看着他落下心来,说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放牛啊,寨子离这儿远吗?汉子说不远,就在山那边。又说放牛么,一个人自在。汉子坐在那儿,说话的时候脸对着尚小布,是那种客气、老实的神情,眼睛里还有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和善的笑意。尚小布想,我是多心了啊,掏出烟来,说抽烟不?一根烟已经丢过去了。汉子呵呵着表示感谢,看了看,说:好烟哩。

两人在树下抽烟说话,汉子话多起来。尚小布觉得汉子说话很有热情。汉子说,他姓龙,他们寨子就叫龙家寨,是个大寨子,有八百多口人哩。又说,秋后不忙了,他放放牛,平日他不放牛。他讨了婆娘,婆娘又跑掉了。但他有一个儿子。他也曾出门打过几年工,回来了。又说,你晓得我们这儿过去常打仗吗,就是农民起义啊,朝廷的人杀过来,要把我们灭绝,可我们这儿到处都是山,都是寨子,人往山头一站,满山遍野,骇死狗日的些!又说,我们坐的这儿叫逃界坡,就是过去的老战场。尚小布望着汉子,点头,听着。有滋有味地听着。他觉得汉子真不错。半路上遇到这样一个人,真是他的福气了。这期间他们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尚小布问起年龄,一说,两人竟同龄呢。汉子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是老庚了。这以后汉子也问起他从哪里来,去哪里,尚小布如实答了,汉子一听张开了嘴巴,说去乌宿,走路,远着哩。又说,要不,你先到我们寨上住一宿?尚小布谢了。

他起身的时候,两人似乎就都有点恋恋不舍。尚小布背起背包,顺着坡路往下走,说:再见了。汉子站着,说:走好。走了一段,尚小布回头一看,就见汉子站在原地,望着他,挥手,挥动那把柴刀。又走一段,还站着。后来就看不见了。尚小布继续顺着坡路往下走。快到坡脚了,他没料到,突然,坡上响起了歌声。是汉子在唱歌。他放声地唱着,歌声高亢、悲凉,带着一种说不清楚是伤心还是忧愁的调子,从坡上传下来,也更像是从天上滚落下来。尚小布听着,一时站住。说实在话,他不知道汉子唱的是什么歌。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南方的苗歌,但他从没听过。但是他懂。他知道他听懂了。听着他的心里一动。又一动。他想,很久以来,他都没有感动过了啊。接着继续走。

太阳落山以后,尚小布在一个叫老司岩的村子停下来。

到现在,他已经走了一整天了。他一直在走。打从与老庚分手以后,他就没再怎么歇过,有时候是停下来喝一口水,吃几块饼干,有时候是同碰到的路人打个招呼,又接着走。这期间,他数了数,先后经过了七个村子,但都没有停留。走着他得了经验,路上总有人家,总有村子,就像一根藤上结满了瓜,只是大小不一远近不一罢了。所以他走着,不用担心什么。后来太阳就慢慢地偏西了。又慢慢地下落。他眼看着山野里的阳光逐渐退去,像散兵线那样慢慢地有序地后撤,接着,在山头那儿消失。跟着山野变得寂静、冷清,山间的阴影也越来越重。但他还是走着。后来,就到了那个叫老司岩的村子。

那时人们在吃晚饭。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个大寨子。尚小布从村口的一棵大树下走过去,就见大人小孩,大多端着饭碗,蹲的站的,在门前吃着。也有人在忙这忙那。见了他,无一例外,都往他看。在一家门前,坪场里,一个后生拿把斧头在那儿劈柴。尚小布向他打听了,去了村长家。

村长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墩墩的年轻人。见了尚小布,先是有点惊奇,上下打量着,见他衣着装束并不像一个乡干部的样子。等到尚小布把借宿的意思说了,明白过来,说好么,进屋进屋。又说,我怎么说今天火塘里的火老是笑,原来是你这个稀客。尚小布随着村长进屋。解下背包,轻松了。他与在屋里的村长媳妇和村长的父亲打着招呼,坐下来。村长的父亲大约六十来岁,也胖胖的,头上包着帕子。村长的媳妇倒是个很苗条的女人,正在火塘上炒菜。村长进屋就嚷,来贵客了,搞一块腊肉么。尚小布过意不去,想说什么,没说。女人冲尚小布一笑,忙去了。

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尚小布和村长一家人聚在灯下,包括村长夫妇,两个小孩,还有村长的父亲,一共六人,围满了一张木桌。村长的父亲话不多,还是进屋时,他就坐在火塘边抽烟,长长的一根黑刺杆烟袋,差不多有腕粗,抱着,一头衔在嘴里,一头在火塘里戳着。尚小布敬烟给他,他憨笑,摆手说,不要,不倒瘾哩。说罢卟地放出一口烟来,尚小布坐在旁边,都闻到辛辣了。吃着饭,说实在的,尚小布都有点忘了屋外的情形了,却听得外面村子里有隐隐的锣鼓声传来,好像还有人唱着。村长说是做道场,唱木莲戏么。又说,寨上的一个老人过世了。尚小布说啊,老人多大年纪了?村长说寿延高么,八十九了,明天早上上山,等会儿,我还得过去看看。尚小布问,木莲戏是什么戏?村长说鬼戏么。鬼戏,你不晓得?尚小布说不晓得。村长说,鬼戏就是神戏,神戏就是鬼戏。尚小布笑,说那怎么不叫神戏?村长说应该说也可以,鬼神一家么。又说,我们这儿,老人过世了都唱鬼戏,唱了,过世的人得了快乐,就不会闹,就安心上路么。尚小布说噢。endprint

夜里,尚小布和村长父亲睡在一起。他本来也想跟着村长去看看木莲戏,但他没去。睡觉前,他站在门外看了会儿。远远的,就见一家门前灯火通亮,坪场上扎着戏台,许多人影都在那里晃动,很是一派热闹的样子。锣鼓声和唱戏声,也都从那儿传了过来。他点一根烟,望着,见村子的其他地方都很安静,黑沉沉的,村子上面的一线山脊像一个圆圈,天上呢,布满了星子。上了床,他很快就睡着了。可到了天麻麻亮时,他还在做梦呢,却猛地被鞭炮声、锣鼓声、还有哭声惊醒。他知道这是出殡,忙爬起来去看。原来那家门前的灯还亮着呢,而送葬的仪式已经开始,很多人都在那儿忙碌,说着话,喊着,用力抬起棺材,在连天炮火和一片哭声里,居然还有鸡在咯咯咯地叫。接着白色一片的送葬队伍顺着村巷往这边移来。慢慢地移,慢慢地近了。村巷两边,就都是看热闹的村民。看得出,这是一场隆重的葬礼。队伍过来时,锣鼓炮火开道,接着是白花花一连片的花圈,白色黑色的祭帐。祭帐后面,一个六十多岁的孝子神情哀戚地端着孝盆,盆子里盛着一点清水,然后才是那具被人们簇拥着的乌亮的黑棺。尚小布看着,感到了庄严。他看到黑棺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显得庞大、沉重而结实,一块厚实的红色织锦披在上面,棺头呢,缚住的一只大红公鸡在那儿立着。人们抚棺而行,一根差不多合抱粗的长长的原木抬杆从棺背一穿而过,扎紧了,十六个人分成前后嗨嗨地抬着。抬着的第一人呢,又是村长。

尚小布在村长家吃了早饭。村长还没回来。他丢下钱,村长的媳妇执意不要,但他还是丢下了。他向村长媳妇和村长父亲道了谢。然后背起背包,走出村子。

5

九岁那年,尚小布也曾走在路上。那一回,他是跟着大人,从长田河的家,走到两百多里外的狮子口去。他记得清楚,他们一行十余人,都是男人,有小公公、二伯伯和西根伯伯他们,还有岩保叔叔、他和狗儿哥。由小公公领着,他们都是一个家族的人。一个家族的人就是一家人。他们的祖公祖太埋在狮子口,三年一回,他们去挂坟。按小公公的说法,一百多年了,他们就是由狮子口搬到长田河的。长田河是他们的家,狮子口也是他们的家,他们先人的家。那回他们从长田河动身,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五天过后,就是清明。

一路上,他走得辛苦。五天里有差不多四天都是阴雨,到处湿漉漉的,还尽是泥泞。走了一天,他的鞋子裤子就全是泥了,两只脚也走得生痛。但他懂事,那会儿他就觉得他已经懂事了,所以他一直坚持自己走。路上二伯伯要背他,他不肯,小公公也不让。小公公说,自己走么,不走怎么识得路。又说,这是去朝祖啊。其实,他也知道,一队人中,还有一个人比他走得更辛苦,那就是岩保叔叔。因为岩保叔叔是个瞎子。也正因为岩宝叔叔,他们才需要走那么多天。行前二伯伯不让岩保叔叔去,岩保叔叔急了,说二哥,是你的先人就不是我的先人?我到处给人算命,哪里没走到哪里啊,是让人背去抬去的么,还不是自己走。小公公倒很欣赏他这点,说去吧,几年难得去一回哩。走慢点,走慢点就是了。但岩保叔叔的确走得艰难。他伸手一摸黑,平时都是手里拿着根棍子,在脚前东戳戳,西戳戳,这在村子里还行,走近路还行,走远路,这要戳到什么时候啊。所以他一路都是让狗儿哥牵着走。也就是他走在后面,拿着棍子的一头,另一头,让前面的狗儿哥拿着。这样他也够戗。上坎下坎,过河过桥,都得提醒。不过单看他走路的样子,你是忍不住要笑的,他一个油纸斗篷在头上戴着,人又高,又肥,两只裤脚挽过了膝盖,光脚穿着一双黑胶鞋,不仅毛乎乎的小腿全是泥,走一步,胶鞋里咕噜咕噜的,也都响着泥水。尽管这样,岩保叔叔一路走着都蛮高兴,还讲笑话呢。他说小布,我们去朝祖,走这么远的路,就看我俩叔侄的了。他说嗯。他又说我是看不见,可有你狗儿哥带路,我算是脚上长了眼睛。你呢,还小,但小小竹竿撑大船,懂么。他又说,嗯。岩保叔叔接着说狗儿,小布还小,你可是大了。告诉我,你去看过你的媳妇没有?狗儿哥说,哪里来的媳妇。不是说你和麻三家的玉莲好么?两人走着排排路,还在坡上打抱腰,一地的茅草都压翻了。狗儿哥笑,说岩保叔叔。那王家寨上的幺妹呢,都说是一朵花呢,你看上没有?狗儿哥又说,岩保叔叔。你看看,你都十七岁了,还怕丑么?

那几天,日行夜宿,他都一直跟在岩保叔叔的后面走。他,岩保叔叔,狗儿哥,他们三人走在前面。他的后面,才是小公公他们。后来岩保叔叔说,我问你们,我们去朝祖,朝的是哪个公公,哪个老太?他说不晓得,狗儿哥也说不晓得。岩保叔叔就说,十一公公,十一老太。又说,这可是我们这一房的起祖公公啊,你俩可要记住了。他问,怎么叫十一公公?这时走在后面的小公公说,岩保,你给他俩好好说说。岩保叔叔说是,小叔。又说你俩听好了,我们的起祖公公有十一弟兄,起祖公公最小,是老幺,所以叫十一公公。他们十一弟兄啊,都长得猛,力大,又都有武艺,你们晓得他们穿多大的草鞋吗?两尺多长,挂在树上,像两只小船了。他说啊。他们使用的大刀有多宽?门板宽,一根刀把,两丈长,有腿巴子那么粗。他又说啊。岩保叔叔说,到后来,有人怕他们造反,要是他们造反谁降得住啊?便使计谋,连夜谴大军将他们围了,用火烧。弟兄们虽然英武,但无奈人少,只得抱着哭一场,杀出重围,分路逃了。其他人不晓得逃到了哪里,我们十一公公,就到了狮子口。他问,十一公公的刀还在吗?这时小公公说,十一公公死后,刀就和他埋在一起了。

第五天,他们终于到了狮子口。那是个山顶上的小村子。很小,十几户人家,藏在一大片老树林中。小公公说村里人就都是他们的同宗。他们搬走后,一家人留下守坟,他们都是守坟的后人。所以还在山脚,小公公就让取出油纸中包着的鞭炮,放了三挂。到了快进村时,又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放了一大盘。鞭炮一响,村里的人就出来了。小公公二伯伯他们迎上去,那个亲热啊,问这问那,都笑着,又是不停地拍打,又是拉手。然后就都到了一家堂屋里。老老少少像是一个村里的人都来了,大伯二叔三哥四弟地叫着,小公公还特地拉着他和狗儿哥认一位老人,说这是六公公。他和狗儿哥就叫:六公公。他们还没坐下,一些人已经在为他们准备吃的,拿来了衣服鞋子,端来了一盆盆水,让他们洗脸洗手。小公公让二伯伯拿出背来的瓶子酒、糖,一家一份,又特意拿出几双新布鞋,送给几个辈分高的老人。吃了饭,天已经晚了。这一夜,他和狗儿哥睡在六公公家里。endprint

挂坟是在第二天。他想不到,他们要挂的十一公公和十一老太的坟,就在六公公家的坪场里。前一天,他是留意到了坪场的北边有座圆圆的大土丘,像座小山了,周遭还砌着老石墙。因为大,上面也平,没长树也没长草,可说是晒台也不像,说是戏台更不像。他不知道,那就是祖坟。当时他没问,也没人告诉他。等到早饭过后,又是一村子的人都在六公公家聚着了,小公公二伯伯他们,还有六公公他们,都在堂屋里有条不紊地准备祭品,他才轻声问岩保叔叔,说十一公公的坟,离这里远吗?岩保叔叔面对着他,说你没看见?他说没看见啊,在哪里?岩保叔叔就用他的棍子往外一指,说,坪场里啊。他吃了一惊,马上明白了,说,那么大啊。岩保叔叔说,那是祖公祖太合葬的坟。稍后他走过去看,绕到大土丘的另一边,果然,那才是正面,坟前立着一块长青苔的石碑呢。

后来,就挂坟了。先着人搭了梯子,爬上去,将高高挑着的瀑布似的纸幡,去坟头挂了。行祭石碑的石台上,依次摆上了两刀熟肉,两杯酒,两盘糍粑,两份糖,两份果子,一双布鞋和一双麻耳草鞋。小公公和六公公亲自持香,点燃,插好。碑的两旁,各放一个烛台,两根手腕粗的蜡烛,也都点燃。又在碑前地上,烧起一堆堆纸钱。然后小公公和六公公并排在前,叔伯们在后,其余的又在后,都齐刷刷地在坟前跪下。跪下了,小公公喊:祖公祖婆,好啊。众人都跟着齐声喊:好啊。小公公喊:祖公祖婆,福啊。众人都喊:福啊。小公公喊:祖公祖婆,利顺啊。众人又喊:利顺啊。他当然也跟着喊。喊着,他有种感觉,好像坟里的祖公祖婆,已经醒转过来,听到了。喊毕,都还跪着,小公公一人唱起了歌。他听不懂那歌,他只听得懂小公公的声音,很用力,声音很高,又很苍老,拖的音调很长。而且他唱歌的样子,又那么严肃。唱完了,小公公和六公公便带领众人给祖公祖婆叩头,一下一下,叩了九个头。接着放响大盘的鞭炮,大家都站起来,挂坟就结束了。

他们在狮子口又住了两天,第三天才走。因为他们到来,村里还杀了两只羊,一头猪。吃饭也是摆席,所有的人都在六公公家的坪场里吃。他们走时,一村人又将他们送到村口,六公公还一直送到山脚。小公公和他道别,反复说:老六,你到长田河来看看,你要来啊。说话的时候,小公公的眼泪居然在眼眶里打转,六公公也是。他看着,也不晓得为什么,心里感动得厉害。他总觉得小公公和挂坟以前有点不同。他甚至想着,死了的十一公公,也许就像小公公的这个样子,又高大又黑,又威猛。

后来走在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问岩保叔叔,十一公公他们,逃出来以前,住在哪里呢?岩保叔叔说,哦,住在一条叫沅水的大河边,那个地方叫莲花池。他说,莲花池?岩宝叔叔说,是的,莲花池。就同我们现在的长田河一样,那也是个村子。又说,我们呢,说到底,就都是莲花池里开出的莲花,结出的莲子。

以后,尚小布就不时想起莲花池。

莲花池在一条叫沅水的大河边,那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有时想。哦,那一定是个大村子。那村子一定又古老又朴素。那村子一定有着许多房子,许多人,许多鸡鸭猪狗和牛羊,早晚也有许多炊烟。当然还有一口大池塘。池塘里呢,当然又有许多莲叶,开着许多莲花。有时又想,那或许就是个单家独户,藏在树林里,就像狮子口一样。但房子一定很宽,很高大,因为十一公公兄弟多,脚那么长,又都使门板那么宽的大刀啊。只是一家人单独住着有点乏味。找谁去玩呢。几兄弟打不打架呢。有那么多树,有没有山?山有多高?那条叫沅水的大河,是流在村子的东边还是西边?想着,只是这些问题都没有着落。去问岩保叔叔,岩保叔叔说他也是听说,什么样子,他也没去过,就是去了也看不见啊。有一次他斗胆问小公公,小公公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小布,问得好。小公公老了,也不晓得它是个什么样子,长大了,你自己去看吧。后来,他又觉得莲花池也许会像长田河。长田河多好啊。当然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还小。但即使他长大了,即使他后来走出了家门,他还是无端地觉得莲花池会像长田河。甚至他有时还混淆了,把莲花池想象成了长田河的样子。

因为他在长田河长大。长田河可是个大村子。很大,像个小镇,背靠着一山青翠的竹林,而且村前也有一条河。不过那是一条游动着红翅膀鱼、白条子鱼的小河。他家就住在河边,一栋两层的木屋,屋担头的菜园边长着几棵棕树和一小片吹竹,坪场临河的坎上有棵老杨冬梨树。他没见过爷爷,爷爷早就去世了。爹是公家人,长年不在家。所以,他跟着娘和婆过活。在他的记忆里,许多个午后,婆就总在那棵杨冬梨树下纺线。婆那么坐着,纺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手中的棉线缩短又拉长,就像倒在河里的梨树的影子向着对岸一寸寸地伸长。等到树影终于跨过了河,那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婆纺线的时候,他就在坪场里玩。抽陀螺。垒房子。和泥。趴在地上逗一种叫旋迷迷的小虫子。还有就是去河滩上、去河里玩。他喜欢也离不得门前那条河啊,河上有木头搭成的桥通向对岸,还有一排跳岩,河里的红翅膀鱼呢,白条子鱼呢,多得像蚂蚁,密密麻麻的你一下水就要撞你的屁股,咬你的脚。而且母鱼叫白条子,公鱼叫红翅膀。红翅膀身上有着条条红蓝耀眼的花纹,所有的鳍又像翅膀那样张开,一出太阳,便会成群地游来游去,满滩头地示雄呢。所以婆总是叫他红翅膀,不叫他小布。而不叫他小布的时候,他就在河里泡着。那当然是夏天。他放学回来,中午或傍晚,第一件事就是下河。或干脆放了假了,他就拿着一个籇,一根竹竿,整天河上河下地蹿着,人呢,已经晒得像雷公。后来他慢慢地长大了,但还是离不得那条河。

当然让他记着的事情还有过年。过年了爹就会回来。那时村里的许多人,家族里的许多人就常来家走动。他记得清楚,岩保叔叔每年都在他家过年。小公公呢,每年都来杀猪。一回下着大雪呢,杀完了猪,煮了一灶锅的肉,老老少少一屋的人都在堂屋里吃饭、喝酒,爹和小公公他们喝,婆也喝,娘不喝酒,忙前忙后。喝着呢,很多人都在谈笑风生,突然,小公公嚎啕着哭起来了。屋里的人只有婆能管住小公公,婆就喊着小公公的名字:乔生,好好的,你哭什么!小公公还端着酒碗呢,他泪眼婆娑,已经醉了,也没听见婆在喊他,只管叭叭地拍爹的肩,说:侄,你爹,我那哥哥啊。小公公的哥哥就是爷爷,小公公也只有这么一个哥,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死时爹还小呢,还在襁褓里呢,现在小公公突然想起他来了。只是这样一来,大家都噤住。爹也有了醉意,泪也来了,只说:小叔。小公公说你不晓得,你爹,我那哥哥,是我们长田河人的荣耀啊。他活着的时候那个威武,骑白马,挎连枪,跟着的马弁有一个排,连陈统领都是他的把兄弟啊。婆听着心酸,但婆是个豪放的人,能想开,说:乔生,你能想着你哥,好。只是不要哭了,你一哭,叫大家怎么喝酒?这时小公公才说:嫂子,我喝多了。又一回,是年三十,坐三十夜。娘已经睡了,只有婆、爹、他还有岩保叔叔四人坐着。婆和他在剥吃炒熟的板栗。婆自己不吃,剥一颗,往他的嘴里放一颗,爹和岩保叔叔架着火锅在慢慢地喝酒。岩保叔叔其实是个命苦的人,老爹老娘都不在了,但他还是整天乐哈哈的。喝着酒,说着话,他给他算起命来。爹不信他那一套,可婆信。婆说岩保,你给小布好好算算。岩保叔叔就放下筷子,拿过他的手,反来复去地摸,又对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说开了,直说得婆连连点头。其中有一句他还记得,岩保叔叔说:我这侄子是木命,命旺,只是命里,有点缺水。爹听着在那里笑。婆说笑什么,显出有点着急的样子,说这可怎么着?岩保叔叔说不急,缺水补水,今后也有利于往有江有海的地方去哩。又说,今天不是大年夜么,要取年水么,过了子时,我就带他去取水。稍后,岩保叔叔就真的和他去村西头的水井取水了。一路上,夜那么黑,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提着个小水罐。岩保叔叔呢,一路将棍子敲得笃笃响。endprint

在长田河,他有数不清的记忆。记忆呢,又都活着。

还有呢。以后呢。以后,婆去世了。那天是八月中秋。长田河老家的堂屋里停放着婆的灵柩,屋里屋外都是致哀的人,而天上悬着一轮明月。门前的河水,也依旧哗哗地流着。族人、亲戚和村人围着灵柩,打着绕棺,走着,唱起了哀歌。一遍一遍,那是《十二枝花》。那会儿他坐在坪场边,那棵老杨冬梨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听着。

十二枝花,一枝一枝。其中的一枝,就是莲花。

6

尚小布终于看到了那条名叫沅水的大河。

他背着背包,站在山坳上。那儿有棵枝叶低垂的几抱粗的老松树。一时间,他忘记了他是怎样从山下爬上来的,忘记了辛苦,也忘记了所有的汗水和疲劳。眼见的,就在远处,在伸出去的长长的那道山梁下面,不,是几座山峦之间,隐隐的,一条蓝色的又有点儿发白的宽阔的大河,在那儿无声地静静地流着。他望着,几乎是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揉过之后,那条大河就还在那儿,并没有消失。尚小布最初的反应,是腾的一下感到全身的血液也跟着大河顺畅而快速地流动起来。他忍不住嗷嗷地叫着:沅水,沅水啊。接着,双脚一软,连带着背包,一屁股就坐在山坳上了。

从老司岩出发,尚小布已经走了五天。要是从傩城算起,他已经走了六天了。好在这六天都是晴天,没下雨。第一天算是轻松,有酒有饭吃,也有宿处。但从第二天开始,情形就变了。第二天他以为还会同前一天一样,没想到居然就迷了路。那天他从早上走到中午,碰到了一个村子,歇了歇,问前面还有没有人家,村人肯定地说,有。他接着走。到了下午,果然又见到了一个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高高地坐落在山腰上。只是村子离大路有些距离,又是上坡,尚小布就没有进村。何况那会儿太阳还老高呢,他继续走。可接下来,问题来了。他走着,从这座山走到了那座山,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坡,眼看着太阳也要落了,天也快黑了,人也又累又饿,却不再有村子出现。好像所有的村子都藏了起来,不见了。虽然他背包里带着饼干、毯子,但真到了这个场合,那又是一回事。当时他是多少有点急。又走了一阵,后来,天就基本上黑了。他想着今晚他得在路上过夜,眼睛转着去找适合露宿的地方,却突然看到了灯光。那原是住在半坡上的单独的一户人家。他急忙走过去,敲门,门开了,人家看到他,倒是吓了一跳。那户人家收留了他,但等到吃饭时问他去哪里,说出话来,他就懵了。人家说,同志,你怎么走到磨刀岭来了?你应该走河蓬那边的大路啊。他说怎么,我走错了?错了错了,错了足足二十里啊。第三天,他甚至没有了第二天的运气,也就安安心心地在一块枞树林里睡了。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村子和人家,都越来越少。而且呢,要么是碰不到人家,要么是碰上了人家却是上午。上午他当然不能停下来借宿。第四天,他整天也没看到一个村子,倒是在路上碰到了几个住在山里烧炭的人,其中一个还是女的。这晚他睡在路边地头用玉米杆搭建的一个守夜人的棚子里。第五天呢,他在松林中碰到了一个挖木瓢的瓢客,此外就再没有见到人。睡觉呢,就在路边一处断崖下的石穴里。不过说到底,这都没有什么。不过是吃点苦头罢了。说不准,尚小布要的,准备好了承受的,就是这个呢。

当然,你也可以想象一下尚小布每晚睡在山野里的那个样子。那一定安静,痛快。有点孤单,可也更自在。你想,枞树林里能有什么啊。零星的野兽是有的,譬如黄鼠狼、獾、山羊之类,都不伤人。蛇在秋后已经不出来。有的只是树下铺得厚厚的干爽的枞树叶,和树上歇鸟的偶尔嘀咕,此外还有一点风,有点寒意。你只要将毯子往身上一卷,人又累,还不呼呼着睡去。在棚子里也如此,也不妨碍从玉米杆的缝隙间眺望天上的星星。石穴里呢,也干爽,还避风。实际上,尚小布当初也正是这么想的。这么想又这么做了,两者之间,顶多也只有一点细微的差别。这差别就是:临到具体,情况要稍稍复杂些。比如躺到了树林里,尚小布才真正感受了山野的寂静和空旷。睁眼一看,树上的叶子,从没见那么黑。又比如,不远处分明是一棵树,但嘁嚓的一阵响后,那树就成了一个巨人,站在黑暗里,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呢。跟着就是身上有点紧。这时尚小布会想,喔,我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啊。躺在棚子里和石穴中的情况要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能遮风避雨,又稍显暖和,山鼠什么的会钻进来,往毯子上那么哧的一溜。还有,躺在那儿,那种明知道想也无用的去吃一顿大餐的愿望是有的,深夜蓝天下的一点寂寞,也是有的。但所有这些,都相当有限。都不过是一人躺在野外的难免的小插曲。因为尚小布的心里,一直装着乌宿,装着莲花池。他想得最多的,也是莲花池呢。

昨晚,尚小布在山脚的一块草地上过了夜。那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还亮着,他走到山脚下,山也高,爬上去也不知有几里呢,就停了下来。山下总是比山上要让人感觉踏实些。再说,他也累了。紧靠着山,路边有块草坪,不大,上面密密的长着一层马尾草。他解下背包,在草地上坐下来,将一根烟点上了。山下周围,山湾里,有几丘水田,还有一些地,但不知村子和人家在哪里,他也懒得去找了。几天来,他好像有点习惯了。抽烟的时候,他眼睛在山湾里看来看去,手在脸上摸着,感觉到胡茬有点长。他想如果有个镜子照一照,样子也许蛮有味。还因为连日出汗,身上也是臭烘烘的。他抽完了烟,又坐了会儿,拿出背包里的水壶,摇一摇,还有水,打开来喝了几口,接着掏出饼干来吃。这当然就是他的晚餐。吃完,见天还未黑,就站起来,去草坪后面的树林里寻来一些树枝,在草地上烧了一小堆火。天晚了山里还是有些凉。再说有了火,尚小布就有了伴了。接着他打开背包取出雨衣,毯子,在草坪上铺开。把背包整整平做了枕头。然后将毯子往身上一裹,在火堆边躺了下来。

他就那么躺着。有一会儿,他仰躺着,抽烟,望着天。月亮还没有出来。但连日来都是晴天,天上的星子很多,他看着那些星子。就那么看着。其实有很多年了,尚小布已经没有看星空的习惯了,他是个弄电视的,虽然过去也不时下乡,但那是过去。这些年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已经使他麻木了。可这几天不一样。这几天他是躺在星空下了,而且孤身一人,这样的经历他几乎从未有过。再说,在野地里,不看星子看什么?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山脊,偶尔有什么鸟咕的长叫一声,而天空就是最明亮的去处。他想数一数其中最亮的几颗星,不料越数越多。他还试着搞清一些星座的名称和位置,这才发现,除了有限的几处,自己关于星座的知识,是太贫乏了。endprint

而他去寻找的莲花池,又会在哪个星座、哪颗星子的下面呢。

其实他清楚,他想去莲花池的念头,也不是那天早上才有的。老早就有了。一直都有。他还记得三年前他曾受过一次虚惊。那时他患了严重的咽炎,咽喉痛,咳着还不时咳出血丝来,还老是鼻塞。去医院透镜、切片之类的一检查,说是癌症,鼻咽癌。当时他是呆住了。后来去别的医院复查,又说不是。但他心里到底有了一个疙瘩。这疙瘩当然也不仅仅是怕死。他知道他也怕死,也确实不想死,活着多好啊。但死也总是难免的,怕也没用。他觉得除开怕死之外,他是想到了,或说感触到了某些别的东西。比如我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生命。比如人的存在和归宿。仿佛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成了虚幻。而且,又是几多无助、无常、渺小和脆弱。他也晓得,他从小多病,据说三岁之前就有两次差点死掉。他好歹活过了这些年,也只是侥幸地活着。这与一棵树、一片云、一只蚯蚓或蚂蚁,区别在哪里?每当这时候,也不知为什么,他就会无端地想到莲花池。他想,我啊,尚小布啊,也还活着,也在变老,也要哪天说没就没了。没了我也像是从没存在过似的,了无痕迹,也没我这个人。可我又分明来自长田河,我是在长田河生人。可我的根呢,血脉呢,先人呢。我的先人也可以说就是我,过去的、曾经的那个我。那个我也来自千山万水之外啊,千山万水之外的莲花池。所以我得去看看,走走。我得去莲花池。不然我没了,像一粒尘埃、一根草那样没了,最终也不晓得我是个什么,从哪里来。

所以说,去莲花池,是他的一个心结。而他终于付诸了行动。

后来尚小布侧过身来躺着。望着火堆,看着它慢慢地熄灭。火熄了,尚小布也睡着了。夜里他不曾被什么惊醒,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尚小布收拾了雨衣、毯子、背包,叼一根烟又去沟里灌了一壶水,顺带洗一把脸。接着动身,沿路上山。山大,也陡,上山的路也许有几里长呢,他爬着就出汗了。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到到了山上就会看到沅水,看到那条大河。他没有任何预感。他想着的是上了山再吃饼干。所以他一路都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中途还歇了歇,揩揩脸上的汗。接着他爬上了山坳。那条大河出现了。

现在尚小布坐在树下。喝水。抽烟。吃饼干。现在还算是早上,但山上山下,没有什么雾,能见度很好,他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叫沅水的大河。而且从他这儿看过去,下了山,离大河就不远了。离大河不远,离乌宿、离莲花池,也就不远了。

半小时后,他背起背包,开始下山。

7

抵达乌宿的时候是傍晚。

尚小布从船上走了下来。这之前,他顺流而下,坐了三十里的船。下山以后,走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那儿有个小码头,是个叫猴儿潭的小村子,他在那儿搭了船。也是在那儿,他打听出了乌宿的确切位置。那会儿,他的心情当然是激动的,因为有人,他抑制着,可还是几乎一下子就扔掉了背包,急急地直往河里走,看样子就要扑进河里。别人以为他要干什么,末了,发现他在那儿一捧一捧地掬水。掬着水,他喝了两口,一把一把地洗脸,又坐在那儿,脱了鞋,将双脚也泡进河里。望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宽阔的大河,他想着,这就是沅水,这就是老家的河啊。他,尚小布,已经到了传说中的河边了啊。后来上游的班船来了,他上了船,坐进了船舱。一路上他也是一直靠着船舱的窗口,看着大河。看得久了,也许是落了心,也许是太累了,他居然在机器声轰响的船舱里打起盹来,睡着了。等到有人把他喊醒,船已经靠了岸,乌宿已经到了。到了,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激灵意味着什么。尚小布也不知道。他只是上了岸。黄昏里的码头,正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乃至瑰丽的景象。就见大大小小的许多船只都靠在岸边,或正在靠岸,有木船也有铁船,到处人来人往,不时响起汽笛和马达声,大河到了这儿,又宽阔得简直望不到对岸,成了一片汪洋。更要紧的是此刻太阳已然衔山,而余晖犹在,浩浩淼淼的河面上、船上、码头背后的石阶和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楼房上,还有天上,就都涂上了一层金黄的、梦幻般的色彩,变得异常明亮和辉煌。看得出,尚小布是感到了惊讶。他像是还来不及适应他所见到的,仿佛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切又太真实了。他的那个样子,像是有点迷乱。

随后,他去了镇里。镇里其实连着码头,但乌宿显然是个大镇,似乎比傩城大,也更热闹。码头石阶的上面,停有出租车,电驴儿三轮车,甚至还有人力车。尚小布上了一辆三轮车。开车的是个光头后生,问他:师傅,去哪儿?他还沉溺在迷人的景色中,不时回头去望呢,想了想,就说,随便拉,找个住宿的地方就行。进了镇子,他发现镇子确实不小,而且怎么说呢,是已经热闹起来繁华起来又相当杂乱的那种。水泥街道像是很标准,一些地方设有路牌、斑马线,指示灯、还有街树绿地。街的两边呢,有着不少簇新的楼房,商店。酒吧、广告牌、霓虹灯什么的,又都一排排地闪过去了。电驴儿开得快,街道也多,七弯八拐着,转眼已过了几个十字路口。街上的人当然也是往往来来。他坐在车上,看着,忍不住对后生说,这乌宿热闹啊。后生说是吗,你第一次来?他说是啊,这镇有多大?后生说面积就不好说了,人嘛,好歹也有七八万呢。他说难怪,又说流动的人多不多,一定很多吧。后生说是哩,外来的人少说有一半,码头么,就是这个样子的。

三轮车在一条街边停下来。尚小布一看,发现这里的街道并不宽,窄窄的,但两边住宿的旅店有好多家,街面上的店铺林立,像个商业区。他顺便问一句,这是哪儿?后生说,这是白沙街,乌宿的老街哩。他说老街?后生说是哩,又说,许多人都爱住这儿。他说是吗?怎么不见一栋旧房子啊,又说,这里的旅店倒是蛮多的。就是,后生说,乌宿镇数这儿最方便了,旅店多,离码头也不远,又很安全,说着就笑了。他懂得他的意思,看着他,不置可否地一笑,说是吗?一边就去掏钱。后生说当然,这儿我很熟的,这样吧,师傅你人也好,要不我帮你找一家?他说不用不用,不用了,我自己找。后生说你不喜欢这儿?他说不是,住哪儿无所谓的,不麻烦么。付了钱,后生也就开车走了。endprint

尚小布提着背包,进了旅店。这是一家私人开的小宾馆,这条街估计都是这种宾馆,场合不大,也就是一栋楼几十个房间,但条件还可以,该有的都有了。他进门,厅堂里坐着几个妹子,服务员,其中一个就迎上来,说大哥,住店啊。尚小布说住店。妹子要把背包接过来,他说谢谢,不重的,妹子还是把背包接过去了。接着是登记,交押金,拿房卡。上楼的时候妹子又将背包送上了楼,他也没坚持。然后进了房间,他就一下子翻倒在床上。直到这时,除了有点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成问题。尚小布躺着还想,好了,乌宿终于到了。今天先休息,吃饭,好好地睡一觉。当然,他还得舒舒服服洗个澡。所以躺了躺,他就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看到自己一脸胡子拉碴,忍不住笑着做了个鬼脸。

在楼下附近的小饭馆里吃完饭,已成夜晚。

尚小布走出来,叼一根烟,就想着找个地方理个发,刮个脸。也顺带欣赏一下乌宿的夜景。但走着,就见一家家的发廊,几乎全都标着美容美发和按摩的字样,纯粹理发的居然没看到。所有开张的店门呢,灯光粉红,情调暧昧,又都半掩半开着。尚小布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知道这种店子,大多是带点色情的。想着,人也就掉了头,往回走。进了宾馆,灯光亮着,他这才发现,宾馆的二楼也有个美发厅呢。一时间尚小布不免有点踌躇。他本不想进,可理发、刮脸的念头还在。进去嘛,也犹豫。他又看了看招牌,没错,标有理发。他就想,碰一碰运气吧,管它呢,还是推门进去了。里面的小姐有五六个,见了他,果然就问:大哥,洗头还是按摩?尚小布说,我想理个发,行么。小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坐么大哥,坐么。尚小布坐下了。坐着,一个小姐上来,给他端来了一杯茶,一看,这不是给他拿背包的那个妹子么。尚小布有点吃惊,说是你?妹子说是我啊,你还记得,笑。尚小布说你一人做两份职业?妹子说在这儿做着玩呢,又说,你像是走了远路来的,也该洗个头了。尚小布说我刚洗澡的啊。这有什么,洗头可以按摩头部啊,放松一下么。妹子说话轻言细语,很温柔,带着某些体贴,至少尚小布是这样感觉的。还有妹子长得水灵,脸圆润润的,眼睛又大又黑,有着一种妩媚。现在这双眼睛就正望着他呢。尚小布觉得不好拒绝,就说,那就洗吧。又说,我想理个发,刮个脸呢。妹子说好,还是笑。

于是洗头。在洗头的过程中,妹子不时和他说话,一会儿说我姓米,你就叫我小米吧。一会儿又问尚小布从哪儿来,住多久。又说大哥,你挺安静啊。同时双手就在尚小布的头上搓揉着,还问可以吗,重不?后来冲了头上的洗发水,还仔细给尚小布洗了个脸,接着仰躺着进行头部按摩。按着,小米坐在尚小布的身后,一双手在尚小布的头上肩上脖子上捏弄着,而且呢,可能需要用力,有意无意的,就把尚小布的后脑勺顶在自己的胸脯上了。尚小布吓一跳,头往上抬,小米就轻声说,不舒服么?尚小布忙说没有没有。小米笑,再按下去,又低头附在尚小布的耳边,说等会儿要不要再做个全身按摩?这回尚小布很坚决,说不。想想觉得似乎不妥,又说下次吧,这次就算了。终于弄完,脸也刮了,理发已经免了。尚小布出得门来,第一个想法就是:危险。因为尚小布知道,头抵在小米的胸脯上,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了,而且有点强烈,想控制也没控制住。有一会儿,尚小布觉得自己挺下流。可又想,自己独自一人过了这么多天,这也是本能啊。

回到房间,尚小布上了床,意思是好好睡一觉。马上睡着了最好。明天好去找莲花池。但睡觉有个过程,他多少也有点兴奋呢,所以躺着了,一时也没睡着。没睡着,他居然又想起了刚才在二楼的情形,还无耻地回味了一下小米的胸脯。那胸脯当然很饱满。尚小布意识到了,就笑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还要打呢,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尚小布起初一怔,谁会给他打电话呢,没有人呀,接着就明白了。便想,怎么什么地方都一样啊。一接,里面果然是小姐发嗲的声音:先生,要服务吗?尚小布说不要,放了话筒。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尚小布不接,又响到三遍,他想想,将话筒搁了。

第二天,尚小布去找他的莲花池。

8

他找了三天。又找了三天。

在前面的三天里,尚小布一直在乌宿的大街小巷里走。本来按他的想法,他既然已经到了乌宿,要找到莲花池,就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你想想,无论如何,莲花池是一个明摆着的村子,一个像一颗明珠似的散落在沅水边的村子,就这么回事。所以第一天,他下了楼,走出旅店,一路往乌宿镇政府走去的时候,心里还嘀咕着:要不要退了房呢,要不要连背包也带上呢,因为一旦打听到了莲花池的下落,他就要奔莲花池而去啊。但他跟着又笑自己:来都来了,尚小布同志哎,又何须这么急。然后他就到了镇政府。

在那儿,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接待了他。年轻人客气、热情,尚小布的样子也不是一个村民,又是远路人,秘书同他握了手,让坐,还给他倒了杯茶。他也晓得,一个村子,政府肯定是最清楚的了,包括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土地面积,甚至分几个组,村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都可以给你弄个一清二楚。所以当年轻人面带笑容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尚小布的心里笃定,踏实,也暖融融的。然而好的感觉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他自然是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没想到听了他的话,秘书脸上的笑容便有点凝滞,反过来变成了一点歉意,还有了点疑问了。说出的话呢,更不是尚小布愿意听到的。秘书说:莲花池?没有这样一个村子啊。尚小布一时像是没听清楚,忙说什么,没有?秘书说,没有。尚小布说没有一个叫莲花池的村子?秘书说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村子。尚小布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有点反应不过来,便怔怔地看着秘书。秘书是个热心人,也是出于关心和好意,这个人大老远地跑来不容易啊,反过来提醒他,说对不起啊,同志,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记错了村名?或者,秘书又说,村子是不是不在乌宿镇?对于记错村名,尚小布马上给予了否定,说怎么会!又说,乌宿镇是属于傩城县吧?秘书点头,说是的。尚小布说傩城县靠在沅水边的就只有乌宿镇吧?秘书又说是的。那就是了,尚小布说,莲花池一定就在乌宿镇的。说罢,眼睛还就一直看着秘书。那神情,像是觉得秘书一定是初来,又年轻,对全镇的村子还不了解。又像是秘书对他尚小布不信任,暗自藏了什么秘密。这时的秘书,脸上倒真有了点迷惘了,就是那种像是记错了什么外加一点犹豫的迷惘,因为来人的口气是那样肯定,迫使他只好怀疑自己。可稍一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只好摇头,再摇头,说不可能,乌宿镇实在没有叫莲花池的村子啊。说着便站起身,打开档案柜,郑重其事地取过全镇几十个行政村包括自然村的花名册来让尚小布看,好以此证明自己说的不虚。说你看吧,乌宿镇的村子全在这儿。尚小布当然就看了。看着,按着指头将那些村子一个个地往下点,但就是点不出莲花池,眼光就直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秘书说,怎么不会啊,乌宿镇真的没有叫莲花池的村子,我也确实没听说过莲花池。像是为了安慰尚小布,又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村子,是不是过去就改了村名,那我就不知道了。endprint

这句话提醒了尚小布。他一愣,拍着大腿,像是明白了什么。是了是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过了这么久,也许两百年也许三百年,也许还更久,村子改名是常有的事啊。尚小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有些感激地看着秘书,说:有可能,完全有可能。接着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既然莲花池有可能改了名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尚小布想了想,拿定了主意。他恳切地望着秘书,说同志,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个忙?秘书说你说,别客气。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去各村问一问?尚小布说,你晓得,我是初来,我对这里也不熟悉。说话的语调,是明显带有恳求的味道了。秘书认真地看着他,说行,不过恐怕得费点时间。我等,我等,尚小布忙说,又觉得还没说清楚,补充说,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那好吧,秘书说,有了消息我们再联系。尚小布连说好,好。他要了秘书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又找来一张纸写上他住的旅店名以及服务台和房间的电话号码,都交给秘书。然后他郑重地道了谢,出了镇政府。

尚小布走出镇政府的时候当然有些失望。不过这些都留在心底。他自然不肯相信居然会没有莲花池,莲花池居然会不存在。这不可能。莲花池是他先人十一公公住的村子啊,莲花池的名字是他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啊。难道还会传错?岩宝叔叔小公公他们又都听错了?所以不可能。再说他尚小布是什么人,他是来找老家的人。既然尚小布这个人存在,他的老家就不可能不存在。尚小布这样想着,像是找到了根据。

回到旅店,尚小布开始了等待。但干等着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他也坐不住,也着急。于是他又想着,等着的同时,或许他也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所以从这天下午起,尚小布开始了在乌宿镇的民间走访。

走访说白了就是到处去打听。当然,乌宿镇是大的,尚小布也是有决心的。接连几天,他不断地在乌宿镇里走来走去,走着呢,个子还是那样矮瘦,腰当然还是有点弯的。然后是站住,小心着敲门,寒暄示好,坐下来耐心地询问。因为人生地不熟,也因为心切,他用的几乎是一种拉网式的抑或是鬼子扫荡式的方式,也就是一条巷子接着一条巷子地走,一条巷子接着一条巷子地访问、梳理,意在不漏掉一个可能的知情者。时间上呢,则是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如果单从他行为的外表看,他的那个样子,包括他的姿态,神情,说话的语气,探听的口吻,尚小布就很有点像是一个沿街上门的废旧收购者,也有点像是一个专事觅踪探幽的寻宝人。当然他寻的都是乌宿的老街坊,老人。又顺藤摸瓜,从一个老人到另一个老人。这些人中,不分职业,不分男女,不分有无文化,关键就是老,越老越有可能知情啊。其中呢,就包括杀猪卖菜的,拉车的补锅的,开小百货店的,打渔的养鸟的,卖鼠药摆摊治病的。当然也有文化馆的退休干部,书店的老职员,航运站的老工人。还有一位曾编修过傩城县县志的老人,尚小布也找到了。去时,老人不在家,生病住了院。尚小布就提了礼品,外加一束鲜花,去医院拜访,弄得老人感动不已。但所有这些访问,都没有结果。或说结果都是一样的。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沿河上下,从没有村子叫莲花池。尚小布着急,免不得说,也许改了名呢,也许过去有呢?但回答依旧是:没有,没听说过。尚小布甚至还这样问了:那么乌宿呢,乌宿过去应该是个村子,是不是曾叫别的什么?这已经多少有点诱供的味道了。但得到的回答也像是不肯上当似的:是呀,乌宿过去是个村子,是个渔村,但过去的渔村,还是叫乌宿啊。除此,就再没有别的。

与此同时,第三天的上午,镇政府的秘书也打来电话,说是全镇的大小村子都问了,都说没人听说过莲花池。秘书的电话是打到旅店服务台的,尚小布当时不在。下午回来听服务台一说,马上回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里自然一切明了。可尚小布心里慌慌的,还是不落实,又跑去镇政府当面向秘书问了个究竟,结果还是毫无二致。

但尚小布呢,还是不相信。不相信也没死心。

后面的三天,尚小布又想了另外一个法子。他在码头租了一条小机船,每天早出晚归地往大河两岸的那些村子里跑。他想着即使人们都不知道、不记得以前的村名了,但村子里一定还留有过去的蛛丝马迹,譬如那个曾长满莲叶、开满莲花的池塘。这之前他向镇政府秘书讨要了一张乌宿镇的地图,那上面标得清楚明白,挨在大河边的共有九个村子:二酉、桑坪、小溪、五里牌、荷花、箭潭口、会溪坪、江阳坪和淘金。尤其是那个荷花村让他心里跳了几下,荷花不就是莲花嘛,他也因此又有了希望。但现实是残酷的,跑动的结果却让他的期望又一次破灭。前两天,他每次都是让船靠在河边,他上岸,走进村子,找到村里的老人问了又问,末了还满村子里游荡。他留意着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什么屋前屋后,篱笆石墙,房檐瓦脊,也都仔细地察看。有时还爬到村子附近的某个山头上去,俯察、分析着村子的面貌地形。那会儿的尚小布,当然还是那么瘦小,只是脸上的疑虑多了点,头发像是更长乱了点,腰身也像是更弯了点。所以他的样子,也更像是个考古专家或文物工作者。而所有他去的村子,也就不光是居住活人的自然村落,还似乎成了深藏秘密的古董和文物。尚小布甚至不放过一丝他以为有可能成为线索的关节和疑点。在一个村子里,一个老太太在堂屋里织一块织锦,他询问之余,将织锦的图案看了又看,又将那架磨得光滑的老式木机端详了又端详。在另一个村子里,他找到一位年过八旬的白胡子老人,是个山歌手,正在村头的草垛下晒太阳。他恭恭敬敬地走拢去,请他唱了无数的山歌,同他在草垛下坐了差不多一下午。他还探寻到另一个老人,说是曾做过私塾先生,平生嗜酒,藏有秘籍。他特地提了两瓶酒去,老人高兴,将秘籍拿出来让他看了,却全是民间药方和戏文。

当然,他每到一个村子,村民对他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虽然有些不理解,可也不认为他是个疯子。

9

尚小布最后去的是荷花村。

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下意识里,他一定觉得荷花村最有可能就是莲花池,所以将它留在了最后。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尚小布一定感觉到了这个最有可能是莲花池的村子也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因此变得慎重、小心,兼有几分紧张和忐忑。endprint

他是一早去的。荷花村离乌宿也不很远,二十余里水路。看上去,荷花村也确实像个不同寻常的村子,它傍在河湾里一处浅浅的平阔的台地上,黄墙黑瓦,有百来户人家,形状像是一片散落的枫叶。那是个马蹄形的河湾,幽深,隐蔽。村子前临宽阔的河面,其余三面被凸起的丘陵和丘陵上茂密的林木和翠竹所包围。河的对岸有一个伸出的小岛,岛上的石头墙基斑驳可见,上面曾经盖有庙宇。小岛背后则是一列长长的雄浑的平顶大山,展开的岩壁有如画卷。后来尚小布知道那叫黔山。

尚小布去时,村民,尤其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大多在家里。尚小布自是耐心地寻访。他几乎问遍了村中老人,又在村子里四处走动并反复察看,听说河对岸的小岛上有块残存的断碑,尚有字迹,又过河到了岛上。问题自然只有一个:莲花池。这里是不是莲花池。曾经叫做莲花池。他在村子里走动时,也曾有过令他惊喜的发现:村子里有池塘。而且不止一口,有三口,两方一圆。方的一口一亩,一口约半亩。圆的一口很大,有近五亩。塘边的树下系有小船,塘面水光潋滟,游着许多鸭子。而且尽管是秋后,显然的,那些残存的荷杆表明,里面都曾种有荷花。荷花。莲花。荷花池。莲花池。那一刻,尚小布也许觉得他终于找到了。

可没人告诉他这个村子叫莲花池。众口一词的倒是:解放以后,这个村子才叫荷花村。过去叫大湾寨,好像还叫过马蹄寨。有个留山羊胡的老人,已经八十岁了,精神还健旺,在火塘边吸着烟袋,眯着眼,努力地回忆着,还将烟锅去火塘岩上叭叭地磕。末了告诉尚小布:尚同志哎,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七八岁时,我太爷曾对我说过,我们村在叫马蹄寨之前,叫做黔山寨。

尚小布听着,叹口气,没辙了。

现在,他就不仅仅是失望,而是绝望。又由绝望,演化成了了无头绪的一片茫然。

这天的晚些时候,尚小布回到乌宿镇,又一次站在了乌宿的街头。他点一根烟,吸着,左看看,右看看。可除了热闹人多还是热闹人多,除了街道楼房还是街道楼房,看不出一点别的什么名堂。他想,乌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啊。乌宿人都不知道莲花池,那么莲花池,我的老家莲花池,到哪里去了呢?那么我过去记得的、想着的,所有的一切,该算个什么呢,岂不都成了虚妄?我千里迢迢地来,何来于此,来此何为?我,尚小布,到底还是不是尚小布啊。茫然中,他又点了一根烟。

后来尚小布回到了旅店。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他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累了一天,好歹冲了个澡,下楼草草吃了碗面,就上床睡了。当然他的睡相满是一脸的失落和疲倦。但夜里他醒了过来。醒了还是懒懒地躺着,叼一根烟,像是没来由地感到有些伤感,还感到孤单。只是人一这样,就容易变得脆弱,而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尚小布知道是什么电话,没理。过了会儿又响,尚小布沉默了一下,伸手拿过了听筒。听得里面又在说:先生,要服务吗?他没吱声,听着,过了会儿将电话按断了。随后他坐了起来。有一会儿,他灭了烟,双手抱在胸前,就那么在被窝里傻呆呆地坐着。坐着,眼光本来是直的,黯淡而又无神的,忽然间却活动了,又落到了床头柜上的《服务指南》上。他伸手拿过来,翻,翻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像是什么也没想,就将电话拨过去了。电话那头有人接了,说喂。他说,喂。那头说我是二楼美发厅,是不是要服务?他忍了忍,说,小米在吗?就听得里面说:小米,你的电话。接着是小米的声音:我是小米,你是谁啊?尚小布想,我是谁呢。我说我是尚小布?可小米不一定知道谁是尚小布。我能说我是一朵莲花吗?也没能证实,也没人听得懂啊。就说,我住四楼,你帮着拿包的那个大哥,你还给我洗过头啊。那边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听得小米嘻嘻一笑,说大哥你好啊,声音还是那样温柔,怎么,你找我?尚小布说:是。小米说你想要按摩?尚小布顿一顿,又说:是。你在房间里么,小米说,我马上上来。

尚小布放下电话。有那么一会儿,尚小布愣着,像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了。旋即,定了定神。人就下了床,在地上走了两步,双手搓了搓,又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出来的时候就将门打开,虚掩着,再叼一根烟,点燃,复回到被窝里坐下了。一会儿,有人轻声敲门。尚小布说:请进。小米就进来了。小米进来的时候笑望着他,关了门,顺势坐到床边来,说大哥,你都没穿衣服呢。尚小布笑一笑,我已经睡过一觉了啊。小米说是么,更坐近一些,手没处放,就放在被子上,又放到了尚小布胸口那儿,轻轻地划摸着。睡过了,尚小布说,望着小米,现在已经睡不着了。小米说是啊,手顺着胸口慢慢地抚下来,眼光里也有探询的意思,又轻声说:我们开始好么?尚小布说,好。小米站起来,脱了外面的一件衣服,里面就只是一件开口很低的小衫了,深深的乳沟和一对饱满的乳房露了出来。尚小布看着,有了反应。他只穿着一件裤衩,躺下来,被子已被挪到一边去了,所以几乎是原形毕露。但尚小布装着无事。小米偷眼觑着,低声吃吃地笑,又看他,弯了腰,在他的腿上按起来。其实尚小布也看出来了,小米不会按摩,她也不是来按摩的,只是尚小布自己,一时还像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那点迟疑,像是还有一点什么在那里做着最后的抵抗。他没说,小米也没说,两人都还没有点破。这是一种略显僵持的情形。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几分钟。小米按着,双手只在尚小布的腿根那儿运作,还不时地碰一碰那儿,又眼光迷蒙地望过来。没几下,她已经脱了鞋,爬上床来,再搓弄几下,人就忽然趴在尚小布的身上了,说大哥,我没劲了啊。尚小布说,怎么没劲了?小米吃吃地笑,不说话,望着他。望着,拿过他的一只手来,按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说大哥,这样不舒服么。到了这时,尚小布知道,他不能够,也没有什么好让他再坚持的了。

他一下子抱住了小米。

第二天尚小布并没有离开乌宿。他很迟才起床,然后到了下午,他去了码头。他去那儿也许是想再看一看码头黄昏的景象。景象的确不错。但到了那儿才发现今天没太阳。不论码头还是河面,都灰扑扑的,有些迷蒙。他走了走,看见一只搁在岸上的旧船边,有几个做工的人围在地上,笑闹着,在那儿下棋。他走了过去。几个人下的是象棋,不是围棋,但象棋尚小布也懂,也曾经爱好过。所以在旁边看着,慢慢地,他也就蹲下去了。

如果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