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米阳

2014-11-27 17:19王宗坤
广州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副镇长

王宗坤 男,汉族,生于1969年11月,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部(篇)。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报刊和年度小说选本选载。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首届东岳文学艺术奖,精品工程奖等奖项。2007年始专事写作。

当初我并不是因为她有众多的头衔才认识她,而是在认识她之后才知道她有着众多的头衔。

大概在上世纪最后一个年代的中期,我第一次作为工作人员为每年一度的政协大会服务。第一天的报到已经结束,我们回到房间正在整理名单,她忽然就闯了进来。此时天色已经转暗,房间里已经亮起了淡黄色的灯光。她外面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毛呢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白皙的脸庞显现出一种瓷质的光泽,乌黑的头发呈一定弧度蓬松着向后,在下巴的位置束成一个大大的X,左右各有几缕向前覆盖过来,使那双原本向后的耳郭变得有些扑朔迷离。还有那双眼睛,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双镜片之后的眼睛,大而且亮,透过镜片反射出的光泽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其实当时说闯进了房间是指我们发现时她已站在了房间的纵深地带,之前她一定是敲过开着的房门了,只是由于走廊与房间里的嘈杂,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

当时我站在她面前时有些羞涩,她却比我要大方了很多,说自己刚参加完市里的青联会议,所以赶过来有些晚了。说着看似无意地摆动了一下夹在腋下的材料袋子,随着毛呢大衣领子的摆动,我注意到上面正挂着一个类似代表之类的牌牌,显然是参加上个会议的遗产,这就是她晚到的最好注脚了。我赶忙说:“不晚,不晚,刚刚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们已从大厅里收起了签到的桌椅还刚刚好?然后就是签到给她发有关材料,把房间钥匙牌子交给她的时候,我不自觉地问:“你熟不熟悉这家宾馆?”她似乎愣了一下,抬起眼睛把那道明亮的光泽再次辐射过来,接着摇了摇头。我暗自庆幸了一下,很快就忙不迭地说:“那就跟我来吧。”说着就率先走出了房间。

我把她安顿好回到签到处的房间,小芫他们几个已经把名单整理好准备去餐厅了。他们看我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揶揄,我们几个来自不同的单位,虽都在区委大院上班但平时的工作并没有多少交集,再加上我调进机关不久,跟大家就更不熟悉了。只有区委办公室的小芫,我们同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不同的是他一毕业就分到教育局,随后就调到了区委办公室。

餐厅在宾馆的楼房外面,位于停车场尽头的一大溜平房,他们在前面走得有些急,我就有些落后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刚才的原因,想追上去解释几句,最终还是放弃了。怎么解释呢?说自己是怕她迷路才送的;或者说见名单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这都不对,如果是一般年龄大些的政协委员来报到我还会这么热心吗?我这样反问着自己,渐渐感到了有些理亏。那年我刚到机关工作不久,正在物色可以结婚的对象。

餐厅已经变得非常拥挤了,到处晃动着寻找餐位的脑袋。那时候还没有自助这个说法,一张桌子上坐够了十个人才开始上菜,我隶属的工作人员那桌已经坐满了,还有几张桌子似乎有空位,我赶过去问了一下都说有人,当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迷路的人既尴尬又绝望。最后还是小芫把我喊了过去,在他们那桌加了张凳子,我忐忑地坐下才发现,中午我就在这个桌上吃的,是会务组的一位大姐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占了我的位子。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她,我在餐厅里没有看到她,最好是她还没有下来,我不想让她看到我那尴尬的样子,但不下来又不能吃上完整的晚饭,临分手的时候我还特意告诉了晚餐的时间,她不会忘了吧?这样想着手里的筷子突然就没有了目标。

从餐厅出来小芫和我走在了一起,他忽然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不待我回应就径自讲了起来:有个男人养了一头很讨厌的猪,他每天都想着怎么把这头猪遗弃在外面,但每次当他付诸行动的时候猪都能自己找回家来。后来这个男人实在受不了了,找了辆车自己开着把这头猪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心想这次你可回不去了吧。放下猪以后他想往回赶自己却迷路了,万般无奈他就往家打了个电话,却在听筒里听到了那头猪的哼哼声,于是那男人火冒三丈地对接电话的妻子说,你让那头猪出来带我回家。

“哈哈哈……”听完笑话我大笑起来。见我笑得差不多了,小芫说:“故事好笑吧!你知道这是谁讲的吗?”

我问:“谁讲的?”

小芫说:“就是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于大姐,在你带祝米阳上去之后她接着给我们讲了这个笑话。”

我忽然警觉起来,发现小芫也正别有意味地看着我。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愚蠢的男人……”这话我说的有些艰难,承认自己的不堪总是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更何况我当时还处于那个年龄。

小芫笑了笑说:“没人说你就是那个男人,只是你不知道祝米阳的情况。她可是我们区里的名人。她不仅是鹿镇的团委书记,还是市区两级政协委员,市青联委员,市五四奖章的获得者、星火科技带头人等等吧,反正她身上的头衔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她每年要在市里区里参加无数次会议,对这个宾馆她当然不会陌生了。”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幸亏是在晚上,不然真不知道如何来面对。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文静的一个女孩子还有这么多的政治荣誉。我知道团干部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是最容易提拔的一个位置,据说我们现在的区委书记在十多年前就是公社的团委书记。可是她一点都不像啊!我怎么也不能把这样一个女子跟未来的大领导联系在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祝米阳,严格说起来这也不叫认识,因为认识是相互的,而在当时我仅仅是认识了她,我在她眼里却不过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会务工作人员,在她目前有限的生涯中这种人物肯定是众多的,每个注定都会是轻飘飘的过客。

第二年春天我有公干去鹿镇,其实所谓的公干也就是一次走过场的了解情况。我所在的部门是区委统战部,到下面的乡镇没有什么好统战的,我们这个地方不靠近沿海,既没有台属也没有众多的党派。但作为一个被政府供养的部门总得有些事情吧,所以我们领导就不定期地派人到下面了解情况,美其名曰调研,当然这种调研因其无关乎政绩是得不到乡镇热情接待的,有时不得不依靠人情来维持,我之所以去鹿镇就是因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副镇长曾经是我的熟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我潜意识里知道她就在鹿镇。endprint

在去鹿镇的路上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了。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我似乎把她忘记了,中间为了婚姻的目的见过两个女孩子,还跟其中一位梳长头发的看过几场电影,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我确信我认识的她离我太远。这时我很坦然地用上了“认识”是因为在政协大会期间她终于知道了我,开幕式后的第二天,区长要召开部分政协委员的座谈会点名让她参加,通知就是我下给她的,我把电话打到了她房间说好了开会的时间跟地点,就听到她说:“谢谢!谢谢!还有那天你把我送到了房间。”这让我忽然的紧张起来,来不及回应就仓皇挂了电话。她居然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这让我在感到羞愧的同时还有了淡淡的兴奋。之后在会议期间我们又打过几个照面,我本来是想竭力回避的,但有时候面对的事情是由不得我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往往表现的很不得体,表面上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心脏却怦怦直跳。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来鹿镇的公干就结束了,我站起来谦虚地说时间这么早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午饭,副镇长虽然看出我在虚让还是投其所好地拼命挽留。我师范一毕业就分配在副镇长所在的乡镇中学教书,那时候副镇长也是一般教师,只不过后来副镇长的大哥成了省委组织部的处长,他也就直接由教师变成了鹿镇的副镇长。接下来的时间副镇长就跟我东拉西扯起来,话题很快就由过去的同事转移到我个人问题上来了,知道还是单身之后副镇长就很踊跃地给我介绍对象,显然副镇长心里是有人选的,这个人选就是她。

“祝书记怎样?”副镇长说。

在这之前我还不能确定她是单身的,这也就是我所以认为我们之间距离遥远的原因之一。副镇长的提议虽然暗合了我的意识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欣喜,我心里有了更多的忧虑。当时在我眼中她无疑是优秀的,既然这么优秀;既然还是单身,那她的眼光要远在我之上。意识到这点我感到了茫然,还有一丝淡淡的绝望。

副镇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说道:“祝书记是不错的,曾经眼光是有些高,现在却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她都快三十了,女人再怎么着到了这个年龄也会收心的。”

我那年也有二十八岁了,很显然即使用现在的标准看,我们也都步入了剩男剩女的行列。副镇长的话在我心里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我一下子由绝望的边缘回到了澎湃的漩涡中。副镇长是个讲究效率的人,当天中午他就把她约到了餐桌上。

在鹿镇食堂最好的包间里,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当时除了副镇长外还有镇上其他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他们都在副镇长的分管之下。吃饭的主题一开始是我这个来自区里的“领导”,但很快就变成了副镇长,这一变化的结果导致了整个饭局的混乱,那些负责人纷纷站起来向副镇长敬酒,这种混乱的场面更加衬托出了她的安静。当然起初她不是这样的,我们在食堂门口一见面她就热情地跟我握手,坐进包间的时候还跟在座的强调我们认识,并且说在一起开过几次会议了,一副很熟络的样子。我没有为她这种老练而吃惊,尽管我们连一次会议都没有在一起开过,唯一的一次交集也是我为开会的她服务,她这种场面上的应酬话更没有给我造成反感,反而我认为她在试图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这让我感到亲切了很多。以至到后来在众人的喧闹声中我们都似乎被冷落了,但由于有了她的存在我并没有感到难堪,我们境遇的一致让我感到了我们之间的某种默契,这种默契足以让我来抵挡任何外来的侵扰。

饭局结束的时候副镇长喝得已经有七八成醉意了,但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临送我出来还把我悄悄拉到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给你们牵上头,下一步就看你的了,我瞧出来了,她对你印象不错,到时候别忘了请你老哥喝酒。”说罢嘿嘿地笑了起来。在听副镇长说话的当口,我一直拿眼睛朝她的方向扫,她远远地站着,似乎有特意回避的意思。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副镇长为我们提媒了,不然她不会这么避嫌的。这种猜想让我忐忑的心情顿时安稳了许多,她知道了副镇长的提媒在席间又对我这么热情,这显然是一个良好的信号。这个信号传递出的是欣喜。让我有些纳闷的是,副镇长什么时间跟她说的呢?自从我来到鹿镇就跟副镇长一直在一起,副镇长几乎没有时间跟她交流。

之后过了几天副镇长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说祝书记对我的印象果然好,同意了解了解,还重复了那天酒后说的话,下一步就看你的了。又说女孩子嘛!总是有些害羞,你要主动一点,更何况祝书记是马上要提拔的人了。

副镇长这话说的虽然有些逻辑混乱,却也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尽管害羞和提拔之间没有递进关系,但都是应该被动的。害羞就不要说了,提拔是应该矜持一些的,更何况是在提拔之前。说实在话我当时看重的根本不是她的提拔,我脑海中多少还残留着中国传统男人的那种大男子汉作风,根本不想让自己将来的家庭阴盛阳衰。我所看重的是她外貌气质以及她那稳定的收入,当然这也是物质的具象的,说起来这种具象和她将来仕途上的可能是同一个面貌。

我抽一个下午的时间往她办公室打电话,乡镇的工作杂乱而具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上午他们往往要应对各种各样的事情,下午就相对安静一些。打了两次都没人接听,我准备的一大堆开场白一下子找不到出口了,内心就充满了焦虑与不安,那时候手机还是稀罕物件,乡镇只有党委书记和镇长才有,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电话拨通了鹿镇党政办公室的电话,我问团委的祝书记去哪了?对方是个很年轻的声音说请问你是哪里?我想说自己是团区委,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对方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说祝书记有可能下乡了。

第二天上午上班不久她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我接过听筒一听是她感到有些吃惊,用眼睛看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好在她在电话里没有让我尴尬,既没有问我昨天打电话有事吗也没解释自己怎么得到的信息。只说自己昨天忙了一天,上午跟着教委的几个同志转了几个学校,查看少先队队史的展览情况,下午又去找几个青年企业家座谈,现在还在准备上报团区委的材料忙的是一塌糊涂,说完了这些就开始诉苦,说乡镇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在电话里她要比平时健谈一些,可能是没有情绪障碍的原因,谈的也有些无所顾忌,我反而觉得电话里的她显得更为真实一些。还有她的诉苦,我一直觉得她比我要优秀,一个优秀的人要跟你诉苦显然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所有这一切都激发了我的情绪,我也变得健谈起来,也不再在乎办公室那几位同事的目光了。这次通话应该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最后她一直邀请我再次去鹿镇,说让我体会一下乡镇干部的悲惨处境。听得出来她那种邀请不是虚假的。endprint

这种诱惑我是肯定经受不住的,但怎么去鹿镇却成了一大难题,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像上次一样以所谓“区领导”的面目出现,可像我们这样不受待见的部门再创造这样的机会是难上加难,当然也可以坐上公共汽车以私人的身份,我却不想那样。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祟。一个那时还年轻的男人,要去见自己心仪的女人是不可能没有虚荣心的。

最终我央求单位唯一的司机和我去了鹿镇,代价是一条将军牌香烟。意外的是我们的车一进鹿镇大门我就看到了她,她似乎正要前往旁边的配楼,上次我就注意到配楼是镇财政所的办公地点。司机迎着她的位置就停了下来,临下车的时候我不仅感激地看了司机一眼。一切都到了最佳状态,我潇洒地关上车门她也看到了我,就像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她神态有些惊喜,表述却非常简单:“来了。”我隐隐感到了失望,为了掩饰自己我顺口问副镇长在吗?她连忙说应该在。说着就折返身子带我往回走。

这天晚上的饭我们吃得相对清静一些,副镇长没有招呼他那些手下,关于他的主题就相对萎缩了。她被推上了前台,副镇长开了有关她的很多玩笑,这些玩笑虽然有些戏谑但并不过火,副镇长把握得非常到位。我在心里佩服副镇长的同时也有了很深的感慨,官场真是人生最好的学校!想当年副镇长还是一般教师的时候,何尝有这样自如操纵局面的本领!局面一宽松,心情也相对放松了很多,她居然喝了一大杯子白酒,喝到后来她似乎有了些醉意,端着杯子要敬我酒。副镇长一看这样就适时结束了饭局。

席间她就提出要跟我们一起回城说要回去看父母。吃完饭出来又说自己还是不回去了吧,副镇长就劝她还是回去看看,并说这阵子镇上事情太多她应该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去看父母了。副镇长这样一说她又有些犹豫,说自己没有跟领导请假,副镇长就说明天他跟书记说一声,最后的障碍扫除她才拿上包上了我们的车。副镇长跟我道别的时候使劲握着我的手,临把自己的手掌抽回去还不忘在我手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应该说这天晚上走到这一步已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更让我想不到是她跟我们一起在区委大院下了车,当然她也有个冠冕堂皇的解释,说自己父母家离此也不是太远,她也想利用这个时间走走。所有的指向对我都是有利的,她的行为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待司机走了之后我们很自然地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来到街上,这个时间的大街是最有情调的时刻了。吵闹了一天的太阳隐去了,嘈杂没有了,只任那暖暖的路灯光满街流淌;不时有一两对男女或手挽手,或相互拥着在笔直干净的柏油路上缠绵在一起,随着这夜色流动。再往前是一个街心公园。

她停下来看了看我说:“咱们进去坐坐吧!”说完不待我回答,就率先进去了,我也只好跟着走进去。

我们在一处石栏杆前的石椅上坐下来,这时没有路灯光的照射,我才感觉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爬上来了。我们并肩而坐,柔柔的温和的夜色包容着我们。我扭头看她,她正凝神于眼前的冬青丛,朦朦胧胧的月色照在她清丽娇嫩的脸上,清凉的风吹拂着她黝黑柔软的秀发,如瀑布般冲击着我,一瞬间我的心在微微颤动,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这样并肩而坐正处于心理学上讲的情绪空间,这样的空间容易诱发人的某种感觉。我想站起身,却被她扭过来的那双闪烁在镜片后的明亮眼睛定格了。

总得说点什么吧,她谈起了她的经历,初中毕业后就考上了省农业机械化学校,然后就分配到了鹿镇的农技站。我们的经历有些近似,我也是初中毕业后考上的中专,只不过我读的是师范学校。那时候初中中专是很难考的,在农村考不上初中中专的才上重点高中,可是她生活在城里呀!随即她就作出了解释,原来在她参加工作之后他们家才搬到了城里,之前他们也一直生活在乡村,巧合的是她竟然和我初恋女友在同一所乡村学校读过书,我说出了初恋女友的名字,她还知道她。

我忍不住问她怎么后来又干上了团委书记,这个疑问似乎带给了她某种情绪上的波动,她说这很正常,当时鹿镇的团委书记空缺,适合年龄的大中专毕业生只有她一个,领导就把她从农技站调到了团委。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速明显加快,好像要急于跟自己某个不愿触及的事情撇清关系。

在这种氛围下我是不可能对她的这种情绪过分纠缠的,看着她那自然流露出来的情怀,我迷醉了,同时也打开了自己的心扉。我谈起了我自己,对乡村教育的失望,然后就是逃离,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关系才调进机关,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初恋。谈到初恋的时候我明显感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月光下原本清丽透亮的镜片渐渐有些朦胧了,她突然就流泪了。

接下来我们都不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氛围,我心跳得快而剧烈,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想把它想清楚,但我的所有已被一种掺杂着怜爱、感动和从未有过的情绪所支配,我已不属于我自己,我的手伸向她满头的秀发。她顺势偎在我的臂上,我紧紧地搂住了她。

她抬起头,流过泪的双眸闪烁着绮丽的亮点,还有泪在慢慢地涌出来,她的脸颊泛着少女的青脆,她饱满的丰润的双唇怀着渴望颤栗着……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而迷蒙,我慢慢地俯下头去,想要寻找她的嘴唇,就在快要抵达终点的时候却猛然被她推开了,“不行,不行……这样太快了。”她朦朦胧胧地嗫嚅着,环绕着的身体已经离开了我。我不想惊醒,但已没有了沉浸的依托,她那紧贴着的身体在向上昂起,那原本感觉到的胸前的丰盈也骤然失落了。我跳荡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冷却,一下子跌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们仿佛是恋爱了。时不时的会打个电话,她来团区委开会还到办公室跟我打过一个照面,跟我同办公室的几位同志也察觉到了我的情况,会经常用揶揄的口气跟我开些半生半熟的玩笑。到这个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件大事,市委书记因贪污腐败被检察院收审了,随之拔出萝卜带出泥,市区两级有一大批干部受到了影响,这其中就包括我们区的区长。这在当时是个很轰动的案件,各级领导班子重新洗牌,市机械局局长来我们区任区长。按说这样的人事变动跟我们这普通职员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开始我也是抱着这样局外人的姿态,直到小芫再次找到了我。endprint

小芫在这次调整中被提拔为区委研究室副主任,享受单独办公室的待遇。这次小芫没有运用赋比兴的手法来提醒我,而是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听说你在跟祝米阳谈恋爱?”我有些吃惊,之前我不知道他会找我谈这个,还以为是让我见识他提拔后的风光呢!小芫的态度有些一本正经,我心里有些不快,尽管我们是同学但恋爱是很私人化的事情,我这把年纪了谈个恋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兴你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小芫似乎没有在乎我的情绪,继续说道:“这次祝米阳本来应该是提拔为鹿镇副镇长的,但最后还是被领导否决了。这事应该与陈志刚(前任区长)有关,祝米阳刚分到鹿镇农技站的时候陈志刚就是这个镇的党委书记,是他后来把祝米阳提拔为团委书记的。你可以把这两个事情连起来想一下。另外,我要告诉你的是祝米阳是离过婚的人,她跟前任男朋友谈了多年,那个男人在和她领了结婚证的当天就申请了离婚。”听完小芫这些话我一下子就懵了。

沉静下来之后我向副镇长求证,副镇长向我证实:“跟陈志刚的关系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是陈志刚的姘头,在当时她确实是镇团委书记的最佳人选。结婚接着离婚这事倒是真的,听说那男的在税务局工作,本来就是个纨绔子弟,是他把祝书记给耍了。我以为你不会太在意,没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就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结婚,这年头谁还把这当回事……”我在副镇长的絮叨声中默默把电话挂了,我知道自己之前所有热望都化成了冰冷的蒸汽飘走了,我和她之间已经隔起了一道厚厚的墙。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她也没再联系我。我不知道我们的这种默契是由于外界的变故还是心灵的感觉,总之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也许不是这样,她现在的轨道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一直到2011年我们才再次碰面。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离开了原来供职的统战部来到市里的一家新闻单位,然后结婚生子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相比而言我的同学小芫的经历就复杂了一些。在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上盘桓了有五六年的时间,据他自己说给领导写的讲话材料都跟上十部《红楼梦》了,才被外放去乡镇干了正科级的副书记,本来是可以顺顺当当接镇长位子的,没想到家庭又出事了,有天晚上他突然由镇上回家,把老婆和另外一个男人正好堵在了床上,他把那男人打了个半死,险些把自己送进局子,最后还是区领导出面把他保了出来,提拔是泡汤了,领导还算照顾让他去卫生局做了总支书记,又过了几年才熬到建设局做了局长。

我们的聚会就是在他做了局长不久。这天晚上小芫局长显得很高调,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坐在主陪的位置上颐指气使,把副主陪指挥得团团乱转,副主陪就是建设局办公室主任祝米阳。

这么多年不见她有了很大的变化,最直观的印象是胖了许多,原来的狭长地带都被饱满的肌肉填满了,就像风沙过后的沟壑。眼镜已没有了黑色的边界,和后面眨动着的眼睛以及肥嘟嘟的脸庞组成了一个浑圆的整体,还有头发,X的形状不见了;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波浪式的短发,偏向左眼的地方还有一道不太规整的缝隙,那缝隙在灯光下发着刺眼的空白。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我称她祝主任她叫我王主任,这都是小芫在介绍时的称呼。整个的过程是正式而合理的,唯一的出格就是小芫在向我介绍她的时候,加了句“你们应该是老相识了。现在是我的办公室主任。”

我们的座位紧挨着,但却没有机会交流,在小芫的指挥下她表现得很是灵动,一会给这个夹菜一会给那个倒酒,几乎没有片刻的闲暇时间。看到这样我有些不忍,想要帮她一下,但又一想小芫是知道我们有过过去的,在这种场合下我还是别触动他那不良的嘴巴了。饶是这样我还是大体知道了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在鹿镇她一直就没有提拔起来,到了三十二岁这年才找了城里的一般工人结婚,然后就想办法调到了靠近城区的乡镇,不再干团委书记,而是去镇建设办公室做了副主任,直到前几年才调到区建设局任办公室主任。

有人把权力喻为男人的春药这是不过分的,小芫刚当局长的那一阵子确实亢奋,在他的招呼下我们几个生活在这所城市的同学密集约会,很多次都是作为办公室主任的她来迎来送往,她每次都很敬业,把每一个客人都照顾得很是周到,唯小芫的马首是瞻,尤其是场合比较纯粹的时候,我所说的纯粹是指没有其他的外来人员,比如有次就我们三个同学,小芫那天中午喝多了要求她冲上去,她果然没有犹豫就端起了大大的白酒杯,一口气跟我们喝了四杯子白酒。喝完之后脸不改色心不跳,我们都夸小芫慧眼识珠,这个办公室主任选得好,不但人长得漂亮酒量也大。小芫却大言不惭地说:“是人家老崔(前任建设局局长)慧眼识珠,咱只是捡人家的剩饭。”说着还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我当时还没有喝多,能感觉到小芫那笑意背后的内容,我偷眼看了一下她,发现她的脸色也在变黄,我觉得小芫确实有些太过分了。之后她去了包间里的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镜片后面的眼睛红红的。临散场的时候我也走进了卫生间,进到里面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儿,仔细一看马桶边上还残留有丝丝缕缕酒后的秽物,很显然这应该是她留下来的。

这样持续了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们再次聚会的时候她突然就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悄悄问旁边小伙子她的去向,小伙子告诉我,局里对干部刚进行了调整,她提拔了,去了环卫局。我问是局长吗?小伙子说是副局长。

这怎么叫提拔呢?!对县区这一级的机构设置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建设局下属的环卫局原来叫环卫大队,职能是扫大街处理垃圾。这几年才叫了环卫局,是局里的下属二级单位,局长才是副科级,副局长也就是一般的股级,含金量要比办公室主任轻得多。说提拔还不如说是发配更确切一些。

此后我们一年多的时间又失去了联系,期间我倒是跟小芫联系得更密切了,其他几位同学也都成了各个部委的头头脑脑,他们之间自然就有了一种内在的角力,彼此之间有种不服输的感觉,而我所在的单位就相对超脱了一些,再加上我不是那种欲求很强的人,没有从小芫身上想要谋求利益的想法。要知道随着这几年房地产的爆发,建设局长是个炙手可热的位子,是个可以让人一夜暴富的角色。在见惯了各种饮食男女的嘴脸之后,对我这种散淡的人他反而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与信任,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大浪淘沙剩下的就是金子,我们之间的情谊是用金子不能买的。”所以我们聚会的范围越来越小,地方也越来越隐秘。有时他感到情绪不振了,去些特殊的场合总是单独约上我。endprint

对小芫的这种信任一开始我是有些感到挺受用的,毕竟有人看重比看轻要强,而且看重者还是一个看似的成功人士。但时间长了我就有种不好的情绪在里面,总感到自己是在助长某种不良风气,我知道从他手里大把花出去的钱绝对不是他的正常收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跟他有了某种同谋的坏感觉,尤其是他把对我的这种所谓的好当成恩赐的时候,我的内心就特别反感,尽管这样在大部分情况下我还是会领命而去,这一方面是因为有时我确实经不住诱惑;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孤独与恐惧。从小芫身上我感受到从政也是一个充满凶险的事业,由此想到祝米阳一直没有提拔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去年的夏天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祝米阳的电话,起因就是她看到了我发在省晚报的几篇随笔。这几年单位有很多年轻的记者加入进来,我基本上不再外出采访,就有了大量的时间,没事的时候就随便写些小散文小随笔什么的,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感悟小情绪,我本人从心里就不看重这些小东西。但她却不这样认为,一直说我的文章深刻有文采能调动人的情绪,还举例说那篇《那床沉沉的被子》看着看着都把眼泪流出来了,里面对父亲的那种感情太真挚了,还有《半张照片》那篇……她在电话里把我的文章谈得很具体很感性,听着听着我心里居然也有了一种暖暖的感觉,之前我根本就不认为我的文章好,现在对这些文章却涌动起一种莫名的自满与自得。谈完我的文章她又开始谈自己,说小芫局长对她比较照顾,知道她是个女同志家里孩子又小,办公室主任这个工作太拴人了,就把她调整到了环卫局,现在她有时间了也想写点东西。“别忘了,当年我在中专的时候也是文学青年啊!抽时间要请你吃饭专门向你讨教讨教写作的秘诀。”最后她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

说实话在当时我并没有把她的邀请太当回事,到我们这个年龄都经历了很多的人和事儿,在某日的某时偶然想到某个人和某件事情联系一下很正常;想不起来不联系也正常,相对于你的骨肉血亲而言,任何人在你的生命中都是过客。让我想不到的是过后不久她果然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要请我吃饭,并特意说要跟我讨教写作,这就有些不好拒绝了,对方怕你多想把请客的目的都说了出来,再不接招就显得太有些小家子气了,最后我决定赴约但绝不能让她付账。在向老婆请假的时候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把她说成是朋友还是文友,当然更不能说性别,最后还是很含糊地说是一个文友请吃饭,这样就基本尊重了自己的良心,我们确实是因为文字才再次联络的。

应该说那天晚上除了选的地方太热闹之外基本上是一个很纯粹的晚餐。说基本上是因为她找的是一家饭馆的大厅,周围布满了胡吃海喝的食客。说纯粹就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在这样的环境下谈论文学。在我们读书的那个时代确实是文学最火热的年代,每个学校都有文学社,每个班级都有文学小组,说文学是那个时代的宗教一点儿都不夸张。她所就读的省农业机械化学校在省城,文学的氛围就更浓厚了,有次有位著名的诗人去他们学校演讲,把礼堂的门框都挤坏了。说她自己为了能远远地看这位诗人一眼不得不借用一位男同学的肩膀,代价是给这个男同学洗了一个月的臭袜子。为了能在油印的校刊上发表一首小诗,她甚至跑到主管校刊的语文老师家去给人家拖地……在我面前说这些的时候她表现得非常有激情,以至最后有晶亮的泪水从镜片后闪烁出来。我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么煽情的晚餐,在她那种纯真的叙述中我似乎走进了时光的隧道,穿越到了十五六年前的那家宾馆,那乳白色的毛呢大衣;那黑色的镜框;那X形的发型,这一切的一切都又回来了。而且我们还在继续往前穿行,一直走进那个时代的宗教。我仿佛看到了校园里那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在操场的边缘,手里捧着舒婷的诗集,正忧郁地看着从树顶掠过的一只飞鸟……这些场景一一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感到自己几乎都要流泪了。

这天晚上的账到底还是她付的,她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早先她就把钱留在了吧台。这天晚上的见面我们始终把纯真坚持到底,除了文学我们没有涉及其他任何的话题,这是出乎我意料的,因为我们毕竟有过共同的故事。结账出来的时候,我的所有感觉都放松了,在我们的周围布满了混沌和暧昧,忽然有这么一条清晰而明亮的河流怎么能不令人向往?我不由自主地表示要回请她一次,她很天真地伸出小拇指说:“你说话可要算数!来!拉钩。”我笑了,随即伸出手,一下就勾住了那个翘起来的轮廓。

一周之后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去哪里回请的问题上我颇费了一番心思,像上次一样的大厅显然是不行的,单独进包间又显得太暧昧,去吃西餐也有些过了。最后我想到了有次小芫带我去的那家类似于私人会所的餐馆,里面没有大厅,只有一个个的小包,全套的红木家具,所有的食材都是有机的,来自某个专供的基地。在这样的环境下谈文学显然会是别有一种感觉的。不过地方有些远,位于城市东部山区的一个别墅区里,据说小芫在里面还有一套别墅。当然这个据说也是我们的某个同学透露给我的,这样的事情小芫是绝对不会跟我吐露半点儿的。

我先在电话里征求她的意见说要带她去个私密的地方吃饭,她倒是很豁达,再私密的地方说出来就不私密了,只要有饭吃去哪里都行。我必须要把暧昧说出来,说了出来的暧昧就不再暧昧了,正如私密不再私密一样。这个开场白给了我们某种默契,说到底我从心里不想继续我们十多年前的故事,不是因为她已没有了吸引我的动力,而是因为个人的懒惰,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懒得作改变了。

果然她一看这地方就喜欢,说真是世外桃源!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中还有如此安静的地方。有了好的环境我们却没有顺利进行上次的话题,她这天晚上似乎表现得有些心神不宁,中间出去了好几次,我提醒她房间里有卫生间,她说自己用不惯。

后来就安定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所有的障碍都解除,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只属于我们。”这话就太容易产生联想了。看来我刚才是错怪了她,一个进入世俗婚姻的女人在生活发生某种变化时是不可能静如处子的。

那么我是她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吗?如果是,那今天晚上只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是故事的开端。可事实上这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都喝了点酒,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离开,话题也逐渐驳杂了,都聊到了各自的家庭孩子,在这样的氛围中谁也不愿首先去触动那种可能,直到时间已经很晚;直到我们都已兴味索然,然后就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她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在这种情状下主语和谓语都有了特殊意味。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没有了任何的期待,坐进出租车我有意识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问去哪?我简洁地说:“先去顺河路,把这位女士送回家。”后面传来轻轻的叹息:“……其实……今天晚上我是可以不回家的。”这声音随着叹息声流出似一阵很快就飘散的烟雾。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她似乎再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次几乎像上次一样没有形式,无声无息,就像一滴水猛然就渗进了海绵。

去年刚进入冬天,随着严寒的到来,我也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同学张小芫被双规了,尽管在这之前我是有些预感的,也曾经委婉地对他作过善意的规劝,但一旦形成事实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对着跟我通报消息的另一个同学追问:“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这位同学回应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他早晚要出事儿。原来那个女办公室主任干得好好的,他把人家挤兑走了换成了他的一个外甥,这两年人家那女的一直追着在举报他,后来这个女的拿到了真凭实据,他才倒了。”这话让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

今年春天小芫被宣判了,是无期徒刑,据说还破了职位低贪腐重的全国纪录,身居科级却贪腐了两千多万。宣判那天我去了,看着他那花白的脑袋低下来,我真的感到了疼痛,这是一种从外到内的疼,就像一个猛然被砍掉手掌的人,起初是没有感觉的,直到有人提醒说,你的手掌没有了,那疼痛才排山倒海般袭来。

从法院那高高的台阶上迈下来,我很快就融入了人流中,看着眼前涌过的人群,我忽然感到我们的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假象中,正是这种假象才诱惑着我们虚伪、自私、不择手段,甚至犯罪……一张张脸孔在脑海中闪现,我忽然想到了她,一个命题突然而至,假如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我会怎么样,这个命题看似简单实则很复杂,一如我们每天面对着的生活,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想我会先问她:你真的爱好文学吗?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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